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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乌云之光

林森

高速路两侧的荧光标志牌,被车灯扫到,瞬间亮起,犹如通电。车身向前奔驰,荧光牌又暗淡下去。标志牌明明灭灭犹如记忆,某个点刚被燃亮,正要细细辨究,迷雾扑来,立即又身陷于四顾茫然。我把身子陷入后排皮椅的柔软之中,困倦不断袭来。我不会开车,在同龄人中已经是一个笑话,并非买不起,而是真没兴趣去学。我几乎失去了同龄人该有的所有爱好——他们爱聚会,而我不断缩小活动的范围;他们爱在灌酒之后,换个地方喝茶,讨论红茶绿茶白茶黑茶的口感与功能;他们压低声音,说起某一回艳遇,说跟一个上午才见第一次面的异性晚上就躺到了一起;他们说起黄花梨的木纹鬼脸与沉香手串的摄魂之气;他们说起某位中医的回春妙手,两针下去,剧痛的颈椎顿时舒缓……我总是逃避这样的聚会,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优越感,恰恰源自我的自卑——别人口若悬河,我一言不发浑身瘙痒,只剩没完没了的尴尬。

“陈慕,你怎么不学车?开车后,活动范围会大好多……”驾车的程培冒出这话,又是这个无数次回答过的腻歪话题——我倦意更盛了。程培在深夜驱车带着我离开省城,是要回到我们成长的瑞溪镇,在那里吃一份据说味道数十年不变的炒粉。我已经不碰任何消夜了,可被他胁迫怕了,只能跟来。作为初中同学,我和他已经好些年没联系,去年在一个同学群里加上之后,在几个没法推辞的局上见过几次,可也没什么深谈——时间挖开了足够深的鸿沟,拉出了足够远的距离。最近他打了七个电话约局,我都找各种借口推托,有时说我在外地,有时说等等我在开会,有时随便嗯嗯嗯几声即挂掉……他含含糊糊说拜托我件事,我根本没给他机会说出来——有人“拜托你”,跟挖坑给你跳没啥区别。程培也不再打太极,直接赶鸭子上架,夜里十一点开车来到我的小区门口,说我不下去,他不走。我让保安帮我盯着,半个小时后,保安给我发信息:他还在。我苦笑,只能下楼,上了他的车。

我的“冷漠”在同学群里“有口皆呸”,大部分的聚会我都不参加,即使去了,他们都能喊出我的名字,而我支支吾吾,直到散场也认不出三两人——“贵人多忘事啊”“趾高气扬”“哎哟,难怪混得这么好……”等帽子便扣在我的头上,我便更加不敢参加了。对我自己来讲,这并不是所谓随着年龄渐长的做减法、断舍离和缩回舒适区,而仅仅是记忆的遗忘,是和过往岁月的相望无言。省城离瑞溪镇也并不远,近三十公里的高速,下高速后七八公里,就回到那段近乎凝固的“旧时光”。高速口到小镇的路,并不平整,两侧种满庄稼,田地过去,是沃野间闪着零星灯光的村子。早在个人记忆里删除的一些零碎画面,从这曲曲折折颠簸不平的路面上浮现——多年前,我曾在路边的哪棵树下,看过月色从枝叶缝隙间漏入地面。多年前,我是不是也曾背着一把竹剑,沿江岸一路朝东,想直达江水的尽头?这样的夜,容易让人心变得柔软,变得没那么容易拒绝人。我终于知道程培为什么驱车跑这么一段,他是不是要借助这环境,把我的防备卸下来?——看透了这一点,我暗暗发狠,把防护与戒备重新套上。

程培太熟这段路,估计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回镇上。灯光逐渐亮起之后,我们抵达瑞溪镇,回到我们的少年。很多视频博主最近流行鼓动大家半夜离开省城,到各个小镇上觅食,这其中,瑞溪镇是一个热门打卡点——而我在瑞溪镇上成长,熟悉那里的任何一道缝隙与皱褶,知道那里的哪棵树为什么会长歪,不愿别人以掠夺般的方式去讲述它。车靠着镇上街边的一个炒粉摊子停下,程培的目的地,果然跟那些小网红推荐的打卡点一样。而我,当然对这摊点是熟悉的,摊主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当年我们在镇上读初中,摊主还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年纪不算大就死于一场怪病,发作起来神志不清,看到谁都喊妈妈,让人既尴尬又悲伤。父亲死后,起先只会骑着嘉陵摩托狂飙的他,接手了这个摊子,一个风驰电掣的骑士,浑身裹满了油烟。1990年代中期,我们在镇上读初中,最羡慕的人,就是这个消夜摊的摊主了,他们家的炒粉不知撒了什么料,吃过两回就有瘾,每回从摊子边路过,鼻子和胃部压不住地颤动,同频共振,远山回响。

