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读过拙作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就会知道这个故事中的林慧聪是谁。很多年前,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少年,一起租住在北京西郊的一间平房里。他从很南的南方来,跟着叔叔在北京各大商场门前放广场鸽,鸽子越放越少,他就被叔叔赶回了老家。我和姑父从花街来北京,姑父办假证,我走街串巷给他打小广告:如果你要办假证,就可以按我发的小广告上的号码给他打电话。
假证办不下去后,我也回了老家,继续念高中、考大学,按部就班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慧聪没念大学,整天关在家里瞎捣鼓,在作业本的背面画满了人和鸽子、树和车、房屋和高楼、城市和乡村、风雪和闪电,还有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其实他画的每样东西都奇奇怪怪,包括人。十几年后,我们相互看到了对方的作品,他说我就该写这样的小说,我说他就该画这样的画,就该画这样奇奇怪怪的画。住在同一间平房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脑子里充满了怪念头,对事物的描述总有怪异的角度,全然不走日常的逻辑。
手头有他三本画册,我发现,五十二幅有人的画,没有一个人的双脚是踩在大地上的。要么悬于半空,要么飘在天上,要么深扎在石头里,或者像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里的柯西莫一样,待在树上不下来。其他的物象也一样,汽车的轮子上多半长脚,西北风出门要穿披风,水果在我们看不见的内部生有两排小小的牙齿,鸽子的头顶必戴王冠。就像做梦的人总要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慧聪只要拿起画笔,他基本上就不在我们这个庸俗的世界上了。他的诡谲别致的想象力,和他对色彩的非常规使用,让他慢慢从一个业余画家变成了炙手可热的艺术家。
看好他的人很多,收藏他的画的人也很多,这几年出国也频繁,参加各种国际艺术创作活动、计划、展览,因为进出国门他都喜欢从北京走,所以每年我们都能见几次。很难想象,当年那个穿着破旧的黄军大衣、倚在当代商城门口的银杏树上、一脸干涩的空白的南方放鸽少年,如今一头长发,穿着高领毛衣,搭着克罗地亚的围巾,一条李维斯牛仔裤,脚蹬ecco休闲皮鞋,外面罩一件长及膝盖的蓬勃胖大、涂满油彩图案的羽绒服。元旦那天有点冷,他要去白俄罗斯,参加明斯克一个全球艺术家驻留创作计划。他从穿着短袖的南方来,一路加衣服,到北京就成了这个臃肿模样。去首都机场前,我们在北三环的一家馆子见了个面。
开了口你就知道,他还是当年那个为了看“大雪封门”才来北京的少年。
“想到能在明斯克待三个月,做梦我都会笑醒。”他说,“终于可以看更大的雪了。真正可以封门的大雪。”
对一个从小生活在不知雪为何物的南方的少年,北京已经是相当北方了,当年他跟着叔叔来北京放广场鸽,主要为看雪,混口饭吃都在其次。千真万确,他对雪的执念,像我这样对雪司空见惯的人没法理解。但那年北京很不争气,暖冬,雪下得敷衍,差不多是意思一下就算了。好在少年林慧聪想象力够硬,用头脑补足了遗憾。他对大雪覆盖的北京气壮山河的想象,让我得以顺利地写完《如果大雪封门》。
现在他又要看雪了。这个驻留创作计划前后三个月,主办方挺体贴,排给他的时间是去年十月到今年元旦,如此既可以满足他对天寒地冻、大雪封门的持久想往(他报送的创作计划中,冰天雪地是最重要的主题),又不至于让一个南方人饱受孤寒之苦。但他不领情,非要过足雪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说他也得“冻”透了才有创作灵感;漫长的冬天,“冰天雪地”必定大有可为。主办方只好跟阿尔巴尼亚的音乐家协调,把他换到了这个周期,从一月到三月。
虽然是个长头发画家,慧聪喝酒上一向理性,那天喋喋不休地说冰天雪地的时候,我觉得他身体里一直烧着一团火,所以就喝多了。我打车把他送到机场,办登机牌时他才清醒过来。安检之前我们告别,他抱着我说:
“哥们,看着吧,我的艺术会脱胎换骨。”
到明斯克,慧聪才发现那里不是个童话世界。冷的确是冷,零下二十度以上的时候很少;雪也足够多、足够大,想起来就能下一场,有点像他老家那里下雨,老天一高兴就来一场,一不高兴了又来一场;前后九十天,大大小小下了足有十五场雪。给我的微信里他说:真是得其所愿,除了冷,就是雪。这对慧聪完全是投其所好,都该点赞。问题是,住的地方总出毛病。有时候断电,有时候莫名其妙停暖气。在一个暖气足、春意浓的环境里欣赏冰天雪地、大雪纷飞是一回事,在里外同此凉热的屋子里感受天寒地冻、大雪封门是另一回事,那是名副其实的冷,冰冷,直往被窝和骨头缝里钻。
驻留地设在明斯克郊外的一个小镇上。来自全世界的艺术家们都将住在镇上一座古老的修道院里,旁边有座东正教教堂,一百多年前,它是天主教教堂。修道院不是很大,一部分辟作他用,类似创意空间之类的地方,慧聪住了三个月也没搞清楚来来往往到那里去的人都在干什么,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这地方人烟稀少,去那里的人还不停地在变。艺术家们住的地方与创意空间隔着一小片荒地,被风雪摧毁的灌木和枯草证明冬天到来之前这片土地是如何的肥沃。
这一期驻留的还有一位白俄罗斯本土的小提琴演奏家,三个月里慧聪只见过他两次,另有一个晚上听见他拉琴,第二天一早下楼去敲他的门,人又离开了。此人大胡子,长得像帕瓦罗蒂,自己带了车,来去自由,所以大部分时间可以像个游吟诗人一样到处乱跑。也正常,人家对自己的国家实在太熟悉,不像慧聪,到哪里都是头一回。陌生感多少会带来一些恐惧,游荡的念头自然就逐渐寂灭了。因此可以说,是慧聪单独一人驻留于此,须独立面对整个生活。镇上有市场,日常用品和食物要自己采买,三餐要自己下厨。驻留计划的负责人是位女士,年逾六旬,一周从明斯克开车来一次。因为慧聪生活足以自理,每周一次的驻留地之行对安娜女士来说,等于城里人到乡间的周末散心。
驻留地的日常维护由两名当地人负责。一是打扫卫生,中年妇女,下午五点准时回家,活儿干没干完都回;另一个是男的,五十岁左右,烧暖气和日常管理归他,长住在一楼离门最远的一个房间里。开始慧聪以为他俩是夫妻,后来见两人吵架,那男的抡起扳手要砸女的,才知道没关系。当然扳手只是抡起来比画一下,男人喝多了。男人似乎经常喝多,这也是白天大部分时间里房间暖气跟不上的原因。此人喜欢白天喝伏特加,不会烂醉,但喝几口就得眯一会儿,睡着了就忘了添煤,白天暖气就总是死一阵活一阵。白天睡多了,到晚上就精神,慧聪经常听见他坐在火炉旁边唱听不懂的白俄罗斯民歌,炉膛里的火熊熊燃烧。好在慧聪也是夜猫子,活儿主要在晚上干,白天画不了几笔,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游荡。按他说的,采风,体验冰天雪地。白天也不需要房间里温暖如春。
