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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美声唱法

杨遥

1

下午三点钟,饭店一般已经打烊。西缉虎营和解放路交叉口西北角的“认一力”饭店却座无虚席、人头攒动,人体、菜肴、酒精、香烟味、吵嚷声、笑骂声混合出一种俗世的快乐。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外面飘飘洒洒下着大雪。去年冬天,太原一直没有下雪,今天一早却下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停。街上的行人和汽车在雪下大之后藏匿了起来,只剩下各个楼宇前一串一串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晃来晃去,像空心的糖葫芦。

我们周围好几张桌子已经翻了台。本来打算订包间,一早打过电话去就没有了,只好订了靠近窗户的一个散台。主食羊肉烧麦上来,大家最后一次端起酒杯,我准备说几句总结的话。

唐铭忽然说:“我给唱首歌吧!”唐铭的脸本来就喝得红通通的,这句话一说出来,连脖子和眼睛也红了。

我们都愣了一下。

以前酒喝到酣畅时,为了助兴,经常有朋友唱歌,但那都是在包间里关起门来唱。现在我们在大厅里,面对这么多人唱歌,会不会骚扰别人,影响别人吃饭?

没有等我们反应过来,唐铭已经站起来甩了甩长发开始唱了。

唐铭是苏晓春带来的。苏晓春去北京做导演之后,我们很多年没有见过面。这次她来的时候,带来了唐铭。苏晓春自豪地对我们说:“这是唐铭,我的伙伴,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当时我听到“伙伴”这个词,还琢磨了一下他们的关系。

由于很少接触专门搞音乐的,我仔细地打量了唐铭两眼。他中等个头,长得很白净,一副温文尔雅又腼腆的样子,唯一比较与众不同的是留着披肩的长发,但留长发的男人多了去了,尤其是那些自诩搞艺术的。

刚才我们喝酒时,唐铭一直保持着腼腆的样子,后来大家都喝了不少,变得话多的时候,唐铭也很安静,即使有人和他说话,他回答时也细声细气不急不躁,我感觉他像条安静的小溪。没想到一开始唱歌,他马上变了。

唐铭唱的是高音,很高很高。一下子就压住了大厅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喧哗声。人们瞬间安静了,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咒骂声。唐铭充满自信,整个人好像在放光。不得不说唐铭长了一副好嗓子,他毫不费力地唱出一个个高音,优美、动听,让人激动!迄今为止,我在生活中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而且唐铭唱的不是通俗歌曲,居然是歌剧。我在现实中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剧,即使在电视节目里看到歌剧,都会换台。现在唐铭居然在饭店的大厅里唱歌剧,我觉得他心中藏着一只猛虎。估计其他人也没有在生活中听到过歌剧,更没有听到唱得这么好的歌剧,大家都认真听着。窗外的大风似乎停止了,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红灯笼上,好像眨眼间就变厚了。唐铭就像突然间远离了我们。这么美妙的声音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混乱、嘈杂、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很快,响起热烈的掌声,很多人站起来向我们这边看。连包间里的人都纷纷站出来,一起听。唐铭明显受到了鼓舞,继续用力往下唱,声音更高了。

唱完一段之后,整个饭店里响起更加热烈的掌声,人们开始落座,准备继续吃饭。有好几个人却带着酒兴大声喊,“再来一首!”唐铭没有了刚才的冲动,他用心虚的目光望着我们。

这时一位身材娇小、脸上都是红光的女孩走过来,端着满满一大杯泛着白色泡沫的啤酒说:“你唱得真好,我想敬你一杯酒!”

唐铭已经恢复了先前的腼腆,嘟囔着说:“谢谢。”接过酒杯,手微微有些颤抖,甚至都不敢抬眼直视女孩,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是位漂亮的女孩,应该在生活中很受宠爱,敬唐铭酒时,脸上一副笃定的神情,仿佛知道他一定会喝。她眼角微微上扬,上面有块小小的伤疤,自带着一种风情。令人不得不注意的是她的头发,乌黑发亮,中间漂染着一缕绿色,上面戴着一颗晶莹的绿色珠子,我想到西晋大名鼎鼎的美女“绿珠”。

绿珠看到唐铭把酒喝完了,拿着空酒杯敲打着,微笑离开,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远处一张桌子旁有几个年轻男女冲她鼓掌、吹口哨,她举起酒杯来得意地扬了扬。

唐铭打了个嗝,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放下茶杯又放声唱起来。他的腼腆再次完全消失,果然,他一唱起歌来就好像变了个人。这次他的声音更加激越婉转,好像云雀要蹿到云霄里去。

唐铭这次唱完之后,绿珠又端着啤酒走过来,人还没到,香味儿已经飘过来。苏晓春斜着眼睛瞟着唐铭说:“唐铭,这个漂亮女孩喜欢上你了。”唐铭带些木讷地说:“瞎说啥呢?人家只是过来敬酒。”绿珠走到跟前,还没开始说话,唐铭已经把手伸出去接酒杯。

唐铭一连唱了三曲,绿珠敬了三杯酒,第三杯酒唱完之后,唐铭露出了醉态。我说:“咱们今天到此为止,下次再聚。”我们撤离时,许多人也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有人继续赞美着唐铭的歌声,和唐铭打招呼。

唐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神里都是光彩,但是绿珠不见了,她的那些朋友跌跌撞撞地往出走,明显喝高了。

我去结账时,吧台服务员送给我两瓶饮料,笑嘻嘻地说:“你那位朋友唱得太好了!”

从酒店出来,风雪已经停止,太阳穿出云层,整个世界变得很温馨,映着雪的屋顶上闪着蓝光。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多起来,裹着灯笼的雪块开始扑簌扑簌往下掉,一块一块的红色露出来。远处一家卖玩具的商店敞开着门,音响里播放着“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高兴,高兴,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

唐铭又恢复了一开始的腼腆,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喝得有些高,在大家面前献丑了。”我们都忘记开始时嫌他唐突,一遍一遍地称赞着他,也称赞着歌剧。

回家路上,我脑海中盘旋着唐铭的歌声,歌词记不住了,但那动听的旋律,美妙的声音却不停地回绕,我觉得过了一个有意义的元宵节。

2

我被歌声唤醒。

星期天早上下雨。我像往常一样六点钟到了单位,埋头看稿子。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看到篇让人眼前一亮的,想到一上午的辛苦没有白费,有些开心,约了几位朋友在南华门门口的小饭店喝几杯酒。再有三年我就退休,当了一辈子编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发现好稿子好作者。

绵绵细雨勾起了我们的往事,大家纷纷回忆自己发的第一篇稿子。我是从写小说转到做编辑的,其他朋友一路坚持了下来。我们发现,第一次发稿子几乎都在小刊物,这是大部分从基层成长起来的作家的共性。每个人谈起处女作的责编,都记忆尤深,尽管他们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对他们的感激之情。我也是好多作者处女作的责编,有些成了全国重要的作家,想起这些作者,我有些自豪。

雨淅淅沥沥下着,火锅弥漫起的热气泅湿了越来越干燥的日子,想到一路走来的岁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杂志每年发行十几万份,每天收到几麻袋的自然来稿,现在每年只有不到一千份的订户了。不光我们刊物发行艰难,全国许多纯文学刊物都在艰难度日,靠财政拨款支撑。一些早早改企的,已经放下了身段,到处搞活动,拉赞助……我不知不觉喝得有些高。

回到办公室,躺在床上我拿起上午确定的那篇稿子想再看看,但不断发困,精力越来越不济,没看几页就睡着了。

睡梦中先是听到吉他声,然后是歌声,一个优美的女声在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了那梦中的橄榄树……”我想这个梦真美。《橄榄树》之后,那个声音又唱起了“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吉他伴随着歌声叮叮咚咚像雨水在滑落。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美的梦,简直不愿意醒来。左右梦境的潜意识似乎有意在褒奖我,美妙的歌曲居然一首一首唱下去,但是声音逐渐沙哑了下去,像真的人在唱歌。