这家炒粉摊数十年的柴火灶,顽固的旧味道,再加上小网红们的助推,不少陌生面孔不时出现,生意是挺火爆的,但估计是被最近不时反复的疫情冲刷,让这里显得萧条。黄灯冷寂,我有瞬间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错觉。摆上来的炒粉和只漂浮着两片叶子的酸菜汤还没尝,但味蕾的记忆,已从舌尖返场,鼻尖和胃部好像又动起来了。我吞咽口水,说:“开车这么远带我回来,不会只为了这一碗炒粉吧?”程培说:“专门来吃这碗粉的,多了去了……不过,我当然有事求你帮忙。”我喝了一口酸菜汤:“就知道东西没这么容易吃。”程培说:“你自己也做短视频,你看过我们商会的那个视频号没有?上次我转给你,你看过没?”我说:“看了两条,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程培说:“我们县的老板们,在省城成立了一个商会,这是那商会在做的一件事,由我负责。当然,你也懂,我这人,露不了脸,适合做幕后。我们想采访从本县出去的一些有影响的人物,挖掘他们的故事,鼓励我们县那些做企业的后辈……”我说:“挺好的事!找我是……我不做生意,也没啥社会影响……”程培说:“想请你帮我们采访一个人……”我夹起一筷子粉:“你们不是有个女主持吗?”程培说:“不是谁当主持的事!我们问了好几回,人家不愿接受采访。我想,你去帮我们问问。如果有一个人能撬开他的嘴,那个人只能是你。”我感觉到了不妙,把炒粉塞到嘴里:“你们想采访谁?”程培手一抬,指向这条街黑黝黝的尽头,话像是飘出来的:“老沈!你肯定还记得,当年在街角处开租书店的老沈。”

——我当然记得,在镇上读初中那会儿,老沈那个摆满武侠小说的破烂租书店,是我向往的天堂;每一本残破不堪的书,都是一扇时空之门,翻开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看来,程培拉我回来镇上,真的是蓄谋已久、精准投喂——他是要让过去的时光,成为劝说我的催化剂。我不知道如果答应下来会遇到什么困难——更何况在动不动就寸步难行的疫情时期——我没应下也没拒绝,只说:“再说吧。”这些年里,老沈早已成为省内文化界的一个传奇人物,我跟他倒是在一些场合见到,但也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从不越过那条自我设置的分界线——老沈保持着自己的某种“神秘”,我也对别人的试图靠近特别警惕。我们有熟悉的部分、重叠的阴影,但都没到掏心掏肺的程度。

镇上小街拐角处老沈当年租书店的位置,已荒草蔓蔓。当年那场大火后,老沈没有在那块地上重建,也没有把其卖出去,任墙壁倒塌,荒草虫蚊入侵。随着周边房子越来越新越来越色彩斑斓,老沈的破败房子就越加碍眼,有人找到过老沈,想让他转让宅基地,他一口回绝。据说镇领导也找到他,说他那地块这么碍眼,像润白脸上的带毛黑痣,像羊脂般肌肤上的一个脓疮,像一锅热饭上的老鼠屎……破坏了小镇的整体形象,让他要么转让,要么回来盖间房——反正他也不缺这点钱。老沈对喷来的连环比喻无动于衷,只淡淡地说:“我乐意,我就想这样放着。”镇领导无奈,每逢上级到镇上检查、调研、采风、与民同乐或者节假日,还得喷一大块彩绘,崭新的照片、标语夹带刺鼻的油漆,挂在那破败房子前,略作遮挡。

我说:“你不知道,他老婆身体不好,他平时极少见人,怕把病毒带回家,传给有基础病的老婆,你们一大帮拍摄队伍,他哪会答应?你们采访谁不好,偏偏盯上他?”程培苦笑:“哪是我想做?我那老板,是他的小迷弟,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不把他拍一拍不甘心。说真的,你若不帮我,我这活也没法干了……我们老同学了,也不瞒你,疫情到现在,快三年了……眼下这就业情况,你懂的……这事完不成,我就得滚蛋。”我喝了口酸菜汤:“所以就把这球踢给我?”程培说:“反正不管咋样,我是厚着脸皮把球传给你了,帮不帮这个忙,你自己定。”他低下头,和碟里的炒粉、碗里的酸菜汤较劲。我起身,沿着街巷往前走,程培也站起身,跟行两步,又退回,坐下。我走到街末,再往外,就是镇外的田地,植物的气息汹涌弥漫。

当年,老沈那间简陋的租书店,给我灌输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养肥了我的想象力——我不知道那是幸还是不幸。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夜里的黑,我拐到老沈当年那间租书店的废墟面前,焚烧倒塌多年后的铺面,在暗夜中散发出来的,不仅是荒凉,也有恐怖。夜风携带着一阵浓重的霉味扑来,也灌过来几个巨大的谜团:那场让小镇人心惶惶的大火,到底是谁点的?为什么老沈在大火之后,毫不犹豫就离开了小镇?为什么老沈飞黄腾达后,不愿意回到镇上,把这间房子盖起来?……

这些念头跟程培一样不怀好意,撩拨、煽动着我的好奇心。但我仍旧紧闭嘴巴——答应别人自己吃苦头的事,我已经历过不止一回……我绝不能自己给自己戴上枷锁,绝不能自己戴上枷锁后,还把钥匙交到别人的手中。程培驱车离开小镇返回省城时,我们不再讲话,那座好像永远不变、永远不会变的小镇,就是腐烂污浊的泥潭,泡进去,再拔出来,我们就都披着一身洗不净的淤泥。

高速路上的荧光标志牌又闪闪灭灭。

要想引起老沈的兴趣,你不能跟他谈他满架子的海捞瓷,别谈他手头各个历史时期的徽章,别谈他时时点燃沉香供养的那颗舍利子……而要跟他谈音乐。其实,也不是谈,而是有求于他家的音响:“老沈,怀念你那音响了,想去听听。”在多年的古物收藏之后,老沈迷上了黑胶唱片,房里墙面顶天的大架子上,是他全球收罗的几万张黑胶唱片。他的播放机和音响都是豪奢之物,连接音箱的也是装修时留出的一条专用电线——那线自然也是价格不菲。据说有人问老沈到底值多少钱,他脸色不变,不哼声也不摇头,而消息灵通的则悄悄说:“那根线,够你们买房时还二十年贷。”谁人看到老沈架子上密密麻麻的黑胶海洋都会犯迷糊,可你把网上抄来的曲子名报给他,他也不细看,手指在黑胶碟片盒的侧面一划,停下,一抽,大数据定位般精准。收藏是有瘾的,他当然只听过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连包装膜都没撕,可满世界飞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带回一些在其母国也极为小众冷门的唱片,在网上输入演奏者和唱片名都搜不到什么消息。