风光无限自不必说,冰天雪地的异域,出门但见天地皆白。开头大半个月,慧聪都觉得自己是骏马奔驰在了草原上,得其所哉的那个爽。一个月后,劲儿差不多过去了,除去发现了冷和单调之外,还感觉到了寂寞。没有朋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些年他也算个“国际飞人”,英语也被迫学到了披头散发的段位,连说带比画,在英语通行的地方吃喝拉撒都没问题。但这是明斯克的乡间小镇,他照虎画猫学到的几个俄语和白俄罗斯语单词,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仅够向女人和男人要到垃圾袋、手纸和要求再添几块煤。又不能整天逮着国内的亲朋好友聊个没完,再说,那地方的无线网速实在不咋的,5G手机也只能跑出个拖拉机的速度。这也是一个月后,他没事就往肖洛霍夫咖啡馆跑的原因。
镇子不大,常住人口不到三百,商业基本都集中在河边。穿过明斯克的斯维斯拉奇河一直流到这里,河边的那条柏油路通往整个白俄罗斯。过路人要打尖、住宿或者停下来喝杯咖啡,就在路边停下来,所以这里一溜罗列着饭馆、酒吧、旅店、咖啡馆、菜场、超市、游戏厅、台球房,还有一个小型电影院。电影院已经多年不放电影,隔三岔五会在晚上举办个舞会。肖洛霍夫咖啡馆就挤在这些公共设施中间,左边是旅店,右边是台球房,再过去是饭馆。如果不想回修道院,慧聪可以在路边把一整天都打发过去。但除了偶尔懒得做饭去隔壁的隔壁的饭馆,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咖啡馆里。老板知道这个中国画家喜欢面对大河的靠窗位置,即使慧聪这天没去,他也在这个位置放上“预留”的牌子。
老板狂热地喜欢《静静的顿河》,年轻时在莫斯科一家咖啡馆干过,攒够钱回老家,开了这个咖啡馆。本来想叫“静静的顿河咖啡馆”,门前流淌的是斯维斯拉奇河,真叫了不免拧巴,就改成“肖洛霍夫咖啡馆”。他请人用花体字手写一份“店史”,装裱好挂在吧台旁边的墙上。店史中有一句话:据说大作家米哈依尔·肖洛霍夫来过此地。“据说”啊。就名正言顺了。也是据老板跟慧聪说,整个明斯克有三分之一的人知道他的咖啡馆,原因之一是他在莫斯科严格培训过。活儿好;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肖洛霍夫。
慧聪在外面走累了、看饱了、有想法了,就背着包走进咖啡馆。要一杯热咖啡,拿出速写本,把一路的见闻和心得先画出个草图。他在微信里跟我说,只有在天地一色的纯粹里,你才能明白中国画的妙处,什么叫少胜多、少即多,什么叫实乃虚、虚即实,什么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我问:“画呢?”
他回:“脑子里存着呢。”
素材存好了,慧聪端起第二杯咖啡,抬起头,透过擦拭之后依然结满窗花的玻璃窗,看见宽阔的河面上几个不怕冷的孩子在溜冰,花红柳绿的衣服让野外的空间变得更加浩大。他也玩过几次冰,但他南方的脚总觉得踩着不踏实,就在冰面上找一架别人丢弃的滑冰车,坐上去,用车上备着的铁钎子撑住冰,在斯维斯拉奇河上飞奔起来。他看着冰面上每天人在增增减减,多时十几二十,少时只有一个。
至少有一个。在远离孩子玩耍的一角,那个人枯寂地坐在冰面上,远远看去,一动不动。
小说家要真实,即使是个虚构故事。我是林慧聪,之前就被虚构进了小说《如果大雪封门》。这一次把我放在了明斯克郊外的一个小镇,在小说家看来,我是一个靠色彩和想象力篡改世界的画家。从艺术的角度理解,“篡改”这个词有点暧昧,意义可大可小,姑且不予争辩,要声明的是,不管我画笔下出现什么样的人与世界,我所要的也都是真实。是我的艺术意义上的真实。比如现在,我在肖洛霍夫咖啡馆窗前不断移动目光,以便在各种形状的窗花之间找到干扰最少的一小片区域,让冰上人和我的视野之间建立最清晰的关联。他是不是每一天都在,我不知道;每一次我来咖啡馆,都看见他坐在那里,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就像长在了那里。天地皆白,这个一身灰黑的人看起来更像悬浮在半空。也因为他的灰黑如此醒目,成了那一片世界的中心。小说家喜欢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森的一首诗,叫《坛子轶事》,诗中写道:
我曾把一只坛子放在田纳西
它浑圆,在一座山上
它使得凌乱的荒野
环绕那山
荒野向它涌升
在周围蔓延,不再荒莽
坛子浑圆,立在地上
高耸入空气中一个港口
它统治着每一处
那是个灰色、赤裸的坛子
它并不奉献鸟儿或树丛
不像田纳西州任何别的东西
在我看来,冰上人就是那只田纳西的坛子,让他周围的世界逐渐生成,并给予了秩序。包括我、我所在的肖洛霍夫咖啡馆、这个小镇,乃至整个明斯克。如果要形诸纸上,我一定这样来结构画面。他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放下咖啡,包留在座位上,我想去看看那个人。
他远在溜冰人的另一侧。以我的冰上功夫,即使眼下冰上还覆着一层薄雪,走到那里起码也得摔三跤。直白地去看人,有失唐突,装也得装得自然一点。我又把那架快散板的滑冰车招呼上,慢悠悠地兜着越来越小的包围圈。
看身形,是个老年男人,中等身材,一身灰黑臃肿的棉服,保暖皮鞋都是黑的。大部分时间低着头,戴最保暖的老式火车头皮毛棉帽,当地的皮毛手套,厚围巾,围巾遮住了口鼻。即使他抬起头,我也只能看见皮帽子和围巾之间窄窄的一线眼睛。我在附近绕了四圈,他也没有看我一眼,他盯着眼前脸盆大小的冰窟窿。他在钓鱼。包裹棉垫的简易椅子的四条腿已经扎进了冰面,椅子旁边有一堆凿冰洞和钓鱼的工具。还有一个黑色背包,应该装着食物和热饮,也许还有手机和书。
连着三天我都在他附近玩滑冰车。四十年来我在冰上待过的所有时间加起来,也没有这三天多。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不需要说话,足以感受何为天地人,何为天人合一。回到修道院,我上网查了一下冰钓,开了眼。在明斯克的冬天,要想破冰钓鱼,得凿掉厚厚的一坨。有专门的凿冰机器,通电的,像打井一样转着圈地往下钻。那冰上人应该是纯手工,脚边放着凿子、锤头和铁铲。网上说,冰钓往往收获甚大,鱼儿们不仅要吃,还要透过冰洞寻找氧气。让我想到“过江之鲫”的成语。不知道那位冰钓者收获几何。
又进了咖啡馆。点咖啡时老板用英语问我,那人我是否认识。他用下巴指指窗外。我摇头。咖啡机轰隆隆响,他突然说:
“您应该认识一下。冬天来我们这地方的中国人不多。”
“中国人?”我还是有点意外。
“您不知道?他比您来得早。”
“旅游?定居?走亲戚?”