想到这里,我一下醒过来。雨水从屋檐上滑落,有个真实的声音在唱“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我推开门,循着声音望去,院里的藤萝下站着两个年轻人,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一位在弹吉他,一位在唱歌。看到我出来,唱歌的女孩苍白的脸上出现一团红晕,疲惫马上消失了,声音又清亮起来,“还有一群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吉他声随着歌声飞起来。

他们唱完之后,我赶忙往过走,女孩和吉他手迎过来,他们头发上滴着水,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无数梦。我说:“苏晓春,原来是你们一直在唱歌,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我解释道,“中午喝了点儿酒睡着了,你们来了怎么不进我的办公室呢?”苏晓春说:“我们来了看见您在睡觉,怕把您吵醒,可是我们下午还要上班,便……”

回到办公室,我拿出毛巾让他们把头发擦干。给他们泡茶。苏晓春说:“张老师您别麻烦了,小齐一会儿还要去上班。我这次来是为了感谢您,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就想到专门给您开场‘音乐会’,叫了小齐来给我伴奏。”

雨水还从他们身上往下滴,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说:“发现好稿子把它发出来,是我的工作,你——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还从来没想到有人给我开音乐会呢。”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了苏晓春的稿子,我对这个女孩完全不认识,但她的才华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我把她的稿子发了头条,还专门请国内一位著名评论家给她写了篇评论。

苏晓春激动地说:“张老师,自从您给我发了那篇稿子之后,我感觉仿佛被从人群中一下拎出来,我们厂好多人知道了我,有位想当导演的朋友准备拍我这篇小说,我忍不住过来和您说说。”

听了苏晓春的话,我由衷地替她高兴,像她这样好运气的作者并不多。现在真正关注纯文学的人少了,许多好作品发表后没有丝毫反响。有位作家说“发表即死亡”,确实是这样,大家娱乐休闲的方式太多了,电影、电视、小视频、游戏、网络小说,多得数不清。文化市场开放,文学经典作品很容易就能买到,一些小众的优秀作家也被挖了出来,光这些作品人一辈子也读不完,还有几个人关注新人新作品?我想苏晓春的电影假如能火的话,她也可以一举成名了。这些年,我经手过不少好作品,但作者大红大紫的基本没有了。我渴望苏晓春能一炮打响,给萎靡的文学注入些生机和活力。

苏晓春和小齐走后,屋子里留下两行湿漉漉的脚印,我感觉还像在做梦。

我被邀请去参加首映式。苏晓春的小说被拍出来了,他们没有钱搞宣传和发行,进不了院线,在工厂里收拾了间厂房,自己放映。

我到的时候,工厂里机器轰鸣,用消黄剂处理过的白烟从一排排大烟囱里冒出来,在空中形成白色的云团,很是壮观。我被领进放电影的厂房,已经有了二三百位工友,房间里原来的东西被搬了出去,虽然有这么多人,还是显得有些寂寥和空旷。苏晓春领着两个人走过来,一位是他们厂的工会主席,一位是导演。苏晓春说前排已经留下位置,就等我了。工厂里办事没有那么多烦琐,我坐下之后,工会主席朝导演点了点头,电影就开始放映。

苏晓春事先说过,他们的拍摄成本很低,只有一百多万,因为这个原因,请不起名演员。果然,电影里面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演员,其他方面也不尽如人意,画面很粗糙,每当这样的画面出现,我总想到粗粝的水泥地面。许多地方很犹豫,看出导演想表达的东西很多,但没有进行很好的取舍,显得整体有些混乱。最令我惋惜的是小说中一些很微妙的细节电影里没有了,替代的是一些突兀的情节和并不怎么幽默的段子。

电影还没有演到一半,后面有人开始退场。听到那些轻微的走动的声音,阵阵难受不由涌来,我强迫自己不回头看。电影播放完的时候,后面走了一多半人。工会主席抱歉地对我解释说:“有的工人上夜班去了。”导演不见了,苏晓春脸色惨白,旁边站着那天给她伴奏的吉他手小齐,低声在安慰她,但脸色一样惨白。我朝他们走过去,他们张开嘴努力微笑着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电影的运作手法,但明白这部电影失败了,但还是不得不安慰苏晓春。我说:“电影整体上还不错,毕竟是第一次,正式上线之前你们可以再改改。”说完这句话,我心里轻飘飘的一点儿底也没有,后悔不该这样说。

几个月之后,收到苏晓春从北京寄来的一张贺卡。她告诉我她辞掉工作到北京了,她要当导演。她说未来一定是影视的世界,当了导演后就能掌握自己的作品,她准备先从编剧入手,积累些资本。我知道这部电影刺激苏晓春了,但她的反应太过强烈,但让苏晓春留下来,复制老辈作家们的那种成功之路,已经不大现实。在默默佩服苏晓春勇气的同时,我提醒她不要放弃小说创作。

苏晓春去了北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消息。

有一天在文瀛公园的石桥上,我意外地看到弹吉他的男孩小齐,他穿着绛红色的中式马褂,与另一位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孩在拍婚纱照。

我默默地站在旁边。小齐看见我愣了一下,朝我点了点头。

等他们拍完一组照片后,小齐走过来低声说“张老师”,一脸不安的样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新娘朝这边张望,我侧过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小齐说:“晓春走的时候我拼命挽留过,留不住。我去北京找她,她不见我,再后来联系不上了……”小齐的新娘不停地朝这边望,她不如苏晓春端庄漂亮,也没有她身上浓郁的书卷气,她的脸蛋和手臂圆滚滚的,像奔跑的车轮,浑身散发着生命的活力。小齐脸上没有了前两次看到的那种苍白,显得健壮许多。我想也许他们两人在一起更合适,但不由得担心起苏晓春来。

3

过了正月天气渐渐暖和之后,突然接到苏晓春的电话,我以为她回北京了,想起元宵节的热闹,想起唱歌的唐铭,脑子里不由又回想起歌剧。苏晓春却说她不回北京了,她在太原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就在双塔寺,请我过去指导,还请我当影视公司的顾问。

她一提双塔寺,我第一反应这怎么可能?双塔寺是太原的标志性建筑,每次从外地回太原,走在东山高速公路上,首先就能看到高高耸立的双塔,看到它就知道到太原了。双塔寺首建于明万历年间,距今已有差不多四百年的历史,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怎么能在那儿开影视公司呢?

苏晓春却不容我多想,问我是不是还在作协院子里住,她一会儿过来接我。

等我换好衣服,已经有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在楼下按喇叭。

我想苏晓春去北京几年发展还挺快的,她可真低调,上次聚会时大家问她情况她还一直在谦虚。上车后,坐在副驾上的苏晓春指着旁边的中年男人说:“这是穆总,我影视公司的合伙人。”苏晓春介绍完之后,那位中年那人转过身子伸出手说:“张老师,您是咱们山西文学界的名人,老听晓春说起,我一直订您办的杂志。”我握住男人的手说:“谢谢你,我已经退休了。”

男人的手硬邦邦的,有几块老茧。皮肤黝黑,脸上的线条很硬朗,不像一般商人那样圆润,眼睛里还有几分他这个年龄段的人很少见的纯朴。我纳闷苏晓春从哪里找到这样一位合伙人。

路上,苏晓春说起自己的打算,她想组织个团队写剧本,写好之后,卖一些,留一些,把最好的留下自己拍,她想拍那种纯粹的艺术电影,像法国新浪潮的导演拍的那样。苏晓春浑身洋溢着热情,眼睛里不断有火苗在跳跃,嘴唇红润润的,脸颊上放着光,和站在藤萝下唱歌的她完全是两个人。穆总被她的激情感染,身子在战栗,握方向盘的手颤抖。我为苏晓春的这些想法高兴,但在我的意识中,开影视公司,没必要专门养写剧本的人,但有穆总在,我不便和苏晓春探讨。

