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女人说马江河出来了。赵多瞄瞄她,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剔刮着鲫鱼。刚上市的野生鲫鱼,味道鲜美,就是刺多。自他爱上吃鱼,只要在家吃饭,她必炖一砂锅。赵多吃鱼有章法,先从尾部开始,然后腹、背、头,就像握的不是筷子而是轻巧的刀片,再小的鱼也剔得干干净净,而头骨完整。那是真正的赤裸。
赵多又夹了一条,埋头细雕。行至背间,手指突然发紧,如刃的筷子失重。没听到声响,但他感觉到了。鱼脊的正中部位已经塌陷。赵多抬头,听谁说的?女人好像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说卖油饼的老六,马江河老娘中午去买油饼了。赵多盯住她,你放钱给他了?女人甚显委屈,你攥那么紧,我哪有多余的钱?赵多说,那老六是笑面虎,离他远点儿!女人嘀咕,我又不是官太太,谁没事上那儿去?
赵多出门那刻,黑暗已一团一团地围上来。他在楼道口点了支烟,吸了两口,踱到小区背面的亭子。刮了一天的风已经疲下去,但仍有些冷。毕竟是北方,才过惊蛰,寒冷是正常的。吸完,赵多丢在地上,踩了一脚,拨通金叶的电话。马江河应在端午节出来,春节前赵多和金叶讲过,到时他和她一起接马局,金叶泪眼婆娑的。竟然提前了,而金叶竟然没告知他,若不是女人耳长,他还蒙着呢。
金叶的声音飘飘忽忽,永远在游荡,那啥,哎呀,我这记性,不过……拖泥带水,全是废话。只有输急眼让他送钱,她才干脆,就一句。赵多截断她,问马局在不,我和他通个话。金叶说正在睡觉,醒了告他。赵多猜马江河就在旁边,他说好吧,先让马局休息,改日我给他接风。不等金叶回应就挂了。
赵多没有按以往的路线抄近到妙姐文具店,绕了个大圈子。边走边想这习惯是在砖厂背砖养成的,待成了小老板,有大把的时间挥霍,也没纠改过来。躺着当然不是不能想,但总觉脑子有淤泥,转不灵光。若不是电话催着,他会走得更远。
那是临街的三层楼,一楼是文具店,二楼是冯妙的住处,三楼是麻将室。从外边看,只有文具店的牌子,闭店早,灯箱几乎没开过。麻将室不对外,有资格出入者极少,平时一桌,特殊情况两桌,而且在南北两个房间,不像别的棋牌室闹哄哄的,烟雾把脸都熏黄了,遇有口粗的,满嘴跑生殖器。这里很安静,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偶尔的荤话也有分寸。冯妙的精力在三楼,文具店一天甚至去不了一次,完全交给雇用的女孩。冯妙只在三缺一时上场,她的主要任务是给客人做晚餐或夜宵。有的棋牌室也管饭,烩大菜,馒头而已。冯妙的客人特殊,只是填饱肚子,有辱他们的身份。主意多半是赵多出的,他有股份,自然要操心,但冯妙悟性高,他一个主意,她能牵出来几个点子。
赵多进屋就做检讨,他瘦小,脸就是个大号枣核,但表情极丰富,这是逼出来的,久而久之,就成了演员。三个人正喝茶,退休的政协副主席和人大副主任,尚未退休但已闲挂的某局局长,虽说不在位,但资历在那儿,得仰着笑。若他们还在位上,恐怕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甭说一桌打麻将了。冲着副主任作揖,赵多笑得更浓了些。局长说,你以为我们稀罕你呀,你不来,小冯就上场了,这搞得!冯妙笑而不语,挨个倒水。赵多立即望向局长,来得不巧,还好我不是球,要是,你一脚就踢飞了。局长嘴损,哈了一声说,你这变来变去的,谁知你真身到底是什么。赵多佯装发愁状,我也想知道呢,就是弄不明白。
副主任跟着笑了,揶揄局长,跟小冯打,你老婆还得给你送钱来。局长立即拍头,惩罚自己似的,哎呀,咋忘了是小冯手下败将呢,打一场输一场,亏你提醒,不然真得让老婆跑一趟。副主任说,跑一趟也没啥,反正你老婆腿长。那是有典故的。局长打着哈哈,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没开始呢,就打上心理战了,老领导,饶了我吧,我还想赢赵老板的钱呢。
副主席寡言,却是直性子,脾气也急,还玩不玩?再啰啰天就亮了。副主任手臂一搂,赶紧的,老罗要粗了。
他们摆开阵势,丝丝缕缕的香气已经冲进鼻孔。局长朝外望望,也不知小冯的鸡汤里都放了啥,能香掉脑袋,改天让我老婆学学。副主任不忘挖苦,你惦记的不是鸡汤吧。局长故意配合着副主任,还没啥呢,就让你看穿了。副主任说,你还想啥?局长笑着回应,我本来想啥,让你看穿,就不敢啥了。副主任说,我要这么厉害,你老婆得请我吃饭。局长笑道,我回头跟她说,只要你赏面子。副主席嘲讽,没想到你俩是说相声的,头都大了,能不能消停会儿?局长哈哈大笑。
赵多不言,但和副主席不同,副主席乃个性使然,他嘴巴闭着,眼睛和耳朵却没关,观望他们的神情,揣测他们的心思,拾拣、分析每一句有用无用的话。有些话在别人听来就是玩笑,对他却是有用的;当场听是闲言,事后没准儿能淘出金粒。
打完一圈,副主任去了趟卫生间;再一圈,又去了一趟。摸牌时,副主任自嘲,前列腺不好使了,多喝两杯茶,就憋不住了。局长说,也怪小冯,拿出这么好的普洱。副主任说,年轻喝大酒落下的毛病,总以为身体结实,没问题,头天喝醉,第二天接着灌。局长附和,在乡下待过的,都这样,没啥娱乐,不喝酒干啥?!副主任被局长的话触动,冲局长点点头,关键是有些工作就靠喝大酒,收提留那会儿,只要把村支书灌趴,连老百姓的门都不用登,不出三天准一分不少交上来。局长感慨地说,都是用命工作呀。副主任说,那是!
副主席摸牌、出牌,丝毫不感兴趣,此时嘁了一声,那是女朋友太多!
副主任被噎着,直翻白眼,你这骡子,不声不响的,就爱背后开枪!那你说说,你在赵山乡那会儿,妇联主任咋跑到你屋里喝药?
副主席正好摸起一张牌,眉宇亮了亮,忽地推倒,仿佛怕三人看不清,又往前推送半寸,平稳的声音透着喜悦,终于过年了。
副主任看看牌,再瞅瞅副主席,还没正式揭你短呢,你就开始报复了?!
打完四圈,冯妙的汤炖好了。他们移到外间的沙发上,各自端起白瓷碗。碗上的手绘青莲花苞半开,随清风摇曳。一碗汤下去,额际微微冒汗,骨软筋酥。茶几上备了小点心,都是冯妙自己烤的,有甜有咸,各取所需。
他们没有立即上桌。副主任半仰着,滑动手机。局长边吃点心边和冯妙闲聊。副主席不耐烦了,问还打不打,不打他就回了。局长看副主任,说打是想打,就是银子不多了。副主席轻哼一声,你别哭穷好不好?局长苦笑着,膘不是装出来的。副主席问,亚麻厂那块地有十几亩吧?局长脸色突变,但迅即恢复正常,还掬出半脸笑,一副告饶的架势,但显然又不甘心,回敬,没有北街地皮值钱,听说马上要招标了,那谁进去前,敞开了批呢。“那谁”曾是皮城的土地局长,连阎王爷都敢卖的主。副主席怔了怔,又瞪瞪局长,局长咧咧嘴,但没言声儿。副主席也把舌头压住了。
两人为刚才的交锋后悔,赵多瞧出来了。道听途说,终在这个晚上验证。在“那谁”进去前的七八年,一些人以远不如白菜的价格拿下地块,放几年,转手给开发商,足可赚爆,甭说子孙三代,八代都够花了。还可合法买下某个厂子,那些年几乎每个乡镇都有企业,有的还设驻皮城办事处。企业半死不活,厂房也不值钱,买的是地皮,当然不是谁都有资格买。
副主任从手机上拽起脑袋,指指副主席,又点点局长,你们脑子活,该哭穷的是我,干了一辈子,灌了一辈子,就挣下一处窝。副主席和局长难得地联合起来,说副主任海南和北京的房,说他市区的商铺,还提到他的次子,要说他副主任才有战略眼光。副主席不再绷了,局长也不顾忌。
副主任打着哈哈,搞翻底儿大赛还是咋的?要让赵老板笑话了。
副主席和局长的目光同时甩向角落的赵多。似乎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赵多的存在。他们的机密被赵多听到了。其实赵多明白,他能轻易听到,并不是他们忽视了他,也不是说漏嘴,而是风头已过,没危险了。当然,赵多没听到更好。
局长最先出击,说咱比赵老板可差远了,都说瘦子精壮,赵老板的相好没有一个连,也有两个班,是不是?三人一致对准赵多,逼赵多承认。赵多就承认了。他们乘胜追击,赵多半遮半掩地交代。规则无处不在,他得遵从。
话题从赵多身上移开,时候就不早了。其他三人张罗着离去,赵多推开卫生间的门。镜子里的脸仍是枣核样,没有任何改变,也不可能再改变,但眼底有着努力压制的兴奋。除了冯妙,没人知道他是麻将高手。他记忆力好,能记住码的每张牌的位置,手也利落,能让哪些牌码在一起。别人手里留着什么,需要什么,打过两张他便清清楚楚。本可以场场赢,但他从不,更不大赢,多半时候是持平或小输。若想爽一场,就到街上的麻将馆,不用看谁的脸色。在冯妙这儿不行,他清楚自己的角色。打麻将不过是形式,他要获取的是信息。这个晚上,赵多输了几百块钱,收获的远比输的多。他像奔跑了上百公里的猎手,胸口甜腥,疲惫不堪,就要从马背栽下去了,突然间,猎物进入视野。
赵多调整了表情,做了个深呼吸,反身出来,但脸上还是留了痕迹。冯妙诧异地,他们拿你寻乐,你还这么开心?赵多淡笑,习惯了,下酒怎么也得嚼几粒花生米。冯妙毫不掩饰她的关切,我就怕你受不了。赵多哈了声,皮糙肉厚,结实得很。冯妙说到副主席,闷声不响,脑瓜活着呢。赵多就笑,不活能干到副主席?冯妙叹,人家动动嘴皮子,顶咱干几辈子。赵多说,你不是今天才知道吧?冯妙说,以往只是听说。赵多说,每个人都是厚实的墙,你看见的只是一个缝隙。
坐呀,你咋老站着?冯妙突然说。没等赵多回应,又略伤感道,我准备了两个菜,陪我喝几杯吧。她望着赵多,眼底满是幽怨。
赵多皱眉,你别天天喝,会喝坏的。
冯妙轻声道,夜太长了。
赵多抛出一个虚笑,天都要亮了,你早点休息。
赵多摸住门把手,冯妙从背后抱住他,叫了声多哥。赵多一哆嗦,拨了拨,随后转过头,说马江河回来了。
冯妙怔住,我怎么没听说?
她不像装的,这让他舒坦。
赵多说,我也是傍晚才知道。
冯妙忽然气呼呼的,那又怎样?你想说什么?
赵多被抽了似的缩缩脖子,我其实是想提醒你。
第九天,马江河走出家门。接了好些电话,曾经的手下,还有从他这儿揽过生意的。他都回绝了,屁股长了疖子,动不了身。当然是托词。他不想刚出来就四处招摇,好像刚刚从战场凯旋。况且,未必是真的请,虽然一顿饭不算什么,但毕竟今非昔比,谁是真请,谁是礼貌,他听得出来,但还是想验证。若是真想请,肯定还会打电话。这也是他回绝的原因。验证又如何呢,只会堵心,但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弄个清楚。在乡镇当二把那会儿,他对砌砖、抹墙、铺路等不同工程砂子与水泥是什么比例混合的,捏一撮便能分辨出大概,能说出不同水泥的标号,什么牌子的更好。工头们个个如泥鳅,他不想被他们明着糊弄,暗地糊弄也就认了。凡是揽上工程的,和乡一把都是钢铁关系,即使什么都清楚,也只能装哑巴。只有一次没憋住。他随乡一把检查村庄至乡政府的水泥路,乡一把踩着打好的路面,感叹往回倒十年,甭说农民,连他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村级路会变成水泥的。工头附和,说甭提农民多高兴了,昨天一农妇送来半筐煮好的鸡蛋,我不收,她拦着不让走,说修了路卖菜就不发愁了。乡一把顿时满脸放光,问真有这事?工头连连发誓,说他们再早来一会儿,还能看到鸡蛋的碎壳。一把让工头再有类似的事及时向乡里报告,好做宣传。两人兴致盎然,没注意到马江河停下了脚步。他让干活的工人停手,蹲下抓了一撮搓了搓,结果被惊着了。偷工减料并不稀罕,可太过了。按这个标准,不到一年就成了酥饼,比土路还难走。这还是重型车不跑的情况,不然,也就三个月寿命。不只是坑村里,也可能坑了乡一把,传言他年底将调离。马江河捏着那撮水泥,快速走到乡一把面前。工头笑着斥驳马江河,马江河说我不是行家,那就找个行家鉴定一下,工头的脸顿时像起皮的路面,坑坑洼洼的。乡一把指令工程暂停,全面整改。回乡的路上,乡一把说了两次多亏了马江河,那情形颇像马江河把他从深渊拎上来。乡一把对马江河不分场合地赞誉,但年底调离时却没推荐马江河接任,而是推荐了副书记。虽然副书记没上位,从他乡调了书记,马江河还是很窝囊,也很窝火。而那条村级路第二年便成了豆腐渣。
在家窝着的每一天,老娘都往他这儿跑一趟,送油饼、酥饼、莜面饺子,都是他爱吃的。他吃,她就在旁边“监督”,叫他多吃,似乎他在里面天天饿着肚子,好像他的胃是口袋,多少都能装进去。自打他把老娘接到皮城,送饭便成了老娘的首要任务。金叶茶饭不行,也没那份耐性。他不怎么回家吃饭,并不是金叶厨艺差,饭局太多了。老娘送饭成了他的负担,他三天两头挤出个空档,回家吃一次,不让老娘太失望。那时老娘不催促他多吃,只是看着。
他清楚老娘更多是怕他不开心。在她的意识里,吃得足够饱,就能忘记不快,某次考试他砸了锅,老娘煮了八个鸡蛋。他还没吃就笑了,老师批评他这么下去期末就吃鸡蛋了,老娘提前给他吃了。
他没去看老娘,倒让老娘天天跑,在那个早上,马江河突然不安。出门前,他给老娘打电话,她没接。她不会这么早来的,但马江河走在路上,仍盯瞅着对面,搜寻熟悉的身影。碰到几个熟人,马江河脸上挂着适度的笑,灰溜溜的不至于,但也没必要夸大自己的不在乎。亲朋都在乎,自己有什么装的?