轮到老板摇头了。他真不知道。他说,此人不和当地人打交道,来镇上两个月了,只来买过一杯咖啡,还没说一句话。用戴着手套的右手食指对着单子上的拿铁点一下,然后就开始掏钱。他用纸币;接过咖啡就出了门。他把咖啡端到了斯维斯拉奇河的冰面上。
“就那一次,”老板说,“可能那会儿刚来,自己的咖啡机还没到位。”
“住哪儿?”我问。
“我从不打听那些事。”
这回答让我惭愧,赶紧打岔又撕开一袋糖。咖啡的甜味大大超标。
如果他不是中国人,我的关注就到此结束了。跟他有关的速写及最终会成形的那幅画,我已心中有底,照我的创作习惯,可以“转场”下一个题材了。可他是个中国人。在天寒地冻的异国他乡,想到可以听见久违的像豆子一颗颗蹦出来那样的汉语乡音,我瞬间就在咖啡中闻到了豆子香味。
事情变得简单了。
我头一次把滑冰车停在他跟前,从车上下来,“您好。”
他没抬头,动了动手中的钓线。
“我是中国人。”
他静止两三秒,依然低着头,“也是来冰钓的?”
一个多月没有当面听到汉语了,我觉得耳朵里舒服得如同飘了雪,以至于喉头突然有点紧,都结巴了,“我是个画画画家,我叫林慧聪。”
“哦,住修道院里的。”
“您住修道院附近?”
他抬头看我一眼,目光在帽檐和围巾之间刀片似的一闪,又垂下头。“镇子不大。”
“方便时欢迎去我那里喝茶。我从国内带来的上好岩茶。”
“我不喝茶。也不喜欢串门。”
天聊死了,一点不像他乡遇故知。但我不甘心,好容易逮着个中国人。在国外最长我待过八个月,但好像不曾有过类似突发又迫切的交流渴望。冰天雪地过于寡淡纯粹了?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太单调了。反正我是头一回来到一个月见不着一个中国人的地方。
斯维斯拉奇河上没有风,孩子们都回家了,阳光尚好,辽阔的冰面像一块无始无终的大镜子。只有冰窟窿里那一小片水面响起薄冰生长的细碎之声。有点让人心碎,就像静夜里雪降落和坍塌的声音。
“那,要来杯咖啡吗?”别的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味儿大,鱼不喜欢。”
不管真假,又一条路被堵死了。我蹲下来,拧过身茫然地看着寂静无人的冰面。所有的鱼都看不见。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个百无聊赖的男人,脸像衣服一样干皱,比如我,蹲在冰面上,看一个形如罗丹的《思想者》的雪人在钓鱼;冰窟窿是个喷射口,一群鱼像烟花一样喷出水面,它们扭曲甩动的瞬间即被冰化,它们就固定在那个姿势里,悬在半空。
“要不,我跟您学冰钓吧。”
“画你的画。”
“灵感没了。”我根本不知道何谓灵感。
他捡起椅子边的一把木锤,对着正前方的冰面画一道线,“二十米外,把鱼往这儿赶。”他知道我没听明白,接着又说,“对着冰面敲,把它们都叫醒。结了冰的窟窿就捣开。”
我领命。从二十米外开始往回敲,遇到冰窟窿就用木锤通一通。顺着那条线,我发现每隔五米就有一个小冰窟窿,之前竟没在意。窟窿周边有残落的鱼饵。他在步步为营,把鱼给引诱过来。后来我知道,冰破开也能给河流输送氧气,对鱼儿们来说同样是巨大的诱惑。
一通操作下来,头发里都往外冒热气。他还端坐,无喜无悲,不急不躁。鱼肯定是钓不上的,木锤落下来,半个河面都在震动,没有鱼会傻到兵荒马乱的时候去咬钩。我把锤子放回他脚边。他从旁边背包里摸出一包中华烟,往我跟前一杵。我抽出一根,问他要不要,他摇头,我就给自己点了一根。一根烟的工夫里谁都没说话,我围着他转了两圈,附近没一个烟头。
烟掐掉,夕阳半落,天暗下来。这里的天黑得早。
“回去吧。”他说,整个人都不动。
那好,明天再来。这一次我没坐滑冰车,尝试步行横穿大半个冰面,边走边用脚推动滑冰车。上了岸回头看,他还僵坐在那里,像一座被弄脏的黑色冰雕。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去了。远亲不如近邻,冰钓人松动了一些,但话也只是有节制地多了几句。不过无妨,不需要多说。他不探听我的事;我有时好奇多了嘴,他充耳不闻,我也便明白,不再追问;所以除钓鱼这件事,我们之间剩下的对话也都是客观的,客观到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以发生。他告诉我如何在冰上选择钓鱼点,如何打洞,怎样设置引诱路线,鱼饵怎么下,这个季节斯维斯拉奇河里上钩的通常都是哪些鱼,如何让沉在水底的鱼欢腾起来,以及怎样寻找伏在冰下的鱼。最后一条我喜欢。冰窟窿钻好了,总有鱼儿会浮上来找氧气,它们摸索着从四面八方来到洞口,只要冰冻的透明度不至太差,你就会看见它们的背鳍像灰色的刀片从冰下划过。
“拿着,”他递给我那把木锤,“对着鱼鳍划过的地方用力砸。试试。”
我弓腰驼背,在冰面上逡巡,一锤子砸下去,又一锤子砸下去。被震晕的鱼儿慢慢地歪斜着身子,肚皮贴在了冰层下。他又递给我一件渔具,L形的,折过去的那一头有个网兜。我把这个神器从最近的冰窟窿里伸进去,晕晕乎乎的鱼就一条条被捞了上来。我把三条一尺长的鱼拎到他面前,习惯性地冒出一句:
“这三条下锅,一人下半斤酒没问题。”
“抱歉,我不喝酒。”他说。
这不就是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么。
他继续说:“真的滴酒不沾。”说话的时候拉下护住口鼻的黑围巾,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白色的气团。终于看见他微微浮肿的脸,面色不太好,皮肤干涩,有皱纹和星点黑斑,胡子花白,应该多日没刮,也没修剪。这是一张六十开外的脸。
因为这张真实的脸,我让冻结的笑重新活泛起来。“我的酒量也不行,”我说,“对鱼兴趣也不大。”
“可以喂猫。”他把围巾拉上去,烟盒递给我。
又只剩下帽檐和围巾之间的那一线眼神。
那天我抽完烟,他也站起身。他把钓到的二十来条鱼,连同保温桶里结的薄冰,一起倒回了冰窟窿。然后把我捞的三条鱼放进桶里,连同椅子、背包和各种工具,或拎或背,叮叮当当挂满一身,像个真正的渔人在斯维斯拉奇河的冰面上迈开大步。