一般来讲,在他那博物馆般的收藏室里只能待不到两个小时,他就从起初的松弛变得紧张兮兮,我瞧他眼神不对,准备辞行。他站起来,说:“今天就这样,改天再来,我得到楼下去。”为了放下他那海量的藏品,有一年,在卖出一批海捞瓷后,他一口气买下顶楼的两层,下面一层居家,上面那层摆放藏品。他面带愧色:“不好意思,我家那位,要吃药了,我得下去看看,改天再来,改天再来。”他老婆的身体这两年急剧垮塌,已经坐了轮椅,而在这新冠病毒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的慌乱年月,老沈根本不敢把她推出门。老沈甚至把原来一个帮衬的阿姨给辞退了,他实在没法保证那阿姨在进入家门的时候,身上会潜伏着多少病毒。那阿姨觉得自己会因此生计困难,立即就哭了出来——老沈被坐在轮椅上的老婆训斥半天,他赶紧走进房间,包了个大红包给阿姨,才安抚了过去。老沈被网上的信息吓到,担心一旦被新冠病毒袭击,有基础病的老婆挺不过去,只能把心狠起来。阿姨一走,所有的事都得他自己来了,每天买菜做饭,定时提醒老婆吃药。他每次出门后,得先返回顶楼,对自己全身喷酒精,确认不会有任何病毒能存活之后,他才敢到下面一层去。我有时想,他老婆睡下之后,夜深人静之时,老沈会不会上楼来,以目光抚摸这满屋的收藏品?这么多的收藏品,被一代又一代的前人所观看,现今,它们被老沈的目光所摩挲,老沈眼睛发出的光,会不会透过这些旧物和前人的目光相碰,火花四溅,魂魄飘浮?

我有自己的工作,闲暇时经营一个自己的短视频号,我做的内容极为冷僻,和所有热点绕道而行。我想不到自己那个视频号有一天竟因为其中的一期节目而火爆了一阵。那是我去年春节在老家拍的,拍守着一家祠堂的孤独老者,他每天准点准时打开祠堂大门,收拾打扫,夜里也准点准时把门关上——由于他过于勤恳,那祠堂过于干净,他挥舞扫帚,并没扫向落叶和尘土,而是扫向虚无的空气;他开门,无人可迎,关门更无人需要防。他每天固定劳作,时钟般精准的仪式感,显示出了某种神圣感。即使是冬雨不停,祠堂院子的地面有水,他也仍然没有停下扫帚。这个视频莫名其妙被某个名人转发后,带来了不少粉丝,竟然也有广告跟了过来,还有人后台留言提供拍摄线索,还说真去拍了肯定能让我更火。工作、视频之外,我还悄悄写东西,我有一个和本名差别巨大的笔名,不会有人在文学杂志上看到那个名字所写的东西,把其跟我的视频联系起来;更不会有人把那些文字和标点组成的阵列,跟我的工作联系在一起——当然,各个刊物在公号上宣传文章的时候,都会配发作者的照片,但我每次转这类文章时候,都把朋友圈里分类清楚,不会让同事看到。

最近,我非但不更新视频,打开电脑也没法敲下任何一个字,对工作也变得沮丧与恍惚。我很想找到缘由所在,可怎么说呢……我就像那个准时准点挥舞扫帚的老者,每次只扫到空无。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所有的变化,来自于口罩——疫情之后,我们把脸缩在一张张口罩的背后,人与人保持着距离,我意识到了人们情感的变化,可到底是怎么变的?这种变化如何让人物言语慌乱、动作无措?这些新的变化,要在镜头里、文字中怎么呈现,我还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面对新现实,如此无力的写作,有啥意思呢?眼下的事没法写,那往前吧……回溯到没有电力的古时,让夜色洇染每一个月光照顾不到的缝隙。写个武侠故事吧,一切自由,让自己的思绪飞扬……而我仍然没法构思一个完整的故事,没法说服自己去写一场仇杀、一段逃亡、一次悬崖下的奇遇,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只有一个画面:荒郊野外,破败屋院,夜雨倾盆,火光微弱……这场景驱赶不去,有很多回,我几乎就去往了那个现场,夜风夹杂着水汽,凉意沁骨,我期待着某个人的出现、期待着某段故事的开启,可那人是谁、那故事如何,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我曾写过这么一个故事,总觉得有些厮杀、逃亡和江湖路远,曾在我笔下铺展绵延,然后戛然而止。某一个夜里,我呆坐在电脑屏幕前,对着一堆凌乱的视频素材,不知道该往哪里剪,不知道哪段画面要配上什么背景音乐,才能把画面激活。键盘的左手边,堆着各类蓝色、粉色、黑色的口罩,有全新的,也有用了没丢的,好像不是用来阻隔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病毒的,而是嘴巴的锁、言语的囚和遮脸的布纱。遮脸……夜行衣……一群戴面罩的人,在不知真正敌人是谁的乱局中互相厮杀——这画面犹如电光浮现,是的,这场面曾出现在我少年时的笔下,在那故事里,人人被困,渴望破城而出,但那故事并未完结,那故事与我的少年时代一同终止。那写了半截故事的硬皮本遗失在我中考之前,故事里的细节也从我的记忆里逃逸。