老娘在西城,距他的住处约三公里。还没到热的时候,他却出汗了。想到老娘右脚不便,每天往返六公里,他越发愧疚。
名副其实的老旧小区,就一栋楼,没大门,水泥砖铺就的院面坑洼甚多,渗水井是自挖的,至今没与主管道接通。经过井盖处,腾漫的臭气几乎令他窒息,他快步越过。
门铃坏了,他轻轻击门。没有回应,与老娘走两岔了?再拨老娘的电话,仍不接听。他用力擂门,不祥的念头闪过。触见墙上的开锁电话,正要拨,门开了。老娘污脏的脸让他一愣,不等问,老娘已慌慌转身,好像他是抢劫犯。臭气撞过来,他几乎倒仰。他没捏鼻子,甚至来不及想,便紧步追过去。
老娘已闪进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准确地说,是压,她双脚猛蹬,腰往后挺,胳膊挤按着马桶两侧,皱巴的腮因用力扯拽,紧紧绷着。仿佛马桶里关着怪兽,稍稍放松,怪兽就跑出来吃人了。赶紧出去!老娘冲马江河喊。马江河定在门口。
遍地粪水,脏污的浊流仍放肆、固执地从马桶盖的缝隙往外渗。若不是压着,肯定就如岩浆喷射了。老娘见马江河傻站着,再次喊他出去。马江河这才醒悟,叫她离开。老娘说不能离,离开就造反了。粪水漫过来,马江河往后退退,说这样不行,得让捅下水道的弄。老娘说一会儿就不冒了。又催他出去,别脏了脚。
马江河返至客厅,掏手机竟有些抖。他想也没想,就拨赵多的电话。有两个人的号码,他不用想就能说出来,赵多和冯妙。他进去六年,老娘竟成了清粪工。这本该是赵多操心的,派一个工人就行。过去老娘拔牙镶牙都用不着他惦记,赵多比他上心。狗操的东西,马江河暗骂。金叶还说赵多不势利,每年春节都去家里坐坐,想来不过是赚个不忘旧主的名声,知道金叶会说出去。而老娘,彻底被赵多遗忘了。
电话终是没拨出去,拿捏不好语气。他有责损赵多的理由,却没有责损赵多的资格。而用帮忙的腔调,他不甘。即便他瘦死,骨架也在那儿摆着。当然,他也不想无声吞咽这份憋屈,那得等机会。
楼道中贴满了广告,随便打了一个,半小时后疏通管道的便上门了。马江河让那个精壮的后生搞彻底,后生说那得把下面的管子全换成粗的,自然要价就高了。马江河叫他该换什么换什么。老娘听见了,说要和楼上商量一下,马江河挥挥手,催后生快干。
后生离开,老娘清理卫生间,马江河要弄的,她急得几乎和他打起来,他只好退出。南北窗都开着,他仍感觉胸闷,在楼道口躲了一会儿。一楼就这点不好,管道堵塞,最先遭殃。买一楼是为了照顾老娘,想方便却没方便。其实,他完全可以给老娘买新楼,又不是买不起。那时他刚调回县城,作为大局一把,不知多少人盯着,若说谨慎,不如说想为自己赢些资本。老娘不嫌旧,比村里的土房强几百倍,就是现在老娘也不会嫌,可马江河受不了,这是给老娘买罪受呢。
老娘要出去买油饼,做别的来不及了,马江河拦住老娘,说我一个闲人,又不急着上班,有啥来不及的。老娘说那就揪面片吧。也就半小时,老娘将热腾腾的面片端上来,马江河瞅瞅老娘的额头,疼惜地说,我没那么饿。老娘说,饿伤胃,赶紧吃吧。
老娘仍心疼换管子的钱,说该大伙分摊的。马江河叫她别管,也没多少钱。老娘怪责,咋叫没多少钱?好几百呢,不是原来了,你连饭碗都丢了,花钱不计算哪行?马江河的目光从老娘忧心忡忡的脸移到几乎全白的头上,胸间顿有冰块撞响,他说,饿不死的,我不会让你饿着。本是安慰,听来却有气呼呼的味道。老娘叹口气,沙发都割烂了,就差撬地板了,你还哪来的钱呢?马江河没吭声。老娘说,单靠金叶那点工资……唉,我都要愁死了。马江河故作轻松地笑笑,愁什么,挣钱的道儿多着呢。老娘眉头略展,你想好干啥了?马江河说,正在想。老娘问,啥是保险印?马江河愣住,听谁说的?老娘惴惴不安,那天买油饼,老六这么说。马江河意识到口气硬了,想笑却未能笑出来,淡淡地说饭都要凉了。
在里面待几年,出来反而安全了。没进去当然好,但整日提心吊胆,以前退了就退了,现在退休好几年还有被查的。某个局长就吓死了,每有人进去,他就想到自己,头发、眉毛、睫毛、胡子都掉光了,后来听不得声音,家人不小心摔碎茶杯,要了他的命。
年轻的进去基本就清零了,资历久的,被没收的只是小部分,甚至不足零头。用几年的不自由换取后半生和儿孙的衣食无忧,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他们春夏在皮城,秋冬则到三亚、北海,如同候鸟;或者搬至儿女居住的城市,从此消隐。那些胆子大的,打麻将都开着宝马。比如邱某,若有人问,就说老二的车。他的二弟靠他在位的关系搞了一个旅游庄园,确实有钱。但谁都清楚,宝马就是他自己的,他拔根汗毛,也比二弟腰粗。
繁花似锦的前程一夜凋谢,马江河积蓄有限,但不至于后半生衣食无着,何况还有以前的关系,可以揽点工程啥的。马江河不敢对老娘说实话,怕吓着她。连金叶都不知情,那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
老娘的惆怅提醒了马江河,不能再缩躲在家。当务之急是给老娘换房,绝不能再让她遭罪。老娘肯定反对,所以他不打算征求老娘意见,订好房直接搬就是了。
这几日天天接电话,但最想听到的偏偏沉默着。赵多知道他的新号,她肯定也知道。马江河本可打过去,但他拗着,偏不打。从老娘那儿出来,马江河不拗了,或者说等不及了。
睡得晚,起得却早,中午补个觉,精力便鼓鼓胀胀了。冯妙要去早市采买,若是晚了,想要的怕就买不到了,即使买得到,但被人挑拣过,总有吃剩饭的感觉。她喜欢首拨,就像走在未被踩踏的草地,舒畅、清爽。她真真体会到什么叫花钱有乐,不是买瑞士手表、爱马仕包,而是在清早的市场上。与她的穿着相比,这爱好实在是老土可笑,然而她享受。她从不毛脸,所以要预留梳洗时间,可不就得早起?
早市在城边,由骡马交易市场改成,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那些摊位就像旺盛的草,到处都是。她从不开车,而是骑电动自行车,想停就停。比如这个早上,她本想往里骑的,忽然看见香椿,便将车锁在路边。没等她蹲下去,卖香椿的汉子便往秤盘上抓了一把。她诧异地说,我没说要买呢。汉子自负地说,这味儿带钩,不买你怕迈不动脚。她哈哈大笑,你可真会吹。汉子一本正经,真没吹呢。香味足够浓郁,但她还是闻了闻,很纯正的香。价钱够贵的,但只要相中,再贵也要买。汉子说,大妹子,这可是头拨,独一家,你要在别的摊看见,我白送你。她笑笑,那就来两把。汉子抓了三把,妹子肯定不后悔的。她没拦挡,几把无所谓的,就是要一个鲜。
冯妙走走看看,快到活鸡摊位时,突然一阵喧闹。吵吵嚷嚷甚至大打出手,时常发生。她不喜欢围观,躲得远远的。正要走开,一矮胖妇女慌张往这边跑,好几个人被撞着。她紧躲慢躲,还是被妇女撞了。妇女似乎昏了头,分辨不清方向,明明是往前的,撞了冯妙,反向后奔,追赶上来的瘦汉一把揪住她,汉子另一只手上握着滴血的刀。他要拖妇女至摊位前,妇女死活不肯。没有深仇,妇女要买鸡,瘦汉宰了,正待煺毛,她却说不要了。妇女说自己没带钱,瘦汉不干。冯妙上前,说那鸡我要了,你放开她。瘦汉认出冯妙,立即松了手。那妇女红涨着脸,挤出人群。冯妙瞟瞟瘦汉的刀,说你这阵势可够吓人的。瘦汉往身后藏了藏,说刚好在手里抓着,没来得及放。又解释,我也不容易,家里等钱用。他煺好,用清水连冲两遍,近乎媚笑,你瞧好,都洗干净了。冯妙无言接过。这是最后一次买瘦汉的鸡了,市场上好几家呢。
然后又买了新蒜、胡萝卜、花椒。早集有超市买不到的,过些日子苦菜、黄花、蕨菜、蘑菇就轮番上市了,都是野生的,商贩多是附近的农民。采买齐,冯妙仍左观右瞧,没准儿有惊喜呢。
早餐是自磨豆浆,点心,煎鸡蛋。吃过,她去对面的药店买了几盒通宣理肺丸,另有金嗓子喉宝、维C含片,速效救心丸。药是给打麻将的人备的,有些能用着,有些用不着,比如速效救心丸,但还是要备,过了保质期马上换新的。她巴望着都过期处理掉呢,但万一有需要呢?像他们那些人,喝酒、熬夜,个个都是耗损过度的机器,谁血糖高,谁血压高,谁尿酸高,她摸得清清楚楚。准备饭食,自然要考虑他们的禁忌。谁不能吃甜食,谁不能吃豆腐,谁不能吃鸡蛋,她在本上专门记着。到了他们这个份上,退的没退的,腰包都鼓,不在乎钱,只在乎身体和享乐。他们买开心,她就挖空心思让他们开心。开心了,他们才乐意扔。他们问多少,她不说数目,让他们看着给。他们反而给得更多。他们坐在那里,不论高矮胖瘦,于她都是钱垛子,有一次她凝望许久,他们竟真的变成红红烫烫的钱墙。那一刻,她呼吸急促,双腿虚晃,好像无意闯入了恐怖地带。还好,推倒牌的声音将她拉回。从此,在她心里,他们有了另一个称呼。
别的店铺早开门了,只有文具店还没睡醒。生意一般般,但已经到点,就该开门。小红的男友移情别恋,这一阵小红情绪低落,眼圈儿动不动就红。冯妙粗粗劝过,小红内向,她不敢往深说,怕伤着她。也只有靠时间治愈了。当然有些伤是终生的,时间也无能为力。谁没不痛快的时候呢?冯妙体恤她,早走就早走,晚来就晚来,但太过就让人不快了。
冯妙上楼取了钥匙,刚把门打开,小红喘着粗气到了。冯妙瞟瞟她,她红着脸解释自行车爆胎了,她补胎来着。她个子不高,但挺耐看的,瓜子脸,大眼睛,两道浓眉,脸上永远挂着羞怯的笑。小红朴实,冯妙相中的也正是这点。跟同龄女孩比,她像另一个时代的人。小红撒谎了,冯妙在心底笑了笑,说车胎补几次就不经用了,再爆干脆换新的吧。小红干两年了,冯妙从没斥责过。这话就够重了。小红低声说我知道了。冯妙问她吃过早饭没,小红感激地说吃过了,然后将需进货的单子递给冯妙。冯妙翻了翻,还给小红。小红说昨天打过电话,下午就能送过来。冯妙点点头。小红问中午要她接若若不,冯妙说我自己去吧。
若若是冯妙的女儿,是她短暂婚姻的唯一果实。若若在皮城私立小学读四年级,双语,寄宿制,周六中午休息,周日五点返校。无论对冯妙还是对女儿,那都是幸福的时光,除非实在抽不开,冯妙才打发小红去。
若若最爱吃冯妙烙的千层饼,为了多吃饼,菜都省了,因此冯妙每次和一丁点面,防止她吃饼就饱了。准备妥当,冯妙驾着自己的丰田去学校。吃过午饭,若若到卧室看动漫,冯妙想补个觉,刚躺下,电话响了。
还记得我吧?
冯妙一颤。熟悉得如同自己,哪会忘记?听出声音里的情绪,这是怪她了。她反应还算快,就像他在跟前,马上垂了眉眼,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怎么才和我联系?我又没换号码,你不会忘了吧?他怎么踢过来的,她就怎么踢回去。
你的牙还这么硬。他好像笑了。
冯妙想起他第一次说这话的情景,脸竟然烫了,说,那得看对谁。
他停了一下,问,你还好吧?
冯妙说,反正活着。
他哈了声,这话该我说的,被你抢了。
冯妙问,你呢,也还好吧?
他说,马马虎虎。
冯妙劝,算是一劫,过了也就踏实了。
他问,什么时候有空?见个面!
他客气了,甚至有那么点儿小心翼翼。她说,你有空,我就有空。
他说,那就现在,我过去找你。
她啊了声,咋这性急?告诉他女儿回来了,明晚怎样?她试探着说,咋也得设正宴。
他失望了,也……好,就你我,行吧?我不想见别人。
她说,那有什么不行的?我也没打算叫别人,订好地儿我告诉你。
挂了电话,她再无睡意,发了会儿呆,突然就躁了。她来回踱着,像失了火等待消防车。她当然不怵他,即使他在位上的时候,她也不。他不凶悍,也不粗暴或变态,架子也没那么大,也蛮有心,挺会疼人的。但想到和他见面,她的心瞬间就空了,那巨大的窟窿几乎能将这三层楼吞没。可她不能躲着,见面是必须的。
第二天下午,她给赵多打电话,让他早点儿过来,她晚上有局。赵多倒是直接,是和马江河吧?她说,我记着你的话呢,怎么也不能在电话里了断。
把若若送回学校,冯妙没回家,直接去了龙凤庄园。在城边,吃住一体,旅游季极火爆,平时甚为冷清,她和他在那儿开过房。当然不为重温旧梦,图的是安静。他行事谨慎,没有比龙凤庄园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刚掏了茶叶让服务员泡,他就立在门口。四目相对,并无凝视,她微笑着站起,帮他挂外套,如过去那样。他侧偏了一下,说不用,她便端起茶壶。她略有些尴尬,待将水杯推过去,已恢复自然。
他没坐在她身边,隔了两把椅子。他瘦了些,但并不明显,鬓角有了白发,可以忽略的。她问他怎么过来的,他说步行,走走能多吃点儿。她笑着说还没来得及点菜,那正好。他翻了翻,却又推给她,她没看菜谱,直接报了菜名。
菜很快就上来了。每上一样,她先转到他面前。桌子大,尽管点了六菜一汤一粥,还是显空。她问要不要再加个蔬菜,他摆摆手,咱别糟蹋。见她不动筷子,只管喝汤舀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晚上不敢吃太多。他说,偶尔破例,不要紧吧?她就拿起筷子,夹了根青菜。
她问他这几天忙什么,他答,想出路!我饿不要紧,不能让老娘跟着挨饿。她问有什么打算,他忽然谦逊了,只是个初步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现在还不能告你,前期……他顿住,凝望着她,半开玩笑地说,你没带录音笔吧?
她的脸立时紧了,他疑心实在太重。这个已显衰态的男人,她差点就爱上他。彼时,她已生出好感,也不再被动,他贴近她,她身体的花蕾便绽放了。某次,她疯狂得连自己都吃惊,而他如痴似醉。从她身体上下来,他突然问出的话令她羞辱而愤怒,我和赵多谁好?她忍住了,佯装糊涂。但他堵死她的路,赤裸而粗俗地说,我和赵多谁更厉害?她霜了脸,说和赵多什么事儿没有。他不信。她发誓,就差咬破手指写保证了。事后回想,她特别后悔,简直是自取其辱,即便发毒誓,他也不会信。她仍毫无保留地张开身体,心却裹了壳。
她终是压住奔腾的火苗,甚至笑了笑。她拿过包,拉开,一一掏给他,然后翻过来。这儿没法脱衣,你过来检查,还是去开房?她平静地问。他说,你别生气。他欠身夹菜给她,语调也是讨好的。她说,你还是搜一搜好。他赔着笑,我就是开个玩笑,我不信自己,也得信你啊。她轻轻一哼,他说,信不信由你。她问,你就为告我这个?他说,我现在需要!她问,什么?他定定地看她一会儿,你明白的。她笑道,你这哑谜打的,我头都大了。
他的脸难看极了,像被爆烤的冻柿子,硬的地方硬,软的地方渗着汤水。片刻,他恢复正常,垂了头,我什么都没了,我需要!她暗暗冷笑,兔子还有三个窟窿呢,他竟装出这等可怜相。他约她见面,她就意识到了,没想他这么快就进入主题,还疑心她录音。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我有个叫小红的店员,挺讨人喜欢,我常给她东西,口红、手表,若有一天我不痛快了,是不是和她要回来?你说我张得开嘴吗?
他的脸又扭了,只是没刚才夸张。那是口红,你不会把自己的楼给她,对不?若你叫她住那儿,她一定清楚,是让她住,而不是送给她。
她说,我叫她住,一定是打算送给她。
老六,看墙上!蹿得那么快,啥玩意?
老六急慌四瞅。那一瞬间,半间屋突然膨胀如没有边沿的长廊,他眼神又不好,怎么也够不到。他冲着声音汇聚的方向往前凑,仰着头,差点被凳子绊倒。
哎呀,这边!你的眼睛是用来出气的?!
