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尔乔·比奇奥(Sergio Bizzio)来自拉丁美洲南端的阿根廷。即使拉美在大部分国人眼中仍然是一个无比遥远且神秘的存在,阿根廷更是地理学家认证距离中国最遥远的国家,但我相信阅读《十月》杂志的文学爱好者们早已对拉美文学的独特魅力有所了解——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完成了多少人的世界文学启蒙,为“魔幻现实主义”赢得了众多追随者;聂鲁达对爱情与革命淋漓尽致的诠释,让“爱情太短,遗忘太长”等诗句被口耳相传;帕斯的《太阳石》被誉为用西班牙语创作的最伟大诗篇,也是阿兹特克文明与现代文学的完美融合……单说作者的祖国阿根廷,也有着博尔赫斯、科塔萨尔这样世界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名字。不得不承认,比起刚才提到的泰斗级作家们,作者比奇奥先生似乎有些小众了。但作为译者,我仍然认为他的作品,尤其是这篇《一生的爱》非常值得被介绍给中国读者。
在介绍这个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作者本人——比奇奥先生于1956年在离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不远的拉马约出生,他曾经在大学学习建筑学和文学,是阿根廷文坛公认最优秀的当代先锋作家之一,获得过多个文学奖项。但为他赢得更多国际声誉的其实是他电影人和艺术家的身份——他曾旅居欧洲,亦曾与好莱坞团队合作,以编剧、制片人或导演的身份参与过多部由他本人作品改编而成的电影和剧集的制作,还创作过舞台剧和唱片,其作品收获了多个大型国际电影节和艺术节的认可。我想正因如此,他的小说都自带一种电影般的画面感,他的电影也有着一种浪漫的文学性。在翻译过程中跟他聊天我才知道,其实《一生的爱》这个故事也是有电影版的,小说与剧本的时间跨度、大致结构与三位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差别不大,但一些细节的处理和最终结局是有区别的。所以,如果你看过这部西语电影,就请一定再认真读一读这部小说,相信一定会带来不同的感受;如果你从未接触过比奇奥先生的作品,我的建议是先把它当作一个全新的故事去阅读,如果喜欢,再去找来电影版做个比较,看看主角们的样子跟你阅读时的想象是否接近,以及作者对文字和电影处理上的异同,这必然也是一个难得且有趣的过程。
最后,我想再谈一谈在比奇奥先生众多优秀的作品中,我们为什么选择《一生的爱》这篇为“全球首发”栏目投稿,把它作为代表作最先介绍给中文读者——刚才我也已经提到过,拉美文学以其魔幻而独特的风格著称,读者们已经能接触到的各类作品中绝对不缺天马行空或光怪陆离的情节,包括他本人的其他著作里,也有众多涉及科幻、悬疑、惊悚、黑色幽默、敏感议题等等足够抓人眼球的元素。本文却用不小的篇幅描写了一个相对普通甚至有些平淡的故事,三位主人公在文中从十几岁校园中的风华正茂成长到了中年的一地鸡毛和疲惫。作者把他们相识的地方写在了自己的故乡拉马约,我觉得这足以证明它的特殊性,这也在后来我们的对话中得到了证实,他说这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之一,改编后的版本他更期待推荐给中国读者。而我作为译者,也惊叹于一个坐标距离我们如此遥远、语言与中文差异如此之大的故事能够引发这么多的共鸣,主人公们虽然有些平凡,形象却无比鲜活生动,有他们闪闪发光的迷人之处,也有无法克服的人性弱点;故事中有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满心满眼都是对方但死活说不出口的暗恋、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欣慰、明明面对着一生所爱最终却只能放其离开的意难平……其实,生活中最打动人的,恰恰是最平凡的东西,文学也是一样。比奇奥先生在领域创作了多部作品、获得了各项成就之后,能够为我们推荐这样一篇文章,代表了他不忘初心的本真。《一生的爱》中的莉萨、拉洛和布鲁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和坚守他们心中认为最珍贵的存在,我觉得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你我。在这里我想诚挚地邀请各位读者进入比奇奥先生打造的文学世界,或许你也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寻而不得。
镇子里大部分人都不认同我的观点。对他们来说,莉萨并不是全镇最漂亮的姑娘。
当时她13岁,我们都打趣她全无女人的曲线可言,她却能跟我们一起一待几个小时,还一直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绿色的,腹部线条很明显。她总是精力充沛,站在她旁边的人都会觉得自己有点蠢。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蠢的时候,会说些蠢话出来,通常也是对她说的。这种情形发生时,莉萨有时会打你一拳,有时就鄙夷地盯着你看,取决于她当时的心情。我们都更希望被打,因为她的鄙视能被记到第二天。除此以外,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莉萨。
或许,我刚刚描述对的莉萨第一印象并不准确,或者说,并不完整。可以肯定地说,她是我们见过的最柔软的女孩。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她不太开心时往前一步又往后一步的样子、她触电一般的大笑……有关莉萨的一切都能让人的心绪柔软起来,连被她打都会泛起一阵崭新的涟漪。她能在掰手腕的时候赢你,也能故意放水让你赢,如果她看出这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话。她不喜欢跟同龄的女孩子们一起玩,说她们都太无聊了,整天想着情情爱爱,还特别胆小。其实我们跟她们也差不多,却并不自知,直到莉萨的父母带着莉萨奇迹般地搬到了我们的镇上居住。
1969年的拉马约还是一座满是土路的小镇,很多道路的边缘都有干掉的小水渠,长着人一般高的野草。莉萨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在一家德国公司工作,每三四年都可能被调到一个新的地方。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从南到北在不少地方驻扎过,因此莉萨一出现就表现得友好而不卑不亢,这让大家更加喜欢她。她似乎难以在任何地方得到持久而真挚的友谊,却还是对我们的热情淡然处之。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学校里,也是她在拉马约上学的第一天,她迟到了,手里抓着一本 Vogue 杂志。当时上的是西班牙语文学课,老师阴沉着脸,因为莉萨进门的时候没跟他打招呼,而是朝全班同学抛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随后就找了一张没人用的凳子坐了下来。那个老师姓罗西尼,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因年轻时曾读过一两本书而自命不凡。我敢说,他内心深处其实巴不得目睹莉萨的无礼,因为这种可以理直气壮数落人的机会已经好几年没遇到了。
罗西尼老师缓缓张开嘴唇,说道:“早啊。”
“早。”莉萨回答。
“你是这个班里的吗?”他用类似女人的嗓音问。
“对,从现在开始。”莉萨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上去很无辜地问道:“我来晚了吗?”
那一刻我们都笑了出来。
罗西尼老师伸出了一根手指,应该是中指,指了指莉萨的 Vogue ,问:“你在读什么?”
“不知道。”莉萨扬了扬手中的杂志,回答:“还没打开呢。”
罗西尼老师眨了眨眼睛,做出困惑的样子,目光继续盯在莉萨身上,仿佛她让他无比难为情,又问:“那你带着干吗?”