那是1990年代的中期,老沈的租书店是我的向往之地。出了小镇上最高学府——镇初中的校门,往南曲曲折折,在一个分岔口处,是一个文具店。说是文具店,也是杂货店,各种小零食、烟酒、鞭炮、香烛都能买到,老沈坐在货柜后面,双目空茫,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有人觉得他魂不守舍,神不知鬼不觉拿了点什么往自己怀里塞,却总会在即将得逞之前,被突然伸来的铁钳般的手掌钳住,老沈的身影猛压而至,那人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经被拎起,往门外一丢。被丢那人哇哇哇爬起,顾不上身上的灰尘和疼痛,伸手在怀里一摸,空的,他准备偷走的货品已经被老沈不知何时取回,重新放回货架上。老沈哼哼冷笑,右手食指中指从伸缩的状态弹直,有什么已经直射而出,那人感觉耳垂一疼,赶紧伸手去摸,没有破皮流血,但耳垂疼得好像被切下了一块,而他的身后,掉落下一长方形的纸片——扑克牌。老沈又恢复了双目空茫的模样,他说:“走吧,下次再这样,信不信我给你丢一把刀子?”那小子捂着耳朵,脸色惨白,他完全没看清老沈是怎么把扑克牌掷出去的,吓得跑丢了一只鞋也没注意。老沈飞纸牌的绝技,是镇上年轻人的一个未解之谜,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有说他深夜研究香港赌片,从某个赌神还是赌王身上学会了飞牌;有说他不断研读租书店里的武侠小说,从某部小说里提到的秘籍中发现了玄机,修炼成功,他就把那本载有秘籍的书私藏,不再摆出来;也有说他翻看各种杂志,在小广告里,发现了有出售武林秘籍的,便以邮购的方式买回了一本……但他怎么练成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小试牛刀之后,镇上的少年们沸腾了。有的人怀揣好烟去他店里塞给他,让他再露两手,他头都不扭:“你小子,上学去,别来惹我。”小子们盘桓不去,他竖起右手掌,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的食指中指,想看那里是不是夹着纸牌,啥都没有,他的手伸到耳后,挠了挠。很多人不甘心,暗中观察他是如何练成绝技的。有人说得像模像样,说他常常在江边摆一块木板架子,月色盈满之夜,他会对着那木板投掷筷子、牙签,练习准头。有人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还是目光空茫地看着文具店门外,从鼻子里哼出:“要买东西就买,要租书就租,少废话!”

老沈租借的书,摆在后头,穿过所有的杂货架,跨过一个小门,光线暗了很多,只有屋顶瓦片的一块玻璃投下昏暗的光线,三个书架排成一个“凹”字形,上面摆满了被翻软翻烂的武侠小说——也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些可能都是盗版书。但在尘土飞扬的1990年代,那几乎是我眼中的天堂,那些武侠小说全是我渴求的宝藏。租书是以天数算的,一本书押金三块,第一天收费五毛,之后每延长一天多收三毛,但几乎不会为哪本书付出超过五毛——一是因为那时零花钱太少了;二是那些故事太吸引人,在如饥似渴的追读状态下,不会拖拉太久。为了省钱,我们想出了各种方法,比如说,和伙伴商量好,你租上册、我租下册,交换着看,花一册书的钱看两册书;比如说,在选好书之前,假装挑选许久,却是以极快的速度翻看,把一册追完,再租走下一册……从屋顶玻璃上投射下来的那点昏暗光线,是唯一光源,却让我灵魂出窍——是的,在快速翻看那些陈旧、疲软甚至有缺页破损的书的时候,我的身子还在那里,但我的魂魄已经进入书中江湖。也有绝望的时候,就是翻看到高潮之时,竟然被撕掉了好几页,不知道是哪个租借人被那故事迷得神魂颠倒,伸出了他罪恶的双手。我顿时返回现实,绝望无比,喊起来:“沈哥,怎么这本也不完整了?”老沈的声音飘忽不定地传进来:“每一次还书的时候,我都检查了啊……”是的,他已经足够目光如炬了,可总有漏网之鱼,总有一些故事的片段,从他锋利的眼角处逃遁。被截断的故事,能让我在好多天内提不起精神——当然,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我把缺损处给老沈看一看,由他口头把那缺漏的情节连上。我几乎没看到过他在店里翻看那些书,可他每次都能把撕得七零八落的故事连缀成一个圆满的整体。我有时很怀疑,那些情节他根本没看过,他纯粹是张口就来,以他的胡编乱造来平息我的不甘,可我又找不到他讲述里的任何破绽,只能信了。很多年后,互联网无比便捷,我购买其中一些旧书回来翻看之时,完全是看新书一般的感觉,到底是我已经遗忘太多,还是存留在我记忆中的,根本是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一个老沈说完即飘散在风中的故事?