老六折返,终于靠近墙角,但那该死的东西已无影无踪。
难怪油饼里有蚰蜒,你这满墙都是!两个青皮,一个抓着吃剩的油饼,另一个松开手,让老六看。
油饼铺是老屋,矮破、昏暗,但墙壁刮了白灰,光溜溜的,没有到处窜的蚰蜒,更不会钻到油饼里。老六什么都清楚,但是惹不起。青皮拿了赔偿扬长而去,那是老六一个月的收入。女人哭,老六搬了凳子坐在门口。街对面修自行车的汉子问老六,你让讹了,咋还笑呢?老六说我没笑。他长了张窝头脸,天生带笑。
两个青皮再来买油饼,老六不肯。他们问为啥,老六说卖不起。青皮骂老六歧视他们,打娘胎出来,还没有哪个长脑袋的敢这样。老六挺紧张的,但咬定不卖。青皮就动了手,老六急了,操起菜刀。据围观的人描述,老六是笑着砍的。
从牢里出来,老六仍以炸油饼为生,再没人往他脖子上骑了。夜黑睡觉老六都是笑着,甭说白日了,这样一张脸,斥喝都不忍。他出来两年,儿子又进去了,没等儿子出来,女人病亡。老六只歇了数日,就继续营业,挂着不变的笑。忙活完,便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像个看大门的。没人再把浓酽的茶杯端给他,老六常常忘了泡,渴了就喝生水,冬夏如此。
仍叫老六油饼铺,仍在原来的位置。老六买了矮屋及其后的院落,盖了一栋两层楼,一层油饼铺,二层住宿,旁侧的大门通向后院,那是老六的另一个世界,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老六住西城,好多东城人专门过来买油饼,多半是老客。老六的油饼软却脆,还不腻,吃过一次肚里就生了馋虫。炸油饼不再是老六的主要营生,副业也算不上,儿子早就劝他别干了,老六说我的事你甭管。老六不打牌不押宝,不钓鱼不胡侃,就喜欢炸油饼。说出去没人会信的,所以老六从来不说。当然他不再拼死拼活,搞得腰酸背疼,每天和一二十斤面,不到中午就卖完了。卖完,仍有人来,有的没了油饼便掉头离去;有的则是冲老六来的,老六会把他们带到二楼的某个房间。
日光灰暗的上午,老六卖完油饼,搬了凳子坐在门口。仍是原先的凳子,凳腿因年久而毛糙,凳面却磨得油光锃亮。旧归旧,但敦实。对面的修车汉两年前脑溢血去世了,就在老六面前,120还是老六打的。那个位置空了,老六还是照例望望,然后才移转,仍是直直的。眼神差,他从来就没看清,或许正是因为没看清,他才痴痴地看。远了可以猜,近就没意思了。
在老六的凝望中,一辆红色甲壳虫驶过来。老六,又瞧西洋景呢,脚没落地,少妇的脆音先滚过来,如熟透了的苹果。老六笑着站起,提醒她锁好车门。少妇说哪个贼敢来这儿行窃,不要命了?老六说你讲笑话呢,公安局家属楼被撬了六户,我长几颗头?少妇问真的假的呀,我怎么没听说?老六说你现在不就听说了?相信就是真的,不相信就是假的。
这么说着,两人已走上楼梯,老六在前,少妇在后。屋里办公摆设,老板桌,皮沙发,保险柜,书橱。书摆得满满的,老六从来不看,看不懂。与别的办公地儿唯一不同的是他供着财神。
老六打开保险柜,拿出鼓胀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少妇,让她数数。少妇捏了,瞅瞅信封上的字,说你老六没有算错的时候,不相信你就不往你这儿搁了。老六再把一个黑皮的笔记本翻开,少妇签了自己的名字。我又带来五个,少妇说着从包里掏出箍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老六掂了掂,便放进保险柜。少妇问验钞机坏了?老六说没坏,用不着!少妇说,是呀,谁敢日哄你?老六笑笑,我又不吃人。他再次翻开,在少妇的页码记了,又给她打了收条。少妇问还是原先的利息?老六说不变,你放心!少妇笑说我是问不提高点儿,物价都涨了。老六呵呵着,你可别吃人!少妇抿抿嘴,忽又盯住老六的本子,问,我能翻一下吗?就当做广告嘛。老六挂着笑,话却说得狠,明儿我娘从棺材钻出来,我也不让她看。少妇不尴尬,夸老六有原则。
少妇走后,老六打了两个电话。老六贷别人的钱,当然不是自己用,而是再贷出去。他没赖过别人,也不担心他人耍赖。他只需记住时间。催还时,老六仍笑眯眯的,若对方说近日还不上,他会告知翻了倍的利息是多少,若再还不上,他也不恼,说既然没时间,就让白龙和黑龙去取吧。白龙和黑龙是双胞胎,一个皮肤白,一个皮肤黑,膀上均刺着青龙。他们在儿子的公司上班,老六一个电话,不用两小时就能从市里赶过来。老六抬出白龙和黑龙,借贷者定会在老六给定的期限还款。个别的嘛,也有个别的处理。
吃过午饭,老六本想打个盹,一个特殊的客人上门了。
赵多和老冯真正钢铁是从要账开始。两人住只有半扇窗户的旅店,喝八毛一壶的白酒,就花生米或榨菜,仅一样。然后穿街过巷堵工头,哪天也得跑两到三趟,有时还在院外蹲守,那可是数九天,几分钟腮帮子就硬了。狗日的工头,半个月没露面。
某个夜晚,老冯喝哭了,怪责自己没用。老冯比赵多大几岁,长相老,既有横褶也有竖皱。老冯脾气好,别的大工嫌赵多力弱,他不嫌,赵多就跟了他。赵多拣好话劝说,老冯哭得更厉害了,他哽咽着,你就让我哭哭吧,我这心里堵啊。赵多就捏了壶猛灌。次日清早,赵多提醒老冯,师傅,咱不住这儿了。老冯抬起肿胀的眼问去哪儿,赵多说甭管,收拾东西,别误了早饭。
到了工头家门口,老冯反应过来,说这不合适吧。赵多说要么要钱,要么要脸,只能选一样,师傅,老婆孩子可都等你回去喂呢!老冯横了心说,听你的。
工头老婆隔门扔出一句话,不让两人进。赵多翻墙跃入,拔掉插销。赖了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饿了就吃,吃了就躺,工头老婆报了警,两人被带到派出所。问清便放了他们,再去。工头终于被逼出来。不是他黑他们,而是他没从一包手里拿到钱。他是二包,赵多和老冯是晓得的。工头请两人喝酒,透露这些日子跟踪一包,发现一包有个相好,一包的钱八成都花在相好身上了。这可是机会呀,赵多一下来了劲儿,捉他狗日的。工头担心搞砸,若一包翻脸,再无要的可能。老冯也说不可行。最终两人都被赵多说服。
捉奸成功,工钱顺利到手。喝庆功酒,工头问赵多有这脑子,干吗当小工,赵多说没关系,脑子又有啥用?又没技术,可不就得干小工!工头说赵多不是靠力气吃饭的主,赵多指指老冯,没冯师傅,这半碗饭我都没有。其实,赵多早就托一起贩过皮子的郝二揽活了,揽不上。工头问赵多愿不愿跟他,赵多当即敬了工头三杯。
跟工头当了一年左膀右臂,赵多带着老冯另起炉灶。也是二包。年底发不了工钱,工人们三天两头上门围堵,赵多走路都缩着脖子,只有老冯默然。一包总算结了一部分,没咋分就光了。老冯一分没拿到。赵多对老冯说,师傅,你缓一缓,我赵多欠不下你的。老冯信他,第二年还跟他干。那年运气还好,一包没拖,其实是沾了另一个二包的光。二包因纠纷被捅死了,一包害怕,痛痛快快给赵多结了。
第三年老冯从房顶跌落,摔断了脊椎骨。赵多东挪西借,总算凑够老冯的手术费。头年的钱没结,第三年一分未给,要说,那是赵多欠老冯的。但赵多也真是难。老冯知道他的难,出院时只说一句话,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赵多叫他勿多想,只管养病,工程队还得靠他掌舵呢。老冯说,放心,百日后我就可以砌砖了。
老冯从房顶跌落是因为眼睛发黑。躺在炕上,老冯依然头晕目眩,半年后查出脑瘤。老冯女人本就是个病秧子,受此打击,人整个泄了,甭说拿主意,连句痛快话都说不出来。冯妙在读高中,她弟弟尚念小学,什么忙也帮不上。赵多本可弃手,但不忍。他不欠老冯的工钱了,但还欠着老冯的情。赵多替老冯拿了主意,钱是从银行贷的,他借不到了。出院时,老冯说,你又把我的命捡回了,我拿啥还你啊!赵多依然拣好话安慰,老冯说但愿老天给我机会。没一年老冯就去了,老天没给他机会。老冯女人彻底瘫倒,冯妙辍学回家。赵多劝,他会供姐弟俩。冯妙挺有主见,说叔能供我弟就行了。劝不通,赵多便作罢。
那几年,老冯女人看病及其他开支,一大半是赵多出的。他好歹是工头,总有些办法。每次拿钱他都疼,但再疼也拿。想一想老冯,那疼便淡了。里外事都是冯妙做主,赵多与冯妙来往较多,但他并不清楚她的心思,甚至后来她提出跟他干时,他也没朝别处想,只是有些意外,说我那儿没有适合你的。冯妙说我数学好,可以给你当会计。赵多笑喷。冯妙急了,她别的不咋,数学真还可以。赵多说工程队那点破账,哪用得着会计,劝她干点别的。冯妙低下头,说欠他的钱三年五年肯定还不上,她想干活抵账。赵多说从没打算让他们还。冯妙说他咋想是他的事,欠钱就要还的。声音不高,但硬生生的,令赵多刮目。赵多笑笑,叫她别给心上压秤砣,他没工夫和她磨牙。没想冯妙追到工地,她说没啥社会经验,跟赵多干踏实,干几年再自个儿闯。赵多不好硬撵,也没给冯妙安排啥,买买菜,跑跑腿,仅此而已。出去吃饭带着她,有人戏问赵多从哪儿招了个秘书,赵多正色道,别瞎说,这是我侄女!玩笑有大有小,冯妙从来不恼。
某天回工地晚了些,冯妙扶他到工棚。赵多住单间,冯妙和做饭的妇女住隔壁。两人都喝高了,赵多更多一些。他是做东的,又有求于人,可不就得放量?酒场上不会有实质性的应承,但酒能拉近关系。
脚底像踩着冰,滑得厉害,但脑子还清醒,至门口,他甩了甩,说没事了。冯妙不言,推开门,并叫他抬高脚,几乎是拽他进去的。他摸灯绳,怎么也摸不着。然后冯妙就抓了他的手,用近似呵斥的语调说,别动!他没反应过来,冯妙抱住他,耳语,多哥,你要了我吧!
冰面爆裂,赵多顿时清醒,咔嚓声仍如钢钉射击着脑门,无比清脆。他下意识地推推,她热烘烘地黏着他,如新撕开的膏药。吉婶今儿回了!冯妙悄声,似乎猜到他担心什么。某个瞬间,火球滚过赵多的身体,他听到了骨头焚烧的声音,但他定住,软软地回应,我是你叔呢。冯妙咬咬他的耳朵,一阵酥痒袭过,他摇了摇。冯妙说,把我抵给你!似乎正是这句话让已经柔软的他变得僵硬,他猛力一甩,冷声道,你爸看着呢。膏药脱落,他趁机摸着灯绳。
相处如初,像从未发生什么,但从此她叫他多哥。他纠正了几次,她嘴巴硬,也便由她。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可也正是这个称呼让赵多渐渐生出杂七杂八的念头。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风刮得再猛,飘得再远,总有落地生根的时候。
赵多每年都有工程,但仍是二包。县里的大工程揽不上,就是乡镇的也挤不进去。乡镇一把个个贼精,虽说酒场称兄道弟,但招选工程队,他们的铁杆仍是不二之选。多年了,赵多吃的都是剩饭,没饿着,但从未胖起来。
看得多了,赵多看得越发清楚。没有铁杆靠山,他将永远是二包,永远吃剩饭。撬乡镇一把和铁杆的关系几无可能,除了喝得胃出血,没什么收获。他将目标锁定二把。终要上位的,现在的二把就是将来的一把。二把太多了,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往上走。赵多认识几个,不认识的只要想,也可以扯得上,关键是选谁。这就像押宝。
最终,赵多锁定马江河。
赵多给镇里盖戏台,马江河是总监工。一把拍板,二把干活,向来如此。他就是这么和马江河熟起来的。二把做不了主,有的工头就不太当回事儿,赵多不,只要马江河提出哪儿不合适,他立马改。马江河懂行,并不胡乱指挥,赵多挺佩服他。马江河没架子,和工人说话,张口师傅闭口师傅。还挺仗义,因资金没到位,工程暂停,他帮赵多赊欠水泥。这么个人当靠山是踏实的。更重要的是,马江河二把好几年了,上位可能大。一旦有了目标,赵多就上心了,没事也会去马江河那里“汇报汇报”,约他吃饭打牌,自然适当输一些。马江河的老母亲在另一个乡镇,他让赵多抽空去铺铺院子,次日赵多就带了三个工人过去,不但铺了院子,还垒了一个带棚的厕所。自此就经常登门,不需要修补了,看看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他比马江河回家的次数多。马江河说没事别跑了,怪远的,赵多说我和婶有缘分,几天不见怪想她的。后来赵多就认了干娘。以至于马江河都有些妒意,说老娘好几次梦见赵多。赵多笑笑,说你忙大事,我给她解个小闷。
芝麻谷子,颗颗粒粒,累积起来,就得用麻袋装了。
赵多和马江河关系日深,但还没到钢铁的份上。赵多心有忧戚,特别是听到马江河即将转正的传言。别的工头已明明暗暗围着马江河转,赵多感到了危机。苦心建成的大厦即将被人挖断根基,他怎么能睡安稳?那些工头比他有钱,两块方砖拍给马江河,他的付出就成了泔水。除非用别的法子。
冯妙就这样撞进赵多的脑子。她绝对是一枚核弹,只要她肯。但赵多并无把握,只要想到老冯,罪恶感便如刀尖戳着他。所以始终没敢提。想一次,刀尖戳一戳,慢慢地,就没那么疼了。根基被挖比刀戳更痛。
某日,赵多试探着问冯妙,能不能帮个忙。冯妙怪怪地瞅着他,杀人吗?赵多笑,你电视看多了。冯妙问,放火?赵多摇头。冯妙说,那还有啥说的?反正欠你的钱。赵多沉了脸,和欠钱没关系,我早忘了,别再提了。冯妙说你忘我不能忘,到底啥事?赵多说不是一般的事!冯妙问,不是让我当间谍吧?好刺激啊,没问题,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事。赵多心里一动,她的誓言让他不忍,虚笑一下,转移了话题。
几天后,马江河喊赵多和另两个工头吃饭。也没啥事,就是吃个便饭。平时都是他们请他,他得做一次东。马江河说得清楚,但赵多还是觉得不同寻常。三个工头在座,怎会让马江河买单?哪怕他是二把。
席间,一工头问马江河上位的事,马江河摇头,听天由命吧。他否认,表情却不沮丧。赵多猜上边找他谈过话了,没正式任命,马江河是谨慎的人,绝不会透风儿。虽然秘密常常不是秘密,但某些忌不能犯的。
赵多上洗手间,顺便把单买了。散场,赵多故意陪马江河走了一段,他没问,等马江河主动透喜讯,但马江河守口如瓶。
那个夜晚,赵多撮土为香,拜了三拜,老冯,对不住了。
马江河的脸翻涌着深深浅浅的青绿,像浮荡着昆虫的残尸。金叶被惊着,你怎么了?马江河说没怎么。金叶瞪着他,跟谁吃饭了?马江河倒水,金叶竟跟进厨房。暖壶年代久了,底部锈损,马江河放得用力了些,暖壶砰地碎了。金叶不悦,拿暖壶出气,还不如捣我几拳呢!马江河瞄瞄她,埋怨她暖壶锈成这样也不懂得换。金叶说没钱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马江河质问,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金叶转了脸色,你还当真了?我就跟你叫个屈!马江河也便压住,齿缝依然透着火星子,不就打麻将腰包瘪了,这也叫屈?要不是你这么蠢,我还出不了事呢!金叶急了,倒怪我了?我告了你?疯了吧你?马江河说,反正你也有份儿!金叶幽怨地,难怪你看我不顺眼,原来心长毛了!这六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要是能替,宁愿替你,天天抽我也认,没想到……我还不如把心掏出来喂狗呢,狗不领情,也不至于咬我。马江河喝,够了!金叶闭了嘴,眼泪倾泻。
马江河当然是气话,从被带走那天,每个日子他都在想,谁在背后捅了刀子。其实不难想,哪一笔出了问题,涉及谁,一推就八九不离十了。但金叶不是一点儿责任没有。那些年,金叶打麻将成瘾,甚至上班期间跑出去,包里时常塞着两万现金。赢少输多,外号铜匠。因为她牌技差,喊她打麻将的格外多。马江河警告过几次,金叶才低调了些,只和固定的几个人玩。马江河就半睁半闭,比金叶打麻将疯狂的女人多的是。两人结婚时,家徒四壁,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比如专在傍晚时候买菜,不新鲜了,但便宜,青菜向来不摘叶,土豆皮削得比纸还薄。特别是她从粮库下岗后,勒一圈裤腰带都不行,得勒两圈三圈。马江河提了副乡长,为给他买双像样的皮鞋,三个月没吃荤。马江河在乡食堂吃得上,但金叶吃不上。她原本就瘦,胸没胸臀没臀,营养跟不上,又缩干一圈,像个大号蜻蜓。每次摸她硌手的腰,马江河都心疼得直吸气,发誓一定让她过上另一种日子。她后来那样,也是马江河纵容的结果。
想及以往,马江河有些悔,他坐过去,揽揽金叶的腰。她的肉长起过,现在又瘦下去了。我也是气话,真那么想,就不那么说了。金叶哽咽着,我不是你的出气筒!马江河讪笑,还有气呢?有多少一次撒出来吧,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金叶抹抹眼泪,说,我还指望你养活呢。马江河拍拍她,饿不着的。金叶说,饿不死就行了。
马江河问金叶查过加油站的账目没有,金叶说查什么查,自己的亲哥信不过还信谁?马江河说不是信不过哥,信不过能交给他?但该查还是要查的,清楚点儿好,该给他的一分也不会少。金叶说,不到年底他就把钱打给我了,幸亏有这么个加油站,又在哥的名下,不然……她瞟瞟他,你听到啥了?今晚怪怪的。马江河说,我能听到啥?突然想起的。金叶问,你真想查?马江河感觉她有些紧张,心中有数嘛,他应该主动给你看的。金叶说,他可是我亲哥呀,你查他不伤心吗?马江河说,我不是怀疑,就是想弄得清楚些,就算他有点啥,我也不会计较,这你放心。金叶忧虑地说,就怕他……马江河安慰,我知道分寸。金叶忽又想起先前的问题,问马江河跟谁吃饭了,马江河说还能跟谁,几个工头。金叶说,他们肯定跟你说啥了。马江河说,陈谷子烂芝麻,别问了。
金叶起身收拾暖壶残片,马江河往沙发缩了缩。以往马江河揣了心事,金叶都瞧不出来,今天他没藏住。他委实气蒙了。他在冯妙身上的投资超过金叶,而她居然用装傻报答他。他没交给金叶,甚至没告知她,怕她打麻将昏头露了底儿,更重要的是冯妙保管更隐秘,更安全。谁想……哑巴吃黄连。她装糊涂,他也只能打太极。他不敢闹翻,若她举报,他至少要再判个十年八年。那可真要坐穿了。她比他更明白,所以稳稳地掐住了他的命门。
他交给她的时候,她就存了吞食的念头,还是在他进去之后?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与赵多合谋?凭她和赵多的关系,那是有可能的。如果赵多参与了,索要更加困难,赵多能干出什么,马江河是清楚的。当务之急,必须搞清楚赵多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是两个路数。马江河不会轻易投降,还想靠那笔钱另起炉灶呢。
清早,马江河正在吃饭,有人敲门。马江河以为是赵多,昨日下午赵多又打电话,马江河没接。以他对赵多的了解,赵多定会上门,虽然未必情愿。
站在门口的却是穿着黑色夹克的老汉,手里拎了一箱牛奶。马江河猜老汉走错门了,正要关,老汉炸出满脸的笑,马局长,你不认识我了?马江河这才细细打量,老汉褐铜脸,川字纹,突然的笑使原本就小的眼睛压成了缝儿。似觉面熟,却记不起是谁,这几年记忆力像破旧的鞋底。老汉提醒,我是野马镇红滩村的李旺啊。马江河哦了一声,将李旺让进屋。
李旺说,我来看看马局长,也没啥带的。马江河心里一热,难得你记着我,你可是登门的第一人呢。李旺受了惊似的,应该的,应该的,刚听说,要不早来了。马江河叫他稍坐,他还有半碗粥。李旺说,你慢慢吃。
马江河放了碗,李旺立刻站起。马江河以为他要走,顺口说再坐会儿嘛,李旺再次坐了,没话找话地说,夫……人上班去了?那两字像被铁链拴着,他自己都感觉别扭吧。马江河强忍着没笑出声,点头回应。李旺说,还是有个班上好啊。该是无意,可马江河听着刺耳,目光压过去,你没别的事吧?李旺眼睛豆似的圆了,马局长,你得救我呀。
建工业园区需征红滩村的地,县里把任务分解到各个局。大老板下死命令,规定期限完不成,就地免职。马江河任职的大局包的是李旺。他先指派副职去谈,除了县里的补偿,局里也会按亩补贴。谈不拢,马江河亲自出马。李旺提出在原有条件的基础上,给他安排工作,下夜,打扫卫生,什么都行,但要求订合同。钱有花完的时候,工作却是长流水。他能有这样的打算,令马江河刮目。不是多难办的,马江河一句话的事。当即应了,并让李旺签字。李旺要订了合同再签。马江河说既然应了他,绝对没问题,订合同需要走程序,须人事局盖章,再快也得一两月,而征地期限只剩三天,他必须先签。李旺就签了。那是周五,马江河让李旺周一带身份证去局里找他,就在那天晚上,马江河被带走。李旺的工作就黄了,他数次找局里,根本没人搭理。
马局长,我天天盼着你出来呐!李旺悲苦着脸,你再不出来,我就进棺材了。
那悲苦是传染的,马江河脸阴得能拧出水了。李旺是来索债,而他竟以为是来看他的。没错,那就是债。他想还的,可还不上了。
李旺又讲儿子出了车祸,没了收入,而补偿的钱两年前就花光了,现在吃饭都是问题,他年纪大了,干不了体力活,若能订个合同,好歹能养活家人。声声血泪。马江河想虽有夸大成分,但不全是装的,李旺遇到了难处。马江河倒是想伸出援手,可……他重重叹口气,我已经不是局长了,找我没有任何意义。李旺说,你跟他们说说,这个面子他们还是给你吧。马江河苦笑,若给我面子,早给就订了,不用我张嘴。李旺说,你说话咋也比我管用。马江河摇头,没用的,我清楚,再说,有年龄限制。李旺说,我这白头是愁出来的,没那么老,到十月满五十六。马江河说,有心无力,对不住了!