“为了让你这样的笨蛋问,我在读什么呀。”莉萨是这么回答的。
随之而来的沉默,直到30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听得无比清晰。
她被赶了出去,但第二天又回来了。
我们都被莉萨迷住了。从那一刻起,到几个星期后,我们能做的只有讨厌和疏远她。但她却没兴趣跟女孩儿们混在一起,就用自己最真实的样子轻松赢得了我们的心。她身上自带一种满不在乎的气质,我们都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在别人身上见过,但自己没有感受过)。
拉洛是我们几个男孩子中的领袖,也是体格最健壮的。他很快就跟莉萨变成了男女朋友。我一直怀疑,他跟莉萨在一起是为了拉拢她,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莉萨是9月8号来的,30号就成了拉洛的女朋友。从8号到30号的这22天里,他们一定都在暗自观察着对方,从来没有直接对彼此表达过什么,除了最终的那一次。之前他们只在课间或是街上跟很多人同时在一起过,莉萨身边通常聚着她关系最好的小团体,拉洛身后也总带着几个跟班,一直如此。有那么两三天,拉洛允许自己的朋友在他跟莉萨去附近闲逛一圈之后陪他回家。如果拉洛是个杀手,一定会鼓励那些胆敢靠近莉萨的人回来,然后找机会干掉他们。而我就是拉洛的跟班之一。
我们几个男孩子每天晚饭后都会聚在拉洛家街角的水渠边。也不特别聊什么话题,就是一顿胡扯,我们都很擅长这样。有一天晚上,莉萨来了,一个人。她就那么忽然地出现了,用脚跟蹭着沟渠的边缘,很调皮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坐在了拉洛身边。
“你们在干什么呢?”她问。
拉洛狐疑地看了看我们。那是他第一次在开口说话之前确认我们的表情。
“没什么。”他回答,“你呢?”
“我在家无聊得都要长毛了(我们从来没听过任何人这样说话),然后我老爸突然回来了,说他买了台电视机,明天就送来。”
“电视机?”丹特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他永远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该搞笑,什么时候该脱帽致意。
这个时候,我们一共有五个人聚在水渠边,我是五人中唯一家里有电视机的。拉洛和另外几个伙伴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到我家来看《蝙蝠侠》。拉洛总是待得最久,因为他很喜欢音乐,我家的客厅里有一台肯·布朗牌的音响组合。而且,我爸每个月都会买上两张新唱片,家里有披头士的全套合集、比吉斯乐队精选、一张佩雷斯·普拉多、一张汤姆·琼斯……拉洛扭头看了看丹特,仿佛他刚刚说了一句无比愚蠢的话。
“她说的你没听见吗?”他问。
其余几个人都还处于莉萨不请自来的震惊之中,没意识到此刻很适合大笑一场。丹特低下了头,莉萨用胳膊肘碰了碰拉洛,问道:“这家伙叫什么?”
“丹特。”拉洛说。
于是莉萨问丹特:“你明天上午想来我家看电视吗?”
这个问题过于直白了,拉洛瞬间挺直了后背。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反叛过。这姑娘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打算在他的眼皮底下抢走一个跟班?
几个人沉默了一阵。
拉洛终于反应了过来之后,意识到大家都在等着看好戏,就命令莉萨跟他过来。
莉萨跟着他走开了十几二十米的样子。我们都用目光追随着他们两个人,等他们终于站住之后,莉萨开始用指尖轻轻戳拉洛的胸口,一边戳一边说着什么,说了很多。他们不像是在争吵,而是在倾诉什么事。拉洛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扭住了她的胳膊。莉萨一边的膝盖着地,笑了起来。我们能听到的只有她的笑声,听上去自由而流畅,仿佛为了这样开心一场,已经等待了很多年。很久以后,拉洛告诉我,当他抓着莉萨的手腕时,她一边止不住地笑,一边低声说:“傻瓜,你要让我尿出来啦!”
拉洛对待爱情有一种很特别的想法。他父亲在他5岁时抛弃了他母亲,号称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打算跟她去首都生活,每半个月会回来看他一次。但他从没回来过。过了一段时间,拉洛的母亲再婚了。她告诉拉洛,自己爱上了一个老好人,总帮她给自行车胎打气。拉洛7岁的时候,母亲又离开了这一任丈夫,把拉洛也丢给了这个老好人。这男人心地真的很好,为了不让拉洛太难过,骗他说母亲是跟另一个男人跑了。而她其实是疯了,拉洛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当时他一直相信老好人编出来骗他的那一套话——母亲爱上了一个穿绿制服的男人,对方是开着救护车来把她接走的。之后拉洛又被老好人照顾了两三个月,后来老好人也离开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前妻身边。拉洛被送去了一个姑妈家住,之前他们只见过很少的几次,因为他父母讨厌她。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他相信自己的爱情应当如出一辙。当他感觉到、也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莉萨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问应该离开谁,才能去跟她在一起。于是他离开了我们。
自从他跟莉萨成为男女朋友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错,碰面的时候他会跟我们打招呼,有时候也会聊上几句。课间时,他也会像往常那样跟我们混在一起。但他已经不做人群中的焦点了,如果有人用请示的表情看他,他也只会耸耸肩膀。他整天都跟莉萨在一起,包括她不在现场的时候。莉萨也是一样。
有一天下午,莉萨到我家来了。我一直以为,自打她到镇上来之后,从未正眼看过我。所以当她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大吃一惊。她进来时显得对一切无比熟悉,跟我讲话的样子也像是在继续一场被刚刚打断的交谈:“你能不能跟拉洛说说,让他别那么傻?”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回答得很直白:“他不想跟我上床。”
我呆住了,完全不记得随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后来去找了拉洛,把莉萨跟我说的话告诉了他。拉洛一声不吭地听我说着,等我讲完以后,他又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接着他低下了头。
“我是想跟她结婚的。”他低声说。
简直不可置信。拉洛是我们的小团体里唯一有过性经验的,还不止跟一个女孩,而是两个。我们都很嫉妒他在跟莉萨恋爱,却也羡慕他的性经验。我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理由,打算劝说他跟莉萨睡觉,每一条都是莉萨教我说的。但现在我却不想这么做了——它们听上去都太有说服力了,要是拉洛最后真的听话,跟莉萨上了床呢?我可并不希望这件事发生。不过听到他这么说,真正意识到这些理由都白准备了,我还是很吃惊。我还从来没有如此惊讶过。又惊讶,又高兴。
拉洛希望莉萨跟他结婚的时候还是处女。这是一种信念,也是给他自己对她的爱情的一种考验。但对莉萨来说,这一切都很愚蠢。她希望拉洛现在就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他也有同样的心愿,却想要等到以后。
完全没有解决方案。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变成了某种传递情感的使者,开始经常跟他们出去。有时候跟莉萨一起,有时候跟拉洛一起,有时候他们俩都在。拉洛又开始时不时到我家来听唱片,最后我们聊的话题总会落在莉萨身上。他总是提起她,而我倾听着。他很疯狂,做着各种各样的计划。那些计划并不是清醒客观的,简直比梦境还虚无缥缈,自由奔放,时间和空间都无比随性,偶尔会有气泡浮到表层——他说打算要三个孩子,要带她一起去披头士的故乡……
我从来没有从莉萨的嘴里听到过同一类的事情。恰恰相反,莉萨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跟我们大家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她的当下恰恰是在拉洛这样一个总想着未来的人身边,这有些令人难以承受。一天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游泳。“去河边吧。”——我们这样跟她说。当时是十二月初(译者注:阿根廷位于南半球,与中国的四季完全相反,十二月是初夏),莉萨已经在拉马约住了一年,虽然之前也来过河边,但穿着泳衣是第一次。“记得带游泳衣。”——我们这样跟她说。她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连体泳装,上面有上百万个很小很小的白点,毫不夸张地说,看上去美得无与伦比。我看着她,心中既有对自己身材的羞愧,也有对她的羡慕。拉洛和莉萨一前一后朝我走过来,说我确实该做些运动健身了,还得经常晒晒太阳。又过了一会儿,莉萨对我说:“怎么样,喜欢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啊……”她说。她用一种坏女孩特有的狡黠盯了我一会儿(她照镜子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看自己的),接着又说:“我可以亲你一下的。”
我又一次呆住了。莉萨总是有这种让我从头到脚彻底呆住的魔力,也能够将我点燃,让我猛地抽动,或是令我的心跳忽然慢上半拍。
当时我什么都没跟她说。最后说出的话过了好一阵才说出口:“好,亲我吧……拜托……”
但我花的时间太长了,莉萨已经搂着拉洛,去了沙滩上离我二十米远的位置。
我仍然记得她无所谓的样子,显得事不关己,却毋庸置疑,甚至有些轻松愉快,让人捉摸不透。那种感觉直扑上来,将我紧紧包裹其中。我站在河边踩着河水,有些晕眩地观察着躺在沙滩上、被拉洛抱在怀里的她。忽然,莉萨抬起头,跟拉洛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她看上去有点生气。她挪开了拉洛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快速朝我走来。
“我受够了!”她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摇了摇头。
“刚刚发生的,你没看到吗?”
