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海子纪念小辑

诗歌,作为提携人类上升的力量

燎原

引言

2024年是诗人海子诞生六十周年,也是诗人海子、骆一禾去世三十五周年。

1987年,《十月》第一次发表海子的组诗《农耕之眼》时,作为编者的骆一禾在引言中写道:“将眼界推向本原,在这种艺术思维里看到大地中爱与死的恒动,那河流、马匹、雨水、儿女的过程,便是审美与生存的。”多年之后,这评价仍然清澈而准确。

海子、骆一禾早已成为中国新诗的杰出代表,也是《十月》所见证的当代文学史重要一页。2024年,我们邀请燎原、陈东东、臧棣、清平、孙磊、王东东六位批评家、诗人,分别从不同角度撰文,纪念诗人海子。

燎原是权威性的《海子评传》作者,该书已再版5次,使海子的形象鲜活地矗立。陈东东、臧棣、清平均为海子同代诗人的重要代表:陈东东在20世纪80年代曾与骆一禾多次通信,与海子有许多共同朋友;臧棣和清平是海子、骆一禾的校友,同为当时的北大校园诗人,清平后来也担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蓝星诗库《海子的诗》的责任编辑。孙磊和王东东分别是当代诗坛70后、80后的代表性诗人,各自从后来者的角度,来谈论海子的作品和影响。

在此,我们向诗人海子,也向诗人、《十月》前辈编辑骆一禾致敬。

1

1989年4月中旬,我收到北大程文超的一封来信。信中特意告诉了我一个信息:我们一起在拉萨与之相聚过的那个诗人海子,已于日前走了。

这是我最早得到的,海子离世的消息。

半年多前的1988年8月,当时在青海工作的我与昌耀,北京的谢冕先生夫妇,以及唐晓渡、崔卫平,正在随谢冕读博士的程文超等,一同参加了西藏作协组织的“太阳城诗会”。其时,海子与他的两位朋友:诗人一平、翻译了《艾略特诗学文集》的王恩衷,已先于我们两天,漫游到了拉萨。他们并不是这次诗会的参加者,但却专门来到我们的驻地聊天。聊天时的主角是快乐的王恩衷,当时的海子虽然也不时插上几句,但大部分时间都寡言少语。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海子见面,但并没有留下特别印象。

对海子产生了深刻印象,是我回到青海的一个多月之后。那一天,我在翻看新到的《星星》诗刊第9期时,读到了他的《麦地》:

吃麦子长大的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

碗内的月亮

和麦子

一直没有声响

这样的诗歌让我震惊。在诗坛当时盛行文化寻根诗歌、东方禅宗智慧和第三代语言实验等诗歌的大氛围中,这样的诗作仿佛放弃了文化,放弃了智慧,而以发自神经末梢的本能说出,传递出一种动人心魂却又是难以言传的情绪。仿佛月色初现的傍晚,端着大碗埋头吃饭的乡村孩子,在发憨发傻的狼吞虎咽中,对使之活命的麦子突然欲失声痛哭地谢恩。

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与海子失之交臂的遗憾。如果提前读到这首诗,我一定会与他有一次深入的交谈。

随后的1990年7月,我在进一步读到海子及其挚友骆一禾的相关麦地诗歌后,书写了《孪生的麦地之子——骆一禾、海子及其麦地诗歌的启示》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我把他们两人笔下的麦子,与梵高笔下的向日葵相类比,进而谈道:“中国的向日葵——麦子,是被众多醒悟了的青年人寻找,而由海子、骆一禾最先找到并且说出的。由这个词延伸开去的村庄、人民、镰刀、马匹、瓷碗、河流、汗水……的意象系列,现在时态中为这一朴素之烛照亮的对良心、美德、崇高的追认与进入,几乎囊括了中华民族本质的历史流程和现时的心理情感,从而成为中国人的心理之根。”

起始于他们两人的麦地诗歌,随之改变了一个时代的诗歌主题。中国诗坛上大面积的“种植”麦子,正是由此开始。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这篇文章,也为我此后之于海子的研究,埋下了伏笔。

2

1989年3月26日海子的离世,成为一个震惊诗坛的热门话题。这首先由于他铁轨上决绝的离世方式,及对其死因众说纷纭的猜测;继而是由此突然兴起的海子诗歌热,读者像突然发现了一位诗人,在他不算太多的诗歌中,感受到了激烈的心灵冲击。再接着,是业内人士的质疑:他的诗歌成就,是否由于他的自杀而被放大?