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到店铺那一边。等我从咖啡馆里取回背包,他已经不见了。
一个周末,小镇上又来了两个中国人。我从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古城堡遗址回来,进了肖洛霍夫咖啡馆,想趁感觉还在,先出个草图。去吧台点喝的,老板习惯性地用下巴指着咖啡馆的东南角,对我眨眨眼,意思是,你们的人?他对东亚人拿不准。我扫一眼,两个三十左右的小伙子,正喝咖啡,短头发,一身西装,像是公务中间的休闲派。我对老板点头称是,端了咖啡坐到窗边的位置上。气温缓慢升高,小镇也逐渐热闹,尤其节假日,明斯克的城里人经常驱车来郊游。咖啡馆老板、修道院里白俄的大哥大姐偶尔也会跟我说,又在镇上见到了中国人。基本也都是来度假的,或者顺道经过,有不少中国人在明斯克工作、留学和做生意。
冰钓者坐在河面上,比上班还守时和敬业。如果我像他一样,日复一日在那里从早坐到晚,我可能会疯掉。他真的只在钓鱼吗?每天早上背着一堆家伙来到那同一个冰窟窿前,把一夜时间结出的新冰凿开,再把长二十米的那条线上的另外三个小冰窟窿打通,撒下鱼饵,放下钓钩,想起来就拎着木锤沿这条路线敲上一遍,当然也可以到其他地方随便敲,然后坐下,继续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单想一想我就觉得寒气从脚底直贯到头顶心,腿脚发麻,颈椎疼痛,腰椎间盘突出,头脑在冷风里嗡嗡直响,戴着皮毛棉帽也不行。我不行,换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不行。那他为什么可以?
所以,我怀疑钓鱼在他只是个形式,他在思考源远流长和艰深阔大的问题。若非足够长远和深广的大命题,如何能支撑起这日复一日的六七个小时。如果生命的意义可以用时间来表达,那这些单调、缓慢至于静止的漫长时间,到底涵纳了何一种生命意义?
就像那座古城堡,尽管坍塌破败,昔日盛景不复再现,但它作为废墟的规格与雍容,确是一望即可会心。千万年来,也许这一处曾是冰山、草原和江河湖海,曾经万人涌动、车水马龙,那么,它们真的都消失了吗?我在速写本上一层层画出如上景观,最后在所有的繁华之上画下破败的废墟。时间在这里重叠,分秒未失,旷古来今一一都在。我突然觉得眼前风云顿起,世界宽阔与包容如世界本身。我在草图旁边写下这幅画的名字:
慈悲。
眼前风云顿起。阳光一点点弱下来,云层在逐渐增厚。咖啡馆前两个铁片做的人物剪影开始前后摇晃。一个是格里高利,一个是阿克西妮娅,《静静的顿河》里的男女主人公。老板挑了电影里的剧照,请铁匠做的真人等高像,一则呼应咖啡馆名字,二则是个招徕客人的噱头,进门之前可以跟这对悲情爱侣合影留念,打个卡。风越来越大,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在风里前仰后合。斯维斯拉奇河上的溜冰者被风分批吹到岸上。冰钓老人从椅子上站起,举着铲子开始一下下凿冰。
我放下速写本,出了咖啡馆。从明斯克来的那两个中国人中的一个,坐我旁边那张桌,经过他桌前,我们相互微笑,算打了招呼。
风卷起冰面上的杂物,老人凿碎的冰碴也被扬上天空。我还是坐了滑冰车。在这大风里,就我这半吊子冰上行走技术,能被吹成陀螺。我对着他喊,大风天该回去了,还凿什么冰啊?老人把围巾拉下来,终于放大了嗓门。他说了这么多天最长的一句话:
“马上大雪降温,不提前把冰窟窿凿大点,冻厚了,更难破。这地方雪大,得凿明显了,要不雪盖严实了,半天找不着。”
“要多大?”
“越大越好。”
我接过他的铲子,以现有洞口为原点,画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圈,剩下的就是力气活儿了。他负责把一部分碎冰块聚拢成高高的一堆,即使大雪覆盖了整条大河,也看得见这凸起的标志;余下的冰屑直接推进水里流走了。前后一个半小时。凿至三分之一我就大汗淋漓,脱掉了羽绒服。风弱了一些,天压得更低,仿佛黄昏已经降临,斯维斯拉奇河像一个阴郁的老人。
冰钓的那个大窟窿凿好,我把另外三个小窟窿也顺带扩大了洞口。碎冰的量少,他就把三个冰堆聚得又细又高。从大冰洞往三个小冰洞方向看,如同一个大人带着三个小孩。他坐在椅子上直喘气,皮帽子推到脑门以上,露出了整张脸。那张脸上有了慈祥的表情。他指着四个冰窟窿说:
“画家就是不一样,每个洞口凿得比圆规画出来的还圆。”
我看见的却是四个冰堆。可以想象,一场大雪落下来,它们一定像极了四个坟堆,一座大坟带三座小坟。当然这个不便和他说。
整个小镇都以为雪会从下午开始,结结实实下上个三两天。连修道院大哥都跟我说,这几天别出门了,他决定暂时戒酒,白天也把炉火烧得旺旺的,让我可以穿着短袖画画。第二天一早起来,天倒是继续板着张灰脸,地上却干干净净,一片雪花没见着。烧暖气的大哥站在门前,歪头上下看一圈,回房间里摸出了一瓶酒。简单吃了早点,我背包到外面转了一圈。没目的,就是漫游,当锻炼了。
十一点多,风起,细碎的雪霰翻飞着从天而降。于是紧走几步,进了肖洛霍夫咖啡馆,又到了一天里的咖啡时间。我在进门处的衣架挂好羽绒服,点了拿铁。期而未至的大风雪闪了一下大家,今天咖啡馆里客人反倒多了。明斯克来的那两位同胞今天来了一个,还坐在前次的角落里。我在速写本上简单记下沿途所见和几个小念头,装进包里,然后继续读名为《有人在周围走动》的小说集。喝咖啡时透过窗户看河面,冰钓老人又坐在原地。不知道扩大的冰窟窿能否让他今天多钓一些鱼。风雪在一点点加剧,风比刚才的力度猛,雪霰此刻也变成了大朵的雪花。冰面上只剩下冰钓者,斯维斯拉奇河上的所有风雪都扑向他一个人。
科塔萨尔的小说诡谲又烧脑,一九七六年写于古巴的同名短篇我一口气读完,中间没碰咖啡,连头都没抬。读完了放下书,发现周围有了变化。窗外已不是大雪纷飞,这个形容太端庄,完全是风搅雪,风正恶狠狠地把白毛雪拧成一股股绳子。定睛半天,我才在冰面上找到冰钓老人的坐姿轮廓。如此执着的钓鱼人,怕也只有在白俄罗斯才能见到。咖啡馆里人少了大半,在风雪来临之际回家了。剩下的,有两个换到靠窗的座位上,以便能看清窗外这场浩荡的风雪之战。角落里的中国人坐在了我旁边。他对我一笑,说:
“幸会,您是画家?”