我又摇了摇头,蹲了下来。莉萨从上方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个骗子——她虽然一直背对着我,却知道我一直在暗中观察。她说:“又是老一套,但每次都越来越糟。”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把手伸到他的短裤里,碰了碰那东西。可他呢?上个星期他不愿意,这个星期倒愿意了。上上个星期他摸过我的胸,再上个星期他也不愿意。摸我的胸之前一个星期才愿意跟我舌吻,我不知道为什么连这种事他都要拒绝!这个笨蛋明明是想要的,却这么磨磨蹭蹭!”
那段时间,莉萨一说起这些事情,我就只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假装自己听懂了,还在认真思考。有一天,我跟她说,要不就顺其自然吧,反正要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她听完一阵大笑,还用拳头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失去了平衡。
“我就是想测试一下你有没有偷看。你真觉得我会把手伸到拉洛的短裤里吗?他连屁股都不让我碰呢!”
“屁股?”我说,“这跟屁股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但无所谓,当我没说。你的朋友真是太难搞了。”莉萨说完,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又抬起了头,“好吧,我最好还是回家吧。”
我拦住了她。那是我第一次碰一个女孩的手臂。
我又问了她一次:“到底怎么了?”
“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她说,“你知道吗?晚上临睡前,我自己也会这样想。我疯了。我跟你发誓,之前我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会爱上一个男孩,那个男孩也会爱上我。”
“难道拉洛不爱你吗?我觉得他特别……”
“拉洛、拉洛、拉洛……他唯一想的事,就是让我做他的妻子。这让我止不住地来气,难道是我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吗?可以的话,我愿意明天就嫁给他!但这个白痴连碰我都不愿意!你有没有跟谁上过床?”
“我?……”我总算蹦了一个字出来。
“我可没有!我早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这就是我一辈子要跟的男人,但他却只想让我先嫁给他,变成他太太!我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我的爱,可他根本不想要,真是受够了!”
拉洛想安抚她,但莉萨显得无比愤怒,一直用脚猛踹沙滩上的沙子。
又有一天,莉萨带着一张她父亲买给她的皮里尼斯乐队唱片来了我家。至今我还收藏着一本记录大卫·鲍伊对这支智利乐队大加赞扬的 Pinap 杂志,但更珍贵的是,我藏有他们录制的唯一一张唱片——1967年的《向上Up》,就是那天下午莉萨给我听的那张。他们唱的是英语,有几首是纯音乐,听上去非常棒,简直可以称之为时代的声音。我也有阿根廷乐队 Conexión 5 号、德国乐队Ugh!和英国乐队Redention的唱片,里面有很年轻的约翰·博纳姆打架子鼓,当时他还没加入齐柏林飞船乐团。但皮里尼斯乐队的那张唱片一直是我最大的宝藏,或许是因为,它是莉萨送给我的。我把唱片放进留声机,坐在了床上,背靠墙壁。莉萨躺在了卧室地板的正中央,双手垫在脖子后面,一条腿跷在另一条上。她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没有穿袜子,腿上是Lee牌牛仔裤和黑色护膝,上半身是一件红色无袖衫。她的左前臂上用圆珠笔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蛇,眼睛睁得很大,蛇身上还写着她和拉洛两个人的名字。
我们听唱片中的第一首歌时都一动不动,但听到第二首《吼吼吼Hohoho》时(莉萨就是为了这首歌才让她父亲买这张碟的),她坐了起来,跟我说,这首你得好好听,自己则在房间中跳起了舞。她一边风情万种地转着圈,一边像空手道和拳击中那样挥动着拳头。
第二首歌放到一半,我的父母进来了。莉萨不但没有停止舞动,还问他们:“你们年轻的时候,从来没跳过舞吗?”
我父亲当时心情不错,朝我母亲眨了眨眼(他们确实从来不跳舞),然后对莉萨说,他们以前最喜欢的就是跳舞了。
“那还等什么呢?”莉萨一边说,一边用下巴示意,“谁来一块跳这首?我已经一个人在这儿跳了两分钟了!”
“你打算让莉萨再一个人跳两分钟吗?”
我耸了耸肩膀。
父亲看上去兴致十足,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抓住了母亲的一只手,母亲笑着想要挣脱。父亲试着舞动了几步,膝盖像痉挛一样抽搐着,跟音乐的节奏完全不搭。
那首歌结束后,莉萨鼓起掌来。父亲弯了弯腰以示谢意,接着用手挽住了母亲的腰,把她带往了房子的另一边。两个人都笑着,看上去年轻了很多。
莉萨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被父亲的舞蹈搞得难堪极了。
“你想听我读几句自己写的东西吗?”她问我。
她念了一首诗,里面写的是对阳光、花朵、蜜蜂和一切与春天有关的东西的厌恶。那个时候,我觉得这首诗棒极了,叛逆又有趣,里面的每一个词我都记得。可若是在二十八年后的现在把它重新写出来,不太公平,也破坏了美好。
“挺好的。”她读完后,我说。
“你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也没有女孩喜欢你?”
莉萨就是这样。不请自来,说跳舞就跳舞,说念诗就念诗,连反应的机会都不给你(也可能是我反应的速度太慢了),直接问你快不快乐,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停顿,仿佛之前一直是孤身一人。
跟她说话时,我的感觉是,对话随时可能被打断。我也觉得,没必要太认真地看待我们聊的话题,反正莉萨最终总会说:“为什么女孩子们走路的时候,总会抱着胳膊呢?”或是什么其他类似的话。莉萨总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印象,但那天她的注意力很集中,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吞吞吐吐的。最后她说:“我挺喜欢你的。如果我没有爱上拉洛,很可能会爱上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是因为昨天的事,我才发现……”
“昨天什么事?”
“贝妮塔跟我说,她喜欢你。每个女孩都有自己喜欢的男孩,我不在乎。但听到贝妮塔亲口告诉我说,她喜欢你的时候,我有点嫉妒。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跟贝妮塔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要一直当我的好朋友,就算贝妮塔不乐意。你必须答应我。”
“我答应你。”
她靠近我,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那要是你不跟她恋爱、结婚、生小孩,但我跟拉洛打架了呢?”