车子进了朝阳街,往双塔寺开去,很快看到了山门。我想苏晓春能在双塔寺开影视公司,大概和穆总有关系。

车到了双塔寺门前,却没有停,从左面转了过去。我正在想双塔寺是不是还有一个门?车停住了。苏晓春先下车,领着我们推开一扇还散发着油漆味儿的大门。这是一处挺大的院子,北面有一溜平房,几个人影在里面晃动。整个院子还没有硬化,显得很是空旷。有人正在门口翻地,看见我们抬起头笑了笑。苏晓春说:“我打算在这边种一溜蔬菜和花卉,春天来了,鲜花到处盛开,蔬菜绿油油的,吃着方便又健康……”看来她是准备在这儿扎根了。

苏晓春说:“张老师,咱们刚起步,条件简陋些,您多担待,先去看看给您留的工作室。”

我们朝平房走去时,里面出来几个人。我首先看到了唐铭,他很安静地走在人群中间,脸上露着腼腆的笑容。然后我看到小齐,他已经微微发福,整个人圆润起来,有了小肚子,皮肤也变黑了。他们两个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喊着张老师。

我被领到给我留的工作室。二十平方米左右大的屋子,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沙发,还有两个文件柜,新家具刺鼻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苏晓春再次说:“张老师,我们的条件不好……”我挥挥手说:“挺好的,我以前的办公室也不就是这样,但不用给我弄工作室。”“张老师……”苏晓春说。

苏晓春领着我把这排房子都看了一遍,房子格局一样,都是二十平方米左右大小,大概以前也是做办公室的。里面有的放了两张桌子,有的多了些沙发,根据这些摆设,依稀可以判断出它们将来的用途。最边上一间居然是厨房。苏晓春说:“张老师,以后您不想回家了就在这儿吃饭,咱们请了专门的厨师,在部队炊事班干过几年。”一个黑壮的小伙子正在挥舞着铲子,头上是一粒粒粗大的汗珠。

吃饭的时候,苏晓春提议,“咱们要不放部电影吧?”

我说:“要放就放你小说改编的那部电影,在吗?”

苏晓春忸怩了一下同意了。

两个小伙子去对面墙上挂投影仪用的幕布,苏晓春拿出移动硬盘。

缓缓转动的镜头把我们带回了几年前。大家开始热烈讨论这部电影。回过头来看,这部电影确实拍得粗糙,导演和演员都初出茅庐,毛手毛脚的,但里面涌动着毛茸茸的理想和情怀,让人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候。

几年时间过去,苏晓春已经完全释怀,她指出电影中的一大堆毛病,然后讲自己小说的构思。她说要是有机会,她要把这部电影重拍一遍。

电影播完饭还没有吃完,酒却喝了不少。我兴奋起来,对唐铭说:“你能再唱唱歌剧吗?”唐铭乐呵呵地说:“只要张老师爱听,我就唱,我到院子里唱。”他欢快地跑到了院子里。

唐铭的歌声响起来,他一唱歌,腼腆就不见了。没有了墙壁的束缚,在空旷的院子里,唐铭的歌声像海浪一样层层叠叠传向四面八方。双塔寺塔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像在应和他的歌声。一阵鸽哨划过天空,我觉得那些鸽子都在低头听唐铭的歌。

唐铭唱完之后,我们都热烈地鼓掌。

我望了望旁边喝得脸色通红的小齐,问道,“你带吉他没有?”

小齐重重地摇摇头说:“我早就不玩吉他了。”他自嘲地笑着,“那会儿还想当摇滚歌手,现在睁开眼睛就想怎样挣钱,一家人在后面催着呢,除了上班,我现在摆夜市,专卖不锈钢厨具,嘿!人们都以为是我们厂生产的呢!其实我们只生产钢材。”小齐举起酒杯说:“张老师,您家里需要什么厨具,请找我,质量绝对没有问题。”

望着小齐真诚的眼神,我缓缓点了点头,想起这些年不再搞文学的那些好苗子,想起订阅数逐年下滑的刊物。

炊事班转业的小伙子问我,“张老师,您了解网络文学吗?有部作品我跟了三年多,看了一千多万字还没有看完。当兵那会儿,我们战友都爱看。”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对网络文学不太熟悉,但人们这么爱读它,里面肯定有好东西。”我想起我的侄子,经常捧着手机看,一次我问他看什么,他说看网络小说。

苏晓春借着酒劲说:“张老师,您别听他的,电影也一样,真正的艺术电影受众面很小,商业电影讲个傻不啦叽的故事,票房就呼呼往十亿以上蹿,但咱们就要拍艺术电影,你们看贾樟柯,拍的电影票房不高吧,但人家是世界公认的好导演。我想随着中国经济水平的提高,人们会更注重精神层面的东西,我不信艺术电影会一直没市场,关键是要拍好。”

穆总不断地点头,我不知道穆总怀着怎样的梦想,会和苏晓春一起拍艺术电影。

4

老朋友东先生出了新书,请朋友们吃饭。

我认识的作家朋友不少,东先生是我最喜欢的之一。东先生姓王,叫凯东。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刚写小说,他也写小说不久,我们一起获了省里一家刊物的年度优秀作品奖,到太原领奖。我第一次参加省里的文学活动,谁都不认识,报到之后既兴奋又紧张,出于乡下人的羞怯,和谁也不敢打招呼,虽然参会的人中间有些我仰慕已久的老师。这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双同样羞怯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像雨后清晨出现的两颗星星,那么清澈和明亮,他一发现我看他,马上躲开了,但这双眼睛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参会几天时间,大多数人很健谈,开始谈的都是文学,后来就放开了,各种段子和八卦成了主要内容。我年轻,控制不住想表现一下,表达了几句自以为石破天惊的观点,现在看来很是幼稚。王凯东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只是侧着头,微微笑着,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始终带着羞怯。

会议结束之后,我投入紧张的创作中,一年之中在好几家刊物上发表了作品。巧的是有两三次和王凯东发表在同一期刊物上。收到样刊,我第一时间先读他的作品,读了之后总是发自内心佩服,想起他的大眼睛和沉默。从那时开始,我称呼他东先生,慢慢地,大家都叫他东先生,尽管那时他还年轻。

两三年之后,我们先后被调入省作协,在两家不同的刊物担任编辑。见面和交流的机会多了,我谈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印象,谈他羞怯的眼神和令人惊讶的沉默。东先生带点结巴地说:“你留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他的眼神那样真诚,我相信了。

后来,我一直当编辑,东先生被调到文学院做了专业作家。几十年时间,许多人变得面目全非,东先生却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差别不大,他总是在沉默,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思考和创作中。他的眼神不像年轻时那样羞怯,但还和儿童那样清澈、明亮。我好几次在不同场合听其他作家发自内心地讲,东先生是中国最好的小说家之一,这样的作家值得我们尊重。但是东先生既没有获得过全国性的大奖,在社会上知名度也不高,每隔几年那些大奖评奖结果公布之后,东先生的眼神总要黯淡几天。我觉得有些东西伤害了东先生,就像我们不经意间伤害了一个孩子。我想趁这次机会叫上苏晓春,假如她能把东先生的新作搬上大荧幕,说不准既可以圆自己的梦,也可以扩大东先生的影响力。征得东先生同意后,我把唐铭也一起叫上了。

大家落座之后,东先生掏出新书,塑封还没有撕。

好几年,东先生出新书没有给大家送过了。我拿到书后,首先拆掉塑封翻开版权页,首印才五千册。有人嚷着让东先生签名,东先生谦虚地笑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签字笔。东先生骨子里是骄傲的,但永远是谦虚的。