“见笑,鬼画符,混口饭吃。”
“您谦虚。虽然看不懂,但肯定好。”
我疑惑地看他。
“抱歉,那天您出去,速写本在桌上,没经允许翻了几页。一点小好奇,恕罪恕罪。”
不是什么机密,我也没当回事。但聊天就此断掉,无实质性的寒暄,不聊也罢。我继续看窗外的大风雪。小说家说,很多年前我就想往“如果大雪封门”,没错,仅“冰天雪地”这四个字,就能去除我们身上一半的污浊。雪花在风中痛苦地翻滚,咖啡馆外的天地像一团乱麻。马路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想把目光拉远几乎不可能,我必须从飞舞的雪花中间寻找转瞬即逝的空隙,那几乎是无数个偶然碰到一起方能成就的一条通道,才可以含混地看见冰钓老人的身影。为此我不由自主探起上半身,脖子越伸越长。那位看过我速写本的同胞拍拍我腰背,我的姿势的确不雅。我惭愧地坐回到凳子上。
坐下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冰钓老人站起来了,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一口咖啡喝猛了,呛咳平息之后我又伸长脖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大冷的风雪天,怎么会有另外一个身影。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像两道火钻,努力在纷乱缠绕的风雪间打通出两条道路。哦,看见了,只有一个身影,挺拔地站在那里,也许我看见的是侧身,角度问题,我觉得老人有点瘦了。然后我看见他弯弯腰,坐回到椅子上,又是臃肿囫囵的一大坨。我知道我又不自觉地抬起身体,屁股撅着正对吧台,所以我的同胞抓住我的毛衣下摆把我往座位上拉。我一点都没觉得唐突或冒犯,再次歉疚地坐回到凳子上,心里倒是陡生对冰钓老人的不满,就是冰底下能钓上条龙来,也不急着非得赶这个天气啊。
那位同胞喝完咖啡,站起来跟我告别,说大雪天最适合的还是到床上躺着,推门出了咖啡馆。现在除了我,只有两个客人,一个在看书,一个玩手机。我读了两篇科塔萨尔的小说后,风雪中再也找不到那个坐着的轮廓。然后收拾好背包,跟老板打过招呼,出门回了修道院。
修道院里暖和得像我南方老家,酒鬼大哥竟然管住了嘴,没把自己喝迷糊。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出门,头一天大雪一刻没停,第二天倒是雪过天晴,但已开始的那幅画只完成一半,根本停不下来,修道院里又热乎乎的,我就撸起袖子继续干了。
画作完稿,白俄大哥的酒瘾也犯了,修道院里的温度又降下来。吃过早餐我就收拾背包出了门。去一座小山包,那是方圆几十里的制高点,我想站在高处看看这个小镇,看看斯维拉斯齐河经过小镇之后流向了哪里。
雪后的视野极好,登高当然可以望远,但斯维斯拉奇河的流向只有一个:远方。大河从来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回到咖啡馆已经过午,补上了个简餐,老板自创的“明斯克郊区汉堡”。然后打开速写本,我习惯靠记忆和想象去写生。对我来说,经不起记忆过滤的一切都不重要;而无法让想象为其插上翅膀的记忆,都是死的记忆。我记下从高处看见的小镇和斯维拉斯齐河。小镇是大地上的一座驿站,斯维拉斯齐河是一道悠远的炊烟。收拾停当,我端起咖啡杯,河面上属于冰钓老人的地方没有人,只有一个个起伏的雪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问老板,看到那冰钓人没?
“你们中国那怪老头?”老板撇撇嘴又摇摇头,“这一上午,忙得我自己都没喝上一口咖啡。”
我放下杯子,决定过去看看。
阳光打在雪上,整条河银光闪闪。覆盖了大雪的河面蓬勃松软,仿佛厚厚的河冰集体发酵了。有雪的冰面好走多了,不必担心打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沉实的积雪挤压声,咯吱咯吱,脆生生的清爽。已有先行人来到河上,雪面上嵌着零散的脚印和高轮滑雪车的辙印。
雪停之后他应该没来过,冰窟窿没有动过的痕迹。问题是,他的椅子、背包、各种冰钓的家伙什儿都在,埋在雪底下。我拂掉蓬松的雪,它们露了出来,连背包都冻在了冰上。在咖啡馆里我看到的一群怪异的雪堆就是这些。雪在椅子和包上保留了自然降落后的状态。他去了哪里?