“我们也还是好朋友。”
“这里你其实应该说不的。”她说。
接着莉萨做了一件无比出人意料的事——她吻了我。那个吻短得转瞬即逝,似乎更像是轻轻一击,但它的确是一个吻。
“现在我们有一个秘密了。”她说。
我吓呆了。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这是一次对友谊的考验,却越想越抓狂。我父亲这时候已经又出了门,路过我的房间时,又在门口冲莉萨摆出了一个荒谬的舞步,看上去就像马上要摔倒似的。莉萨说:“他人挺好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甚至没在床上翻一个身。正相反——我面朝上躺着,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直到凌晨。这个时候,莉萨给我的那个吻才终于变成了真的。
遗憾的是,第二天一切都回归了现实——莉萨仍然是拉洛的女朋友。
她买了一支喷漆,在拉马约镇中的墙壁上尽情挥洒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那段时间她在读《切·格瓦拉的摩托日记》,一直把那本书随身带着,画出来的东西也是一种欢笑和伤痛的集合体。比如,一个街角有一幅巨大的帕拉蒂尼食品公司广告,上面写着:“午餐肉与腊肠。”莉萨用她的魔法喷漆在下面写道:“永远卖不掉。”有人在墙上写:“教皇来了,上帝来了。”她就在下面写:“教皇走了,上帝走了。”
她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却迅速而精准地抓住了拉马约的文化精髓,还远远超越了我们所有人。她说过这样的话:“干旱太严重了,树开始跟在狗身后跑。”还有:“他太脏了,得往内裤上浇很多水,这样放屁的时候才不会有灰。”拉洛总是把一只手臂搭在莉萨的肩膀上,骄傲地享受着他们一起经历的一切。
这一年的每一天,和之后一年的每一天,我都会见到莉萨。其中没有任何一天,我不会想到那个吻,和它到底为什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余波——连一句话、一个特别的眼神都没有,她对待我的方式也没有任何变化。或许,这对她压根儿不重要,她已经忘记了,就像从未发生过。
或许在我身上发生的,也同样在其他人身上发生过——我这样安慰自己。但我比他们更清醒地经历了这一切。当时大部分男孩喜欢的是安娜,他们都追在她身后,觉得她才是最漂亮或最有趣的女孩儿。我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有时候甚至不关门。我恨自己的样貌和身高,一直为这类的事情而恼火。我不明白,莉萨到底为什么选择了拉洛。为了贬低他,我自动排除了莉萨因为拉洛是小团体领袖而爱上了他的这种可能性。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宁可相信她是被拉洛的外表吸引了——他的肩膀比我宽。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到任何其他自己比不上他的地方。这样想让我好受了一点,但也让情况变得更加残酷。狂欢节那天晚上,拉洛和我决定装扮成杀人犯和娘娘腔出去吓人。拉洛很自然地整理起了杀人犯的服装,我们之间总是他说了算的。但那天我对他说:“拉洛,你有女朋友了,可我还是单身。如果镇上的女孩子们看到我扮娘娘腔,就不会有人愿意跟我约会了。”
于是拉洛妥协了,跟我换了服装。
我骗了他。
那个时候,我已经熄灭了对莉萨哪怕是一点点的幻想,不再认为她曾经把我视为一个高于普通朋友的存在了。我们一起冲上了主干道(拉洛穿着娘娘腔的服装,我穿着杀人犯的),开始在人群和花车之间猛跑。杀人犯追着娘娘腔,虽然我们的表演有些蹩脚。周围先是一片死寂,随后我们就听到了笑声,还有掌声。警察开始驱赶我们,追在我们身后。我们开始跑曲线逃离。
之后就是老套的流程,至少在我们那个年纪算是老套——我们的父亲去了警察局接人,我们脸上都挨了一巴掌,但第二天我们就成了镇中的偶像,全世界都在谈论我们。虽然学校还在放假,但校长一大早就愤怒地冲进了我家,之前已经去过了拉洛那里。他说,自己会确保明年一有机会就把我开除掉。除去校长和警察局的部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趣极了。
而且,又有什么关系呢?之后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直到有一天,丹特(那个永远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该搞笑,什么时候该脱帽致意的家伙)说——我不在现场,是别人告诉我的,说他只是无聊,并没有恶意——拉洛是那个娘娘腔。可怕的是它传播的速度。因此,从拉洛的角度来说,他不得不做点什么才算合理——他当时已经不是领袖了,出卖我也无可厚非。他说,娘娘腔其实是我,也只告诉了一个人,却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还求那个人不要传出去,这样就没有人会怀疑这说法的真实性了。
不到一个星期以后,所有人都开始管我叫娘娘腔了。但没人敢当面喊,除了我弟弟,有一次吵架的时候他脱口而出:“闭嘴,娘娘腔!”当面的时候,他们还是叫我公鸡,一个讨厌的绰号,但此刻的我开始喜欢它了。叫我娘娘腔之前,所有人都恨不得一辈子叫我公鸡。除了我的父母以外,当时唯一一个仍然用本名“布鲁诺”称呼我的人是莉萨。后来拉洛也开始这么叫了,他因为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造成了这么多的难堪,有了负罪感。
一天下午我问他:“拉洛,是你说娘娘腔是我的吗?”
“跟上帝发誓,真不是我。”他回答。
他的语速很快,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了。还把手指摆成了十字架的形状亲吻了一下。
我早就察觉是他了,但他发了这样的誓,让我有些难以置信。我原谅了他。最初我请求他跟我换服装,原因其实也有些不可告人。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原谅他的,而是因为从那以后,莉萨变得跟我亲近了许多,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她并没有因为人们叫我娘娘腔而疏远我,而是对我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忽然间,她开始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到我家来,有一天下午还问我,记不记得“那个吻”。我说记得,但还是先假装回想了一会儿。
“我告诉拉洛了。”莉萨说。
“什么时候?!”
“去年。”
“莉萨……”
“已经过去一年了吧?”
“是九个半月。”
“那就是九个半月之前。”
“拉洛说什么了?”