我觉得有块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假如东先生这次的作品再形不成话题,过段时间就会被新的东西淹没。我意识到这部作品对东先生意味着什么,望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下摘下眼镜聚精会神地签字,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眼睛花了。灯光照在他头顶上,头顶一圈蛋壳一样的反光,我才看到他也谢顶了。我悲哀地想,东先生也老了,人的创作不可能一辈子都往上走,东先生这部作品可能就是他创作生涯的最高点。有了这种想法,我默默地站在他的旁边,仿佛两人在一起,能使时光流逝的速度慢一些。却看见东先生一只袖口磨出毛边,上面有块淡淡的茶渍,形状像只挣扎着飞不起来的毛毛虫。多少人能从毛毛虫变成蝴蝶,变成蝴蝶又怎样?不由悲从心起,望向窗户外边。

马路牙子上,摆着几个地摊,卖冥币、纸箔做的元宝和塑料假花,几乎无人问津。快过清明节了,再过一二十年,可能更早,就该轮到有人给我们烧纸了。我摸出一包烟。吸到嘴里却抽出另外一种味道。

一位年轻的妈妈用电动自行车带着孩子,忽然被一辆小车撞了。人群瞬间围了上去。

苏晓春和唐铭请东先生签名,他们两个弓着腰,带点激动地把书翻到有空白处的那页。苏晓春说:“东老师,我小时候就喜欢您的作品,可以加一下您的微信吗?”东先生掏出手机,唐铭也忙跟着苏晓春掏出手机来。

我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转到窗户外边,撞车那块地方的人群已经散了,街上继续车水马龙。一阵恍惚,这么快,交警和120救护车能赶过来吗?不由自主走了出去。那块柏油路和其他地方一模一样,但似乎有块地方有摩擦过的痕迹,我忽然不敢肯定目睹的车祸是否真实发生过。往酒店返的时候,路过那些卖祭品的小摊,看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泪水,眼角都是黄色的眼屎,一阵心酸,把口袋里的几十元钱都给她放下,拿了一只用瓦金纸折的“金元宝”。这只金元宝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我不想把它放进口袋压坏,也不能把它带回家,思索着怎样处理它的时候,不知不觉进了我们的包间。

看见我手里的元宝,有人吃惊地问:“老张,你手里拿的啥?”我把金元宝递给他,他呸呸笑着说:“老张,你怎么能把这个东西带来呢?”“一个老人,”我猛地意识到带进它来有些晦气。这时唐铭接过我手中的金元宝说:“张老师,刚才进来时我看见大厅里有个聚宝盆,我把它放到那里面吧?”唐铭的聪慧让我喜欢。

带来的元宝引得大家谈论起近几年文坛上逝世的作家,除了几位颇有影响的被热闹地纪念过,其余的作家几乎去世第二天就没有人议论了,大家有些伤感。我赶忙打断话题,说今天聚会的目的是庆祝东先生新书出版。

吃饭中间好几次我忍不住朝外面看,那些卖祭品的还在。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说:“咱们今天来的两位年轻新朋友,一位是导演,一位是‘歌唱家’,让唐铭给大家唱首歌吧。”

大家纷纷鼓掌,努力想让今天聚会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一些。

唐铭赶忙站起来,腼腆地说:“我不是歌唱家,只是搞音乐的,随便唱一首,给大家助助兴。”

唐铭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除了我和苏晓春,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唱歌剧,唐铭一唱出来,桌上的人都很吃惊。人们都不由往直坐坐身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也停住了话头,全神贯注地听唐铭唱歌。包间里静静的,只有唐铭的声音在发出回响。

唐铭唱完一曲之后,习惯沉默的东先生郑重其事地说:“这是真正的音乐啊,唐铭你唱的是《卡门》吧?”

唐铭点了点头说:“东老师,是《卡门》。”

像在认一力和双塔寺一样,场内响起欢呼的声音。朋友们从歌剧《卡门》,谈到梅里美的小说《卡门》,谈起小说来大家熟悉,那位美艳动人、生性率真、敢作敢为的吉卜赛女郎都打动过年轻时的我们,我忽然觉得苏晓春有些卡门的味道。这时苏晓春正在谈文森特·阿兰达执导的电影《卡门》,她没有了刚才的小心翼翼,变得光芒四射,充满自信,我想苏晓春应该会拍东先生的小说。

因为《卡门》,音乐、文学、电影被联系到一起,大家兴奋地聊起哪些著名的音乐和电影来自文学,哪些文学作品因为被改编成影视或音乐剧被广为传播。因为两位年轻人,这帮老朋友好像都变得年轻了。

5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捧起东先生的新书,像往常判断作品的优劣一样,随便翻开一页读起来。我觉得,一部好作品,应该每一页每一句话都好,可以顺着往下读,也可以倒着往回读。如果只是故事好,结构好,还算不上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好作品。记得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时,我先是倒着一章章读完,又顺着读了一遍。

很快我被东先生的作品吸引住,他在这部书里,显示出一位成熟作家的魅力,让人读着由不得击节称赞,而且他写的是龙城。我所在的城市——太原,古称晋阳,也叫龙城,是一座有两千多年建城历史的古都,唐太宗李世民在这里登基称帝,历史悠久,地理位置重要,是中原的门户。可是在作家笔下,很少见到对太原的描写,我们通常见到被描绘的城市,基本是北上广深、南京、成都,东先生可以说弥补了空白,他把历史上的太原和现代的太原交融并置地描绘了出来。

读着东先生的书,我有些惭愧,自己对太原了解竟然这么少,又觉得东先生笔下的太原才是真正的太原,比我生活的太原更真实。我坐不住了,由不得想出去看看龙城,我常年居住的城市。

这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南华门的几家小馆子正在打烊,一只黄色的肥猫徘徊在卖打卤面的门口,喵喵直叫。出了小巷,五一路灯火通明,沿着路牙子往柳巷那儿走,东先生笔下对柳巷有非常详细的描绘。作为太原市的老街,柳巷名气太大了,不知道后来为什么改成了铜锣湾,但我们依然习惯叫它柳巷。远远地,看到铜锣湾购物中心巨大气派的霓虹灯,走过去,商场已经关门,橱窗里好多漂亮的模特依旧花枝招展地向路人们展示着她们的美丽。三三两两的人群从商场顶层的电影院、饭店走出来,有的还在议论着电影,有的一身酒气。有两个胖嘟嘟的女孩,手里举着棉花糖,往“潮流汇”那边走,我跟在了她们的后面。这儿两边都是卖服装和餐饮的高楼,中间地段晚上被开辟成夜市,东先生小说中的一段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一不留神,两个拿棉花糖的女孩不见了。

顺着人流往前走,有卖尾货衣服、床单被罩、袜子拖鞋的,有卖章鱼小丸子、油炸臭豆腐、烤羊肉串的,有卖宠物狗、宠物猫的,有手机贴膜的,有文身的……几乎干什么的都有。火热的生活就在眼前,已经好多年晚上没来过这里了,比我想象中的热闹许多。那些面孔迥异的摊贩,每个人应该都带着一个精彩故事。我买了十块钱的烤鱿鱼,一双扫地拖鞋,又在卖宠物的前面逗了一会儿金毛狗。遗憾的是从东走到西,发现几百个小摊,没有一家书摊。有些不甘心,我走到对面,从西往东走,依然没有卖书的。

在人群中,意外地发现了小齐,他也在摆摊。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厨具,还有空气炸锅,一块纸板上写着“太钢尾货”。小齐穿着黑色的T恤衫,晚上还不太热,但他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在炽烈的灯光下,整个人好像有些发蔫。

我走上前喊,“小齐!”他竟惊得抖了一下。看见是我,站起来带着疲惫的笑容说:“张老师,您逛夜市,需要厨具吗?”我本来没有买厨具的打算,小齐这样问,我想起有好几位朋友跟我讲空气炸锅,什么食材都可以炸,而且不油腻,尤其烤红薯特别好吃。我便说:“我想买只空气炸锅。”小齐把他面前的炸锅递过来说:“张老师您喜欢这样的吗?”我对空气炸锅完全没有概念,便问:“这种好使吗?”“绝对没问题。”“那给我拿一只。”我和小齐说话的时候,旁边过来一对打扮很时髦的年轻男女。