这是你答应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李旺声音突硬,川纹竖直,如插了刀片。
马江河一怔,目光渐渐锋利,你什么意思?
李旺似想缩闪,小眼迅速眨动,但终是接住马江河的目光,你给想个办法!
马江河硬邦邦的,我想不出!你去告我吧。
川纹平钝下去,李旺挤出浅浅的笑,马局长别生气,我一大老粗,说话没水平,我是急呀,盼星星盼月亮盼出了你,就指望你帮我,你这一推,天就彻底黑了呀。李旺说得可怜,马江河便缓了神色,事出有因,不是我故意坑你,我非常抱歉,如果你起诉我,我绝不怪你。李旺说,马局长说哪里话,我知道你的难处,咋会告你呢?马江河说,别在这儿浪费唾沫了,把牛奶拿走。李旺笑得浓了些,你好歹试一试,当初你是代表你们局答应的,要说,这是我和你们局的事,谁想他们不买账,以为我胡说呢,你去说,至少证明我没胡说。马江河说,当时办公室毛主任在场,他可以替你证明。李旺说,你提毛主任,我更来气,我找过他,你猜他说啥,他说不记得了,让我去监狱找你,后来提了副局长,门都不让进了,马局长,你咋选这么个人当主任?马江河说,人都是会变的,这很正常。李旺依然气哼哼的,再变,也不至于不让你进门,你翻当年的事,他敢不认?马江河皱眉,那又怎样?李旺瞬间扮出笑脸,跟局里证明呀。马江河摇头,没用的。李旺说,马局长,成不成的再说,起码让局里知道有这么个事,救救我吧,求你了!
马江河说,我试试看。他不知自己是被李旺泡软了,还是被掐到痛处。李旺不是一般的农民,六年前马江河就知道了。
马局长,你是大好人呢!悲喜聚在一起,李旺那张脸又凄惨又滑稽。
冯妙身体悸颤,牙关紧咬,仿佛酷刑在即。但想及赵多,山一般的重量便压住她,再动弹不得,甚至涌出凛然和悲壮。牙关松开,由着马江河的舌头探入,垂耷的胳膊机械地抱住马江河。赵多没逼她,没灌迷魂汤,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马江河昏昏睡去。冯妙从他怀里挣出来,望着知了般鸣叫的日光灯。她也喝高了,那阵儿没什么感觉,此时脑袋就像利斧下的树疙瘩,渐至爆裂。她双手抱头,仿佛这样利斧便没了力度。但不行。她想推醒马江河,或者给赵多打个电话,可手指僵硬,伸展不开。于是,她求救地望着知了,期待它吵得更响一些。利斧渐渐钝软,手终于能动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蜷缩了身子。刚有睡意,马江河鲤鱼般扑腾了两下。四目相对,她想笑笑的,可马江河灰白的脸将她的笑按压回去。她以为他害怕了,她努力地让目光温柔。我睡着了?马江河问,她嗯了一声。马江河又问,你没睡?她摆了摆头。一直没睡?马江河追问。然后,马江河慌慌地跳下床。相处时日不长,对他尚不是完全了解,她以为他要逃离。她盯着赤条条的他,诧异地想,难道他就这样逃出宾馆?她几乎要提醒他了。他猝然止步,半蹲下去,抚着门把手。突然转身,问,你当真没睡?她已回答了他,需要重复吗?马江河移到床侧,又问。她只好重复。马江河问,没人进来过吧?难道他的脑袋也被利斧削了?这问题荒唐透顶。他若是疯了,赵多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能让他发疯。想到此,她下了床,试图拽他。马江河快速走至窗前,撩起窗帘钻入,检查了一遍。那可是四楼,从窗进入得有壁虎的本事。检查完毕,马江河的脸有了血色,而他的笑仍摇摇欲坠。她明白了他恐惧的缘由,他的恐惧让她恐惧。他是这么个人!她几乎逃离,彼时,马江河跪在她身边,几近宣誓,我会对你好的,相信我!
数年之后,冯妙的身体再次悸颤,牙咬不紧了,碰碰磕磕,如风中残破的门板。连续几晚都是如此。这么多年,她自认还算了解马江河,然如今的马江河着实让她吃惊了。她见识过马江河的自私,但没领教过马江河的无耻。他还真像演员,别人识不破,她是能的。破烂衣服套在身上就能装乞丐?笑掉大牙了!他是算细账的人,许许多多的账等他去算,没想他首先算的是最不该算的账。那就算吧,她在最好的年龄跟了他,看他怎么计算她的青春。
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冯妙并不后悔。她的生活里没有后悔的空间。她不知自己为何悸颤,为何齿冷。
好几天过去,马江河没再联系她,他不会这么罢手。她猜着他可能的花招。她不惧怕,大不了鱼死网破。
伴随着振动,手机闪烁了一下。冯妙暗想,或许是马江河。她不紧不慢坐起,开了灯,倒了半杯红酒饮下,摸起手机。是冯楚的信息,问她睡了没。冯楚在地球的另一端,是洛杉矶某医院的内科医生。她立即打过去,听见冯楚喜悦的声音,她松弛下来。冯楚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七斤八两的胖小子。姐姐,没影响你睡觉吧,我太高兴了,就想第一时间告诉你。冯妙说,你要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就不认你了。
说了约二十分钟,挂断,冯妙又倒了一整杯。是她把弟弟供出来的,冯楚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想到弟弟,冯妙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不再悸颤,寒冷的冬日过去了,温暖围裹住她。马江河的可怜相浮出来,也没那么讨厌了。想法就有了变化。那就给马江河筹一部分吧,她想。大半已用掉,刀架在脖子上她也拿不出,部分是可以的。不是还。当然更不是施舍。至于是什么,她说不清,反正会给他。她打算给马江河发个信息,想想,还是先筹。没必要过早开支票,又没欠他。
清明节,赵多陪她回村里给父母上坟。这么多年,赵多坚持始终。而祭奠他自己的父母,要么提前一日,要么延后一天。就是装,装数年也难呢。况且赵多不是装的,她瞧得出来。也许是怕父亲怪罪他,可若父亲有知,该是感激他的。
防火日紧,禁止焚烧冥币,她想用石头压住,赵多却掏出打火机。她瞅瞅四周的树木,问行吗?赵多用树棍挖了个坑儿,焚完,又用土掩了。说这下谁也抢不走了。伤感的冯妙暗暗乐了。
回去的路上,冯妙掏出口香糖,剥了一片给赵多。赵多说我才不吃那玩意儿,冯妙固执地伸着手,赵多偏头咬了。也就这样,她若有其他举动,他那枣核脸便裹了酱。
有侄孙了,我得给侄孙送个礼物,你帮我想想,什么合适,赵多说。冯妙斜着他,纠正,侄子!赵多说,别降我辈分,我可是若若的爷呢。冯妙说,你提这个我就来气,她喊舅顺口了,你咋让她改口?连小红都纳闷了,不许占我便宜!赵多讪笑,你这一霸道,油门都踩不动了。冯妙使性说,装得像!
那天马江河说了些啥?赵多转移话题。冯妙说,还能聊啥?她对赵多基本坦诚,但那笔钱,从未告诉过他。赵多说,他该识趣的。冯妙说,他再不识趣,我也不能说翻就翻,我不是那样的人。赵多说,是啊,终究……觑觑她,改口道,他像是和我翻了,打两次了,电话都不接。冯妙说,也许他没认出是你的电话。赵多冷笑,除非他失忆。冯妙试探,我打给他?赵多哈了一声,算了吧,他不是皇上,我也不是太监,热脸贴冷屁股,没必要。冯妙安慰,坐了几年,心思复杂,你没必要生气。赵多说,生气倒不至于,我就是纳闷,他是不是认为我举报了他?冯妙说,除非他疯了。赵多说,是啊,要说不够意思,是他,而不是我。冯妙说,改天我喊他一起坐坐。赵多哼了哼,约个饭,还得……算了吧!顿了顿,说,不行,他让我不舒服,我就不能让他舒服,上门堵他,我就不信他轰我。冯妙斜着他,你这可是干架的阵仗,至于吗?赵多笑了笑,也是,我这是怎么了?
小红来电,说进货的事。冯妙合上手机,说昨日长出五十块钱,小红交给她了。赵多说,一看就可靠。冯妙得意地,那是,我这眼力见儿不是吹的。赵多感慨,难得呀,又俊俏,你没少教她吧,她比刚来那阵儿会打扮了。赵多口气随意,但冯妙凭着第六感觉,听出别样的意味,想起前几天赵多请副主任和他儿子吃饭的事,心率瞬间提速,你不是打小红的主意吧?赵多带着恼意,我是见了女孩就起歪心的人吗?冯妙说,你是不会!赵多偏头看她,你恨我?冯妙反问,你不清楚?赵多说,难道小红会恨我?冯妙说,她没欠你。赵多淡笑,你也没欠我!冯妙恶狠狠地,小红不是我,不许碰她!赵多半举右手,做投降状,不就闲聊吗?瞧你凶的,要吃人了!
冯妙的心依然扑腾,像剪掉双翅的鸟,想飞却飞不起来。赵多一旦起念,没那么容易灭。赵多义气,关公也不过如此,但为了成事,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简直就是魔鬼附体。她太知道他了,却说不上他是什么,他让人敬,也让人怕。
冯妙仍气鼓鼓的。赵多说,过去你没这么爱恼啊,连话也不让说了?冯妙说,我再警告你一次,别打小红主意!赵多悲叹,没想到,在你心目中我就是恶棍,要不要写份保证?冯妙哧了一声,语气就软了,多哥,算妹求你了。说着去摸赵多的脸,赵多偏头,她伸得更长了。赵多呀呀着,我向老天保证。
距文具店尚有百米距离,冯妙即让赵多停车。赵多笑问要不要替她买条铁链,冯妙笑答,还是买刀吧,剁了脚省事儿。
小红正在记账,抬头冲冯妙笑笑,叫声妙姐。冯妙说你忙你的,我歇歇脚。小红低下头。冯妙的目光麦浪一样围卷住她。不得不说赵多眼光毒辣。从她的角度,小红更耐看了,她的前男友有眼无珠。小红觉察,有些慌张,想回视又不敢的样子,好一阵儿,收起账本,惴惴一笑,妙姐有事啵?冯妙问,那个彻底吹了?小红怔了怔,点点头。冯妙问,没复合的可能了?小红摇摇头,伤感的眼神里夹着疑惑。冯妙问最近赵多来店里没有,小红说来过两次。剪断翅膀的鸟又撞进心里,知赵多并未说什么,那鸟仍不停地扑腾。小红紧张极了,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冯妙痛惜地说,别动不动就想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想自己做对了什么,都是想,结果大不一样。然后说回来的路上赵多要给她介绍男友,她没让。他倒是热心,可到底是男人,标准和女人不一样,要介绍也是我,轮不着他。冯妙直视着小红,你说是不?小红羞羞地叫声妙姐。冯妙说,听妙姐的,你就甭搭理他。小红点头,我记住了。冯妙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拴不住谁,能做的也就这些。
上楼不到两分钟,即有人敲门。冯妙从猫眼儿瞭瞭,竟是马江河膨胀的脸,想他定是在店外候着。她说声稍等,急往卫生间走。拧开水龙头,忽又关住。她嘲讽地盯着镜里的自己,还想取悦他呢,真是可笑!往门口走的时候,还是拢了拢头发。
刚巧路过,我来看看,马江河解释。冯妙沏茶,马江河背手转了转。冯妙说,你胆子好大哦。马江河夸张地哈了声,我又不是来抢劫。冯妙将杯放在茶几上,说,我身上装支录音笔你都害怕,家里可装着摄像头呢。马江河的脸登时就缩了,朝各个角落巡睃。冯妙笑,别紧张,吓你的!她知道让马江河否认更有效果。果然,马江河不再主人似的转了,落座还客气地说声谢谢。冯妙并非有意吓他,但也不得不防。来者不善,她有预感。
茶不错,马江河说,越来越会活了。冯妙一笑,谁不是呢?马江河叹息,谁都想,但未必谁都可以。冯妙说,要我说,谁都可以,但未必谁都能明白。马江河说,你这嘴巴是越来越厉害。冯妙说,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她自是明白他的用意,该不该兜出底儿呢,看看他的反应?她犹豫不决。
马江河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本,平展开。冯妙甚是诧异,莫非他给她的每样东西都记着,都要清算?以他的细心是有可能的。马江河诡谲地瞟瞟她,撕掉其中的一页,竖起。触见纸上的字,冯妙惊得嘴巴都要崩裂了。
火炕女背影远去,老六在门口立了一阵,才给儿子打电话。
不管放贷借贷,只要一次,老六就能记住名字。但老六从不用名字称呼,而是用特征,相貌、声音、气味、胖瘦、高矮,比如哑嗓子、黄瓜脸、肥腰婆、开油锅——女人冬夏带味儿。
起了就不再改,那个女人例外。倒不是她没特征,她的耳朵极薄,几乎透明,所以,开始叫她玻璃耳。数次交道,他觉得女人的目光更特别,顾盼流转,如微风中摇曳的花朵,但瓣头瓣尾却夹着叉子。老六笑眯眯的,借着这笑,看谁都直通通的,不用遮掩,而和玻璃耳对视,他的目光总是游弋,就像他是鱼,一不留神就被她叉中。所以,老六改称她叉子眼。
某个春日的下午,老六正在院里为刚刚收养的流浪狗缺耳洗澡,叉子眼上门。老六收养流浪猫狗多年,院子的一角,左边猫舍,右边狗舍,最多的一年,有九只猫六条狗。寒冷的冬日,傍晚就将猫舍狗舍锁了,天暖和起来,那门二十四小时都敞着。他特意在院墙底部掏了个洞,供猫狗出入。老六从不拴绳,所以猫狗常常溜出去。有的出去就再没回来,有的回来还带着伴儿。
缺耳是被另一条狗领回来的,脏得看不出颜色。左耳没了,伤口结了老疤,不像被咬的,而是被刀削的。老六给猫狗命名也据特征。他在疤痕处摸了摸,它直往后缩,摸它右耳,它抖抖索索,哀哀地望着老六。老六将它抱起,放进澡盆。洗了两次,缺耳便雪一样白了。它起了疥癣,腹下有几处铜钱大小的地方,毛都掉了。那个下午,老六用兑了药的水给缺耳清洗。药刺激疼了,缺耳不停地挣扎,老六摁得有些吃力。听得有人叫门,老六将大门打开,叉子眼便跟着老六到院里。老六让她先上楼,他马上就来。叉子眼拍拍缺耳的头,说不急的。老六洗,她在一边看,后来就挽了袖子帮老六摁。
来来去去的客户,见了猫狗都躲。他们眼神怪异,连儿子都不明白,曾劝他处理掉,若想养,给他弄只藏獒或黑贝。他自是没同意。叉子眼不但不躲,没丢奇怪的眼神儿,还帮忙给缺耳洗澡。自此,老六改称她火炕女。这称号不仅仅是特征了。
但老六在意她,不单是这样,而是她的放款额。来老六这儿放的,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的就少了。火炕女起先也没放多,在帮他给缺耳洗澡之后,她拎了纸箱过来。老六数过,说有点大。火炕女问有限额吗,老六说没有,只是……你信得过我?火炕女问,你坑过谁吗?老六说没有。火炕女道,那还有啥说的?一个惦记着猫猫狗狗的人,我信!就这句话,老六几乎落泪。
老六将那笔钱转给了儿子,儿子开着借贷公司、典当行,用钱量大。火炕女半年结一次息,亦由儿子转给老六。
好一阵,儿子才接电话。老六让他三日内将那笔钱转回。儿子问,为啥?老六被问愣了,这不该是问题,行有行规。老六很快醒过神儿,说人家要用啊。儿子问能不能缓一缓,现在有困难。老六急了,说他是承诺了的,儿子说又不是骗她,只是缓缓而已。老六问多久,儿子迟疑一下,说怎么也得一周。老六几乎咬着牙,那就一周,多一天也不行。儿子说放心吧,咱这生意是靠信用撑着。
儿子虽然保证了,老六却不踏实。儿子既不像他,也不像他妈,老六被老师一趟趟叫去学校时,常常怀疑那不是他的儿子,但若是观脸相,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儿子天性剽悍,三天两头打架,初二咬掉同学耳朵被开除,就此混入社会。儿子不成器,老六常常悲叹。谁想儿子说出息就出息了,还给老六的天空支了伞。只是,老六仍如过去一样摸不透儿子。老六与儿子的公司平时有业务往来,没出过差错,所以才把那钱转给儿子,儿子也从未拖延过。
老六给火炕女打电话,说需要十天时间凑齐,问她可不可以。虽然是电话里说的,老六脸上依然堆着麦秸垛般的笑。火炕女说当然没问题。
第七天凌晨,老六便拨儿子的电话。儿子竟然挂断了,老六心里蹿火,再拨。儿子终于接了,哈欠连天地抱怨老六吵醒了他。老六强忍着,说日期到了,上午务必打过来。儿子声音不悦,阎王爷也不这么催的。老六说,我是你老子!儿子说,我没说你不是,急啥?老六顿了顿,问他凑齐没有。儿子答得极其干脆,没呢,再等等。老六急了,不同刚才的心急,浑身上下连骨头都急,像被丢进了滚开的油锅。你不打,我就上门!老六的声调也被油炸了,透着焦煳味儿。儿子说,来也没用,资金链出了问题。老六被炸得酥脆的骨头几乎碎裂,啥……问题?儿子道,说了你也不懂,你来也行,我带你查查身体。老六吼出来,谁用你管?赶紧筹钱!儿子说,我的老爹呀,你现在就是把我送进监狱我也没辙,更没辙了,你好好解释解释,缓一缓,正是困难的时候,过了这一阵,本利全返,咱这生意是靠信用撑的。老六骂出来,信用个㞗!