我在冰雪上溜达了几圈,积雪发出的声音实在太美妙了。一群少年带着铲雪、滑雪和滑冰的设备来到河上,喧闹不已。好吧,广阔天地,大有可为,都给你们了。我回到咖啡馆,继续喝咖啡看科塔萨尔。
下午三点半,咖啡的醇香味在缠绕,外面阳光很好,整个世界都沉醉在暖洋洋的微醺中。“祥和”就是这个样子吧。窗外突然传来惊叫声。双层窗玻璃的隔音效果应该很好,冰面上的叫声还是传了进来。咖啡馆里的客人、老板和服务生一起站起来,奔到门口的衣架和挂钩上取羽绒服和大衣手套。孩子们出事了。
加老板一共六个人,一路狂奔到出事地点。我在冰雪上的跑动从未如此稳健。那群少年把河面上的积雪弄得支离破碎,像一张辽阔纸页上的信手涂鸦。他们在冰钓老人常待的区域内乱成一团,叫声既恐惧又兴奋。他们手拉手连蹦带跳地宣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们对着某一块冰伸长脑袋,又胆怯地要把屁股往后坐。
即便冰的透明度没那么高,我也看出来冰底下有一个人的轮廓。我感觉心脏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儿。
事出偶然,一个少年划着他的冰车撞上我们破冰堆出的一个小坟,就是距大洞十米的第二个。该少年既恼火又好奇,三下五除二把周围的雪就给清理了。他看到了那个小洞,试图把新冰封上的洞口再凿开。伙伴们都围上来,从椅子旁边翻出器具,凿冰的凿冰,清扫的清扫。收拾到二十米外的最后一个小坟堆和洞口时,一个孩子尖叫起来。他先是看见冰下有团灰突突的含混之物,就把冰面上所有雪末清理干净,然后调整视角仔细看,竟然是一张人脸。他吓得直接从冰上跳起来,哇哇大叫。恐惧也有诱惑力,孩子们胆战心惊地继续在周边清理,直到整个人形都呈现在冰底下。一个完整的死人让他们再次惊叫,叫声此起彼伏,一直传到咖啡馆里。
没错,即使被泡得变了形,即使可能已经被粘在了冰底,即使帽子丢了露出了陌生的光脑袋,即使中间隔了无数气泡和杂质,那张仰面朝天的人的脸,我也认识。
咖啡店老板大喊一声:“发什么呆,报警啊!”
他们对我的身份好奇。没必要,死了就死了,死即寂灭。死亡是最后的真相。
这些年他们都在找我。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找到了又如何,现在我就是个老头子,一副皮囊而已。但他们要找,坚决要找,不惜一切代价要找。那好,有找的,就得有被找的,我就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这些年还真没少跑,大半辈子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了,小时候做梦都想看的东西也看了。跑也有跑的好处。不单为了跑,这些年我也越来越喜欢陌生的地方。没一个人认识你,大家都独立,没有蜘蛛网那样千丝万缕纠缠不休的关系。你就是你,你不需要同时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从北京到了纽约,又从纽约到了温哥华,再从温哥华去了布拉格,然后是圣地亚哥、伊斯坦布尔和科伦坡。我以为他们总想不到我会到明斯克吧,尤其在冬天,他们知道我怕冷。出其不意。但这个出其不意还是失败了。
搞砸了也无妨。决定来明斯克郊区的这个小镇,我同时也决定不再跑了,这必定是我的最后之地。躲过躲不过都是它了。他们不来,我将会以一个小镇陌生人的身份葬身于此;如果这地方他们也能找到,我同样会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死在这里;既然结果都一样,那还跑个什么劲儿呢?的确是跑累了。身心动荡是疲惫中的最高级别。
这是几年里我待得最久的地方。为此冬天到来之前我就过来,置办房子和家具,我照一直待下去来安排生活。房子的确可以直接买下,我想暂且还是少留痕迹,先租,假以时日,身心都平复了再往前走一步。我租房的条件是,房东不能搬走。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白俄大哥,我看中他的深居简出和耳背。听不见,他就是我与他人最安全的屏障,能看见又不会乱说。我们一天都不会正经地说上一句话,实在没招了才会手脚并用地比画,这种情况只在敲定出租的那天出现过。他会帮我喂猫,有时候也顺带帮我热杯牛奶、煎个鸡蛋或者牛排,我会把要求画在纸上,画猫在吃食,画牛奶、两个蛋黄完整的煎鸡蛋和牛排时,我会同时画出弯曲的热气,提前贴到他的房门上。这种时候也极少。我怀疑他现在都弄不清我是哪国人,也记不起我的名字。这样最好。
决定不再奔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动荡中你永远沉不下心来完整地做好一件事。抛开前半生的业务工作,我尚有诸多爱好,读书、写字、拉二胡,年轻时还发表过几篇散文和小说。我常想,若把这些年的经历,尤其是这几年的逃亡历程,如实照录一过,想必也是本极有意思的书。但从一处到另一处的颠沛流离中,我几乎不曾善始善终地读过一本书。笔墨纸砚太奢侈,二胡旅途携带都是问题,谁现在给我把二胡,音准我可能都找不到。动荡的代价就是对静的残杀和覆盖,就像大雪掩埋五彩的世界,但有意义的事情都要在静中才能完成。所以,我能停下来了,像棵树一样扎下来。
小镇的确无事可做,适合在田园牧歌中混吃等死。整整花了一个月,我才确定钓鱼这件可以恒久地做下去的事。斯维斯拉奇河是条伟大的河流,自然养育的鱼的种类比镇上的居民人数还多。我喜欢河流,但我不喜欢钓鱼,我一向把钓鱼划归腐朽爱好的行列,不就是打着鱼的借口粉饰自己的无聊吗?为虚度光阴开脱。六十三年里我钓鱼的次数都用不完十根手指头。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像当地人一样扛着根鱼竿来到河边。那会儿斯维斯拉奇河还没结冰,我在远离他们的地方撒饵抛钩。一条鱼上钩之前,我要扭头看它们十八次;浮漂一动我就想提竿收线。钓鱼忌讳打草惊蛇,但我克制不住,静坐在河边的身体里一颗心还在奔走,连着两天一条鱼都没钓到。
这事说出去会是笑谈,就钓鱼而言,丰盛的斯维斯拉奇河堪称巨型鱼池。在养鱼塘里都钓不上鱼,肯定不是鱼的问题。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得对自己下狠手。比小孩过家家还可笑,我规定自己钓上一条鱼之前,绝不东张西望;浮漂动第四次之前绝对不动鱼竿和线,哪怕前三次鱼饵被那些狡猾的鱼吃掉。一周为期。
没用上一周,我把自己拧过来了。既然有漫长的余生可以挥霍,为什么钓个鱼的耐心都要透支?沉下一颗心比死还难吗?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就当自己是河边休闲步道上那些白俄罗斯英雄的雕像。那些不世之英雄,现在不也立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么?一个亡命之徒的卑微,还不足以让我斩断内心伸出的一只只欲望之手?况且,那些欲望之虚妄,我一清二楚;我甚至都不明白那些欲望的目标,以及是否有目标。我如草芥,我就是草芥。你伏到尘埃里。你低于斯维斯拉奇的河水。你甚至都没资格谈“平常心”。更不必说,神仙和圣人坐在水边,也必须让自己的脉搏和心跳静下来,静到打扰不到鱼儿们咬食上钩。