有时老沈口头连缀的情节太过离奇,我便质疑:“这是你编的吧?”老沈嘴角一歪:“这不重要。很多故事,都不是一个人讲出来的。你以后会懂……对了,你天天看这些书,不会自己也写吧?”我脸一烧,心虚地往后一退,假装没听到。老沈是怎么看出来我也准备写武侠故事的?我买了一个崭新的硬皮本,备了几支用得顺手的圆珠笔,当夜深人静,在出租屋里完成所有功课之后,我端坐在摇摇晃晃的书桌前,准备把心中的故事,从笔尖流出,凝固在那硬皮本中。这是我最私密的领地,从不敢对人言,老沈是怎么知道的?我躲回书架边,不时抬头观察货架后的老沈,他若无其事,好像没有问过那句话,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只茫然看着店外——或许,刚刚只是他无心的随口一问?我忐忑许久,热气仍未从脸颊褪去。

或许是我的错觉,或许老沈把我当成他的缩小版,我总觉得老沈对我比其他人好——有时我在书架边蹲守、翻看到屋顶那块玻璃光线昏暗,暮色犹如上涨的海水淹没了小镇,老沈也并不驱赶我,甚至走过来,伸手在某个角落摸索半天,一拉,一个五瓦灯泡发出黄色的光,书架边变得更有安全感了。我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赶紧拿起一本书,交押金,让老沈登记。老沈翻开一个硬皮本,写到:“×月×日,下午×时×分,××,《乾坤残梦》(下)。”此时,小镇街巷的灯光渐次亮起,有人拎着一桶一桶的凉水到自家门口泼洒,想让白天晒得发热的地面降降温;卖椰子和清补凉的人,也开始把桌椅抱到路面上,电视机摆出来,录像机的连接线也插好,租来的录像带码放整齐,只等营业时间到,便开始播放那些香港武侠片。我觉得自己站在一场巨大无边的梦幻中,还未从小说中把头伸出来,又即将被那些噼里啪啦的武打连续剧和荡气回肠的插曲勾走目光。我踩在水汽蒸腾的路面上,小镇的灯光之外,笼罩着一个巨大无边的世界。

最爱的是周末,尤其是午后,尤其是下雨的午后,那样我就有足够的借口窝在老沈文具店后面的租书架下,不管不顾地翻书。那时,店里往来的人也少,老沈仍是目光空茫,望向阴暗天色中的迷茫雨水。他也不跟我说话,那几排书架全是我的,雨水声隔绝了所有杂音。其实,不管任何时候,不管我在那几排书架前待多久,老沈从来没有开口驱赶、提醒过我,他有时把目光掉转方向,朝文具店后头扫一扫,但并不停留。夏日的倾盆之雨,大起来很大,要消失也很快。我拎着书离开时,老沈也顺势起身,在门口处朝街上看了看,又坐回原位置。他的坐姿太固定,以至于若有哪天他弓着身子在店里收拾,进入店里的人都感觉特别不习惯。除了租书店里来历不清的武侠小说,邮电局门口的报刊亭上摆放的《江门文艺》《佛山文艺》,也都连载着内地作家的武侠新作;再加上每一家消夜摊都把电视机摆到街边,每晚五集六集地播放武侠影视剧,少年们被撩拨得心神摇曳。有人削竹当剑;有人跑到学校不远处的山坡上勤练拳脚;也有人拉帮结派,风虎门、群龙堂等也在小镇上兴起——有一个帮派的头子还是一个女生,她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手下。在小镇上,她有一股让人不敢直视之美,在某些瞬间显得柔弱的她,是如何让那么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家伙服服帖帖的,一直是一个谜。我在脑海里把看过的武侠小说翻滚了一下,找到一个她的模板——《流星·蝴蝶·剑》中指挥着一群顶级杀手的“高大姐”高寄萍,莫非,她也读过古龙那本孤独入骨的《流星·蝴蝶·剑》?我也会和伙伴们聊武侠小说,但真正深入的交流几乎是没有的——可以说说哪段火爆的情节,但能跟谁谈一谈书中那种铺天盖地的茫然情绪?我有一次猛地冒出一个念头,能跟“高大姐”说说古龙吗?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没办法消失了,每次路上碰到她,我总是心跳加速,连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赶紧低着头离开……或许,她会把我当作对她和她那群手下的胆怯吧?当她走远,我又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山高路远,怅然若失,我好像感受到了老沈望着门外的空茫。帮派一多,小镇上就变得很不安,少年们在某个山坡江岸约架的消息不时传来,有时我们正在上课,校领导来到教室,跟讲台上的老师低声几句,某个同学就被喊出去了。那老师继续若无其事地上课,上着上着,憋不住了,开始苦口婆心:“你们啊,好好读书,不然以后有什么希望?也要跟那×××一样,要天天在外面斗殴吗?是不是哪天也还要吸白粉?”×××就是刚刚被校领导喊走的那同学。那个时候,人人谈之色变的,则是在暗处流行的白粉,谁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从哪个缝隙流到小镇上的,但却有不少人,已经被它耍得家破人亡。