事实上,此时我们能够见到的海子的诗歌并不多,除了为他赢得最初声誉的《亚洲铜》,以及麦地、村庄、草原的零散诗歌,作为他创作主体的系列长诗,大都还沉睡在他的遗稿中。

因此,在当时一些业内人士的观感中,海子只是众多青年先锋诗人中的一员,他的某些诗作固然不错,但也谈不上比其他人更为优秀。应该说,这种感觉在当时也算大差不差。

根据海子在长诗《弥赛亚》中的自述,他的诗歌写作始之于1982年(“让我再回到昨天/诗神降临的夜晚/……1982/我年刚十八”),但我们能看到的他最早的诗歌,始之于1983年,也就是他在北京大学读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这一年3月,他写出了散文诗体的《源头与鸟》,此文随后成为他1984年完成的长诗《河流》的“代后记”。据此推断,《河流》写作的起始时间,应该早于1983年3月,或者正如他所说的,是在更早的1982年底。因为只有在这首长诗的雏形具备后,才可能再为之书写一篇“代后记”。接下来的1983年6月,他自费油印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小站》,收入了他4至6月创作的25首短诗。这些诗作除《东方山脉》外,其余的此后都悄无声息。

以上的资料为我们提供了两个信息,其一,海子的诗歌写作一开始,几乎就是短诗和长诗齐头并进,以此可见长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其二,是他诗歌完成后的“发表”方式——以自费油印的诗集面世。这既说明了他作品发表的艰难,还可见出他对自己诗歌投入的热忱。

大家可能想象不到,1983年秋季成为中国政法大学的教师后,他的大量诗歌作品,是在诸如《中国政法大学校讯》、学生诗歌社团的油印刊物《星尘》、学生级部团组织主办的《共青团员》这类刊物上发表的。比如在1984年第2期的《共青团员》上,他竟分别以海子、查海生、海生、小楂、阿米子,这样的本名和若干笔名,接连发表了数篇作品。可见他对发表机会的珍惜。但这似乎还说明,身为中国著名高校青年教师的查海生,却拥有一副平民主义的好胃口,对发表作品的刊物绝不挑肥拣瘦,而且只要刊物需要,他就能源源不断地供稿。然而,这仍远远不能满足他旺盛创作力积攒的大量作品寻找出口的需要。因此,以自费油印诗集的方式自己发表,就成了他的基本选择。在《小站》之后的1984年到1988年,他又相继油印了多达十部的诗文集,其中包括:短诗集《北方》《亚洲铜》《如一》《麦地之瓮》(与西川合著),长诗《河流》《传说》《但是水,水》《太阳·断头篇》《太阳·诗剧》,以及文论集《诗学:一份提纲》。自费油印自己的诗集,是当时的先锋诗人中,一种比较流行的做法。但如海子这般的数量如此之巨,无论如何都算得上一个奇观。

由此直到1985年,他才在昆明市文联的《滇池》这一官方刊物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表了一首短诗。

搞不清他这一“处女作”的发表,何以会是遥远的《滇池》,不知这是否与1982年他在北大读书时,暑假期间走过一趟云南有关。

3

也是从1985年开始,海子诗歌发表的困境有了较大的改观,他的作品开始“走出法大”,在一些外省的民间刊物、地方文化馆刊物和官方刊物上发表。这些刊物包括:四川的《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四川达县的《巴山文学》,四川涪陵地区的《巴国文风》,以及北大中文系的《启明星》、北大五四文学社的《未名湖》等等。发表他作品的官方刊物则有:内蒙古文联的《草原》、内蒙古团委的《这一代》、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的《诗选刊》。并且,这几家刊物都不止一次,有的则是三次四次地发表或转载他的诗作。这事情推敲起来,大约与其初恋女友B有关。B来自内蒙古,此时正在法大读书。但更重要的原因,应该与这一地区的编辑们,对海子诗歌有着更深刻的感受有关。

从1987年开始,身居北京的海子,在民间江湖和边疆省份的刊物上流浪了一圈后,迎来了作品发表的顺畅期,他不但开始在《山西文学》、安徽的《诗歌报》、河北的《诗神》上发表诗作,更登堂入室地“进入北京”。这一年,首先是中国作协的《中国作家》,发表了他的四首诗作。再接着,是对他的写作给予了巨大激励的《十月》杂志,先是在该刊第4期“十月的诗”——这一为国内诗人所瞩目的品牌栏目,发表了他由12首诗歌组成的《农耕之眼》,继而又在该刊的第6期,以短篇小说的名义,发表了他的《取火》《谷仓》《歌手》《初恋》共四篇作品。再接着是相隔一年之后,《十月》杂志又在1989年的第1期和第2期,分两期发表了他的长篇诗剧《太阳》。此时《十月》的诗歌编辑是青年诗人骆一禾,一位有着卓越诗歌鉴赏眼光的学者型编辑。

1988年9月,海子还从《十月》杂志获得了一个特别荣耀,他的《农耕之眼》,荣获“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