不知儿子几时挂的。老六扔出几颗炮弹,再放缓语气,已没有回应。
那天,皮城人没吃到老六的油饼。
老六没去市里,儿子那样讲了,去也白搭。儿子故意赖账不大可能,他虽摸不透儿子,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但不能及时兑付,和赖账也没什么区别。老六的生意摆不到明面上,但他言而有信,这是持久的缘由。现在,老六有了崩塌的感觉。儿子那边指靠不上,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整整一天,除了给猫狗喂食,老六都缩在屋里扒拉放贷账目。期限有半年的,有一年的,有快到期的,有放出不久的。老六按日期排序,快到的自然要先还,利息也要扣减。严格说,这也叫违约,但只能如此。
入黑,老六开始打电话。老六不多解释,只说需要钱,两三天要归还。老六是笑着说的。习惯了,说梦话也是笑着。有痛快的,也有这个那个拉拽困难的。老六说,真不行!叫白龙黑龙上门就不合适了,我不愿意这样,你也不愿意吧。就算没见过白龙黑龙的,大抵也听说过,立即笑了,老六呀,不用他们跑腿了。
油饼铺依旧开张,卖完就搬了凳子坐在门口,脸上挂着不变的笑。没有谁知道,他的心如开锅的粥。那三日,老六是掐着指头算的。准时登门的只有两人,开锅的粥泼翻,老六往楼上走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腿软。
老六还没张嘴,儿子不耐烦的声音就烫了老六的耳朵,我说了再等等,催也没用!老六说,明儿让白龙黑龙来一趟。忽然就想,这是恶人的行当。好像他刚刚明白。儿子问,干什么?老六说,还能干什么?儿子静默一分钟,告诉老六,白龙黑龙惹了点事,避风头去了,回来怎么也得一年以后了。老六的眼突然发黑,像跌进黑夜中的黑夜。还好坐着,不然就摔倒了。也没多大事,连累不着我,儿子安慰,催款是不可能了,再等等?老六无言地挂了电话,在明晃晃的黑暗中呆坐着。儿子回拨过来,问要不要接他过去。他知道儿子的用意,说不用。一个人再有本事再会躲,也躲不开自己。
儿子远在市里,那些人未必知道白龙黑龙躲逃。仍可抬出白龙黑龙,有时影子比真龙管用。这么想着,老六翻开账册。
赵多将车开到楼下,等了一会儿,鲁东才下来。赵多拉开车门去接鲁东手里的东西,鲁东说不用不用,又不沉。赵多硬是接了,问放到后座可以吗?鲁东说当然可以,结实得很呢。赵多说,听说光一个镜头就不少钱呢。鲁东说,那是专业摄影,咱玩不起。赵多就笑。鲁东说,你笑啥?就你这车,哪个乡镇干部买得起?赵多笑得更盛了,不敢买是真的。这么说的时候,赵多已发动着车。鲁东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但买得起的还是少数,不像你们当老板的,大小都是豪车。赵多说,鲁镇长有所不知,出去谈事,没辆像样的车,先轻看你三分,所以不少人是打肿脸充胖子,比如我这样的。鲁东斜着他,我又不跟你借钱,跟我哭啥穷?赵多哈哈一笑,听鲁主任讲,你初中就拿过演讲比赛的大奖,谁跟你搭班子,先得镶几颗钢牙,不然两句话就让你呛住了。鲁东说,我要那么做,离死就不远了,恨不得把舌头剪一截呢,也就跟老赵你,敢随便扯。赵多偏过脸,以便鲁东能一览无余地看到起起伏伏的表情。鲁镇长,能交你这样的朋友,我不枉来世一遭。鲁东说,言过了。赵多说,绝对是。
半小时后,车停在野马湖边。东方已由白转粉,日头即将射出。湖中心一只只野鸟起起落落,不知是相互嬉戏,还是啄食鱼虾。多是迁徙经过的鸟,四季各有不同,遗鸥、大鸨、灰鹳、鸿雁、白鹭、黑翅鹬、红脚鹬等。鲁东边支摄影架边说,其实没啥看头,你不信。赵多说,所以我纳闷,你这么上瘾。鲁东说,对摄影人来说,当然有乐。赵多说,我是粗人,不懂,但看看别人的乐,也是乐子。鲁东笑,老赵,你不简单呢。
摸了相机,鲁东就顾不上跟赵多说话了,他的头似乎与相机长在了一起。确实没啥意思,当然赵多不是为意思来的。赵多在附近溜达了一会儿,撒了泡尿。日头升起有一阵了,赵多喊鲁东吃早餐。有昨天备的,也有接鲁东前从早点铺买的。吃过,鲁东的头又长在了相机上。昨天睡得晚,今儿又起得早,两个包子下肚,赵多有些犯困,想在车里眯一会儿。电话响了。赵多没接,待不响了,他又回过去。
在哪儿呢?马江河的声音像兑了水,淡而又淡。赵多朗声道,马局长吧?我在滩里呢。他从车里出来,便于马江河聆听风吟。马江河问,搞啥大工程呢?赵多像马江河在跟前一样苦了脸,有啥子工程?闷了,散散心。马江河说,你闲也不会到滩里闲,下套了吧?赵多大笑,还是马局长了解我,我打算套一只老虎。马江河说,别让老虎吃了。赵多仍笑,我这皮囊,老虎吃是抬举我。马江河说赵多那日打电话,恰巧老母亲的马桶堵了,没顾上接,过后就忘了,这几年记性差得厉害。赵多马上检讨自己。赵多没有解释,马江河不会信的。马江河被带走后,赵多常去看他老娘。说实话,老人对他不错。但后来只要赵多进屋,她就抓着赵多不放,哭天抹泪,让他救马江河。赵多有些怵她,去的时日渐少。马江河并不制止,等赵多停了,才说,你没事吧?赵多说,有啊,近日不忙咱见个面。马江河问在哪儿。赵多说你说哪儿就哪儿。挂了电话,赵多把脑里的算盘珠子拨拉了几个来回。马江河怪怪的,话里揣着话,难道真的认为赵多举报了他?抑或,听到了什么传言,想套他?赵多钻进车内,算盘依然响着。
马江河是赵多的靠,没有马江河,赵多今天不可能坐这样的车。可赵多付出更多,他一口一口把马江河喂出来,也是他一寸一寸把马江河推上那个位置。
冯妙跟了马江河,马江河却没有上位。马江河沮丧,赵多却如挖肉摘心,血流暗涌。皮城干部大调一年一次,这意味着马江河须再等一年。他等得起,赵多等不起。再说等一年也未必能上。赵多猜到问题出在哪里,马江河那么多年二把,不会不清楚。他和马江河深谈了一次,马江河说没米难下锅。马江河囊中羞涩不假,但主要还是瞻前顾后,谨小慎微,担心没有回报,白白打了水漂。那些年就那么个环境,赵多巴结他个二把都要付血本,何况上位?照这么下去,马江河或许就老在二把的位置上了。赵多思索了几个夜晚,横下心,凑借了一笔。他拎给马江河,马江河眼睛都是红的。马江河道出顾虑,万一大老板中途调走呢?赵多说,算我的,你别有压力,不冲,永远没希望。
半年后,马江河如愿以偿。赵多的一包也就牢牢攥在手里。可以说,初始几年,马江河还不错,甭说工程,别的事也让赵多参谋,场面上,马江河是一把,他是包工头,私下称兄道弟。后来,马江河对赵多就不那么信任了。虽然还常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交心的话少了。有一次,马江河到市里出差,赵多和冯妙也跟着去了。冯妙住一个楼层,赵多和马江河住一个楼层。酒足饭饱,赵多和马江河到十二层洗了个澡,在大厅休息时,马江河说,今晚你过去!赵多怔了怔,笑道,你开什么玩笑?马江河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赵多明白马江河猜忌他和冯妙的关系,可他和冯妙,马江河又该是清楚的。赵多说,我可是她的叔呢。马江河佯恼,多哥,占谁的便宜呢,你不也是她的多哥吗?她未必什么都听我的,可会百分百听你的。赵多发誓,多哥倒也不假,但绝无其他。马江河这才露出笑,说赵多想歪了,他不是嫉妒,确实是想什么都与赵多分享。赵多猜马江河还有别的意思,担心关系疏远,赵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他嫌共证不够,想再拴根保险丝。
从市里回来,两人并没有恢复如初,当然也没差到哪儿去。马江河一面用他,一面提防他,策略基本是又拉又打。
马江河能成为大局一把,赵多也是立了功的。大局管着全县的工程,非乡镇可比。赵多没想全揽,只想拣最大的干了,但没轮着他。马江河的解释是县头打招呼了。赵多不信。但又能如何呢?他不过一个工头,仍要靠着马江河。大的没有,小的多揽一些也好。没想,马江河说进就进去了。赵多的路没有断,这些年也结交了一些人,但没有真正的靠,不可能干大。中间赵多又“喂养”了一个靠,被别人挖了。这就跟养花一个道理,有养活的,有养死的,有没开就被摘的。赵多不气馁,这个不行再选一个。没靠也可以活,但太难了,更谈不上滋润。赵多要的可不只是活着。
靠在成为靠之前,只能算是原始股。现在,鲁东就是赵多的原始股。鲁东的父亲即便退了,也是有环的。环罩着,鲁东上位是铁定的,无须赵多像扶马江河一样下赌注,只要粘牢两人的关系即可。当然没那么容易,但赵多相信自己能做到,慢慢来嘛。就如那个小红,原先拘谨得说话还脸红,现在能回应他的玩笑了。关系是会变的,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除非你不去琢磨。养靠需要饵,未必用得上,但他得备着,各种各样的饵,总有好使的。
中午,赵多将软毡在车的一侧铺开,支起折叠方桌,摆上肘花、牛腱肉、鱼罐头、凉拌菜,启了一瓶老酒,喊鲁东过来吃饭。鲁东应着,却没将脑袋偏离。赵多不再打扰,默默地立着。两支烟的工夫,鲁东才回过头,兴奋得像长了满脸金豆,老赵,今儿中彩了!赵多帮他拿架子,鲁东将相机入包,仿佛怕赵多夺了他的宝贝,紧紧搂着。
到车前,鲁东让赵多欣赏他的成果。照片很多,但有两张极为难得,一张是《灰鹳展翅》,两只灰鹳一前一后从水面飞向空中;另一张鲁东起名《遗鸥之吻》,两只遗鸥在空中争食,恰好是红喙咬住的瞬间被鲁东定格。鲁东说去年也没少拍,但没抓到这样的,老赵,你是太有眼福啦!赵多说,还不是沾鲁镇长的光,坐吧,好好庆祝一下。
直到此时,鲁东才注意到赵多准备的野炊,惊叹,老赵,你会活啊。赵多谦逊地说,也就点家常东西。鲁东说饭后接着拍,酒就不喝了。赵多也不强求,倒了热水给他。鲁东边吃边讲他见过的珍禽异兽,可遇不可求。
赵多说,难怪鲁镇长说有乐,我还没见你高兴成这样呢,入洞房也不过如此吧。鲁东笑道,这比入洞房可强多了,上瘾呢。赵多的眼睛瞪得溜圆,当真?鲁东说,入洞房就那么一会儿,摄影的乐是不消退的。赵多说,我明白了,摄影时时有高潮。鲁东差点儿笑呛,可以这么说。赵多说,既然乐这么大,我就拜鲁镇长为师学摄影。有模有样地叫声老师,端起水杯和鲁东碰了碰,并让鲁东帮他买摄影器材,问二十万够不。鲁东似乎被惊着了,老赵,有钱也不是这么个玩法,你先弄个普通的,待入了门再更新换代。赵多瞄瞄鲁东的摄影包,说,我喜欢一次到位。鲁东说,好吧,就怕你弄坏。赵多说,也是,不过,有你呀,这跟买马没啥区别,你先帮我调教嘛,我用你的就是。鲁东沉了脸,那可不行……赵多极快地剪断,这么个小忙,兄弟怎么也得给个面子。鲁东无奈地,你这人。赵多立即道,那就这么定了。让鲁东再帮一忙,给妻侄女拍几张吸引男娃的照片。鲁东问,征婚吗?赵多说也可以这么讲。鲁东说他不大喜欢拍人,也没把握,但赵多说出来了,他勉强一试。
饭后,鲁东又去拍了,赵多眯了一觉。下午起风了,站立不稳,鲁东仍坚持了一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赵多推心地问鲁东,脖上挎个相机,别人瞧见会不会说闲话?鲁东说,谁还没个喜好?又没耽误工作,一周玩一天,甚至一天都不可能,忙起来上厕所都得快走,压力又大,总得有个释放的法子。赵多点头,我明白了,你这喜好对工作是有好处的。鲁东说话是这么讲,招摇也犯忌,没几人知道他的喜好,老赵,你得替我保密呀!赵多感激地说,放心吧,鲁镇长,我这张嘴,铁棍也撬不开。当闲话似的讲马江河出事,办案人员怎么撬他的嘴巴。甭说吐字了,屁我都不放。鲁东哈哈大笑,真有你的。
进城后,赵多告之拜师酒设在龙凤庄园,让鲁东回去休息,傍晚接他。鲁东说,酒就不喝了吧?搞这么正式干吗?赵多笑道,咋也得有个仪式,明儿你不认我这个徒弟咋办?我还得找个人作证。鲁东摇头,那更不行了,传出去,我这位子坐不稳了。赵多说,放心,就喊我妻侄女,没别人。鲁东勉强应了。
赵多没回家,去冯妙那儿坐了坐,告诉她晚上有饭局,别打他的数。冯妙说已约了四人。赵多说马江河今儿打电话了,主动约请,还让喊上她。你说他啥意思?赵多问。冯妙说,不就吃个饭吗,还有啥意思?赵多摇头,我太了解他了,不是吃饭这么简单。冯妙说,既然你了解他,干吗问我?赵多被噎个半死,你这嘴巴,跟刀似的。冯妙就笑,你自找的,好像我是他肚里的蛔虫。赵多说三两天安排,问冯妙去不。冯妙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赵多说,他既然提出了,我得告诉你,去不去,在你。冯妙问,你是想让我去呢,还是不想让我见他?赵多说,他该有自知之明,不能纠缠你不放。冯妙说,也就见了几次面,都跟你讲了,没纠缠我。赵多脸色重了,几次还不叫纠缠?冯妙也恼了,说,我想男人想疯了,行了吧?我倒是想让你纠缠,你愿意吗?赵多笑得很是难看,一会儿刀,一会儿棒,你是武当派,还是少林派?冯妙哧地笑了,这两派都沾,我怕谁?赵多说,也好,我倒要看看马江河玩什么花样。
赵多出来,觑觑文具店,并未进去。上了车,等了一会儿,拨通小红电话。
认识赵多是两年前的夏日中午。小红直犯困,没有顾客,打个盹也未尝不可,有人进门,立马能醒。但小红不敢,找一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收入还说得过去的工作不容易,她极珍惜。她也不愿,老板开工资,不是让你打瞌睡的,她是文具店的形象,闭着眼,还叫啥形象?困得坚持不住,小红就给额头、太阳穴涂风油精,瞌睡虫就逃之夭夭。
赵多便是此时进来的,小红微笑着站起,问他需要啥。赵多没回答,却嗅了嗅鼻子,说,犯困了吧。他是随便说的,且带着笑意,但小红有被窥破隐私的感觉,脸就热了。顾客是上帝,她不敢恼,若换作倩倩,早顶回去了。倩倩是小红的朋友,在景区当导游,因为顶撞游客被炒,但被顶的游客却喜欢上了尖牙利齿的倩倩,谈了几个月,倩倩嫁到青岛了。
小红又问他需要啥,赵多说刚好被蚊子咬了个包,借她的风油精用用。小红拿给他,他在胳膊上涂抹了几下。似乎猜到小红的疑惑,说,城里蚊子少,店里更没有,你肯定是困了,我刚从湖边回来,那儿的蚊子快赶上蚂蚱了。小红被他逗笑,再次问他需要什么。赵多说,看来我不买点儿,你不放我走了。小红忙说不是的。赵多要了一个硬皮笔记本,一支碳素笔,随口说,冯妙挺会挑人。小红问,你认识妙姐?赵多似乎比她还吃惊,妙姐?小红说,她让这么喊的。赵多别有意味地一笑,好好给妙姐干,她亏不了你。
只一个回合,却给小红留下极深的印象。赵多像鱼行里的伙计,其貌不扬,却技艺高超,只要指指水池,不管那鱼游得多快,一笊就能扣住,将活蹦乱跳的鱼捞上来。在赵多面前,小红感觉自己就是鱼。
后来熟悉了,但并无太多来往,对赵多也不是多么了解,只知他是老板,和妙姐合伙做生意。
深秋的傍晚,小红去超市买了些打折的蔬菜,出来时发觉飘起了细雨。小红将装菜的塑料袋放到头顶,缩了肩往自行车走,遇到了刚从移动公司出来的赵多。问清小红没带雨具,赵多说上我的车吧,你这么回去非淋透不可。小红谢绝了。她住得远,明日还要骑车上班呢。赵多窥破她的心思,说你要是淋感冒,明儿就别想上班了。他指指对面的兰州面馆,去那里坐坐,这雨大不了,一会儿该停的,走吧。小红不好再说什么,跟在身后。
两人坐下,赵多喊服务员过来,小红说,我不吃。赵多笑,不就一碗面吗,还怕我下毒?小红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多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就当是妙姐请你。小红再说啥,就显得小家子气了。各一碗面,另要了牛肉片和麻辣黄瓜。
赵多吃得快,小红吃得慢,见赵多吃完,她让他先走。赵多看看表,说不急。然后用好奇而关切的语气问,遇上啥事了,咋愁成这样?小红万分惊愕,你咋知道?赵多淡淡一笑,脑门上写着呢,猜都不用猜。小红下意识地摸摸脑门。赵多说,谁都有烦恼,别憋在心里,本来不是大事,憋坏那就是天大的事。小红没想自己强装欢颜,还是被赵多瞧出来,索性就不再装,任哀伤弥漫。赵多说,如果不是啥秘密,讲来听听?没准我能帮帮你,就算帮不上,说出来也没那么憋了。就这一句话,小红就湿了眼睛。
小红遭遇的事并不稀奇,她和母亲所住的平房原本写着已过世的父亲名字,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哥改了名,要拆迁了,她和母亲才知道。自然,拆迁费归了她哥。她哥在小学当老师,自己有楼。她哥说她早晚要嫁人,母亲可以跟他住。她和母亲没拿到一分钱,现在城边租房子。