我掏出手机问:“多少钱,我给你扫微信。”小齐说:“张老师,您拿上用就行了,给啥钱呢!”我说:“锅也不是你家生产的,快说,多少钱?要不我就不要了。”小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张老师您给二百得了。”我付完款正要走,那对年轻男女也拿起一个空气炸锅说:“老板,我们也要一个,二百吧?”小齐说:“二百不行,最少二百六十八。”那个女的不干了,撇着红嘴唇说:“你刚才不是卖给这位老人二百吗?我们也是看你卖得比网上便宜,才买一个。”小齐说:“那是我老师,我不要钱也行。”红嘴唇女人说:“你不是要他钱了,同样的东西怎么能卖不同的价钱呢?”她身边的男人凑上来帮腔,一副他们得了理的样子。我以为本来很简单的道理,一句话就能说清楚,但这两个人和小齐胡搅蛮缠起来,非要二百块买只空气炸锅。

旁边很快围过一群人来,红嘴唇女人看见人多了,更加来劲。她气势汹汹地说:“你们大家给评评理,刚才他把这只空气炸锅卖给这位老人二百元,卖我就要二百六十八。”小齐气愤地回答,“这位老人是我老师,本来我想送给他老人家,人家不要。”旁边有人说:“这些小贩利润太大了,一只空气炸锅能挣这么多。”小齐说:“二百元我连本钱都不够。”也有人说那对夫妻,“嫌贵不要买就行了,也不是就这一家卖空气炸锅的。”

我不想耽误小齐做生意,又付了六十八,大声说:“我也出二百六十八,这下你们出二百六十八吧。”没想到那个女的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托儿,再说你给了他他还可以退给你。”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我打定主意和他们好好讲一讲道理。这时城管过来,才把这对男女劝走。小齐要给我退钱,我赶忙扭头就走。以为夜市摆摊能赚点儿钱,没想到这样艰难。

走到“百度明珠”酒吧门口,我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忽然看见唐铭和一个有些脸熟的女孩走了进去。唐铭还穿着晚上吃饭时穿的那件衣服,头发好像刚剪过,短了点儿,但整齐了。女孩绝对不是苏晓春,但为啥这样面熟呢?我想起来了,她是绿珠。唐铭这么晚和绿珠到百度明珠干什么?

走出柳巷,喧哗声被丢在了脑后,五一路上还是灯火通明,但已经车辆稀少。我朝双塔寺的方向望去,只望到一幢一幢的高楼,像连绵起伏的群山。

回到家里,小齐给我手机上退了六十八元。我没有接收,给小齐留言说他不收这六十八元,以后就不相处了。小齐把钱收了回去,发来一串笑脸,说送我件别的厨具。刚才一折腾,已经十一点多,我问小齐夜市散了没有?小齐说还早呢。

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我拿起东先生的书,想起在夜市上摆摊的小齐,他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变大,整个人的水分像被这些汗珠吸走,变成黄黄的纸片,灯光下像要燃烧起来。一会儿又想起唐铭和绿珠,这么晚了他们到百度明珠干什么,苏晓春知道吗?书自然读不进去了,便拿起手机找到歌剧《卡门》,在美妙的旋律中,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可还是睡不着,想再读读梅里美的《卡门》。有段时间我非常迷恋梅里美,买过他好几本书。可是我把书架寻遍,也没有找到。

6

两天之后,接到苏晓春的电话。东先生的新书她读完了,很喜欢,可是现在不具备改编这部作品的实力,给她投资的穆老板,只是城中村的村干部,投资几百万拍个小成本电影还行,像东先生的这部作品需要大投入大制作,或者拍成几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她说等她以后有钱了,东先生的作品还没有被拍出来,她一定去拍。我心里暗暗失望,却不能怪苏晓春,只好表示理解。苏晓春话锋一转,说她读了东先生的这部作品,对东先生很感兴趣,尤其是他写龙城的内容,决定把他的所有作品读一遍,如果有适合现在改编的,马上改编。

我心中黯淡下去的火苗又被重新点燃,告诉苏晓春东先生的一些重要作品,告诉她重点阅读。

刚刚挂了苏晓春的电话,唐铭的电话打过来。他说很喜欢东先生的这部作品,写了一篇读后感,还向好几位搞音乐的朋友推荐了这本书,他们已经下单。我心里一阵温暖,更加喜欢这个小伙子,为了对他和苏晓春负责,硬着头皮问:“我那天在百度明珠门口看到了你,旁边还有位女孩……”唐铭的声音慌乱了起来,他说:“张老师,是一位唱歌的朋友,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唐铭的搪塞让我有些不快,但我还是马上读完了他发来的读后感。唐铭应该从来没有写过这类文章,文字有些稚嫩,但情感很真挚,几处颇有见地的思考触动了我,我读书时还没想到这些。我把他的读后感转给了东先生。东先生读完之后感慨地说:“艺术真得跨界啊,我以前读到的都是作家评论家们写的评论,读搞音乐的,有另一种启发,以后咱们聚会,再叫上这个小伙子。”

又过了几天,收到苏晓春发来的一个短视频。她说:“张老师,那天我读完东先生的新书很激动,虽然不能把它马上改编成电影,但我想应该为这么好的作品做些什么。这几天我把作品的主要内容做了个梗概,请我的团队做了个小视频,您看看怎样?”

我打开视频,题目叫《一生》,下面写着改编自东先生的长篇小说《×××》。开头是汾河的上游,芦苇荡中有三个人在裸泳,远处水面上有只汽艇突突突响着,排出一团团尾气。忽然汽艇翻了,有两个人游过去,一个人继续在水里游泳……我被画面吸引,一口气把视频看完,短短几分钟,居然把东先生一本书中几个人的命运都讲了出来。我迫不及待地给东先生打电话,让他看看苏晓春他们拍的视频。东先生看完之后说:“拍得太好了,我的小说的主要内容就是讲这些。”

《一生》短视频发出来后,在好几个视频网站上了热搜,微信朋友圈转发疯了。许多人在视频下面留言,表示要买东先生的原著看。有人认为它讲出了中国普通人一生的命运,还有人说没想到太原这么漂亮,要去太原旅游。

苏晓春趁着这股势头,决定把东先生讲龙城故事的几个短篇小说合在一起改编成电影剧本,拍部文艺片。

我和东先生到双塔寺去商议这件事情。东先生也没有想到双塔寺旁边有这么大一处闲置的院子。我们推开门,几个月过去,院子里种的花好多已经盛开,几畦菜地里种着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辣椒等,也都长得郁郁葱葱。抬头望去,双塔就在隔壁,连檐廊上休憩的鸽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东先生不由自主称赞道,“真是好地方!”

苏晓春笑吟吟地问:“张老师,咱们去我的办公室,还是去您的工作室?”

我愣了一下问:“还给我留着工作室?”