而在此之前的1986年,海子的诗歌还曾有过两次获奖纪录。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奖项,是北京大学第一届学生艺术节颁发的“五四文学大奖诗歌奖”。

综合以上信息看,此时的海子应该是一位具有相应知名度的诗人了,但诗歌界于此所能看到的,仍是一个局部的海子,一位尚不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诗人。

1989年,海子在临终前的遗书中特别强调,将他的遗作交骆一禾整理。如果没有骆一禾接手这一托付,对其庞大芜杂的遗作进行归整与诠释,继而在骆一禾自己不久离世之后,又由他与海子共同的朋友西川,最终完成了《海子诗全编》的编辑,由此还原出海子完整的天才诗人形象,那么,我们通过他发表的零散作品所能看到的,只会是一个面孔模糊的海子。

4

1990年11月,海子的长诗单行本《土地》,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也是他的诗集,第一次由出版社正式出版。同时出版的,还有骆一禾的长诗单行本《世界的血》。《土地》是骆一禾生前对海子遗作整理的第一个结果,并由他联系出版社又筹集相应的资金,才促成了此事。但按照当时的出版常规,诗集出版后还需要作者自己包销一部分。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插曲:有一天,当时同在青海生活的昌耀专门前来找我,说骆一禾的夫人张玞,寄来了骆一禾与海子新出版的诗集,问我能否帮忙推销。这是昌耀最不擅长,又做得极为尽心尽力的一件事。昌耀与骆一禾情感深厚,与海子却从无交往。此后,我和青海一些诗人手中的这两部诗集,都是经过昌耀之手这样得来的。

《土地》是我所读到的,海子第一部完整的长诗。虽然此前我在北京的同人刊物《幸存者》上,读到过《土地》的节选《饥饿仪式在本世纪》,但只有完整地读过这部长诗之后,我才知道它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大地的泪水汇集一处 迅即干涸

他的天才也会异常短暂 似乎没有存在

这一点点可怜的命运和血是谁赋予?

似乎实体在前进时手里拿着的是他的斧子

……

一把歌唱的斧子 荷马啊

黄昏不会从你开始 也不会到我结束

半是希望半是恐惧 面临覆灭的大地众神请注目

荷马在前 在他后面我也盲目 紧跟着那盲目的荷马

这是这部长诗的结尾部分。前一段中诸如“他的天才也会异常短暂 似乎没有存在”这一对于自己近乎死亡前的预言,实在让人心惊;后一段中不惜以赴死的激烈,去追随荷马的宏大诗歌抱负,更是让人震撼。

多年后我书写的《海子评传》首版本,有一个“扑向太阳之豹”的副标题,这个扑向太阳之豹的意象,就是来自这部长诗。

而海子诗歌尚不为我们所知的纵深部分,就这样逐渐浮出水面。

5

在《土地》出版后的1994年,也就是海子去世五周年之际,海子在昌平的朋友,此后的著名散文作家苇岸,书写了《怀念海子》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特意表达了这样两个愿望:“关于海子,我们应该做的还很多,世上应该有一本《海子全集》,应该有一本海子传记……”

关于出版一本《海子全集》的愿望,我想苇岸主要是出于对海子重要性的强调,亦即只有出版一本全集,才能与海子的重要性相匹配。但对于我来说,出版全集的意义并不只在于此,因为正是通过他的全集,我才看到了一个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海子。

1997年,由西川编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海子诗全编》面世。海子诗歌的全貌首次完整地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部全集以作品的写作时间为顺序,分三个类型板块来编排。

其一,是海子的短诗,共收入作品242首。虽然此后的研究者,还从海子的油印诗集《小站》等相关资料中,发现了他数十首“轶诗”,但那些基本上都是海子诗歌学徒期的作品,收与不收,都无关宏旨。而这些结集展示的短诗对我一个特别的重要性在于,由于它们是按时间顺序系统性地呈现,且每首作品后面基本上都附有写作时间,因此,海子在不同时段的作品类型及其背后的写作动因,书写这一批诗作时他的人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包括他的心理流程、活动轨迹等等,都成了我对他进行深度认知与解读的依据。

其二,是分两个专辑,收入了海子两个系列的长诗。

第一个系列,是1984年至1985年完成的三首长诗:《河流》《传说》《但是水,水》。

第二个系列,是1986年至1988年创作的“太阳七部书”。包括《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弑》《太阳·诗剧》《太阳·弥赛亚》。