讲述期间,小红泪如雨珠,怎么也控制不住。赵多神情严肃,说他可以劝劝她哥。小红摇头,没用的,她和母亲快说破嘴了,而且,钱是嫂子把持着,她哥就是想给也做不了主。赵多说关键是她哥,毕竟是老师,为人师表,该通理的,叫她不用管,交给他就是。小红突然担心地,你不会干架吧?赵多一笑,你看我这身板,不会比你哥更结实吧?要说我的本事也就这张嘴,试一试嘛。小红说,可你不认识他啊。赵多大笑,见面不就认识了?别怕,我自有分寸。小红问他为什么帮她,赵多说其实我是为冯妙,你揣一肚子心事,还有心卖货啊。小红想,试就试吧,她母亲整日落泪。
小红没抱多大希望,转身就忘了。半个月后,她哥将拆迁款的一半打给她,她才惊诧地问赵多怎么说服了她哥。赵多说你哥没少一根汗毛,别的你就不要问了。赵多在小红心里的形象一下就变成了《天龙八部》里的乔峰,侠义又神秘。
熟了,依然没什么往来,但只要赵多进店,小红再忙,也要先给赵多倒杯水。赵多不久坐,没有超过二十分钟的时候。转过年,赵多说有一套小平米的顶账楼,比市面上便宜,问她要不要。小红算了一下,贷不了多少,和母亲商量过,买了下来。她侧面问了问,便宜好几万块钱呢。她问赵多怎么谢他,赵多淡淡一笑,房主愿意卖,你愿意买,我不过牵了牵线,谢啥呢,不过你别说我牵的线,托我买楼的朋友不少,我得罪不起。小红感激地点点头,感觉自己中了彩。赵多说有需要帮忙的可以跟他说,但小红有自知之明,再未劳烦过赵多,解决了房子的问题,别的都不算什么。比如和男友分手,她虽伤心,数夜失眠,但撑几天也就过来了。不是冯妙要请她和男友吃饭,她连冯妙也不会告诉。
但赵多知道了,他似乎是火眼金睛。跟冯妙说那会儿,小红还揣着哀伤,被赵多问是半个月后了,她的心已不再疼痛。他还是瞧出来,实在太厉害了。
那个傍晚,小红赶到赵多所说的路口。她拉开车门,但并没打算上。母亲包了饺子等她,她去不成了。赵多哈了声,回家把饺子带上,再去饭店。小红犹豫着,太远了。赵多仍然笑着,但目光锐了许多,妙姐和你讲什么了吧?没想又被赵多看穿,小红已不比过去,略一慌便稳住了,说,我和妙姐天天见面,天天说话呀。赵多哈哈大笑,妙姐还真是用心调教你呢,嘴巴变刁了,她怕我往火坑带你,好像我是大灰狼,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小红知道赵多开玩笑,但还是挺委屈,反问,你以为呢?赵多哈哈着,逗你呢,还生气了?我不是喊你吃饭,我要拜师,需要见证人,这是次要的,六一快到了,我打算给青山乡捐两万文具,正好一起谈谈。小红便上车了。
从饭馆出来,赵多要送马江河,马江河说坐得屁股都麻了,赵多便拉着冯妙离去。他俩才是一对,过去是,现在更是,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而他不过是被钓的鱼。想到自己的蠢,马江河痛悔万分。本打算摊牌,但马江河没敢,如果仅是冯妙,或有回转余地,赵多能干出什么,马江河是清楚的。进不能退不甘,马江河五内如焚。
马江河像背了麻袋,每一步都异常吃力,挪至公园路,直喘粗气。歇了歇,又挪了一百米,在公园的长凳坐了。已是五月,夜晚仍有些凉,公园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人。微风揉搓,没那么晕了。最多喝了四两,脑袋就大了几圈,越来越扶不住了,若是过去,揣了怎样的心事,灌七八两轻轻松松。赵多带了茅台,这是马江河没想到的。打这么多年交道,桩桩件件,似乎没有哪件是马江河想到的。赵多就像……像什么,马江河还真说不好。
坦白地说,没有赵多那一推,马江河上位或要猴年马月。他对赵多既敬服又感激,回报是自然的。交给赵多的第一项工程是建农贸市场。这是上任手里规划的,因涉及农户房屋,有两户拆不下来,未能施工。那也是摆在马江河面前的首要任务,这把火点得如何,关系到他的威信。他问赵多有几成把握,赵多说你支持就有九成,你不支持三成也没有。他说我当然支持,这还用说?赵多说那就好,我就要你这句话。关于拆迁的传闻太多了,他提醒赵多注意分寸,若闹出人命,收不了场。赵多笑笑,叫他别担心,他赵多没长杀人放火的脑袋。半个月后,那两户在协议上签了字。马江河再三追问,赵多道出他的绝招。其中一户的父亲去年冬天过世,悄悄埋了,按政策要火葬,但民不告官不究,乡下多半如此,除非是吃商品粮的,火化后可领四十个月工资。但真要追究,那就是问题。赵多有底牌在手,几个回合就成了。马江河问另一户,赵多秘而不宣,只告他不犯法,但脏耳朵。究竟咋个脏,马江河至今不知。
转过年,县一把换了,是从他县调来的。开完会,马江河立即返回乡里,准备大老板检查的种种事宜,并告诉赵多准备点像样的酒。那时还没有八项规定,来客都要管酒,食堂的边侧就是放烟酒的仓库。晚上,赵多将五箱茅台搬进马江河宿舍,马江河很是恼火,他还没听说哪个乡镇敢喝茅台,上任大老板来了也就喝本地的瓷坛酒。赵多说人和人不一样,你就听我的吧。随后告诉他大老板最喜欢吃的四样菜,炒腰花,姜丝肉,猪脑花,熏狗肉,外加鸡冠汤。马江河惊问他从什么渠道挖的,赵多说别问这么细了,你准备台面上的,后勤交给我。
第一二站在他乡,大老板只吃了一顿饭,没喝酒。来那天是下午,大老板先到农户视察,返回才听取马江河汇报。马江河数字清楚,大老板中间提问,他应答自如,没有卡壳,包括育龄妇女数都在脑里装着。马江河有意拖延,关于农民收入,分了几个层次,还举了例子。结果就把大老板拖到了食堂。马江河不像汇报工作那般有把握了,那几个菜除了鸡冠汤难弄点儿,其他太普通平常,要说都是大路菜,所以马江河又让食堂炖了排骨和鲫鱼。酒又显得豪奢了些。大老板看到茅台,没说什么,神情平淡,就像那是矿泉水,马江河的心不再叮当乱响。待菜依次上桌,大老板神色有了变化,虽极细微,马江河还是捕捉到,他又兴奋又吃惊。大老板吃得高兴,喝得痛快,宴后没有立即回县,又打了几圈牌,直到深夜。此后,大老板动不动就来检查,好像是马江河的监工。
那年八月,大老板到省里学习,马江河与赵多接了大老板吃斋念佛的老母亲去五台山住了几天,自然是赵多的主意。赵多不仅是包工头,还是马江河的参谋和后勤主管,一切由他安排。没带司机,赵多开自己新买的车。大老板回来,将马江河叫至办公室,狠斥了一顿。马江河检讨完,大老板不那么生气了,还叫了一声兄弟。没再说别的,但那两个字抵千言万语。从大老板屋出来,马江河低着头,生怕哪只眼睛突然长出花朵。
马江河也没亏赵多,镇里大大小小的工程都给了赵多。可赵多并不满足,什么都想干,满脑的点子随便抠抠就是生意。马江河服赵多的贼,可赵多的贼也让他害怕。
那些年哪个口上都有拨款,管控又松,钻空比较容易。上面推行规模养殖,畜棚的工程都给了赵多,那就够忙了,所以赵多提出也计划养殖时,马江河甚是意外,提醒他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赵多说打小就放羊,对养羊再熟悉不过,当然他不会亲自养,雇几个人、雇什么样的人,都想好了。两人说至深夜,马江河勉强点头。但赵多的计划让马江河吃惊,比另外三家加起来的规模还大。马江河让他减一半,贪多嚼不烂,难免出问题,赵多拿出更细致的计划后,马江河仍有顾虑。也是赶得巧,有的乡镇报得少,局里怕完不成任务,追加了指标。赵多报得多,倒帮了马江河的忙。
检查的日子临近,赵多养殖点的畜棚刚建了大半,另外那部分仅用栏杆围个轮廓,面积倒是大得夸张,羊则没有半只。马江河急了,检查不过关,首先问他责。赵多说已从内蒙古购了羊,检查前肯定拉回来,至于畜棚,为保证质量,慢工出细活。马江河察觉赵多的主意,但既已与赵多拴在一起,只能与他同进退。检查日,赵多的羊一半在棚里,另一半在围栏里。羊是按棚的面积买的,做不了假,检查人员可以点数。当然他们点不过来,也没时间点。赵多准备了一场小型斗羊赛,观看完,食堂打来电话,全羊宴已准备好了。
有需改进的问题,但验收通过了。没人知道马江河捏了多大的汗。几日后,赵多的羊剩下不到百只,马江河这才知道羊都是租的,那百十只是留给食堂的。马江河早该想到的,感觉被打了脸。赵多说,我没想瞒你,怕你闹心,现在没㞗事了,才敢跟你说。马江河生气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若过几天复验呢?赵多说,寄养到别处了嘛,弄回来还不容易?一天时间就够。马江河瞪他一会儿,竟然气笑了,老赵,没你不敢干的,恐怕阎王爷见你都要皱眉头。赵多嘿嘿笑,总得吃饭不是。赵多话外有音,马江河就不吱声了。
赵多稳赚一笔,外加以养殖名义批的地,真正的空手套狼。也就从那时,马江河对赵多有了提防。掰是不可能的,两人入骨入肉,难以扯断,马江河忌惮甚多。他既不想被赵多掐着,又不想用前程作赌注,只能且走且淡。但很多时候又离不开赵多,赵多犹如毒丸,让他欲罢不能。
赵多最擅揣摩心思,马江河的疏远,他自是心知肚明。中秋节的下午,马江河回家看老娘,赵多竟先他到了,老娘包饺子,赵多剁骨头,两人有说有笑。马江河站在门口,赵多立时被水泼了,满脸的笑冲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地叫声马书记,低了头,剁骨的声音也轻了。连老娘都瞧出异样,看看他,又瞄瞄赵多,问怎么了。马江河说没怎么,赵多则装傻,干娘,你干吗这么问?老娘没那么好糊弄,盯住赵多,你咋叫马书记?赵多说,全镇的人除了您老,都叫他马书记。老娘冷了脸,那是在外面!自己家还这么叫,我听着别扭。赵多立即道,那可不行,家里也得讲规矩。老娘说,我的话就是规矩,在我面前不能叫。又冲着马江河,不许他这么叫!马江河半笑半啧地,别瞎起哄了!赵多说,那就听干娘的,只要干娘高兴。老娘说,你俩好好的,我就高兴。赵多说,老娘放心,我俩好着呢。
趁老娘煮饺子,马江河斥赵多,你整的啥?看见我就哭丧了脸?赵多竟抹抹眼窝,我是难过呀,怕你哪天发达不理我了。马江河问,我是那样的人吗?赵多说,你不是,可架不住别人给你吹耳朵呀。马江河确实听到传言,说赵多当了他半个家。马江河说,我不是耳软的人,但闲话也是提醒,咱别背后吃刀。赵多说,我明白,听你的。马江河说,谁对听谁的。赵多说,还是听你的,你是书记,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赵多的话近乎谄媚,但马江河并不舒服。捆绑的绳索太多,他不知如何去解。
那几年,马江河干得不错,颇得大老板赏识,这里面确有赵多的功劳。大老板有意调马江河到县城,问他想法,马江河表态听大老板的,当然,最好是某局。如果没有当然,也许大老板立即就应了。大老板答复会作考虑。另一个乡镇一把也盯着某局,他是知道的。他觉得自己胜算更大。这些无须和赵多商量。迟迟没有调整,三个月后,大老板被带走,县长上位,棋盘转向,事就黄了。
且不止如此,县长和书记有隙,原书记器重的人都受了冷落。马江河有些消沉,能应付的尽量应付,只要不担责任即可。赵多和马江河谈了一次话。没错,就是赵多,用赵多的方式。拉马江河去水库吃鱼,二十多斤重的河鲤,够一桌人吃,包间只他和赵多。赵多说机会随时有,就像这大河鲤,不是谁都可以捞上来,捞上来的肯定是耐心守候的人。赵多没什么文化,只有满脑贼点子,脑门子贼亮。马江河就是被这贼光晃着了,晦暗的心渐渐转亮。
七月中旬,市政协退休多年的主席到皮城避暑,住在野马湖边的度假宾馆。野马湖在马江河所辖的镇,马江河随同县领导一同接待。毕竟是退休的人,接待宴吃过,县头们嘱咐马江河一番,各自离开。马江河安排好,也打算回城。刚出宾馆,赵多到了。他是从工地赶来的,双脚灰脏,头发亦乱。赵多劝马江河留在宾馆,好好陪。马江河不悦,说那么多事等着,我哪有这闲工夫?赵多拽住他,这是天赐的机会呀,咋能放过?马江河讥讽,你看谁都是金元宝,他若在位上,轮得着我陪?赵多说,这就是你的机会呀,有枣没枣打两竿,万一是金元宝呢。马江河寻思几秒,说明天一早再过来。赵多急了,那不一样!马江河烦了,我干吗要听你的?松开!赵多不松,近乎乞求,就一回,就一回行吗?马江河无奈,瞪他一会儿,返回宾馆。
晚上吃烤羊,欣赏蒙古舞蹈。老头极兴奋,说那些年忙得没白没黑,没见过真正的草原。马江河顺口说,这还不简单?也就半天路,我带你去。老头当即说,那太好了。马江河有些后悔,可话已出口,只能敷衍。他喊过赵多,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他。赵多说,我去没问题,但你不能不去。马江河说再说吧,让他先去准备。
次日吃早饭,赵多领进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介绍她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他连夜接过来的,老头感动得双眼飞出彩虹般的光,竟站起来冲马江河抱拳,说他考虑得太周到了。马江河微笑着说,应该的。老头拍拍身边的座位,护士大大方方坐过去。马江河扫扫赵多,赵多谦谦点头。
赵多开车,马江河坐副驾,老头和护士在后排。一路春风。原计划当天来回,可老头听赵多说东乌穆珠沁旗的草长得好,就说干脆去东乌旗。马江河直想掌赵多那破嘴。
跑了一天,老头并不显疲惫,晚餐破例喝了二两酒。但马江河担心,毕竟有年龄了。他关切地问老头,老头说就是腰有点酸,但再跑几百里也没问题。护士说一会儿松松背就不酸了。老头儿说,那敢情好。在酒桌上,彼此坦荡。马江河心有疑惑,其实在路上,他就觉出女孩说话的腔调可疑。她眉眼间的风情是藏不住的,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
住的是蒙古包,老头和护士紧挨着,马江河和赵多在另一侧。护士扶着老头回蒙古包后,马江河把赵多叫过去,问他到底从哪儿请的护士。赵多说,我说过了呀。马江河骂,少扯!赵多嘿嘿笑,说昨夜跑了四百里,今儿跑了一整天,骨头都是酥的,能不能让我歇会儿?也确实是,坐车的都累,何况赵多?马江河沉了脸,闯了祸,我和你没完!赵多赔着笑,随你处治,让我睡会儿吧。
老头走之前,重重地拍了拍马江河的肩,说有事去市里找他。两星期后,马江河专程去看望了老头。不到年底,马江河便入主大局。
电话突起,吓了马江河一跳。金叶的声音砖头般,砸得耳朵隆隆作响。坐得久了,双腿僵木,动一动竟钻心地疼。他吸了几口气,定了定,才又往门口走。既急又怒,走得快了些,几近踉跄。
金叶似乎就在门口候着,他刚踏上台阶,门就开了。她既懊恼又紧张,给他做个手势,便退后了。
李旺在沙发躺着,双臂护胸,一条腿屈着,一条腿踩着地,准备挨打又随时逃离的姿势。而他沟沟坎坎的脸遍布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野草。
马江河怒火陡起,大喝,起来起来!还装死啊?李旺极是可怜,马局长别吓我,我心脏病犯了。马江河骂,想死找地方去,别他妈赖我家里。李旺凄惶道,没地方去啊,马局长帮帮我。马江河说,我这就给殡仪馆打电话。李旺说,打吧,只要你付火化的钱就行。马江河气得倒仰,你以为我不敢?李旺说,我知道你敢,你们当官的有啥不敢的!马江河挤出两个字:无赖!李旺说,是你们先无赖的。马江河大吼,我说也说了,找也找了,你还要我怎样?李旺说,给我把合同订了。马江河怒道,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李旺说,你们有说法,我也有说法。马江河瞪视着,恨不得将沟坎踩平。
在李旺上门的第三天,马江河硬着头皮去了趟大局。马江河之后,已经换了两任局长。现任局长姓裴,也是从乡镇调上来的。裴局长知道李旺的事,李旺也找过他。签合同是不可能的,原先容易,人事局盖个章就可以,后来由常务县长签字,现在有个说法,逢进必考。马江河说是历史遗留问题,可否一试。裴局长为难地说,我的哥啊,这得上政府会,就是上了,也得有人拍板呢。马江河如实告知李旺,但李旺并不因马江河的奔走而感激,咬定马江河应了他,就得管到底,而且态度一次比一次硬,这已是第九次上门了。
出来就摊上这么多事,还不如里面清静。李旺摆出耍赖的架势,这是豁出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拿他怎么办呢?