吸毒的人一多,镇上也不安起来,某些瘾君子专门拥堵在偏僻街巷,让路过的学生们把口袋翻开,有零星纸币的,尽皆拿走;有支支吾吾不配合的,一巴掌扇过去,要是敢哭敢叫,扇的力道就更重了。我也遇到过。那是一次晚自习,我回去得晚了些,走出校门没多久,路灯愈加黑暗。路灯好像不是来照亮街巷,而是作为背景,把那些灯光未照到的地方映衬得更加暗黑。就在我走过那盏明显更加破败的路灯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从黑压压里传出来:“同学,停一下。”那声音中气不足,每个字之间夹杂着浓重的喘息。我加快脚步,可黑暗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书包:“叫你停一下。”好像用力压住,那喘息也就没那么重了,一股怪异的酸臭味从身后涌来——我从未闻过那样的味道,那是被白粉击垮身体的人,才会散发出的味道。我手上用力,书包往前拽,书包竟然把后面那人带倒了——据说,那些人在毒瘾发作时,浑身无力——我趁机往前跑。摔倒之人喊了起来:“拦住那小子,竟敢反抗。”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几个黑影把我围住,多条手臂挥舞,我身上砰砰砰地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好几只手压住我的双臂,还有手伸到我的口袋里,翻起来,我浑身扭动,便有人不断以拳头招呼。我喊起来:“打人啦,抢钱啦。”从我口袋里没翻到什么,又有人把书包一倒,书本文具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有人推开手电翻找,边找还边骂:“操,这小子还真干净,一毛都没有。”压住我的那些手臂不断在我身上抡。我想招架都不知道朝哪伸手,只能狂叫,不知道挨了多少拳,感觉自己快要痛得晕眩过去的时候,那些围着我的影子全都倒在地上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喊起来:“又是你这租书佬,老是这样,改天,把你店给烧了……”这话一落,一巴掌招呼到他脸上,老沈那仍然懒洋洋的声音说:“快滚,再废话,小心我报警,把你们老窝给端了。”几条黑影知道惹不起老沈,借夜色掩住了狼狈,慌忙逃遁。我的脸肿成了猪头,随便摸到哪个位置,都疼得牙齿崩碎。老沈左手的打火机亮起来,他的身影蹲下,右手一本一本捡起我掉落地上的书本、一件一件捏起我散落四处的文具,全都塞回书包。老沈愣了一下,从一个角落拿起最后一本书,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那正是从他店里租来的一本《圆月弯刀》,他把书塞进书包里。

老沈说:“走,我请你吃宵夜。”也不管我怎么说,他已经把那书包挂在他肩上,拉着我往前走。在炒粉摊坐下,老沈跟老板说:“一份炒粉,加肉、加肠子。”那个五瓦的灯泡,能照亮的范围很小,小镇上也有一些零星的灯光,迅猛的黑色张开了它巨大的嘴,一点一点吞噬着它能咽下的一切。浑身的疼,也阻挡不住炒粉的奇香——我此前当然也吃过宵夜摊上的炒粉,也正因为吃过,对那几乎刻入骨子的美味才魂牵梦萦,那是什么味道啊,那是怎么炒出来的啊?可从村里到镇上上学的我,哪有资本吃这些,每天晚上从街边的摊子走过去,被扑来的香味突袭,内心挣扎,无比痛苦。而此时,一盘刚刚出炉的炒粉就摆在面前,而且,是加了肉加了肠子的,美味翻倍。身上的痛、眼前的粉以及那碗清淡的酸菜汤,让我百感交集。老沈自己不吃,只给我点了一份,他在旁边看着,好像在看着他的过去或未来。第一筷子的炒粉夹到嘴巴里,所有的味蕾被调动,在那一瞬,身上的疼痛消失了,不知不觉间,眼角决堤,泪水涌出。

老沈从我的书包里,翻出那本《圆月弯刀》,封面又卷又残破,内里也有缺页了,那故事我看得并不完整。老沈捏着书,挥向前、挥向后、挥向左、挥向右……他说:“你看看……这镇上……”我从吃了几口的那碟炒粉中抬起头,眼珠被泪水所模糊,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知如何回话。他又以那本书指向炒粉摊不远处的一个清补凉摊,天热,那里坐了二三十人,人人都点了份清补凉或炒冰,盯着店家摆到街上的电视机看。今晚没有播放武打片,而是放着一部时装片,但香港电影嘛,还是那样,打打杀杀,不过,背景换成了摩天大厦……那里无边繁华。老沈的手停住,指着电视机,他说:“你啊,以后,还是要走出这个镇,千万不要留在这儿。你看看……人家生活的地方,那样……得出去看看。”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这些书,你还是少看,多看看课本,才有机会出去。电视上的那个世界,要是不看一看,这辈子就白过了。你别学打你的那些人,他们这辈子已经毁了,你千万别跟他们一样。”……我记不得后来是怎么散的,我甚至觉得,那些话是他说给他自己听的,而我,不过是他说出那些话的引子。

老沈后来离开小镇,不知道是走投无路还是破釜沉舟。很多人认为,他的离开跟那场大火有关。那场火是在后半夜忽然烧起来的,周边邻居和后来从县城赶来的消防车,只“救”出满地狼藉和污黑遍地,店铺里的东西几乎全都焚毁。老沈租书店的宅基地是他父亲买下的,简单修建成瓦房,老沈自己用木工搞了几排货架,就成了后来的店铺模样,一场大火,让这租书店从小镇上彻底消失。那场火之后,我找过老沈几次,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听说他回到了村里,我在中考后的那个暑假,还去老沈的村子找过,我骑自行车穿过那被绿树围裹的小村,走到村人指认中他家显得破败的瓦房,并在他们祖屋门前暴长的茅草间站了好一会儿,没有他的下落——他已经出走,他们家族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村口一棵气根缠绕的老榕树下,有几个村里的老人,七嘴八舌地说:“哦……那小子啊……”“他很聪明一个人,是村里不算最早考上大学的人,后来啊,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是在学校折腾啥的,书也没读下去,回来了……”“现在,镇上也待不住了,房子也烧没了,人也不见了……”“老毛病了,狗改不了吃屎。”……我知道,换成我,也没法在这样的闲言碎语中活下去。

小镇上的人,对那场火的议论没几天,可那店面的废墟,一直存在了二十多年,人们的感受也从突兀变成习惯,接受了那地基上长出的茂密野草——那里,当然也成为野猫野狗的最爱。那间租书店着火的时候,我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的最后时刻了,之后不久的盛夏,我考上高中,经过一个记忆里处处焚烧的酷暑,我离开了那个小镇。那几乎是彻底地离开,后来每年假期,我还会回去,但和小镇已经有了隔阂,物是人非无法融入。我甚至也不能再躺到楼顶上——夜风和夜露会让脑袋疼痛欲裂。