“就只是笑。他根本不相信。”
糟糕透了。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相信,我有亲吻莉萨的能力!而莉萨,看上去也没有坚持为我撑腰。无论如何,为什么莉萨会觉得告诉拉洛自己跟我亲吻过,会让他嫉妒?我甚至就要相信,他们是故意勾结起来坑害我的,拉洛想背叛我,而莉萨想羞辱我。正在这时,莉萨开口说,她要离开拉马约了。她父亲又要被调去另一个地方了,调令下来得比预期要早,他们才待了两年多一点。她说,下个月,他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她说完这些,就让我陪她去那栋“废屋”——我们都是这样叫那个房子的,但它其实不是被废弃了,而是根本没有盖完,几个月前的施工留下了几堵没有屋顶的墙壁,也没有隔开楼上楼下。它取代了枯水渠,成为我们新的聚集地,主要是因为我们开始抽烟了,在那里不用怕被人发现。有天晚上莉萨一连抽了七根,之后就再也不碰香烟了。在内心深处,莉萨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有一次她跟我说,自己想在废屋里把贞操献给拉洛,就往客厅里的草丛上铺一张毯子,沐浴在月光中。
已经是黄昏了,我很平静,莉萨的邀约也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不过是去一趟我们最近已经去过上千次的废屋。我们面对面坐在地上,随口聊着天,直到夜幕降临,对方的面孔有些看不清了。这时莉萨伸出了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颊。接着她靠过来,吻了我。
我叫了她的名字:“莉萨……”
她跟我稍稍分开了些,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绑了缎带的硬盒,是她递过来的。她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平铺在地面,躺了上去。
“想要我吗?”她问。
之后,我们一起往我家的方向走,她住得比我还远三条街。我们走路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而且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好像刚吵过架似的。
在家门口,我请她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做过的事。
“别傻了。”她笑着回答。
她飞快地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了。我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莉萨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了几步,又忽然奔跑了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我父母印证了莉萨要离开拉马约的消息。
“你知道吗?马里亚特吉一家要走了。”我父亲对母亲说,叉子还在嘴里。
“不会吧!什么时候?”我母亲问。
“这个月底。”
“真奇怪,丽塔什么都没跟我说!”我母亲说,十分诧异别人没有立即将自己的动向汇报给她,“我昨天还跟她在一起呢……”
“他们今天才知道的。”
那个月糟糕透了。莉萨要搬去巴西了,里约热内卢,他们要在那里住上三四年。拉洛难过极了。母亲告诉我,拉洛的姑妈跟莉萨的父母见了两次面,为了让他们知道他的焦虑不安。他现在除了不安以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做了。拉洛整天整天地跟莉萨黏在一起,有时候牵手,有时候拥抱,肢体总是接触着的。少数独处的时间里,他像个孩子一般哭泣。他当时已经满16岁了,莉萨会在离开之前的一周过16岁生日。
拉洛一直不知道莉萨和我发生过关系。从废屋的那天晚上开始,拉洛几乎一直没离开我的身边。如果他发现了什么,一定不会在莉萨说她吻过我时笑出来的,他会杀了我。那天晚上,我们穿上裤子的时候,莉萨对我说:“我爱拉洛。也爱你。但拉洛是我的男朋友。”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被拉洛杀掉的啊。我多希望杀我心的人是拉洛,而不是莉萨。因为如果是拉洛杀我,心死之后,我至少能坦率地说出来,写出来,关于她,关于我们三个。我或许能给自己的背叛找到理由和借口,还可以跟父母实话实说,告诉他们自己是为了什么被他们撞见偷偷哭泣。但如果杀掉我的是莉萨,那死亡只能带给我更多无法言说的秘密和痛苦的深渊……
我甚至无法去跟她道别。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她临走前到我家里来,把那张皮里尼斯乐队的唱片送给了我。之后她还要赶着去另一个地方,很着急的样子。她无比轻松随意地递过来那张碟片,对我说:
“拿着,送给你了。我已经听腻了。”她就是这么说的。
她提醒我,自己明天午饭之后就要走了,问我会不会去她家送行。她打算把在巴西的地址留给我,跟我通信。我跟她说我会去,但我没有。她离开之前还跟我说,如果明天我不出现,不带着微笑跟她说再见,她会恨我一辈子的。拉洛后来告诉我,莉萨一直是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临上车之前还想跟他打拳击来着。拉洛的脸因为哭得太多完全肿了,即使这样,莉萨还是打了他的鼻梁一拳。
第二天,莉萨跟拉洛告别的时候,我就坐在自己家的门口。那是二月末的一个星期日,天气很热,街上没有一个人。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邻居家的老狗夹着尾巴慢慢朝我靠近,不太确定我是否有抚摸它脑袋的心情——从我们两个都还很小的时候起,我已经这样摸过它无数次了。它闻了闻我的手和脚,在我身边卧了下来,热气让街角的树木根部显得有些飘忽。我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为作家或记者,一定会去思考什么是地狱,回答会是,这一刻就是地狱。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地狱就是拉马约盛夏中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三点。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莉萨已经离开的这个事实。可以说,是拉洛收到了巴西寄来的第一封信时,我才从心里彻底接受。拉洛趁着学校里的第一个课间找到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信纸,有些暴力地塞到了我的胸前。好像是因为上课的时候一直没机会跟我照面,让他有些恼火。
“是莉萨的。”他说。
我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那封信。共有五页纸,上面是她用蓝色墨水写出的纤细字迹。我最先做的是在最后一页寻找她的签名,仿佛不太相信自己手中的真是莉萨的来信。接着我读了起来,迫不及待。焦虑使我的脸严重变形,连如此聚精会神阅读的时刻,我自己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但莉萨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说他们已经到达了里约热内卢,前面四张纸都在流水账般地记录从拉马约到巴西的旅途,说飞机上有一个亚洲人坐在她旁边,身上画着特别漂亮的图案……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们坐车离开的那天,车子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坏掉了,于是莉萨又在拉马约停留了三个小时,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可是整整三个小时啊——她离开以后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煎熬,而我们竟然不知道她其实还没走。那个位置离拉洛的家和我的家都很近,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拉洛?说是“因为告别已经很美好了,她不想狗尾续貂。”——最后一页,她述说着对拉洛的爱情,有类似“我也同样会爱你一生”的话,还有“没错,我同意。”仿佛是在用文字延续一场被打断的心灵对话。
最后她写道:“问候布鲁诺。”
“你给她回信了吗?”我一边把信还给拉洛,一边问。
“来学校之前已经写好了。一收到信,我就给她回信了。回家的路上我会去邮局寄。”
“她这句‘就算我以后跟四十多个男人约会,生一堆孩子……’,是什么意思?”
“我们之前有一次这么约定过——”拉洛说,“就算她以后跟四十多个男人约会,生一堆孩子,心里依然会继续爱我。我也跟她说过,就算以后爱上了别的女人,心里也会继续爱她。”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莉萨真的已经走了。
我也知道,自己背叛了某个人。在这之前,我从未有过负罪感,感受到的只有对莉萨的爱。拉洛有点想哭的样子,稍稍弯曲了膝盖,又微笑着抬头看我。
“你怎么了,傻瓜?”他说。
“我有点想她。”
拉洛缓缓站直了身子。他应该是想说,我也是。
“那,”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你们最后到底做了没有?”
“做了。”他说。
“做了?但是,怎么可能——你不是一直说……”
“就在她离开之前不久。”
“之前几天?”
“那我哪儿记得住。”
“大概呢?!”