马江河终是将火气摁回去,还给李旺倒了杯水,让他坐起来说话。李旺往里缩了缩,我疼得不行。马江河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李旺问,啥主意?马江河说,你躺着我没法说。李旺的目光在马江河脸上停了一会儿,慢慢坐起,仍护着前胸。你可不许哄我,我没那么好哄。马江河笑,我哄你干吗?其实,挺简单的,你去上访啊。李旺头摇得像风中的地榆,我试过了,没用。马江河说,干脆去法院告我,法院怎么判,我怎么执行。李旺思忖了一会儿,我不告,就找你。马江河拉开抽屉,将一团尼龙绳丢给李旺,最后的办法,你勒死我。李旺哼了一声,又倒在沙发上。
马江河推开卧室的门,问金叶家里有多少现金。金叶问干吗,马江河说别问那么多,金叶抓包翻出两千多块。马江河问别的地方呢,再找找。金叶不满,但还是撩起床垫,抓出一个红礼封,那是金叶的哥给外甥女的压岁钱,三千整。马江河数钱,金叶问,用钱打发?还真欠他了?马江河没理她。金叶气哼哼地,你等着吧,今儿拿了钱,明儿就更黏上你了。我看你怎么办?
我实在帮不上你,这五千块钱你拿着。马江河感觉吃了败仗,不得不忍辱割地赔款。李旺偏过头,瞥了瞥,顿一顿,坐起来,抓过钱,揣进兜。他没看马江河,就像马江河不存在。走到门口,他回过头,说,就当借你的。马江河说,不用还了。李旺说,我说了是借,就要还的。一码归一码,合同你还得给我签。
老女人站在门口不走。老六的笑一抹一抹地淌,那真是留给别人的,我不能卖给你。老女人说,先卖给我,你再给他炸,离中午还有一会儿呢。老六摇头,每天炸多少是定量的。老女人瞧怪物似的,我就奇了怪了,咋有钱不赚呢?老六笑,我也不解,你为啥非今天吃,明天不行吗?明天给你留着。老女人说,是我儿要吃,他想今儿吃,我就得让他吃上。老六笑,你儿也不是八岁的娃,你这么惯他!老女人抹抹眼,他在里面受了大罪,现在想吃个油饼,我还买不上。老六的心便软了,笑如云团,一朵一朵地飘,那我就破个例吧。老女人大喜,你真是好人呀,我啥都会做,就是油饼怎么也炸不好,给你添麻烦了。老六说,你儿是见过世面的,什么没吃过?稀罕油饼?老女人说,油饼咋啦?过去只有过年才吃得上。老六笑笑,说你儿福分大,有你这么个好娘。老女人已经走出去,却又回头,纠正,你说反了,是我福分大,有他这么个好儿。老六愣了愣,说一样的。老女人固执地说,怎么能一样呢?老六妥协,老女人才摇着离开。
老六看看表,再炸已经来不及,即使炸了,也不是老六油饼的味儿。宁可失信,也不能砸了牌子。肉铺的胖子过来取,老六堆笑解释,胖子不满,我可是留了钱的。老六说,都在这儿呢,还你,明儿给你留着,算我送的。胖子嘟囔,明儿要地震了,还能吃上呀。老六心中不快,笑仍密密匝匝,老天瞅着呢,别说不吉利话。胖子接了钱,那就说定了,我早点过来。老六说,肯定留着,放心。
老六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如以往那般,挂着不变的笑,任由心里油锅翻滚。
催回一些,但远不够还火炕女。老六又给儿子打电话,打算下死令,可没等他开口,儿子就诉了一堆困难,竟让老六给他筹钱。老六椽棒样的话便卡在喉咙,最后长叹一声,说各想各的办法吧。
管用的才是办法。若白龙黑龙出马,简单得很,可两人逃之夭夭,扯虎皮做大旗的招虽也有效,但没那么灵验。可也只有这一个招,他倒是知道那些人住在哪里,但不能上门,上门意味着示弱,有钱也未必还了。只能打电话,话既不硬也不软,柔中带刚。
明天晚上九点,我等不到你,就让二龙上门了。昨天下午,老六给隆鼻下了最后通牒。滑出嘴,老六有些后悔。这意味着什么,他清楚的。他不是给每个借贷的人都下通牒,想先拿隆鼻试试。老六呀,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相信我,下个月款就回来了。隆鼻说话像放炮仗。老六说,九点,我等你。
老六坐在门口,掐算着时间,仿佛不算着,时间便会停滞。可时间走得太快了些,老六又有些虚。只要隆鼻赶到,哪怕没凑够,老六就有了胜算。可以再给隆鼻缓缓。老六没有胜算,只能赌。
中午眯了一会儿,下午喂了猫猫狗狗。缺耳狗不见了,老六并不意外,人有人运,狗有狗运,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然后又搬了凳子坐在门口。有熟人路过,和他开玩笑,老六,空气里有金条呢?值得你这样吗!老六笑眯眯的,金山!
傍晚,老六给自己炒了盘莜面,开了一瓶雪花啤酒。没弄菜,他吃得简单,有时还不如猫猫狗狗的伙食。倒不是节省,哪样自在哪样来。猫狗吃得不好会叫会离开,他自己吃啥都不会和自己闹别扭,更不会离开。
上楼时,他特意虚掩了门。先去卧室旁侧的房间,那里供着女人的牌位。他点了三炷香,冲女人的遗像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没有。然后守在老板桌后面,谛听着楼下的动静。
距九点还有二十分钟,突然停电了。老六用手机照着,想看看是否跳闸,刚下到一层,被突然闪出的黑影扑倒。
六一那天,冯妙起得更早了些。先发了给若若烙千层饼的面。千层当然只是个叫法,最成功的一次是十六层,若若数的,做不了假。想及若若的认真样,冯妙悄悄笑了。然后照例去早市采买。
冯妙买了二斤柴鸡蛋,一条野马湖黑鲤,去鸡摊儿挑了一只鸡,摊主宰杀,她转身离开,打算买点苦菜芽。短短几日,苦菜的叶子已经长肥了,冯妙端详一阵儿,还是放下。叶肥就失了脆,味道也差。正待离开,被一句话牢牢钉住。说话的瘦汉是卖调料的,旁边是米面杂粮摊,摊主甚是吃惊,说前几日我还给老六送面来着。瘦汉撇嘴,昨儿下午还有人看见他在门口闲坐,那还用啥?几分钟的工夫,没欠你钱吧?摊主摇头,一单一结。瘦汉说,那你走运。又有几人围过来,问咋回事。瘦汉说,谁知道咋回事,老六那些猫狗疯叫了大半夜,邻居报的警。你一言,我一语,乒乓作响。
冯妙脸色煞白,腿软如泥。忘了摊主正给她要的鸡煺毛,急急往入口处走。鸡蛋和电动车筐碰出很大的声响,骑得也快,闯了一次红灯。过了第四个红绿灯,便看到老六油饼铺。门前拉着警戒线,两个警察守着,一个在门口打电话,一个在警戒线的一侧,提醒围观者不要靠得太近。冯妙将电动车停在路边,几乎是挪过去的。不比路口看得更清,不过能将悄议捡拾入耳。不知打哪儿钻出一只雪白的小狗,溜进油饼铺,被打电话的警察踢了一脚,小白狗呜叫着跑开,蹲在不远处。
冯妙目光红灿,而浑身冰寒。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站了有十分钟,也可能数十分钟,寒冷使她失去了时间概念,直到脚背发热才惊醒。竟是小白狗在嗅触她的脚。它缺了一只耳朵,怪怪的。冯妙看它,它也看冯妙。冯妙摸摸它,忽然想起上午的任务,这才三摇两晃地往回走。小白狗竟跟到电动车边,仍旧水汪汪地看着她。冯妙养过一只京巴,京巴死后,她伤悲得消瘦了许多,为此还被马江河和赵多笑话。她发誓再不养狗。冯妙别过头,跨骑上去。驶离的刹那,小白狗忽地跳上踏板。
从筐里拎出,冯妙这才发现鸡蛋大半碎裂了。寒意弥散,她几近僵硬,像刚刚从冷库拎出来,进屋便奔进卫生间,打开热水龙头。水花四溅,她大喊着,呜呜啊啊。楼上楼下都属于她,没人听得见。冲洗过,没那么冷了,然而身体的某些部位如碎裂的鸡蛋,滴滴答答的。湿衣难换,扒了好久才剥掉。重新妆饰过,又是原来的冯妙了。她将完好的鸡蛋拣出,把碎散的汤壳倒入瓷盆,端给小白狗。它倒是规矩,静静地在门口蹲着。这才想起鸡的事,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市场,早餐也来不及吃了,收拾了昨天给若若准备的食物,急急下楼。
一队一队的学生已在通往体育场的路上。公立与私立共九所学校,近两万人,还有家长,水泄不通是必然的。冯妙当机立断,将电动车停放在附近。步行可以走马路牙子,跳跳闪闪,到体育场,后背都是湿的。在看台落座后,她又有了一丝凉意,尽管阳光白花花的。入场完毕,是节目表演,最后是学生操比赛。各校不再队整旗扬,一些家长下到场上,寻自己的孩子。冯妙没下场,换到若若队伍附近的看台。眼睛是盯着的,但心思飘忽,待醒过神儿,已看不见私立学校的队伍。散场不再举旗,好像都是一样的队。冯妙又是一路急赶,到私立学校大门口,只有八九个孩子没被接走。若若看见冯妙,委屈地说,你哪儿去了?我快渴死了!
踏进门,若若惊喜地说,你养狗了?伸手就摸,小白狗闪开了。若若诧异道,咋一只耳朵?冯妙说,能听见,一只耳朵就够了。若若说,可不好看呀,不会是捡的吧?冯妙笑笑,看惯就好看了。她冲小白狗招招手,小白狗走到她身侧。她摸摸它的耳朵,朋友送的,捡的哪有这么乖?又一拍,去,让若若摸摸。小白狗听懂了,欢跳过去,若若再摸,它没有躲,若若这才笑了,问它叫啥名字。冯妙说等你起呢。若若说它耳朵这么灵,就叫顺风耳好了。
只有半天假,下午五点冯妙把若若送至学校,返回见文具店的门开了,有些奇怪。小红请了假,一白天都关着。
妙姐!小红正记账,听到响声儿,抬起头,笑盈盈的。两腮微红,双眼奇亮。冯妙问,你喝酒了?小红说,喝了一点点。酒气很冲,冯妙微微皱眉。小红改口,比一点点多一点儿。她的目光没有躲闪,仍笑着,瓣瓣如花。冯妙没有责备小红的意思,又不是上班期,只是疑惑,小红兴奋得有些过,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感觉你都半醉了,不回家,又跑回来干什么?冯妙说,别弄了,收拾收拾关门。小红神采飞扬,我正要跟妙姐汇报呢,今儿做了笔大生意。冯妙起身,你还真喝多了,不着三不着四的,明儿再说吧。小红叫住,妙姐你等等,真是大生意呀,卖了两万的货。冯妙愣住,咋回事?
冯妙盯着小红的朱唇,好一会儿没说话。小红觉出来,惴惴地叫声妙姐。冯妙冷冷地,你请假就为这事?小红点点头。冯妙问,他捐他的,让你去干吗?小红说,我得送货呀,万一弄错……冯妙问,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小红的脸没那么红了,赵叔说给你一个惊喜。冯妙凌厉地,我怎么叮嘱你的?小红惶然而委屈,赵叔并没给我介绍男朋友,都是文具店的事。
脑袋发晕,冯妙晃了晃。小红喊声妙姐,钻出柜台欲扶冯妙。冯妙推开她,在凳子上坐了,闭目片刻,缓缓睁开。小红端水给她,冯妙摇摇头。小红不安地,妙姐,我是不是哪儿错了?冯妙软软地说,你该告诉我的。小红说,我想回来告诉你也不晚。敢顶嘴了,冯妙甚是意外,想想,也没什么吃惊的,谁不在成长?只是成长的代价各有不同。
下次记得告诉我,冯妙说。让小红先回,她再坐会儿。小红问她哪儿不舒服,要不要陪她去医院。冯妙说,不必了,坐坐就好。小红问,要不我给赵叔打个电话?冯妙的目光抽过去,小红慌慌道,听妙姐的,我送你上楼。冯妙大声说,我自己能走!小红便定住。冯妙挥挥手,我没事的,你走你的。再次闭上眼。
晕眩淡去,冯妙仍然呆坐着。二十分钟后,赵多推门进来,同时摁着开关。直到此时,冯妙才意识到坐在这里就是为了验证小红会不会告知赵多,而赵多会以多快的速度赶过来。
冯妙的心痛缩着。赵多问她哪儿不舒服,并试图摸她的脑门,她没有就势抓住,而是打开,别碰我!赵多便缩回去,尴尬地笑笑,不像感冒,八成是中暑了,回屋歇会儿就好了。冯妙没动,只用铁丝一般的目光戳着赵多。赵多佯装不懂,谁给你气受了?冯妙反问,你说呢?赵多说,敢气你的也就若若了,可若若不会呀,马江河?赵多声音突高,一定是马江河!他又找你了?我不明白他干吗还缠着你,坐了六年牢,连自尊也坐没了,也怪你,第一次见面就不该给他留念想。冯妙冷声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和他一见面就开房了?赵多嘿笑着,你这火气也太大了,慢慢说,慢慢说嘛。
赵多!冯妙喝喊。
仿佛冯妙甩过去的是一把勺子,赵多下意识地偏闪一下,迅速立稳。他愣了愣,又皱巴巴地一笑,大度地,这就对了嘛,冲我撒!捶我几下也成,时间不早了,一会儿打牌的就该到了,可别跟人家摔盘子撂碗的。
冯妙刺着他,你还装糊涂?
赵多问,你说啥?
冯妙问,你带小红去青山乡了?
赵多做恍悟状,你就因为这呀!小红是不是没跟你说明白?好,你还想知道啥,问我啊。冯妙质问,你怎么答应我的?赵多反问,我答应你什么了?冯妙叫,你真把我当傻子呀?赵多却笑了,除非我彻底傻了,想起来了,我也没干啥呀?小红告状了?这女娃——冯妙打断他,亏你还知道她是女娃!赵多长叹,你还真把我看成恶棍了,我不是好人,恶棍还不够格儿。不过,随你便,只要你痛快。
冯妙的心便忽悠悠地颤了,就像赵多的声音有魔力。多哥!改了称呼,目光就有了黏度,求你,别打小红的主意。赵多说,她不像是你雇的店员。冯妙说,没错,我把她当妹妹看的。赵多笑,可我是恶棍啊,再说了,她未必当你是姐姐。冯妙说,你不是恶棍!赵多说,别给我抹粉,这年头,还是做恶棍好。冯妙说,你肯定不是。赵多夸张地摆摆手,可别送糖衣炮弹,我可受不了。接着叹息一声,现在的女孩都精着呢,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没有下蛊的本事,能随便摆布谁,我不过是个线团,也就为混一口饭。
冯妙腾地站起,不就是陪男人睡觉吗?我上!