正本清源之后,垂钓的乐趣慢慢就出来了。先是河水澎湃,接着早晚结出麻花冻,然后冰冻越发厚实,直至整个河面像沉入睡眠,彻底变成了冰,我每天上班一样来到河边。我吃不了那么多鱼,做鱼太麻烦。房东大哥有兴趣我就单给他带,他摇头了,我就只给那只威武雄壮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带。我给这猫取名帕瓦罗蒂。除此之外,收工回家时我会清空鱼桶,把它们放回斯维斯拉奇河。
跟过去截然相反,我在钓鱼的过程中感受到的不再是时间的流失和亏损,而是收获和充实。不再是惊慌失措、捉襟见肘,而是平和、笃定与富足。我终于实现了期待已久的愿望,与他人无涉,自成一个世界。远处水边排开一溜垂钓者,我跟他们的距离不是以几十几百米计,甚至不是以一条河流计,而是以世界计,我觉得我跟他们并非在同一条斯维斯拉奇河边钓鱼,也不是在同一个世界钓鱼。他们钓他们的,我钓我的。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逆流穿行在人群里,依然是独自一人。
我更喜欢冰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词句用在小镇上的斯维斯拉奇河和辽阔野地,没有更合适的了。从水边走到河上,我在冰上凿出一个洞,坐下来,把钓钩垂下。可能有人不解,为什么守着同一个洞日复一日地钓下去?不好么?每天坐到同一个位置,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整条河的鱼儿们都将知道我还在这里。我在这里,它们就会源源不断地游过来。坐在冰上跟坐在水边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在水边我觉得我是在看着它们;在冰上就是在河里,我觉得我就在它们中间,我们在一起。垂钓者与鱼,不就应该在一起吗?那个冰洞,是我们之间联系的通道,我垂下信物。
冰钓有种强烈的地老天荒之感。天寒地冻,本就没几个人在天地间活动,乌泱泱一大群人,哪有什么地老天荒可言,有的只是锣鼓喧天,是忘我、无我和自我的被消失,是热闹和形式主义;一个人就不一样,天地都是你的,你也是天地的,不必违心,也无须附和,卑躬屈膝也只面对皇天后土,有疑问就可以放声表达,抬头即为天问,俯首便是问苍茫。我在冰上可以一坐三四个小时,那种扎根的感觉让我着迷。没错,就是扎根。先是寒冷顺着腿脚往上蔓延,然后冰开始生长,冰冻攀着椅子瘦细的腿和我的两只脚往上爬。久坐不动,椅子冻住了,鞋也冻住了,我与斯维斯拉奇河连接在一起,就像一棵树生长在了大地上。我成了河流的一部分,世界的一部分,天人合一,天与人合为一体。放眼四顾,辽阔的冰面上经常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很好。
但被抛弃的好感觉没能持续多久。最可怕的敌人是自己人。我以为这个郊外小镇天高地远,不承想悄没声息地就会来几个中国人。有的纯然是游客,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就差把“观光”二字写到脸上了,对相机的感情和兴趣远超过对美景。倒是那些不习惯对相机演戏的人,让我时常要绷紧防备的弦。当然我也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生死存亡也决不再挪地方了。入冬以来,先是有过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来镇上,待了两天,当我想出对付他们的法子时,他们又离开了。我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后来是那个画家。他到镇上当天我就知道了。站在我的窗口,只需要两三倍的望远镜就可以把他的白头发给数出来。他的箱子太大了,还是两个,那应该是装吃饭家伙的,是个真画家。过日子不需要这么累赘,我像国际航班一样全世界跑,也从来只要一只箱子和一个背包。他总去那个肖洛霍夫咖啡馆,我又有点犯嘀咕。他找了个喝咖啡的最佳位置,只要视力足够好,我在冰上吐口痰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来冰上,我就放了心,一个必须坐滑冰车才能顺利到达我钓鱼地方的人,要担心,理由就太不充分了。
我不搭理他,并非防范,而是长久不说话,表达能力和说话欲望都在江河日下。我经常恍惚,必须让上下牙齿咬一咬才能确认舌头在不在。这小伙子不错,他的脸上和目光里有尚未被生活异化和篡改的天真与真诚。他应该能画出真正的好画。我甚至想,如果他离开修道院时我还能活着,我会把我经历的和知道的都告诉他。不是让他写下来,而是让他画出来。就逼近真相这一点,我更信任图像而非文字。
很遗憾,现在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入冬时来过的那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又来了。这次他们没像上回那样,开着车把镇上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而是大部分时间像个文化人坐在咖啡馆里,我知道有麻烦了。赶在这场大风雪降临之前来到镇上,是因为他们确信,这个时候我一定会被风雪堵在这里。他们不知道,我已经不打算再离开。大雪拖延了一天。这要怪天气预报不靠谱,唯一能说点真话的又经常说不准。
大雪迟到对我倒不是件坏事,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我们都很清楚,事情必须做在暗处,成与不成都不能搞出新闻。如果没这个游戏规则,我这个国际航班几年前就该停飞了。所以,他们在找暗处,我也不能闲着。在明处他们没法动手,在暗处我也可以反制。那么于我而言,同是明处与暗处的地方在哪里?斯维斯拉奇河的冰面上。只要那一溜店铺中有一个人把目光转向斯维斯拉奇河,我就是安全的。但如果谁都看不见时河上出了结果,那大河再辽阔,也是暗处。显然我们都力争在这个“暗处”把对方解决掉。
感谢风雪渐起,给我留足了时间。也感谢画家,帮我扩大了冰钓洞口的尺寸,大到一个人栽进水里不会有任何障碍。直径近两米的冰窟窿,两个人同时栽进去问题也不大。据我目测,那俩人最高的也不会超过一米八五。只要他们进了水,我就可以让他们在冰下奔赴不同的方向;等他们有机会与空气接触,已经春暖花开了,他们也许分处斯维斯拉奇河湍急流水的两端,遥远得如同有生以来从未见过面一样。