“留着呢,您一直都在帮我们的忙。”

我们进了那间工作室,几个月没来,里面打扫得窗明几净,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收拾,我竟有种熟悉感。

苏晓春开始谈她的想法,这么短时间,她对东先生的小说已经非常熟悉,她说想采取是枝裕和那种风格把小说拍出来。她给我们讲是枝裕和作品的特点。东先生说:“我看过《小偷家族》,很喜欢。”东先生和苏晓春签订了影视改编的合同。火烧云出来了,双塔映在云彩下,像浴火的两只凤凰。

苏晓春留我们在双塔寺吃饭,我和东先生一口答应。那位炊事班的转业战士乐呵呵地去准备饭菜。时间还早,我们在院子里放了桌子和几把椅子先喝茶。聊起小说和电影,火烧云很快到了头顶,整个院子都蒙上了一层红光,苏晓春和东先生都像庙里镀了金身的菩萨。我问穆总和唐铭哪里去了?话音刚落,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穆总推开门进来,在云彩下,他身上流光闪烁。看见我,穆总小跑了过来。我说:“这是东先生。”穆总紧紧握住东先生的手说:“您是我崇拜的大作家,从小读您的作品,刚读完您的新书,写得太好了,我们准备先拍您的几个短篇,合同签了吗?刚才一家房地产公司和我们村有些纠纷。”

“处理完了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没问题,我们有合同,权利和义务写得清清楚楚,是他们不遵守合同,大不了打官司,我们村有法律顾问。”

我重新打量穆总,他黝黑的皮肤结实得像铁,下面好像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菜做好之后,唐铭还没有回来,苏晓春打他电话,响了几次都没有人接。苏晓春摇摇头说:“大概还没有下课。”

我想起在百度明珠门口看到过唐铭,不由问:“唐铭现在干什么?”

“教几个小孩子学音乐,他们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苏晓春微微颦起了眉头说,“不等他了,咱们先吃。”

我说:“唐铭唱得那么好!”

苏晓春叹口气说:“没有几个人愿意花钱听歌剧啊。”

我低下头拿起抹布擦已经很干净的桌子,炊事班的转业战士脸红了,和我抢,我没有让他。

7

东先生说起《一生》。他没想到一个短视频有这么大影响。因为《一生》,好多人开始阅读他的新作品,网上已经卖断货了。

穆总举起酒杯说:“东先生您太谦虚了,您的书影响了我成长。我记得您有篇作品中写到主人公为了调动工作,提了一袋苹果,找领导去,刚出领导家门,苹果就被隔着墙扔了出来。主人公默默流着泪把苹果带回家,逼着妻子和孩子一起把苹果吃完。他们吃了整整一星期,每顿饭只吃苹果。吃完最后一个苹果,全家人上吐下泻,孩子住进了医院。读完这部小说,感觉特别心酸,想人一定要努力拼搏,混出个样子来。”

东先生带些激动地说:“这篇小说我也非常喜欢,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说过它哪怕一句。”

苏晓春插话说:“希望咱们把东先生的小说拍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好作品。”

大家开始聊起作品改编来,苏晓春忽然问:“东先生,咱们的小说拍时,您愿意让谁来当您的男一号?”

东先生想了想,认真地说:“假如能请来的话,我愿意请范伟或者黄渤,范伟看起来木讷,黄渤长得有些丑,但他们能真正把角色演活,他们知道小人物的生存境遇。我的作品写的都是小人物,不想请那些花里胡哨的所谓的流量明星。”

大家说起范伟和黄渤的演技来,对这两位出身普通,一直努力的演员都充满好感,便悉数起他们的作品,这时苏晓春幽幽地说:“这些都是商业片,你们注意他们拍的文艺片了吗?”

我们一下愣住了,东先生说:“黄渤有个《夺冠》。”

穆总说:“我看过他的《一出好戏》。”

……

对于范伟,我们能叫出来的,除了刚才提到的,就只有《刘老根》和《非诚勿扰》了。

苏晓春说:“严格意义来讲,大家再次提到的也是商业片。文艺片,在电影里是冷门。”

我想反驳苏晓春,可是仔细一想,自己平时爱看的也是商业片,尤其好莱坞大片和韩国的类型片,对于艺术片,真的没有看过多少部。便心虚地问:“你为什么要坚持拍艺术片?”

没有等苏晓春回答,穆总便说:“我觉得商业片就相当于网络小说,我爱看网络小说,但网络小说从来没有你们刊物上的小说让我觉得有味道,更不如东先生的作品给我震撼大,网络小说只是让人感觉爽,但爽完之后就啥也没有了。”

太阳落了下去,红光褪去,每个人脸上都罩上了一层阴影,穆总说话时牙齿一闪一闪的亮着惨白的光。双塔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剑一样指着我们。

穆总继续谈他读过的文学作品,他说他有三间房子,里面摆的都是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

唐铭进来,摇摇晃晃的,像身后跟着好多人,定睛看去,只有后面拖着一条孤单的影子。我们一起招呼他。唐铭摆着手,像在拒绝一切。他背着一只蓝色的背包,背包带子滑下去了一半,他大着舌头说:“我,我今天喝高了。”径直朝屋子那边走去,没有留神脚下的台阶,被绊倒了。炊事班的转业战士跑过去扶他,苏晓春说:“由他去吧,又喝多了!”我和东先生过去看唐铭,我伸手拿桌上的手机时,看见穆总似乎无意地把一只手搭在了苏晓春腿上,他的手毛茸茸的,一根一根的汗毛分外清晰。苏晓春缩了缩腿,穆总的手掉了下去。穆总和苏晓春都朝我看,我把头扭了过去。

我找来上一年的网络小说排行榜,选择排在第一位的读了起来。很快便被这部小说吸引。这是部修真类小说,有些像传统的神话加武侠,又不太一样,里面夹杂着《山海经》和僧道儒等中国传统文化,还有现代科技、未来科技。作者的想象力挺奇特,但明显套路化,处境悲惨的主人公总是能遇到各种奇迹,一次次快速变强,我心里对它有些不屑,还是一次次充满爽感,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那段时间,小说读累的时候,我经常去柳巷那儿走走。一走到这儿,就想起东先生的小说,烟火气息像从书中蔓延了出来,散落在街头的每一个人身上,我望着这些人常常觉得他们就是书中的那些人,从书中那些人物又想到托尔斯泰、契诃夫笔下的人物。

在夜市上,经常看到小齐,他固定在电梯竖井旁的地方摆摊。有时来的是他的妻子,她已经完全变成一个健壮的女人,说话总是亮着大嗓门。他们一直卖的是厨具。我买的那款空气炸锅被摆在显眼的位置。天气越来越热,小齐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大,有时后脖子上也爬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穿的T恤衫胸前后背都是白花花的汗渍。但我再没有走过去,每次看到他的摊位,我就往回返,或者站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看,有时我能静静地看半个小时,看见小齐的汗珠越聚越大,啪地掉下来,隔着老远,在各种叫卖声中,能清晰地听到那种声音。

还有几次,我在百度明珠门口看到唐铭,这时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唐铭像一只飞错枝头的小鸟,每次都有些惊慌失措。他的身上总是背着蓝色的背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脸上都是汗。有一次,我又看到他和绿珠在一起,绿珠脸上写满自信,眼角微微上扬。

我想起苏晓春,暗暗心疼。

网络小说一千多万字,我看了两个多月,由于总是用一只手不停地点鼠标,身子又习惯朝一面侧着,我的手腕扭了似的难受,身子竟像树枝似的有些弯曲。读完之后,我的爽劲过去了,竟然连里面的一个情节也不记得了,像进入一个幻境,已经走了出来。走在马路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觉得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都和我没有关系。

8

苏晓春的电影开始拍了。

开机那天,我和东先生都去了,在汾河上游靠近中北大学的河滩上。因为不是星期天,来游玩的人少,学生们又在上课,观众并不多。黄渤没有请来,范伟也没有请来,据苏晓春讲他们都没有档期。来的主要演员苏晓春一一介绍给我们,都不熟悉。

河滩上搭了个彩门,在空旷的天地里,显得有些单薄和寂寥。响了几挂鞭炮后,苏晓春请穆总上台讲话。穆总穿着很正式的浅蓝色西服,打着领带,没上台就满头大汗。上了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特别认真地念了起来。他一认真,别人也跟着认真起来。讲话里不时出现一些不恰当的大词,我听着犯困,看东先生,东先生也在犯困,微微眯着眼睛在打呵欠。河滩不远处,几位老人在放风筝,五六只风筝在空旷的天底下,像几个走失的孩子。穆总终于把讲话稿念完,大家松了口气,他也松了口气。他把讲话稿折起来,深深地对观众鞠了个躬说:“我们一定尽全力,把东先生的作品拍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光急切地朝我们这边看。东先生隔着人群举起双手朝他作了个揖,人们鼓起掌来。