海子的长诗在此被分为两个系列来呈现,极为重要。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就已知道,他的诗歌中存在着一个著名的“太阳七部书”。这个说法来自骆一禾《我考虑真正的史诗》一文。此文写于1984年4月26日,是骆一禾为有待出版的《土地》单行本所写的序言,也是他向世界对于海子长诗的深度阐释。就是在这篇文章中,他列出了海子总名为《太阳》的七部长诗的篇目,并称“我和西川称之为‘太阳七部书’”。但他列出的七部书的篇目,与“全编”中的这个篇目并不相同,其中没有《太阳·大札撒》,却收入了《但是水,水》。而这个“水”的主题,似乎与“河流”更为接近,与“太阳”则相距较远。我在此后的《海子评传》中,把《河流》《传说》《但是水,水》,称为“河流三部曲”,以与其“太阳七部书”对应。

这样一来,我们看到的海子的长诗,并非只是七部,两个系列相加,总共为十部。

此外,出现在“全编”中的《但是水,水》,还有好几个让人意外之处。一是我们原先见到的,发表在《草原》等刊物上的三幕诗剧《遗址》,并非一个独立的存在,而是《但是水,水》这部长诗的一个组成部分,亦即它的第一篇章。尤其让我意外的是,在这部长诗接下来的第二、第三、第四篇章之后,还有一个作为结尾的单独一章——以散文体文字呈现的《其他,神秘故事六篇》,篇名分别为《龟王》《木船》《初恋》《诞生》《公鸡》《南方》。这六篇作品中的《初恋》,前边已经提到,它与另外三篇作品,被作为文体上的“短篇小说”,刊发在1987年的《十月》杂志。而这六篇作品的完整版,则被作为“寓言小说”,刊发在1988年四川涪陵文化馆的《巴国文风》。

从“短篇小说”到“寓言小说”再到“神秘故事”,似可说明海子突破文体界限的诡谲创造力,但更让你惊奇的,是《但是水,水》这部长诗体量的宏大与文体构成的复杂。而如果没有这部长诗的全貌呈现,你通过三幕诗剧《遗址》或“寓言小说六篇”所看到的,都仅仅只会是冰山一角。

事实上,我们此前所看到的海子,大致上都是这种冰山之一角。

“全编”的另外一个重要部分,就是海子的“文论”,更准确地说,是海子的“诗学文论”。

这些文论共八篇,前五篇诸如《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源头和鸟》等等,都是围绕“河流三部曲”的理论思考与表达。其余的三篇,是整个文论中的核心部分,其一是海子1986年8月到1987年11月的三篇日记,二是《诗学:一份提纲》,第三是《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这三篇文论,则是围绕“太阳七部书”的激情理论想象与阐述。进一步地说,这八篇文论,是伴随着两个系列的长诗写作,海子在从中国古典文化与民间文化背景,推进至世界经典诗人背景,再推展至宇宙背景中,横无际涯的理论驰骋,以及围绕“七部书”这一太阳的火轴,光焰缤纷地旋转。比如他在《诗学:一份提纲》中,对于他心目中“伟大的诗歌”,这样的描述与举证:

1.公元前2800年—前2300年的埃及金字塔。

2.公元4世纪—14世纪的敦煌佛教艺术。

3.公元前17世纪—前1世纪的《圣经·旧约》。

4.更古老的无法考察不断丰满的两大印度史诗和《奥义书》。

5.公元前11世纪—前6世纪的荷马两大史诗。

6.《古兰经》和波斯的一些长诗汇集。

没错,在海子的眼中,以上的这一切,都是诗歌,而且是“伟大的诗歌”中最高级次的史诗。它们“是人类之心和人类之手的最高成就”,“代表着人类的庄严存在,是人类形象与天地并生”,“它们超于母本和父本之上……是伟大诗歌的宇宙性背景”。

这样的诗学文论读下来,你就像遭受了一场思维的血洗,直觉得大汗淋漓,七窍生烟。

因此,我又把这些诗学文论,称为“七部书”之外的第八部。

6

1996年底的一个夜晚,已从青海调至山东威海多年的我,接到北京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在通报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并稍事寒暄后,对方便径直问我,是否愿意写一本海子传?而他之所以找我来干这件事,就是因为他曾读过我几年前的那篇《孪生的麦地之子》,认为我能够、也应该写出这么一本书。

能写出一篇有关海子的文章,就能写出一部海子传吗?我当然不认为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于是当即回绝了对方。继而在大脑中迅速搜寻了一圈后,向他提供了若干人选。这些人选,不但熟悉海子的诗歌,且都与海子有过交往——这也是书写海子传最重要的前提条件。尽管对方就此又陈述了为什么是我的若干理由,但我一个直觉性的反应是,适合干这件事的人很多,但却不是我。

第二年春季,对方又专程前来威海,继续此事的说服工作。这时,我对他的情况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本人姓胡,年龄基本上属于海子的同代人。对于自己的身份,他有一个标准的自我表述:一个漂在京城文化圈的包打听。也许是自己的住所经常更换,所以,他留给我的联系地址,是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乐黛云的地址,此后还从这个地址,给我邮寄过数本参考资料。今天再回顾这段往事,一种温暖感油然而生。