“不知道,五六天吧……”
拉洛上下打量着我。
“这他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问。
那么,我就不是莉萨的第一个男人了?还是……莉萨在同一天,跟我们两个人做了爱?那谁是第一个呢?这些是我感觉到被背叛之后,内心疯狂询问的问题。我的第一感受是这样的——莉萨背叛了我。这很荒唐,因为莉萨从来不是我的,我知道她不属于我,但我却是在自己也收到了一封她的信时,才确信她未来也永远不会属于我。给我的信没有那么长,只有一页纸,但里面讲的都是我,和她。她一个字也没提自己的新家、新朋友、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像在给拉洛的信里那样。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对我完全不重要!拉洛和莉萨说过的那些话——“就算我以后跟四十多个男人约会……”“就算我爱上了别人,心里也会继续爱你……”才是千真万确。
之后的三个月,拉洛每周都会收到一封莉萨的信。那些信很长,事无巨细,无比清晰,让人几乎能看到莉萨双手交叉站在里约热内卢海滩前的样子,或是在跟一个发鬈浓密的男孩打闹嬉戏(她交了个新朋友,叫基尔,是卖冰激凌的“生意人”)。再后来的几个月,信来得少了一些,也变短了。她离开将近一年的时候,拉洛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信了,下一封直到第二年夏天才来。从那个夏天到下一个,我没有在拉马约生活,拉洛只收到过两封信,最后一封其实是张明信片。她没有再给我写过,或许是因为我从未回复过她那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给我的信。
1975年,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学习文学,住在迪亚斯上校大道的一间公寓里,是父母买的,离桑塔菲很近。我每一两周会趁周末回一趟拉马约,有时候能见到几个以前的伙伴,他们的父母选择了送他们去罗萨里奥学习。拉洛重读了高中的最后一年,可即使有着年龄的优势,他也没能重新获得领袖的角色。原因很简单,他已经不感兴趣了。他总是跟几个比他大些的年轻人混在一起,甚至跟一个25岁的姑娘谈了一阵恋爱。
1978年,我和拉洛一起去了一次里约热内卢。当时我们分别是22岁和23岁,在科帕卡瓦纳海滩附近的一家旅店里住了十天。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在拉马约以外的地方独处过,这次旅行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不同——我们喜欢的东西不一样,想去做的事情也不一样。拉洛喜欢在海滩上到处走,观察周围的人。他瞒不住我,其实他是期待着能在这里见到莉萨。
一天下午,他正在海水里游泳,忽然发现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那是一根黑色的带子,上面挂着一枚戒指,是他父亲的婚戒。他已经徒劳地在水中找了一阵,但还是不肯放弃,就一直坐在水中,期待会有一个浪头把项链还回来。我想在海滩边找一家酒吧坐一会儿,喝杯啤酒,但拉洛不想离开那个地方。他坚信大海会把项链还给他。于是我一个人离开了,沿着科帕卡瓦纳的海滨大道走了一会儿,在一个街角站着喝了一罐啤酒。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要日落了,拉洛仍然待在同一个位置。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盯着漫天的红霞看了几分钟,那颜色宛如蚌壳内部的贝母。
“她应该很不一样了吧?”拉洛忽然问我。
“谁?”
“莉萨。”
那是我们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提起她的名字。我明白,他坚持到里约热内卢来度假,就是因为心中藏着跟她在这里偶遇的期盼。或许他也明白,我因为同样的原因也十分期待这次旅行。但我们都没有说出口过。正相反,我们都拙劣地表演着忘记了她。已经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在那最后一张明信片之后,拉洛又给她写过好几次信,但她完全没有任何回应。
“或许她住得离这儿不远。”我说。
拉洛笑了。
“她要是真的就住在那儿,可就太荒谬了。”他用拇指往肩膀后面指着,说,“我们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天,然后我们回去了,一面都没见到,不是吗?”
“要不,我们去找她?”
这个问题我俩都不想回答。事实上,我们都不想特地去寻找她。其实,这样的问题我们之前已经有上百次机会可以问,至少是我,早已在脑海中低声重复过一次又一次,从到达里约热内卢的那天开始。但拉洛不想这么做,也告诉了我为什么(不是他的原话,但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想费尽力气找到莉萨,却发现她几乎要不记得他了。他宁可带着那个“永远相爱”的承诺继续生活下去。忽然间,我眼中的他变成了全世界最脆弱、最没有安全感的男人,甚至有些愚蠢。简直不敢相信,他曾经做了我们的领袖好几年。
“我们去找她吧。”我说,被他的恐惧激发出了动力。
“想都别想。”拉洛说。
他站起身来,朝着旅店走去。我看到,他父亲的戒指又一次被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我紧跑几步追上了他。
“你找到它了!”
“嗯,是个奇迹。”
“你带着莉萨的地址呢吗?”
“我早就背得很熟了。”
“那我们走吧?”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去?”我问他。
“就是不去。”他说,“我不想去,也不愿意去。”
第二天早晨,我被街上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吵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拉洛也刚刚从我的床上爬起来,前一晚他是坐在我的床脚来着。我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怎么回事?”我问他。
“车祸。”
我探出头去,两辆小巴士追尾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看热闹。
“我去找过她了。”拉洛这时候开口说。
接着他跟我讲了经过。他说他起得很早,叫了一辆出租车去莉萨家,那地方离我们住的位置不算远,二三十条街的样子,那个街区叫莱伯朗。他说,去的路上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跟我讲述的时候,也一直扭动着自己的手指。
他到了一个四周都是墙壁的小房子,犹豫了一瞬间,是不是不该敲门,立刻扭头离开,但还是径直走向了那扇黑色的铁门,按了两下门铃。他看到门铃下面的小窗户上有一个代表和平的标志,应该是用一把钥匙或是小刀刻出来的。大门现在已经被重新刷了漆,但那个标志仍然很明显。他笑了。一个头顶秃了一半的白发老头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跟他说马里亚特吉一家人从三年前就已经不住在那儿了。拉洛说自己是马里亚特吉家在阿根廷的朋友,问他有没有他们的新地址。那人说没有,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马里亚特吉一家已经搬去了委内瑞拉。
我沉默着。拉洛又朝窗口望去,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外面,说:“有人受伤了。”
1978年,军事政府的人拽着拉洛的头发,把他从姑妈家抓走了。他在圣尼古拉斯监狱里被关了整整两年。巧合的是,他被放出来的那天,姑妈死了。拉洛为她下葬,直接躺在了床上。他跟我说,在监狱里他最想念的的东西,就是床。他也跟我坦白,刚躺下以后,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要为莉萨而哭泣。他在监狱里从来没哭过,他告诉我这些的那天,是我最后见到他的几次之一。
我父母在1982年把拉马约的房子卖了,搬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住。我弟弟尝试过几次想要搬来跟我住在一起,最后却不得不又回到了父母身边,那是他们买下的另一处公寓,离我的住处隔了两条街。因此,我彻底不再回拉马约去了。后来,我离开了文学系,开始学习哲学,又为了写剧本离开了哲学系,又为了做制片人停止了写剧本。现在我就以制片为生。我制作的电影有点吓人,也有些商业化,靠着它们我挣到了一些钱。我收藏稀有的唱片,特别是限量版本。我很确定,自己拥有着一套重量级的收藏。我在马德里住过三年,之后又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定居了,也结了婚。我有两个儿子,5岁和7岁。我爱自己的妻子,她也爱我,其中微小的区别是,只有她是快乐的。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拉马约的任何朋友了,跟他们完全失去了联系。每次有人找我时,我都会找个蹩脚的理由搪塞过去。他们中有几个人从没离开过拉马约。我最后一次到那里去,其实是在去罗萨里奥的路上。当时我忽然决定拐个弯,去镇子里看上一眼,也看看那座我出生的房子。它似乎一点都没变,除了新主人们把门口的几棵树砍掉了,还把房子涂成了灰白相间的颜色。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正在一边哭一边骑带着支撑轮的小车,他身边没有其他人。
片刻之后,我按响了拉洛家的门铃。当时是个星期一的中午一点钟,我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还是没人出来,于是我回头朝汽车走去。
“布鲁诺?”