后来老沈如何在省城发家,一直是一个谜,我与他再次相见,已经是新冠疫情暴发前几天的一场展览上。那时他已经是省内收藏界的一位大佬,也在省内的美术界耕耘多年,其南方山水与现代观念的融合画法,一直饱受争议。但老沈也很少对那些关于他的事做任何回应,他好像成为了一个隐士,你很难在公共场合碰到他,你甚至不知道他有什么深交之人,想要曲折地打听点有关他的事,问到谁都摇摇头:“不太熟。”那是一个海南岛上老物件的展览,省内多位收藏家都把自己的展品拿了出来。展览前言上罗列了十二个名字,我看到了那个让很多往事翻涌的名字:沈郁澜。在以往,我见到过无数次这个签名——每一次,我把书还回租书店,老沈翻开登记本,用一根横线把登记栏的那本书划掉,写下返还的时间,最后他便郑重地签下这三个字。我当时并不明白,他生于1970年代初,也就比我们大个十余岁,可为什么几乎没人喊他的名字,而全都喊他“老沈”——是因为在那个小镇上,他的名字太过生僻、太过文艺了吗?难道说,他本来就不叫这个,这是他后来自己改的名?我还不得不多想一想,回到镇上开店铺之前,老沈在做什么?我在展品标签上细细查看,看到老沈展出的有三件:一件黎族人的龙被、一件做工精细的椰雕、一件品相绝佳的海捞瓷。我不太懂这些藏品的价值,纯粹是被老沈的名字吸引过来。其时,我偶尔在视频上介绍一些文化活动,参加这次展览,是一次例行的“工作”而已。我有点失望,就算那三件藏品都很值钱,但总感觉有些“老气”,跟老沈的名字对不上。展厅里人声嘈杂,我准备离开,正在此时,有人从旁边伸手打个招呼。那人戴着一只口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手往外一指,示意我们到展厅外。出了展厅,到走廊处,那人把口罩一拉,露出那张我熟悉又陌生的脸。是老沈,他两鬓有些发白,眼角有皱纹,神情疲惫,可只看他的眼睛,又觉得很年轻。那只浅蓝色口罩挂在他的下巴处,特别怪异。我说:“你……大明星啊?怎么戴着口罩?”

老沈笑了笑:“最近在外头跑得多,听到些传闻,不好说……你最好也准备点口罩,人多的时候,戴一戴,保护自己的安全。”当时尚是疫情暴发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后来将改变很多人的危机已经不断迫近,只是笑笑,不知如何作答。老沈把手机划开:“我们先加微信,后面多联系……”我立即把他加上。有进出展厅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老沈很是警惕,口罩一提,盖住自己的下半边脸。我觉得他太过夸张,一下不知该说什么,老沈扬扬手机:“有了联系方式,我们后面聊。”我只能点点头。老沈转身,把外套的帽子一提,罩住头部,离开展览馆,把自己丢入冷起来的冬日。四天后,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新闻传出,人传人的景象让人惊恐,口罩成了稀缺物,我想起老沈那“夸张”的动作,知道那是深谋远虑,是先见之明,是江湖高人的未卜先知。疫情一起,人心惶惶,我和他自然也没有几次机会见面,只是在朋友圈里,靠拇指的点击,互相了解近况,并往前推算那消逝的二十多年。

疫情开始,人人都像带壳的蜗牛遭遇了危险,迅速退回自己的安全地带。老沈在朋友圈里出现的时候不多,他并没有更新个人动态,只是偶尔转发一些关于书画展、艺术访谈的文章,我才逐渐知道,消失的这些年,他已经蜕变为省内收藏界的一位大咖,也是省内一位颇具影响的画家——被截断了那么多年时间,我无法把当年那个守着租书店的老沈,和戴着口罩再次登场又在朋友圈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老沈,当成同一个人。当他再次出现后,我有意识地搜索他的过往,但能找到的资料并不多,他尤其不愿在省内的媒体上亮相,他甚至极少参加省内的活动,有些人把他这一行为视作高傲。而我,也是无意间在一本省内的画册上,看到了他的专访。那画册叫《海南水墨五家》,汇集了海南五位优秀国画家,老沈是其中之一。这本画册,汇编了五人各二十张代表性作品,每人的作品背后搭配一篇访谈。关于老沈的那篇访谈,题目叫《墨底乌云》。

沈郁澜是画家,也是收藏家——当然,他不愿这么自称,他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时光的收藏者。和大多从小学画、有着漫长专业背景的画家不一样,沈郁澜拿起画笔入行较晚,可短短几年内,他的独特风格已让人过目难忘;这种风格自然也引来了争议,被某些较为传统的画家视为叛逆——对传统的背叛。他画水墨,可他的题材却极为当代,他在题材、技法方面都极为大胆。沈郁澜此前很少谈及自己的创作,若非因为本书的统一体例,沈郁澜也不太愿意接受编者的访谈。其实,沈郁澜曾多次拒绝他的作品被收入本书的。后来,采访者也是通过沈郁澜的一位未算正式却于他有恩的老师,才让他松口了。

问:沈老师,您好。来之前,我看了您不少作品,感觉很奇特,您画的是水墨,但您的题材却很有意思,并非传统的花鸟、山水等,您竟然画热带密林里疯长的植被、画海底巨鲸、画炫彩高楼……甚至也画了不少一看就是想象中的画面,水墨和这些题材的碰撞,产生了很奇特的效果。不知道您是有意还是无意,您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题材?