但他此时的这个说服工作,在我的感觉中更像是鼓动,或者干脆叫撺掇。因为即便我能写出这部传记,出版的问题又如何解决?因为此时连海子本人诗集的出版都极端困难,更何况书写他的传记。我向胡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却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你管这个干什么,你尽管写你的,写出来后我们再想办法。

谁都不会想到,这事儿居然被胡干成了。1999年春季,胡给我打来电话:从现在开始你就放心地写吧,我已联系好了出版方。接着又让他联系好的出版人——新华社半月谈读书俱乐部兼有图书出版业务的负责人,跟我通了电话。随后我又专程前往北京,与出版者签订了包括书稿篇幅、交稿日期、稿酬计算方式等在内的出版合同。

一个与海子毫无瓜葛,且在京城居无定所的籍籍无名者,就凭着他对海子诗歌的直觉性感受,促成了这件事,可见海子诗歌神奇的感召力,以及京漂者的广大神通。

世上“应该有一本海子传记”,苇岸几年前表达的第二个愿望,就这样出人意料地开始了。

7

《海子评传》的写作,首先始于前往其故乡的采访。

我们已经知道,海子1964年3月24日,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公社查湾村。此时,其父亲查振全31岁,母亲操采菊也已29岁。海子的出生对于其父母来说,几近于中年得子。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查家此前还有过两个女儿,却都先后夭折。这种情形按农村人的说法,就是这个孩子命硬,家族中的精气都聚集在其一人身上。海子之后,又有三个弟弟相继出生。

海子的命硬吗?少年时代的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孩子,但还是表现出了一些早慧的迹象。比如他上学之前就已跟着母亲识字,年仅五岁就开始上学,小学期间又因成绩优异跳了一级。而给乡亲们以深刻记忆的,则是他五岁之时在人山人海的高河公社大舞台上,一次惊人的表现。此时是1969年,高河公社举办了一次毛主席语录背诵大赛,参赛者都是十里八村举荐的顶尖选手,且在比赛中都有精彩表现。但当主持人报了查湾查海生的名字,却不见舞台上有人出现,就在大家正在疑惑之时,却只见原本就站在舞台上的那个小男孩,开始了背诵,最终在众人类似于喝彩的加油声中,接连背诵了48条语录。

以上的这些信息似乎都可以说明,海子何以会在15岁的年龄上,以安庆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大。

而故乡之于此后的海子,则有两个深刻的心灵烙印。其一是土地的概念,是农耕生态系统中一正一反的两个元素:一方面,是朴素温馨的乡村及其农业风景;另一方面,是空虚寒冷的乡村及其让他刻骨铭心的贫穷与饥饿。“饥饿 胃上这常醉的酒桶/饥饿 我摇动木柄 花蛾子白雪落在桶中”,这是海子在《土地》中的诗句。而他笔下的饥饿与胃,也是当代诗歌中出现频次最高的两个语词。并且,它更成了海子长诗写作的内在动力。

故乡之于海子的第二个心灵烙印,就是河流的概念。著名的长江以及皖河,便分别贴着安庆城与怀宁县城石牌镇一路浩荡。这也是海子第一个系列长诗“河流三部曲”的起点和源头。

8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尽管少年时代的海子天资过人,却与诗人的概念毫无瓜葛。但到了1983年突然开始诗歌写作时,他却短诗与长诗并驾齐驱,更准确地说,长诗是在短诗碎片般外围书写的主干,他好像意识到一种使命似的,径直扑向长诗这种“大神器”的建造,并直到生命终了前夕,从未间断。这只能说明,造化对他另有安排,而他也听懂这一安排。是的,海子本人认为,长诗是他的事业,短诗则是他投身于这一事业间隙的余绪。

海子的短诗在当今已久负盛名,但当我按其“全编”中短诗、长诗、文论的顺序重新读完他的作品,再回头来感受他的短诗,竟有从云雾蒸腾的深山秘境,回到山口小平原的感觉。我的意思是,他的短诗虽然呈现出一种天才少年式的神奇光芒,却并不能体现他的博大。且他的诸多短诗,还是依傍其长诗写作而产生的火花。比如1987年8月30日的“醉后早晨”,他所书写的《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一诗:“在黑夜的尽头/太阳,扶着我站起来”“我再也不会否认/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如此巨大的幸福感和狂喜缘何而来?只有搞清了他的长诗《土地》,正是完成于1987年8月这同一时间,我们便会明白,其《日出》中的狂喜正是基于《土地》的完成而产生。再比如《祖国(或以梦为马)》中诸如此类的诗句:“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毫无疑问,这些光焰四射的“太阳”与“火”,都是围绕着“太阳七部书”的激情迸溅。而假若没有长诗的背景,他的诸多短诗也许不会产生,或者至少不会压缩进如此的高能量。这便是我何以把他的一些短诗,视作其长诗“碎片般的外围书写”。