主角代表演员上去讲了几句。

然后苏晓春上了台,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很有文艺女神范。观众里响起啧啧的称赞声,有人把她认成了演员夸奖说:“这个演员挺漂亮!”一只风筝飞到苏晓春头上,慢慢飞高。我把注意力转移到这只风筝上时,苏晓春已经讲完了,只记得她说:“咱们现在开机!”风筝越飞越高,在湛蓝的天空下,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只凤凰。在夜市摊上,我见到过这种凤凰风筝,当时还嘲笑它五颜六色俗不可耐。现在隔着长远的距离,在湛蓝的天空下,它神灵似的,庄严而华丽地缓缓朝高处飞去。

几位观众跑过去和苏晓春合影,把真正的演员抛在了一边,他们以为苏晓春才是女一号。在今天的现场,最漂亮的确实是苏晓春。唐铭站在一棵柳树下,看起来心事重重。我想起绿珠,决定和他谈谈去。

踩着河床凸凹不平的鹅卵石,那棵柳树在河滩上那么孤独,阳光透过柳条在唐铭脸上留下一道道阴影。他在轻轻唱,“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胳腚跪在石头上……”熟悉的感觉从我心头涌起。这首山西左权民歌被戏称为我们作协的会歌,每次聚会大家喝酒之后,就会唱这首歌。通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领唱,众人用筷子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碟子配合,唱完之后宴会达到最高潮。不知道唐铭什么时候学会了唱这首民歌。

唐铭看到我走过来,有些微微吃惊,但马上换上那种熟悉的腼腆笑容。

我说:“《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唱得挺好的。”

唐铭脸红了,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说:“这首民歌挺有张力,又接地气,我喜欢。”

我点点头说:“我们都喜欢它,它被称为作家协会的会歌,每次聚会大家都唱它。”接着我话锋一转问:“你是学声乐歌剧的?”

唐铭用力抠下一块树皮,“我确实是学声乐歌剧的,每个学期都拿一等奖学金,可是,”他把树皮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人们都不爱听美声唱法,即使在音乐学院,人们也不爱听美声唱法,那些教美声唱法的老师平时听的都是通俗歌曲,我们平时连个唱的机会都没有。”唐铭用劲嚼着树皮,绿色汁液从他嘴里流出来,把他的嘴唇染绿,阳光下很是诡异。

唐铭唱歌剧时热烈的欢呼声在我耳边回响,凉意从脊椎那儿一点点传遍全身。假如唐铭举办演唱会,我们会买票去看吗?多少人会买票去看?我不由想起东方卫视主办的舞蹈真人秀节目《舞林争霸》。上海歌舞团首席演员朱洁静赢得评委一致称赞,她发表感想时,提到一个现实问题,人们不愿意花几十元上百元去看一场舞蹈节目。我们为唐铭喝彩,到底是真正喜欢歌剧这门艺术,还是因为它新奇?

我没有提绿珠的事情,从柳树下走出来。和苏晓春合完影人们散开了,苏晓春头顶那只风筝已经飞得很高,变成一个小黑点,看不出凤凰的样子了。

我和东先生向苏晓春告辞,苏晓春笑嘻嘻地说顾不上招呼我们了,接下来几个月要全力以赴拍电影,可能随时需要我们指导。苏晓春信心满满的样子感染了我们,离开河滩之后,东先生神秘地笑着对我说:“老张,我带你去看个好地方。”

我们拦了辆出租车,东先生让在柴村桥停下。

路边果树林里有行被人踩得发白的小径,东先生领着我沿着小径走进去,到了路边出现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隐隐约约通向汾河边。东先生没有停,沿着小路走下去。拐了几个弯,汾河边出现一处用石棉瓦搭起来的简易棚子,旁边还停着几辆山地自行车。我以为这是个钓鱼的地方。东先生说:“过去瞧瞧。”

汾河波光粼粼,水面上飘着一串橘黄色的“跟屁虫”,旁边是一个个湿漉漉的脑袋。原来这里是一处裸泳的地方。

东先生说:“老张,敢不敢下去试试?”

小时候在家乡的水库里,我们都是脱光衣服游泳,大人们也是。长大后进入城市,除了在澡堂,再没有见过这么多裸体,面对陌生人脱光过衣服,我有些难为情,便反问:“东先生,你裸泳过吗?”

“当然裸泳过。我小说里写过在汾河里裸泳,我体验了好几次。”

我没有想到沉默寡言的东先生为了小说会裸泳,便说:“那咱们下去试试,水不太深吧?”

东先生说:“水特别深,老张你会游泳吗?”

我有些犹豫。

一位大约七十岁的老人嘴里哼着小曲正在脱衣服,看见穿着衣服的我和东先生,好奇地问:“你们不游泳?”

我问:“大哥,您常来吗?”

“来了十几年了,快退休的时候我就经常来这里游泳,退了休每天来。”老人脱光衣服,望着我们没有一点儿不自然,反而我有些不自然起来。老人的身体不像一般老年人那样苍白松弛,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发黑,没有一丝肚腩。他挥舞了几下手臂,扩扩胸,又蹬蹬腿,跳入河里。

老人跃入水中的那一刻,灵巧得像孩子。

一些人从水里上了岸,他们身上光溜溜的,裸着身子跳跃,慢跑,做俯卧撑,举哑铃,也非常自然。

我开始脱衣服。身体投入水里的一刹那,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没有任何不适感,我用劲朝远处游去,想起小时候在水库里游泳。

老人上岸之后,我们攀谈了几句。他退休之后,喜欢上两样东西,游泳和京剧。老人随口唱了几句,居然有板有眼。我想朋友们聚会,假如有人能把京剧唱得像唐铭唱歌剧那样好,应该也会获得喝彩,但京剧比起歌剧,还是没有那么稀罕。

回到家里,我找出朱洁静跳舞的视频,她真是跳得好,许多高难度的动作毫不费力就完成了,身体每个部位好像都能化作符号,表达出充沛的情感。为什么这样艺术高超的舞蹈家,也面临着没人花钱买票观看她演出的问题?

9

晚上忽然接到唐铭的电话,他小心翼翼地说想找我坐坐。我问还有谁,啥时候?他说就他一个,现在。我说来吧。唐铭说就在我家楼下。我从窗户望出去,唐铭背着他的蓝色背包,站在作协院子的那丛藤萝下面。我仿佛看到了几年前小齐和苏晓春站在那儿,赶忙下去接他。

唐铭进了家里,局促地站在门口要换鞋。我说不需要换,进来吧。唐铭往前走了几步,还是不自然。我把背包从他身上拿下来说:“我给你倒杯水。”唐铭说:“谢谢张老师,我带着杯子。”从背包里拿出一只绿色的玻璃杯,拧开盖子。看到绿色的杯子,我想到了头上戴绿珠子的那个女孩。

唐铭好像很渴,端起杯子来就喝,被烫了一下,咳嗽起来。咳嗽的间歇,唐铭说:“张老师,我早就想来请教您,您家里的书真多呀!”

我把桌子上刚看完的一本书插入书架说:“我这辈子爱好不多,就爱买书。”

唐铭带点激动地说:“您喜欢唱片吗?我送您几张。”

我迟疑了一下说:“唱片,我没啥经典的。”

唐铭高兴地问:“您喜欢通俗歌曲,还是美声唱法?”

我想了想回答道,“你给我找几部歌剧就行了,你们行里觉得经典的歌剧唱片。”

唐铭打开背包,取出两张唱片说:“今天我正好带着两个,给您留下,下次再带几张。”

我拿起这两部唱片,一部是《卡门》,一部是《蝴蝶夫人》。我好奇地问:“你平时背包里总带着唱片?”