风搅雪真正到来,正是我们最理想的战斗时刻。以我这几个月在冰雪上练就的耳朵,即使北风呼啸,一只猫踩着积雪走近我也听得出来。那人顶着风雪走过来,双脚踩踏积雪的力道轻重不一,步伐间隔时间长短不齐,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走得凌乱,这表明在特殊环境下作业他是个新手。我握紧称手的工具,他再往前走一步,我将在站起的同时出手。一招克敌,一招制胜,我有这个自信。我在这同一块冰上坐了两个月。他突然站住。距我出手一步之遥,那人停下了。世界突然静下来,仿佛上帝给风雪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耳朵里一片空白。他也在等。
更突然的是寂静中响起一声猫的哀鸣。我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帕瓦罗蒂让人心碎的高腔。又一声。不会有错。四五个月来我们相依为命。在我尚未决定就此留下再不逃亡时,我曾设想,如果走得急迫,只允许带一样东西,我会选这只猫。如果说我在此地还与另外一个生命有所交流,那也就这只猫了。我给它做饭、钓鱼,跟它说话,像遛狗一样遛它。在画家来到修道院之前,它是小镇上唯一能够听懂汉语的生命。也就是说,画家到来之前,这个世界上,只有跟它我才会说自己的母语。
第三声。我站起来,在大风雪里转过身。帕瓦罗蒂凄厉地长叫一声,向我扑来。我知道不是它要扑过来,而是被那个人用力地抛过来。他的落点选得非常好,经过自由落体之后,我的猫将会准确地落进冰窟窿里。为了截下帕瓦罗蒂,我只能扔掉手中的工具。很好,我稳稳地接住了,甚至做了一个足球守门员的动作,接住球后随即抱到怀里。我把帕瓦罗蒂安全地抱在了怀里。我觉得我的肚子上被踹了一脚,后退两步,身体侧转,在我调整好平衡之前,又一脚踹到我右肋骨上,我斜着身子倒向了那个最大的冰窟窿。
我能记得的冰面上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在落水之前,两臂以强弩之末的力气将帕瓦罗蒂推离了水面。这是我在有生之年能够送帕瓦罗蒂的最后一程了,我清晰地听见它的身体圆滚滚地跌落在冰上的积雪里。然后我感到了第三脚、第四脚。再之后,他用某个器具把我往冰底下推。那人对我工具的使用不得要领,他把推弄成了砸、捅和搡。
可以如实地告诉你,我没有感到疼,也没有感觉到冷。除了刚开始几分钟肺部的不适,那里像有两团燃烧的火,接下来就无限妥帖了,如同深沉的睡眠降临到我身上。我觉得充实、安稳、笃定和雍容,因为我真正成为了冰的一部分,成为了斯维斯拉奇河的一部分。这很好。
三个月后,慧聪如期回国。从首都机场接到他,我们直奔巴奴火锅,他说得来点非常规的压一压。这个南方人,饮食一向清淡素雅,这次看来是真刺激到了。大致情况我知道一点,微信聊天里他透露过。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美则美矣,却也孤寂磨人;何况再厚的雪也只能短暂覆盖,那驳杂繁复、藏污纳垢的大地本身,终究要现世而出。我点了麻辣锅底,一堆下水,所有想不通、看不懂、挥之不去的,最后都可以通过肠胃给压下去。
一顿酣畅淋漓的火锅足以改变世界观,慧聪吃得百感交集,后悔去之前没在行李箱中装几包火锅底料。不过最后一个月,他的胃口也没那么好,或者说,诸事纷扰,完全忽略了肠胃的要求。最后一个月他陷入了不可遏抑的创作激情。他拍拍随身携带的一个碗口粗的大长圆筒,那里装着他所有成品画作,其中有一幅作品是送给我的。为了能够日以继夜地创作,白天他不得不两个小时去一趟锅炉房,代替醉鬼大哥及时添煤。画画之外,还要隔三岔五接受警察的问询。在这个小镇上,他是屈指可数与冰钓老人有所交往的人。
陆先生,也可能是路先生或者鲁先生。警察的英文发音有浓烈的冰碴子和羊肉味。他对冰钓老人个人隐私的了解,也就到这个含糊的姓为止。他一遍遍地对警察回忆,但这回忆深重地折磨了他。每次他都努力还原两人的交往现场,但每次表达出来的都有出入。“真实”让他很是苦恼。警察想要的真实中包含了逻辑的诉求,而他拒绝在回忆中人为地建构一个个因果。他甚至对细节的回忆也常常恍惚。
比如大风雪来临的那个下午,坐在肖霍洛夫咖啡馆的窗前,他似乎看到了风搅雪中一个异常的人影,但当他自我追问:真的看到了第二个人?他又不能肯定。警察问:拍你腰背的那个中国人,是要让你坐下吗?他回答不了。他们调查了旁边的旅馆,那两个中国人第二天下午才退房离开。夜长梦多,谁干了坏事还能这么从容?住宿记录显示,他们也并非第一次来小镇,作为工作在明斯克的商务人士,他们来此地短期度假完全正常。
最重要的,尸检报告显示,冰钓老人没有任何明显外伤,他杀理由不充分。
警察问:请你援手扩大洞口,是否在为自杀做准备?
警察又问:你发现他有抑郁症倾向吗?
他想了想,摇头。摇过头之后,他又想了想,真没有么?只好抱住了脑袋。
在他离开小镇时,得到此案的最新结果是:这个世界上自愿少了一个人。还可能少了一只猫,如果这只猫还活着的话,因为尚未发现它的尸体。
“你是个编故事的,”慧聪摸着肚子坐在卡座上,一顿火锅下肚终于让他觉得彻底回到了国内,“你怎么看?”
“那不叫编,叫虚构。虚构跟真实并不相悖。”
“一回事。你能借口看一场大雪把我弄到北京来,你还能借口看一场更大的风雪把我弄到明斯克郊外的小镇上,你就不能告诉我个实在话,那人到底是谁?究竟怎么死的?”
“他是谁不重要,死亡也不需要真相。重要的是死。”
慧聪用牙线锯着牙缝里的肉末。“也是啊,”他拍一拍脑袋,“说好送给你一幅画。”他打开那个装画的圆筒,从一卷画作中抽出一张,抻开来给我看,“画它的时候,自始至终,我的确没想过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我想着的只是他的死本身。”
“你懂他了。”
画的名字叫《斯维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
一个人,长得像林慧聪,站在虚空里朝更高的天上仰望。他的面前,隐约的云彩之间是一条结冰的大河,冰面之后是流水,一个人仰面躺在冰和水之间。他那微闭的双眼和弯曲的十指,正处在某个连贯的动作流程中,仿佛马上要开始一场漫长的仰泳。白云如流水,映照在冰面上;流水像白云,在冰面后漂荡。仰脸望天的那个人站在画面右下的三分之一处,臃赘的棉衣也不能让他魁伟起来,但他还是用自己细脚伶仃的小身板,支撑起了整个画面的平衡。
我指着画面上的林慧聪,说:“比你本人要瘦弱。”
“当时就这感觉,老人被浸泡了几天,冰的透明度又没那么高,含混的毛边也起到了放大效果,整个人就变得极其雄壮。不仅身体宽了,体量也变长了。跟他相比,冰上站的所有人都细瘦无比。”
如果透明度足够高,他会更清晰地看到老人双目半阖,两手分张在身体旁边,十根指头弯曲像要抓住什么。可能是因为冰面映照了天上的流云,让眼前的场景有了动感,他觉得他随时会翻身而起,或者像鱼一样在斯维斯拉奇河里游起来。有风从头顶吹来,林慧聪跟着风一直看到天上。流云背后并非空无的蓝天,而是影影绰绰繁华如街市。不是街市,分明就是一条冰河。它叫斯维斯拉奇。在冰面和水流之间,一个人即将游动起来。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