而海子的长诗,虽因泛滥性的书写存在不少瑕疵,且大都没有彻底完成,但其整体却呈现为我们见所未见的,神殿废墟群落式的苍茫气象。进一步地说,只有在长诗中,我们才能看清他建立在浩瀚人类经典大书的阅读中,宏大的精神文化底座,不可思议的雄心与抱负,冲击写作极限的高能量。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把海子的长诗比作恐龙,这不光是指其恐龙式的庞大体量,还包括其遥远古老的史诗文体方式,其中不但包含了诗剧、歌咏、寓言故事等文体;有的,则直接就是大型诗剧,或诗体小说。这是只有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那种史诗才具有的形式。

那么,在时间相距数千年的现代生存中,年仅十八九岁的海子,为何要取法于这种古老的形式?对此,我想以他热爱的荷尔德林为镜像,来谈论这个问题。

20世纪的欧洲经典哲学家和中国当代学者,对于荷尔德林的世界曾做过这样一些描述:他深刻地预感到现代人的处境和应该趋往的未来;他的心灵绝对无法在一个失去了神性的世界中栖居;他痛苦地感受到,离弃了神灵,人从此畏惧死亡,为维持牡蛎般的生活而甘受一切耻辱。人离开了神灵就是离开了故乡,诗人的使命就是返乡;诗人必须无畏地站立在神的面前,向世人发出隐秘的召唤,使他们洞悉故乡的真谛,并回到故乡。

而这个故乡的模板,则真实而虚幻,它恍惚存在于公元前那种人神共住的几大文明体系中,更回荡在诸如荷马史诗的无尽吟唱中。这因而使他确信,只有史诗这种形式,才能承载他的诉求。

而海子整个的长诗写作,就是基于这样一个内在动力系统的驱动,并统摄在这一哲学系统中。

前面说到,海子的长诗是一种负有使命感的写作,而这一使命感首先指令他书写的,便是超越生存局限的诗歌。这一写作的逻辑起点,就是以他刻骨铭心感受过的,中国乡村的饥饿为出发点,探讨人类的生存为何总是被苦难所绑架?养育着人类又把人类拖入饥饿和灾难的土地,它与人类的总体关系到底如何?

在这一探究中,他首先从自己少年时代所置身的南方故乡出发,发现了土地“水”的属性,进而在“河流三部曲”的宏大史诗框架中,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民间艺术、神话传说、寓言故事等资源,在对我们这个民族历史文化全景的呈现中,探讨土地与人的纵深关系。而在这其中首先出现的,是东方哲学文化统摄下的先民时代,那一人神共居的烂漫时空:“你是水/是每天以朝霞洗脸的当家人”“老人们摆开双手/想起/自己原来是居住在时间和白云下/淡忘的一笑”……但随后,烂漫却转换为严峻,人的生活因离弃了神灵开始经受磨难。而他在对于解脱之道的寻找中,获得了一个让人惊奇的发现,这就是作为水陆两栖动物的龟王形象。

《龟王》讲述了东边平原上一个老石匠的故事:这位老石匠技艺超群,但为了心中一个神秘的念头,却过着终身不娶的清贫生活,且脾气越来越古怪,身体也瘦得只剩下了一把筋骨。而他雕凿的动物,无论是飞翔的、走动的、浮游的,也越来越古怪地趋向在地面上艰难爬行,知天命而奋力抗争的同一神态。整整一个夏天,老石匠都死气沉沉地守着这堆无人问津的石头动物;到了冬天,他来到村外冰封的河床上,感受寒冷的日光蛇一样从手心游过;春天来了,他又跟着农夫学习扶犁、播种,然后在田垄中用沾着牛粪的手贴着额头睡去。

然而,当石匠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突然像个青年一样利索,胸中如有五匹烈马奔踏。他一口气跑回家,并关上所有门窗,在屋内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一天,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向平原涌来。就在那天夜里,人们听到了无数乌龟划水的声音。洪水在清晨退去,当人们推开石匠的房门,发现他已疲惫地死在床上。地上,是一只形体非常像人的石头龟王,身体上满是与洪水搏斗过的伤痕。

第二年大旱,人们供上香案,把龟王埋进干涸的河道。随之,一注清泉涌出,天空云雨相合。平原从此康乐安宁。

这的确是一个神秘的故事。它包含了海子对于艺术、艺术创造力的来源、艺术创作的目的等根本性问题的理解。所谓的艺术,就是艺术家在对天地万物信息的感应中,收拢于内心的一道思想闪电。而真正的艺术家,则必须经历这样的道路:首先是不满于常规形式无法传达自己的思想,而在寻求突破中,将创作推向连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古怪变形;继而是步入绝境的煎熬,直至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大地上。再接下来,是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那样从大地上获得力量,以死而后生的灵魂开窍,进入疯狂的艺术创造。然后,他以自己的性命,转化为造福村庄的艺术(诗歌),也在为大地带来的福祉中永生。

这个故事,涉及生命悲剧性的崇高祭献,太像海子的人生寓言!