虽然化了妆,镜子里的她仍双眼浮肿,苍白憔悴。她给马江河打电话,说身体不大舒服,可否改天见面。马江河说已到文具店对面。冯妙说那你上来吧,马江河执意让她下去。他不敢上来,她知道,她越主动,他疑心越大。如她猜的那样,马江河极不痛快,声音干硬,见你一面就这么难!她让他稍等。又重新描画,口红涂得艳了些,脸不那么暗了。
没看见马江河,冯妙以为他生气离开了。对面的黑色现代鸣叫两声,车窗被割掉般,那张熟悉的脸冲她晃了晃。冯妙愣了一下,脑里闪过类似的场景。某些时候,马江河会突然疯一下,悄悄接了她,去看青草菁菁,树叶森森。那样的时候不多,但冯妙记忆深刻。
冯妙走过去,马江河让她上车。她问去哪儿,以为他会说你猜,猜对了有奖,莫名其妙的,心跳竟快了许多。但马江河没说话,目光长出铙齿般的东西。冯妙失望至极,又问去哪儿。马江河这才说,你先上来。冯妙拉开车门,坐在副驾,嗅嗅鼻子,新买的?马江河说,一辆车我还买得起。冯妙讥讽,这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新车安全,不用担心摄像头,除非你自己装。她没看马江河,但知道他的脸不会好看。他没任何回应。她语气一转,可你防不住别人啊,现在有一种摄像头,针孔大小,可以戴在身上任何地方。马江河笑着问,那要是扒光衣服呢,还植在皮肤上?冯妙说,没错,可以像睫毛一样。突然一阵心慌,你啥意思?马江河诡诡一笑,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也许不该上他的车,但冯妙并没让他停。她可不是他,不会逃的。
车出城,冯妙还是没忍住,问到底去哪儿,马江河说开哪儿算哪儿,怕了?冯妙不屑地哼了哼。马江河说,说实话,有时候你比男人还男人。冯妙说,别拐弯抹角,直接骂多省事儿。马江河说,我挺佩服你的,敢作敢为。冯妙说,是吗?马江河说,不管你信不信。冯妙说,我敢作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应该那样,不敢为也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不该那样。马江河说,也许吧。冯妙暗想,马江河兜里不知装了多少纸条,他真正想说的话都在纸条上呢。
一小时后,现代拐下公路。路口竖着牛头湖水库的牌子。看样子要带她到水库。她瞥了瞥,他的脸平板如牛皮。如果只是找安静的地方打哑语,出城即可,任何一处草野都能停车。她忍住了,没再问。倒是有话想说,只是现在不大合适,他会认为她如他一样怯了。她不想他那样看她。
爬上牛头湖水库大坝,又驶了数百米,现代停住。牛头湖水库比野马湖更大更深,离城远,尚未开发,平时鲜有人来。湖背靠牛头山,左侧是草野,右侧的前方是树林,树林那一端是马江河曾经任职的乡镇。冯妙欲推门下车,没推动。她询问地嗯了一声。马江河说,就在车上坐着。声音很轻,并不凶狠,却如命令说一不二。冯妙怔了怔,说,总得透口气吧。车窗启开拇指宽的缝儿,微风挤入,没那么闷了。她说,再大点儿。马江河说,大坝有风,开大没法说话。他放弃了哑语,可说话更没必要跑这么远。既是说话,马江河却没熄火。她望了望青碧的牛头湖,几只水鸟掠过水面,射向天空。轿车所在的这段没有水泥护栏,只要一踩油门,现代就会从斜坡坠落。他这是豁出去了吗?冯妙想,咬住嘴唇。马江河却陷入沉默。也许他还没想好,那就想吧。冯妙再次望着牛头湖,看白鸟起落。
赵多有个黑皮本,你见过吗?马江河终于张口。
冯妙摇摇头。
我以为你见过,马江河说,也许不止一个。我偶然发现的,就在水库大坝上。要说他记的并非什么秘密,但我还是惊着了。皮城所有他认识的有点职务的,都记着,住址、爱好、性格、年龄,我敢说组织部的档案也没他记得全,他细致到哪些人嗜酸还是嗜辣,爱吃炖猪蹄还是熏狗肉,还有哪些人的相好是谁,有何特点。我不知他从哪儿搞到的,花了多少时间。有的条目还有符号,我看不懂。你知道他怎么记我吗?
冯妙摇头,揣度着马江河的用意。
什么也没有!马江河说,我的名字没在上面,后来一想,他无须记,因为他的心上还有一个本子。赵多只是包工头,却干着组织部门都自叹不如的事。要说也没什么,被记也没少胳膊缺腿,但……赵多是不是有点可怕?
冯妙确实不知,但可怕似乎重了些。没有黑账,记了又怎样?
他是个有心人,她回答。
马江河哈了一声,有心?你真会给他贴金,他一个农民——
冯妙说,正因为是农民才有心,要是和你一样,他还用记吗?
马江河说,我敢打赌,他照样记。
冯妙问,那又怎样?
马江河别有意味地说,我陈述的是事实,没朝谁身上泼脏水,你好像生气了!
冯妙说,你不能逼我顺着你说。
马江河说,当然,如果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你可能就不这么认为了。
冯妙想,也许吧,问题是他说的不是另外一个人。
马江河说,我和他就这样了,现在求着他记,他也不会了。他朝东还是朝西,与我没关系了。我不过是提醒你,毕竟……你该懂我的意思。
冯妙说,跑这么远,不光为说这个吧,你的纸条呢?该拿出来了。
马江河突然指指牛头湖,看见了吗?
冯妙问,什么?
马江河说,水面下。
冯妙愕然。
马江河说,我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了鲨鱼,牛头湖的鲨鱼,在水下藏着,谁都看不到我。
马江河怪怪的,他暗示她什么呢?
马江河并不看冯妙,似乎仍沉浸在梦境中,脸上映闪着难以描述的神秘。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头鲨,区别在于——
冯妙打断他,别再费心地套了,我现在就告诉你。
突然间,一颗花白的头撞向车窗玻璃,在阒静的大坝上,声如惊雷。
从派出所出来,李旺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太阳已经升起,杨树刚刚舒展的叶片如镜子般闪亮,使得周遭白花花的,似乎一不小心撞进另一个世界。可街上卷涌的鸣笛又提醒他,世界没有任何变化,他不过在黑暗的屋子关了一夜,比上次久了些。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惶然四顾,眩晕袭过,闭上眼睛又睁开,仍辨不清东南西北。站了足有一刻,也可能是三刻五刻,饥饿的肚子阵阵抽缩,他才想起问打扫卫生的妇女。妇女指指,他举步时仍半信半疑,走了一段,看到移动的架子,泔水样的脑子才变得清亮。
女人劈头问他这一夜死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懂得打,害得她多点了半瓶眼药。自儿子出了车祸,女人便患了眼疾,疼也红,不疼也红。并未没收他的手机,但没电了。李旺没解释,她知他在跑“没指望”的事,并不清楚他咬住了马江河,不知他被拘留三次了。他问有啥饭,女人气呼呼地,要不是饿了,你还不回来是吧?你是不是想跟那个贱货一样,拍拍手走了?女人本就嗓门高,夹带了火气,整个儿成了炮筒。李旺狠狠瞪她,女人意识到了,瞭瞭卧室的门,放低声音,锅里盖着呢,快捂馊了。李旺问她和儿子吃过没,女人说早吃了,她本打算去十字路等活儿呢,现在这个点儿拉人的车怕是到地头了。这样说着,她还是匆匆出门,去碰运气。
李旺扒拉完,抹了把脸,立在卧室门口,问儿子尿不。儿子仰躺在李旺专门为他制作的单人床上,没有回应。李旺走过去,儿子双眼闭着,像睡着了。李旺怕与儿子对视,每次对视都如刀戳。儿子假寐,李旺松了口气。他俯身看床底,便盆是空的。床和褥子都挖了洞,儿子自己可以便溺,那是李旺费了几天脑子想出来的,他和女人总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只是他和女人都不在家,儿子只有与气味为伴。但有什么办法呢?
李旺将许久未用的电动车推到修理部,换了新电瓶,修了车锁,然后从加油站买了五升汽油。回到家,快中午了。女人没回来,说明赶上了拉活儿的车。他炖了一盘白萝卜,热了四个馒头,端进卧室。吃饭时,儿子的眼皮垂耷着,始终盯着筷头,直到他离开时,才抬起头,目光落他脸上。他说,我得出去。儿子便又垂耷下。
李旺从地下室找出输液的空瓶,将塑料桶里的液体倒入,然后将瓶装进包中,挎到肩上。其余的藏到角落里。
一切准备妥当,李旺骑到马江河所在的小区。既然他上门马江河就报警,那就只能跟踪。马江河总要外出,不愁没机会。
二十年前,李旺当过村里的会计,会双手打算盘,谁见了不惊叹?连书记也让他三分。也正是因为脑子好使,征地时他才额外提了要求。他信了马江河,马江河却未能兑现承诺。要说,这不能完全怪马江河,但马江河不是一点责任没有。李旺没有别的门路,只能找马江河。马江河虽然坐过牢,毕竟当过一把,如果他当个事地弄,还是有希望的。李旺是正当要求,不是无理取闹。李旺没有十足的把握,硬气一点儿,马江河或许就尽力了。甚至马江河第一次报警,他也没怪马江河,毕竟是他搞得马江河不痛快。但连着三次被拘,激起了李旺的火。如果就这么罢休,他李旺没脸活人了。他不是因为无赖才找马江河,而是马江河把他逼成了这样。他没打算行凶,还不至于,只想把绳索勒得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
跟踪了几日,李旺大致摸清了马江河的活动规律。李旺想靠近时,总有人过来。若扯撕起来,不出十分钟,围观者就会把他和马江河圈在中心。他也只能扯拽马江河。马江河不但不会害怕,且仍会喊来警察。
那天,马江河将车停在妙姐文具店对面,李旺距他的车也就十米,李旺猜他在等人,果然,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牛仔套装的女人上了车。马江河的车掉头时,李旺已抢先折到对面街上。街上车多,现代行驶缓慢,李旺的电门也就开了一半。过了几个红绿灯后,李旺意识到马江河要带女人出城。那就麻烦了,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马江河。李旺焦急万分,眼见等到的机会消失,现代拐进了加油站。李旺大喜,赶忙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那时,现代已经返到街上。李旺叫司机跟着前面的现代,别太近了。我闺女在上面,李旺解释。见司机丝毫不感兴趣,他就闭了嘴。
现代在牛头湖的大坝停住,出租车正好到坝口。李旺说就到这儿吧,司机问要不要等他,李旺说不用。出租车掉头离去。李旺朝四周望了望,定了一小会儿,慢慢靠过去。听说有的男女喜欢在车上弄那事,又安全又刺激。马江河带她到大坝,或许就是找乐子吧。想到儿子垂耷的眼皮,想到他床底的便盆,李旺瞬间充了气,皮球般弹跳起。他本想先扒着车窗窥窥,可皮球弹得猛,径直撞到玻璃上。
怎么是你?马江河从车窗探出头,满眼惊骇,如突然甩到岸上的鱼。
李旺正要摸摸脑门是否撞破,闻言往后退退,得意地说,没想到吧。
你想干什么?马江河镇定了些,大团的恼怒在脸上翻卷。
马江河提醒了李旺,李旺跨到现代的正前方,从挎包掏出装汽油的瓶子,拔掉瓶塞。他并不看马江河,沉着,冷静,先往脚上倒,再往裤子上泼。
你疯了?!马江河拽开车门,女人的头、肩也钻出来。
别动!李旺大叫,老实待着!
车门关闭,马江河和女人从车窗探出头,直定定地看着李旺。马江河不像刚才那般恼怒了,脸上有了不安。你这是干什么?
李旺又往裤子上泼了些。他没往车上泼,一滴也没有。然后从裤侧掏出打火机,用拇指摁住开关。
女人啊了一声,马江河绵软如糕,别这样!
李旺冷冷地瞪着马江河,我不烧你的车,你用不着报警,报了他们也飞不过来。
别……马江河声音压低,极小心的,仿佛怕惊了李旺,让她先走,我陪你,咱俩谈。
谁也别动!李旺喝。抓打火机的手又往高举了举。
赵多的办公室设在自己家里,但从不在此办公。若整日守着这十几平方的屋子,就得勒脖子了。不办公,但办公室得有。类似于某些人的书房,摆设也相差无几,办公桌,电脑,老板椅,床,书柜。不同的是,赵多的书柜里没有书。某些人的书柜码着砖一样的书,有时砖上还放着砖头,但赵多知道,那不过是装饰。赵多不需要这样的装饰,不需要装出有文化的样子,家里只一本书,新华字典,在他办公桌上躺着。没有书,但柜子并不空,装了什么,没人知道。那是他特意订制的,通体实木,锁都是密码的。
其实,也没放什么值钱东西。他没有收藏字画古董的喜好,不懂就不碰,这是他的原则。金条倒是有几根,但都放在别处。
虽然不是宝贝,但对赵多来讲很重要,只要在家,每天都会打开柜子,有时看一会儿,有时久久凝望。譬如现在。
内部构造并不复杂,从底端至顶部,每层的隔板皆塞着盒子。盒子大小不一,颜色也不尽相同,都是正规厂家生产。有很多名称,但赵多从不用本名称呼。复杂了些,没必要嘛,滋补品,简单、实在、温暖,还有力。再直接点讲,这是赵多存储的礼物。
礼物,自然是准备送出去的。赵多自己极少用。不是舍不得,他知道自己更需要什么。
很少用,却常常检视,其中的缘由,当然只有自己懂。
这天本应在野马湖边度过,几天前就约好了,赵多一早便接了鲁东。鲁东将有新的照相机,而赵多也将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摄影。两人都很兴奋。半路上鲁东接了个电话,随即让赵多折返。赵多想直接送他到青山,鲁东没让,要开自己的车。
鲁东说处理完即联系赵多,叫赵多等。赵多乐意等。但这不是多重要的机会,今天去不成,改天还可以的,有了师徒名分,随时可以约。等至半上午,赵多忽然就有些躁。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像将军检阅部队,目光威严庄重,而又充满期待。巡睃完毕,信心和勇气回归,心便如幽谷深涧,重新恢复平静。
中间小红来过电话,她装修房子,赵多帮了些忙,其实也没什么,可小红非要请赵多吃饭。她坚持,赵多就应了,没定时间,有空再联系。
另一个电话是曾经的二包,除此,没人打进来,手机像吃了哑药。临近十一点,女人敲门,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他说随便。
赵多极少睡午觉,没那个习惯。今天不同,哪儿也不能去,不能有别的安排,必须确保随叫随到。老老实实又安安静静地杵着,就容易犯困。躺了没一会儿又爬起,自嘲真是没这个命,躺着比干活还累。
直到下午三点,鲁东才打进来,说今天去不成了,下个休息日见。赵多听出了鲁东的遗憾,问他晚上能不能赏光,一起吃个饭,他为妻侄女拍的照片极好,她老嚷着要谢他。鲁东说晚上同学聚会。赵多问后天可以不,鲁东迟疑了一下,如果没别的事……没说死,那就好。赵多极干脆地接过话,那就说定了!
余下的时间就归赵多自己了,他开始拨电话。很多事等着呢,不是多当紧,也不棘手,但他得过问。
约定四点半,四点五分,赵多便到了公园。不是多么着急,提前不过是出于礼貌和谦卑,或者说必须如此。马江河本就爱面子,在里面待过,更加在意细枝末节。第一次见面,赵多就感觉到了。赵多不可能再给他什么,但这脸面得给足。
赵多在东北角的长椅上坐了,翻了会儿手机,听到脚步,抬起头,同时立起,摆上满脸笑。马江河没什么表情,早来了?赵多说,一小会儿,马局。马江河说,有事说事,你我没必要玩花的。赵多依旧笑着,不能站着说吧?马江河扫扫四周,十几步外,一少妇推着婴儿车,中年妇女跟在后面。另有一个穿着橘黄套装的清洁工。马江河收回目光,慢腾腾将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似乎随时准备逃离。赵多挨他坐下,掏烟点了,吸了两口,忽又掐灭,声音沉稳而有力,李旺不会再找你了。
马江河见惯不惊,很冷静,没把他怎样吧?
赵多轻笑,马局放心,都好好的。
马江河心有余悸,那天他可是豁了命的样子。
赵多说,此一时彼一时。
马江河沉默片刻,还是你……行!
赵多很郑重地说,这话马局就说大了,我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
马江河点头,那就谢谢你了。
赵多说,马局见外了,你我谁跟谁呀,有事尽管吩咐。
马江河笑笑,该怎么谢你?
赵多叫声马局,声音带着哽咽,这话就说重了吧?
马江河并未被赵多的情绪感染,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约我出来,不只为这个吧?
赵多笑,还是马局火眼金睛,是有别的……其实也算不上事,不过是一句话,你说过的话,这么多年,我总算琢磨出味儿了。你说人该有够的,这话对,细想,又不怎么对。每个人的够,标准是不一样的。
马江河警惕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多说,后半辈子没着落,我不踏实。我的够,就是把后半辈子的活命钱挣出来。要是在商业街有几套商铺,或者有一座加油站,那就是够了。够得都过头了,还折腾啥?
马江河如躲瘟疫般迅疾立起,退后几步,怒冲冲地说,你什么意思?
赵多始终笑着,我就是想明白了,和马局交流下啊。
马江河声音颤抖,你要怎样?
赵多缩缩肩,马局,你还不知道我?我还能怎样?
马江河的目光缓慢地、一点点地垂下去。
吃过晚饭,赵多按照以往的线路去妙姐文具店。不想事,或不需要想太多的事,自然要抄近。这几天冯妙不在状态,夜宵都做得勉强,场是绝对不能上了,没有特别的事,赵多会早早过来。
一如既往。推倒,垒起,再推倒,再垒起,中途歇息,品尝美味。贵客输赢每天不同,不变的是赵多,抓不着好牌,技术又差,发挥稳定。
赵多没随贵客们离去,在外间的沙发落座,喊冯妙歇会儿。冯妙好笑地说,我也不累呀。赵多严肃甚至严厉地说,我有话说!冯妙愣怔片刻,撒娇道,赵哥,你先歇着,我去弄俩菜,这两天我都没好好吃过饭。
也就十分钟,一盘拌黄瓜、一盘炒鸡蛋便摆到茶几上。她开酒,赵多未阻拦。短短数日,冯妙的眼睛就凹陷了。赵多的心有些沉,也有那么一点痛。
马江河不会再找你了。
冯妙目光凝住,他人还好吧?
赵多点头,好得很,人家什么人?大风大浪都见过的。
冯妙倒了酒,给赵多推过去一杯。
赵多抓起,却没有喝。声音略显感伤,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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