我转过身,看到拉洛正站在门口。他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香烟,一只眼睛闭着,仿佛那香烟还燃烧着,冒出的烟雾让他有些不舒服。
我们握了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最后终于拥抱了。我闻到了酒精的气味。我跟他说,自己刚巧路过。他坚持让我留下来跟他一起吃饭,他正在煮菜呢。
我在桌边坐了下来。还是那张桌子,没有换,椅子也没有。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变旧了,连墙壁的颜色也没变。莎拉姑妈的肖像仍然在那个金属相框里,摆在同一个柜子上的同一盏台灯下。拉洛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把一锅扁豆汤端到了桌上,还拿出了一瓶葡萄酒。他倒满了两杯酒,抓起了自己那杯端到眼前,小拇指翘着,说:“致健康。”他一下子喝下了半杯,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酒杯轻轻放回桌面,一点响动也没发出,又说,“跟我讲讲吧。”
我跟他讲了过去的一些事,把重点放在自己在马德里的那些年,刻意让主题离他的人生越远越好。
轮到拉洛讲时,他也用了同样的方式。他跟我说,自己开过一个橡胶厂,出过一次车祸,在医院里待了一个多月。他一直盯着电视在看,完全没提到丝毫能令我们联想到25年前任何共同经历的话。尽管如此,那个时代的余波,和那段爱情的毁灭,仍然是唯一清晰可见的。我们对话中的每一次停顿,拉洛每一次转头看我,都让我意识到,他太想聊一聊莉萨了。但他完全没有提她。
他一个人住,之前曾经跟一个比他年长的女人同居过,但现在也分开了。他说,是因为“比吃钉子还无聊”。而这段感情,已经是他十几段超过一个月的关系中最深刻的一次了。他的眼袋很严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两只手苍白,指甲是黑的,手势迟缓,仿佛动得太快会影响空气的密度。他什么都不再相信了。
我给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但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打给我的。我们约定下次再见,心里却都清楚,没有下次了。我离开之前的一分钟,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拿出了几张我们在巴西拍的照片,我从来没见过。一张照片里的我们穿着短裤,站得很直,在相机前都显得很严肃,他的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是在里约热内卢的一处海滩……还有一张,是我在旅店的床上睡着了,嘴巴半张着,好像不愿醒来……
四十分钟后,我就到达了罗萨里奥。我从来没有开得这么快过。
三四年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做饭(家里总是我做饭,两个儿子在房间里看卡通片),听到公寓的大门被打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低语,接着我妻子开始喊我。她的语调有些不同寻常,这让我迅速从厨房中走了出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一听到她回家就走出来了。
诺拉正站在客厅中央,姿势有些怪异地弯曲着身体,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很激动地看着我——和站在她身边的那个女人。我立刻就认了出来。
“娘娘腔!”莉萨叫道。
一听到这个词,我妻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仿佛颅腔内部的什么东西给了她猛然一击,把她的笑容敲碎了。
45岁的莉萨仍然梳着跟16岁时一样的发型,也长着同一双即使生气时也在微笑的眼睛。天气很冷,她穿了很多衣服,我们拥抱时,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她冰冷的鼻梁。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她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我们聊了起来。
一直聊着,一直聊着……
诺拉很喜欢莉萨。她说,莉萨今天早上把电话打到了家里,她是在黄页上用我的姓把号码找出来的,因为她“确定我一定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说她俩已经聊过了,莉萨告诉了她自己是谁,跟她约定了时间在附近的街角会合,打算给我一个惊喜。她不想通过电话跟我说第一句话,想要给我个“措手不及”。当我跟妻子说,莉萨——我亲爱的莉萨——有可能是个小偷时,她呆住了,完全没想到有这个可能。遇到事情我总是很警惕,而妻子总是胆怯而畏惧。莉萨为了让她缓过来,讲了一个真正的笑话:“我跟她说,自己曾经跟你做过爱。”
我妻子立刻就放松了,笑了出来。是的,她很喜欢莉萨,孩子们也一样,吃晚餐的时候一直缠着她,让她吃点心的机会都没有。
午夜时分,诺拉去哄两个孩子上床,没有再出来。她是睡着了,半夜一点的时候又起来道了歉,就没有再打扰我们。莉萨和我一起抽了一根卷烟,每次停下来的时候不是为了讲话,而是为了倾听另一个人。我不想打断莉萨的讲述,莉萨也不想打断我。但我怀疑,她确实利用了我的絮叨来放松和休息。
她向我问起了拉洛。我说,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上次见面时,他看上去并不好。他结过婚,很快又分开了,有一个两三岁的儿子,那个男孩有自闭症。莉萨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自己很想见见他,问我她能不能在这儿给他打个电话。
“当然!”我说。
我给了她拉洛的号码。
莉萨拨了号,等待拉洛家电话响铃的时候,她说:“都夜里两点了,这家伙不可能不在家啊……”铃声又响了几次,“这个点,他能到哪儿去呢?”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快三十年没见了,莉萨可以如此自然地质问拉洛星期一半夜两点能去哪儿。
拉洛最后终于接了起来。
“拉洛……我是莉萨。”她说。
一阵沉默。
“莉萨。”她重复。
还是沉默。
“你是在睡觉吗?”
这是个很蠢的问题,但我能看到,莉萨的眼眶湿润了。在这个瞬间,她无法问出一个听上去不愚蠢的问题。现在把这一切写下来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希望她这个问题问的是我,而不是跟我妻子串通给我什么惊喜。
我站起来去了儿子们的房间,为了让他们能安静地通话。我给他们整理好被子,拉到脖子的位置,亲了每个人一下,弯腰去关电视机时,我看到屏幕上的男演员正在为演他儿子的小演员们做同样的事,那是一家私人银行的广告。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直到莉萨挂上电话。
“我让他到这儿来了。”我一回到客厅里,她就这样说。她的手仍然抓着听筒,一只鞋被脱掉了,一条腿蜷曲着,赤裸的脚趾紧张地在沙发上挪动。“白天就到。”她又说,但好像已经不是在对我说了。
莉萨睡在了我们家里。第二天早晨,她很早就起了身,去巴士站等拉洛。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找到彼此的,两个人都没有跟我说,但很快就一起回来了。诺拉和我请他们在外面吃午饭。我有些吃惊,他们竟然回来得这么快。
我们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拉洛坐在莉萨对面,他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旧外套和一件白衬衣,看上去有些紧张。有一会儿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气氛十分尴尬。我之前已经跟妻子大概讲过莉萨和拉洛的故事,她试着去填补这些沉默的空白,但没有成功。后来,莉萨跟我们讲了些她这些年的经历(跟她昨晚给我讲得差不多,但现在为了拉洛添了许多细节)。她说,25岁的时候她曾经骑着一辆BMW摩托车游历了大半个拉丁美洲。
“一直一个人吗?”我妻子挑起了眉毛问。
“一直一个人。”莉萨回答,“秘鲁、整个中美洲、亚马逊……我还在亚马逊河里开过快艇来着。你们肯定不相信——有一天早上,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三个来自丛林深处的矮人,他们划的独木船在岩石上撞坏了,现在离自己的部落很远,三个人都吓坏了。没有独木船,他们没办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我们让他们上了船。两天以后,船开到了一处河流分岔的开阔地带,矮人们才发现地方不对,他们要去的是相反的方向,现在他们完全迷了路。他们在一片平坦的陆地下了船,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三个矮人一直排列成一条纵队四处移动。船长告诉我,他们来自一个热带雨林深处的原始部落,那里的植被特别茂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极其狭窄的小径中一个跟在一个身后列队行走,因此根本不知道如何并排行动。他可怜他们,就又让他们上了船,答应一把我送到要去的地方,就会掉头把他们送到正确的位置。我在摩托车的油箱上贴过一个笑脸贴纸,三个矮人都着迷地看着它。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摩托车,但笑脸……”
“你从来没害怕过吗?”我妻子继续问。
“从来没有。”莉萨说,“那时候我才25岁。”
“你一共旅行了多长时间?”