9

然而,这只是海子阶段性的探究结果。随后,他又在自己青春时代置身的北方平原,发现了土地“火”的属性,以及伏藏在土地与人的关系中更为复杂的元素,并由此发出了“大地的秘密已经囤积太多”的感叹。而他在“太阳七部书”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深入大地茫无际涯的黑夜,经历并洞悉这所有的秘密,以此而领悟故乡的真谛。依据海德格尔的说法,人只有足够丰富的经历,才能返回故乡。

那么,他在其中又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元素,操纵人类的神秘元素战乱。在《土地》这部长诗中,仿佛是站在黑夜的山巅俯察大地,他看到围绕土地的万物周流中,各种隐秘元素的汹涌冲撞:由巨石代表的大地稳定的吸附力、支撑力;由欲望、酒、王、韧性所代表的原始力;由土地宿命性的磨难、饥饿、恐惧、死亡构成的下陷力;由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和敦煌所代表的文化家园,以及由雪莱、荷马等歌者和众神构成的上升力……

而在三幕三十场诗剧《弑》中,他通过巴比伦国王在选择接班人过程中精心设计的圈套,由此引发的循环性复仇,指认出使大地一次次陷入灾难的毁灭元素:在历史与人性中一再作祟的“魔”。在我看来,这是海子一个堪称伟大的发现。这个幽暗之魔,它以平静世事的突然动荡,大地之上毫无缘由的突发性瘟疫,常规人性中魔鬼附体般的突然疯狂,表现出它神秘、阴暗的本质性存在。它周期性地摆布大地上的一切,但既不可预测,更无法防控。

诗体小说《你是父亲的好女儿》,是一部类似于中世纪草原羊皮书式的作品。它所讲述的,是以“我”为首的四位流浪艺人,出生入死的冒险流浪生涯。地点:从青藏高原的西海(青海湖),到中亚西亚的草原沙漠;时间:从眼下的此在,到秘密教会统治的中世纪。在这一穿越时空的流浪中,他记述了与现实和过往历史中的石匠、强盗、马帮、蒙面僧侣……惊心动魄的遭遇。其中着力描述了一位名叫血儿的精灵般的少女。血儿的生命来自云和闪电,云和闪电钻进大海,她从海浪中露出小脑袋,并被推送到人间。此后,她在强盗窝中度过童年,又在女巫的家中练习舞蹈、咒语和唱歌。继而在行将被强盗处死时遇到“我们”,跟随“我们”踏上了没有故乡没有归宿的流浪生涯。在大雨茫茫的草原,血儿跳起种种名为“闪电”和“雨”这些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高潮贯穿的舞蹈。这个舞蹈的精灵,她在痛苦、闪电和流浪中学习到的东西,是那些在故乡长大的女孩子无法体会到的。

血儿是海子之于大地与人性秘密的寻找中,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她既是唯一一位生活在流浪的自由之乡,并为此而造化的精灵;也是人类“神性元素”的化身——基于人类天性中野性的童真与艺术本能的合一。当然,她不但是海子灵魂的渴望与崇尚,还是海子关于故乡的真谛,向世人的隐秘传递。

然而,当他的诗思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并没有就此止步。接下来,他又“异想天开”地要进入天空,即所谓“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然而,天,果真就开了,且在他的笔下绝非一无所有。《弥赛亚》这部未完成的最后的长诗,即是关于天空的复杂描述。

这部长诗中有一个一闪而过的重要意象——金字塔(“红色高原/荒无人烟/而金字塔指天而立”)。金字塔的自身属性是石头,但却是被火熔去杂质后纯粹的石头。它“简洁而笨重”,没有复杂的抒情,没有美好的自我,也没有繁殖和磨损,但世界上所有不可言说的东西,都“住在正中”。因此,它代表着万有和终极。

但是,当他的神思在若干个瞬间冲上太空朝下俯瞰时,发现终极性的石头只处于天空外围,天空的中央是空的;并且,人不可能抵达天空中央。他因此而意识到,“我到达不应到达的高度”。那么接下来又该如何?其表达是,折返而下,“化身为人”。