唐铭说:“我下午给几个小孩儿上课去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唐铭果然在给小孩子们上课。我问:“你们这专业好不好找工作?”

唐铭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们这一届毕业的,只有一位搞了本专业,还有几位考了公务员,其他的不是给教辅机构上课,就是自己带学生,还有的去房地产公司去卖房。您不知道,我考上上海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的时候,家里有多开心!”唐铭的眼神里一片迷惘。

我想起订阅数逐年下降的纯文学刊物,越来越多消失的报纸副刊,不知道该如何开导唐铭,心事重重地走到书架前,对唐铭说:“你挑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吧。”

唐铭站在书架前,望着一本挨一本的书,目光中出现些渴望。他抽出几本翻了翻,又放回去,对着我真诚地说:“张老师,您给我推荐两本经典吧,能代表人类最高水平的那种。”

我沉思了一下,拿出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两部作品你读过吗?”

唐铭摇了摇头,羞涩地回答:“我都听说过。”

我说:“这是两部完全不一样的作品,代表文学的两座高峰,从这两部作品中,我都能读到自己和周围的一些朋友,尤其是读《战争与和平》时,我被一种崇高的东西感动,感受到了幸福。”

10

苏晓春那边不断传来电影拍摄进展顺利的消息,再有一个月就可以杀青。她发来一些现场的视频,我看完由衷感叹这些演员演得挺好。摄影师也厉害,太原在镜头中比现实中更加漂亮,完全像一个大都市。我对电影期待起来,渴望苏晓春通过这部电影一炮而红,东先生因为这部作品被更多的人熟知。

在电影里,有几首歌,都是唐铭唱的。

苏晓春说这些歌完全是唐铭一个人作词、作曲完成的。听完之后暗暗佩服唐铭的才华。这些歌词写得朴素而忧伤,完全契合东先生的小说。唐铭唱起这些歌,像一个人在缓慢地讲很多人一生的故事,很有沧桑感。唐铭在电影中还饰演了一个流浪歌手的角色,出场次数不是很多。

我和朋友们在一起时,经常自豪地谈起这部电影,感觉一部不错的艺术作品就要问世了。

这样过了半个月,苏晓春突然惊慌失措地给我打电话,说穆总出事了,问认识不认识政法系统的人?

我把熟识的人迅速过了一遍,除了有一位在县法院、两位在县公安局工作的朋友外,不认识这个系统的人。

苏晓春失望地说“我再想想办法”,挂断电话。

……

我和东先生赶到双塔寺。院子的门敞开着,正对着门的美人蕉花瓣落了一地,红得像血。院子里静悄悄的,西红柿和茄子的秧子窜得到处都是,有几条爬到了路面上。东先生走过去时,踩碎了几个花蕾。

唐铭看到我们迎出来,阳光下他簌簌发抖,脸色苍白。门玻璃后面,有些影子朝这边看。

我问:“苏晓春呢?”

唐铭声音嘶哑地说:“出去找人了。”

我们进了唐铭屋子,一眼望见摊开的《尤利西斯》,旁边放着《战争与和平》。

东先生说:“唐铭你高级了,看《尤利西斯》和《战争与和平》!”

唐铭说:“张老师推荐给我的。”

我问:“穆总到底出啥事情了?”

“有位开发商开发穆总他们村的土地,穆总作为法人和人家签了合同,开发商把楼多盖了两层,交工通不过验收,业主们上访,说是穆总私下做了承诺,拿了回扣……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前一天在拍摄现场,突然来了警察就把穆总带走了,还来这儿搜了半天。”唐铭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给苏晓春打电话,电话一直占线,后来通了也没有人接。

我们离开双塔寺的时候,天色已晚,苏晓春电话还是打不通,也没有给我回话。唐铭送我们出来,双塔耸立在黑暗中,像两把插向空中的利剑。

我问东先生有没有政法系统的熟人?东先生摊开双手说:“有就好了,平时咱们接触的基本上是文学圈里的人,晓春问过我了,要是有个熟人,能打听打听消息。”

我们一路上分析着可能出现的情况,东先生说:“你说为什么穆总要给苏晓春投资拍电影,他会不会在洗钱?都说城中村的干部现在特别有钱,一块地就能卖上千万。”我虚弱地回答:“不可能吧,我看穆总不像那样的人。”我想起穆总对文学的狂热喜欢,又仿佛看见穆总把手搭在苏晓春腿上,手腕处的汗毛活了,虫子似的。单凭喜欢苏晓春,似乎说不过去,可能穆总就是纯粹喜欢艺术,作为城中村的暴发户,想做些高雅的事情。对于穆总确实不了解,我们希望苏晓春不要被牵扯进去。

三天时间,我一直没有联系上苏晓春,晚上睡觉时好几次梦到一个影子奔波在无尽的白昼和黑夜之间,我看不清影子的面目,但能看到影子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消瘦,已经像纸片一样薄,随时可能消失。没有苏晓春,剧组怎么办?再这样下去,这部电影就完蛋了。

又是一个傍晚,我来到夜市上,太阳的余温还没有散去,商贩们正在忙碌地往出摆东西。我接到苏晓春的电话。她说穆总那边尽力了,情况不太好,现在只能先把电影拍下去。

我有些惆怅,但稍微舒了口气,突然强烈地想去酒吧喝一杯。不怕大家笑话,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我约上东先生。听说酒吧九点之后才热闹,我们九点一刻到百度明珠,选择了一张散台。到了十点钟,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上来一位主持人,竟然是绿珠,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头发上的珠子。她依旧那么年轻漂亮。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如鱼得水,说了几句话就引起满场尖叫。她说:“接下来上场的是著名歌唱家唐铭,他给大家带来一首新歌,保证谁都没有听过。”绿珠的声音在场内轰鸣回响。唐铭走上台。浑浊的灯光下,他身上好像蒙着层灰,站在他旁边的绿珠却光芒四射。唐铭朝大家深深举了个躬说:“我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是一部电影的主题曲,电影还没有上演,名字我只能保密。”台下传来几声哄笑。唐铭深情地唱了起来,正是苏晓春拍的电影的主题曲。我打量四周,人们闹哄哄地喝着酒,没几个人注意听台上的歌声。唐铭唱完之后,台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处掌声。我想站起来,请唐铭唱一首歌剧,又觉得在这种场合唱歌剧不合适。脑海中突然清晰地出现《尤利西斯》中的布鲁姆,他在医院、三一学院、报社、酒吧等等每个地方都格格不入、不合时宜。我拉着东先生走了出来,门口站着一排穿着旗袍的美女,一起朝我们鞠躬,温柔地说:“先生慢走!”

后来我才知道,那三天时间,为了穆总的事情,苏晓春找过很多人,而且她把自己的房子卖了。电影本来预算就有些少,中间耽搁了几天,苏晓春想把结尾和后期制作弄好。房子急着出手,比市场价最起码少卖了好几万。

我再次见到苏晓春的时候,是在铜锣湾影视城的电影首映式上。这年正月十五没有下雪,天气暖洋洋的,像“春天”提前来了。苏晓春瘦了,紧身T恤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但全身像拉满的弓充满力量。她手里拿着一把小红花,献给每一位来观影的观众。

看完电影从影视城出来,铜锣湾到处都是人。一家饭店里的音箱播放着,“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高兴,高兴,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

我们又聚了一次餐。告别的时候,唐铭送给我一袋东西,是《战争与和平》《尤利西斯》和帕瓦罗蒂、多明戈的两张唱片。唐铭回了上海。他说真正高贵的艺术值得用一生去追求。

责任编辑 季亚娅 江 汀 CMugvT0xbQ3jSbIdZ9Rur5Tlu0y3cHl3guHkap9OFeQ4tPr5VpPG4CwQZBIxx3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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