“十个月。过程我很享受,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每天我都在想,自己在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但还是很享受。”
她研究过人类学、做过记者、父亲去世了、母亲还在委内瑞拉……就是在这一天她告诉我们,离开拉马约的那天,他们的一个车胎爆了,她又在镇上待了三个小时,而我们都一无所知。跟环游南美洲相比,这个信息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但拉洛立刻打了个响指,大声叫道:“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了你,还以为是自己疯了!”
我们都盯着他。
“你怎么会看见我了?”莉萨问。
“我在你家的房子里多待了一会儿……你走了以后,我在前厅的地毯上坐了一段时间,大概一个小时吧,我也不知道。接着我穿过马路,往那边看,就看到了你。但我以为那肯定不是你,不可能是你。我看到你了,现在你这么说,我发誓我看到的就是你……”
莉萨没有出声,思考着什么。拉洛忽然变得热络了起来。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我妻子问,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拉洛冲莉萨眨了眨眼,说:
“棒极了!”
“我才不信呢。”我妻子说。
“他是很棒啊,没错。”拉洛确认道,显得很真诚,“人特别好。如果拉马约是全世界唯一的城镇,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们会永远像兄弟一样的。”
我妻子看了看我,笑了。我跟她解释:“拉洛永远是这么护着我的……”
“我也是啊!”莉萨说,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诺拉是个好女人,也是个聪明的女人。此刻她的问题与评论听上去都无比刺耳,因为在莉萨、拉洛和我之间存在着一种即使时光流逝却依然会刺激到她的东西,因此她尽力表现得十分友善且自然,至少尝试如此。事实上,某一刻我看着她,竟然有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甚至想问她在这里做什么。正当我开始切身感受到这种悲凉之时,诺拉站了起来,去接一个电话。于是,忽然间又只剩我们三个了。我们有了多么大的变化啊!也已经分离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身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当年那几个每天晚上聚在枯水渠边胡扯、尽情释放着全身能量的十几岁少年的影子了。现在莉萨说话时会使用一些拉洛根本听不懂的词汇,她经历过对我来说无比复杂的人生,跟我之前想象她会经历的人生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崇尚自由、知书达理、光芒四射的女人,她身上的优雅从容把我身上中产阶级的平庸和拉洛身上乡下人的粗陋映衬得无比明显。在那次摩托车旅行之后,她在哈佛大学读了硕士,从20世纪80年代末起,她开始主管一家聚焦人类学的科普杂志。在家里,她仍然会和75岁的母亲一起抽卷烟。
莉萨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了拉洛的手背上,拉洛低下了头。拉洛抬起头看她时,莉萨又把手抽了回来。
“你所有的信,我都留着呢。”她低声对他说。
“真的吗?”
“到现在我还会读。偶尔拿出来读。”
“你后来再也没给我写过信了……”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拉洛低下了头,片刻后又抬了起来,仿佛莉萨又摸了他的手。
“我能当着他说吗?”莉萨指了指我,问拉洛。
我正想回避一下,让他俩独处,但莉萨大笑了起来,用一只脚挡住了我,说:“你待着哪儿都别去!我开玩笑呢!是谁在拉马约总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拉洛。”我说。
“拉洛可从来不开玩笑!”莉萨说。
“你想跟我说什么?”拉洛严肃地问。
这个时候,诺拉一脸焦虑地回到了桌边——朋友的婚姻出了状况。比起跟我,那对夫妇跟诺拉更要好一些。他们好像打了起来,问题挺严重的。
“我得去看看他们。”她一边说,一边抓起了自己的钱包和外衣,“我没说你跟我在一块儿。但如果你晚些时候能抽时间过去看看会比较好,行吗?”
她跟莉萨和拉洛说了抱歉,让我答应今晚会回家吃饭,就赶着去见她的朋友们了。
诺拉走了以后,我们又叫了一瓶葡萄酒。
“你打算待多久?”拉洛问。
跟莉萨聊了一整晚,我都没有问她这个问题,也没想过答案。
“今晚就走,”莉萨说,“明天早上我得到智利圣地亚哥。”
“你只来这儿待一天吗?”我说。
“两天。”莉萨纠正我,“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看你们的,没别的原因。我已经想来很长时间了……下次会多待些日子。”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我保证。”
服务生给拉洛的酒杯里又倒了一点红酒,然后站在旁边等他的指示,确认要不要更多。但拉洛的视线迷失在了餐桌上的某个位置。我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请他把酒瓶放下。
“我刚想到了个主意,”服务生离开后,莉萨说,“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我?”拉洛问。
“当然了,傻瓜。当然是你。”莉萨说。
拉洛并没有挺直后背。正相反,他一毫米一毫米地缓缓弯曲着身体,直到几乎要趴在餐桌上了,仿佛有什么在他肚子上缓慢而用力地打了一拳。
莉萨说:“我可以搞定费用……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想要看看我的家。下个星期,卡拉卡斯郊区会举办一个秘密派对,庆祝千禧年的到来。我收到了邀请函,咱们可以一起去……你会喜欢的,我保证……”
拉洛打断了她:“莉萨……”他说,“自从你走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我的一生都有你的影子,我一辈子都在绕着你打转。我结婚的时候,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还爱着我,我就会离开我的妻子。当我妻子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第一个反应是难过,因为你回来的时候我也不可能放弃我的儿子。我做的一切,都是想着你做的。可是现在……”
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没关系,没事的……”莉萨说,“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有点不敢相信,拉洛竟然当着我的面跟莉萨说了这些。但他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才有机会告诉莉萨他还爱着她,所以他应该再也等不了我起身,留下他们两人独处再开口了。
“要甜品吗?”我问。
没有人回答我。
“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开的时候,我们是怎么说的。”拉洛问她。
“每一个字。”莉萨说,“不可能有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我约会过的男人也早就超过了四十个!”她开着玩笑,把一只手又放在了拉洛的手上,说,“我爱你。”然后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说,“我爱你们两个。”
我们有一会儿都没说话。
拉洛的眼中含满了泪水,他挪了挪自己的拇指,轻轻爱抚着莉萨的手。那是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同时又明显得无以复加。我朝着莉萨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扭了一下头,但没有去碰。
莉萨忽然站了起来,说:
“我马上回来。”
但她并没有走向卫生间,而是直接走出了餐馆的大门。
我们都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莉萨已经坚持到了这一刻,该说的话刚刚好都已经说了出来。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我问了拉洛他儿子的近况,他说很好,已经开始了规范的治疗。
“有一天我给他讲了个笑话,他冲我笑了……”他这么说。
我必须坦白,曾经有很多次,包括前一天晚上在我家里,我都很想问问莉萨第一个跟她发生关系的男人到底是不是我。但我没有。现在想想,如果我这么问,她一定会大笑起来,然后说:“我保证你一定想这个问题想了一辈子。”
我付了账单,送拉洛去车站。挺幸运的,半小时之后就有一班去拉马约的巴士。我跟他说抱歉,不能陪他一起等车了,但至少他不用等太久。我说自己还有好几件事情要办,我们握了手,我快速走向自己的车。妻子的那两个朋友,我得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责任编辑 季亚娅 蒋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