什么样的人呢?在《化身为人》这最后一章,他要把这最终的诗篇“献给赫拉克利特和释迦牟尼,献给我自己,献给火”。也就是说,他是和前两位并列的那种人(赫氏是古希腊哲学家,其核心思想是,万物的本源是火,宇宙的秩序由火的本质所规定)。进一步地说,他与赫氏与释迦牟尼在元素形态上都是火,是人类中的苦炼之火,照亮世界之火。并且,“火是找不到形式的一份痛苦的赠礼和惩罚”。依据这个说法推论,对于找不到“照亮世界”形式的他,“太阳七部书”便是火对他痛苦的赠礼和惩罚。

因此,诗歌本身并不是目的地。它既“不是故乡/也不是艺术”,而是提携人类上升的力量,“带着我们从石头飞向天空”。显然,海子此时心目中的故乡已经变了,它不再是大地之上人神共居的家园,而是诸神所在的天空。

但这仍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的终极目标,是“通过轮回进入元素”,亦即照亮世界的火元素——太阳。也就是说,他并不只是要进入天空,完成自己;而是要成为太阳,“照亮别人”——向世人昭示通往神性世界的道路。那么,人类有这种“通过轮回进入元素”的人吗?在他的眼中当然有,比如释迦牟尼,但还有一个更典型的人物——弥赛亚。

弥赛亚在希伯来语中指上帝选中的使者,他30岁左右开始传播天国的福音,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死后第3天复活,第40日升上天空。

这便是海子最终目标的模板和依据。也是他把这最后一部长诗,命名为《弥赛亚》的根本原因——优秀的生命负有使命,并必然重生。

10

在《弥赛亚》的最后部分,是“这一夜天堂在下雪”。其中的一个重要情节,是由九位长老组成的合唱队的出现。这九位长老分别是:持国(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善良公正的国王)、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因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而拯救了城邦的国王)、荷马(古希腊时代两大史诗的传唱者)、老子(中国先秦时代的哲学家、《道德经》作者)、阿炳(以《二泉映月》等二胡曲名世的中国近现代流浪艺人)、韩德尔(又译亨德尔,18世纪英国音乐巨匠,清唱剧《弥赛亚》作者)、巴赫(西方近代音乐之父)、弥尔顿(17世纪英国诗人,长诗《失乐园》《复乐园》的作者)、博尔赫斯(20世纪享誉世界的阿根廷作家)。

所谓长老,是地位仅次于弥赛亚这类主神的人物。那么,这九位中的国王、哲学家、音乐家、诗人和流浪艺人这各色人等之间,有共同点吗?是的,他们都是各自领域中为磨难造化成了神的人物;但接下来,我们很难不惊奇海子浩瀚的文化视野和近乎无厘头式的诡异想象力,被他集合在一起的这九位除老子外,其余八位竟都是盲人!那么老子呢?当是在他看来,这位只与天地说话的高人,早就对俗世的纷扰视若无睹,形同盲人。因此,他又把这支合唱队命名为“视而不见”合唱队。这既是对盲人特征的绝妙概括,更是指他们内心为光明所充斥,对其他的一切视而不见。

此外,这里还存在着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写完《弥赛亚》的首章《献诗》时,后边特别注明是1988年12月1日,那么,全诗写到这即将终了时,大致上应是1989年的元旦前后。此时既应是天空中大雪纷飞的时节,更是使他悲欣交集的辞旧迎新时节。所以此时他幻觉中的大雪,一方面是天梯已被凝冻的世纪末日般的奇寒;另一方面,却又是充满了诞生气氛的温暖的大雪、幸福的大雪。那么,“天堂有谁在诞生”?他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设问,但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由这九位盲眼长老组成的合唱队。不言而喻,这是一支前来接引他进入天堂的队伍。

天堂的大雪一直降到盲人的眼里

充满了光明

充满了诞生的光明

高声地唱起来,长老们

长老们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他在自己的意识中,已彻底走完了再生之路,来到天堂与众神相聚。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一个神话,而它实际上就是一个神话。但一切的神话都是由人演绎的。进入神话的释迦牟尼原本是人,弥赛亚也是人。神话,起源于人类超越苦难的渴望和想象,是人类以其伟大的天真品质和深层智慧,对为此展开的超凡精神形态和超凡想象力的本质表达。

此后的3月14日凌晨,海子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首短诗。而作为在自己的意识中已经是进入天堂之人,这是一首不再属于绝笔,而是预言性的诗篇:《春天,十个海子》。该诗的第一句,便是对自己死而复生的预言:“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没错,从那时至今的三十多年间,他的诗篇在大地之上连绵不绝地被传唱,已确凿地验证了他的复活。并且,他还使我蓦然生出这样的感叹——

那个在25岁时突然离去的诗人多好啊,他永远那么年青! EFbf+z2OtI1X1zpKN3gwlLqZou9FuG4BqwAxyC0GngmpcfgsVAiW820L8+v2Ev3V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