沈:并非有意这么选,纯粹是我想画点不一样的东西吧。有些人一辈子画虎、画马、画牡丹——并常常自诩画虎第一人、画马圣手、牡丹之王之类,我不愿干这种事。如果连艺术都画地为牢,变得这么僵死,那也太没意思了。

问:您此前并非学画出身,对于海南的画坛来讲,您有点横空出世的感觉,很短时间内,一下子被很多人注意到。而且,我感觉到,您很多时候有点有意躲避着海南,您在外省搞过不少展览,但几乎从不在省内搞个展,和省内的画家也极少交往。可以问一问,您是怎么开始绘画的呢?

沈:我确实非专业出身,事实上,我大学没读完,毕业证没拿到,专业也不是这个,算起来只有个高中学历。从学校离开后,我啥都做过,什么人都见过,有些心灰意冷,后来,我回到镇上,我爸在镇上置了个小房子,也做不了什么,我把那里改成个租书店,我在镇上混了几年时间,每天守着那店面,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除了看各种杂书,我也乱画一点,当然,那些画都拿不出来见人。我后来离开那个镇子,到省城来,也做过不同的事。碰到我老师的时候,我在一个出租车公司当司机,那时老师从广东到海南来写生,海南这边的画院对接,刚好租了我们公司的车,我有十来天一直跟老先生在一起。途中,和老先生也相识起来。你可能想不到,我跟老先生变得熟络,竟然是因为武侠。

问:武侠小说?

沈:是的。我以前在镇上开过租书店,读了大量武侠小说。没想到老先生也感兴趣,还读过不少,一说起来眉毛都跳舞,还说起了武侠小说大宗师金庸先生。作为岭南画派的一员,他一直居住广州,往来香港极为方便,有几次在粤港文化交流会上,《明报月刊》的查先生也来了——查先生便是金庸,金庸先生本姓查——金庸先生有些板正,好玩的还得是倪匡、蔡澜等人,一开喝,喷胡话。金庸先生从不喝多。老先生手头有金庸先生送的签名本,他则还了一幅画,在那幅画里,金庸先生不再是板正的西装革履,而是长衫飘逸,宗师气度,老先生在画的右侧题字:浙江潮水入香江,身世飘零岂堪查。句内点了金庸先生的姓,也含了其出浙江、定香江的身世流离。金庸先生看了画中题字,为之黯然。我从没想到,眼前这老先生,竟和一些传说中的人物关联在一起,不免深感唏嘘。有些话我没跟老先生说起,就是我离开小镇后,也曾去过香港,到《明报月刊》的办公场所外看了看,时代不同,物是人非,和想象中差很远,从香港回来后,我才在海口扎根。出车之余,我也乱画一些画,我厚着脸皮拿一些画稿给老先生看,他大感惊奇,多次指点——当然,我知道自己基础差、学识也不够,从没让他收我为弟子。那之后,老先生多次再来海南,我们也都有联系,或许因为武侠,因为我从未谋面过的金庸先生,我们的距离近了许多。我能看出,老先生有好几次希望我能主动提,但我从来没提——一是源自我的骄傲,我不愿求任何人;二是我觉得,学习不拘泥于形式,真正变成师徒之后,很多时候反而绑手绑脚。在绘画和带入门上,先生帮过我很多,先生前几年过世时,我反问自己,若是真拜入门下,真正投入一些精力,我会不会画得更好?但这也只是一闪念,我也并不后悔自己那“沉默的拒绝”,其实,我内心是拒绝那样的关系的,作为一个当代人,我觉得自己处理不好“师徒”这样的关系,那就不为难自己了。先生开的一些书单,需要看的一些画册,需要学习的技法,能找到的,我都找来看了,能够练的技法我也都自己学,这样也好,适合我的心性。其实,我是很清楚先生为什么多次要开口收我为徒却又憋住不说,他知道我终究和他非一类人,他对我此前的画有一些欣赏,但我们并非同路人,作为一个欣赏者,他可以毫不掩饰他的欢喜,可若是有了关系的羁绊,他就得背负着我画风出格的压力。何苦呢,保持距离,也保持自由,多好。

问:对于很多人来讲,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跟老先生建立关系,肯定都极力争取,想不到您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保持着距离。

沈:老先生在鼓动我参展,鼓动我创作方面,还是提供了很多便利的,若不是他的催促,很多时候我都几乎放弃了绘画了,甚至说,我不会变成一个绘画者。

问:您是怎么会想到,要把水墨变得那么当代的?以油画般的热烈灿烂,去绘画此前几乎没有水墨画家表现过的热带雨林里的各种植物——传统的笔法里不会用这么多色彩;以一种摄像机仰拍的视角,画一头游过的巨鲸,人好像是躺在海底往上看的角度——这完全是当代艺术的做法,绝非古典水墨会关注到的。但又可以看出,您的那些笔法、那些水墨晕染的技法,仍有传统之源。您自己怎么看?

沈:事实并没那么复杂,并非我有志突破什么的。可能所有这一切,恰恰因为我并非专业出身,没有那么沉重的传统包袱,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此前,传统水墨里,画的多是北方的山——毕竟海南历史上几乎没有过像样的画家——海南当代的国画家在题材、技法上,是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借鉴的。传统大家笔下的植物,跟海南的热带植物没什么关系,你见过哪位大家画过椰子树的?所以,一切都得自己摸索,既然都要自己来,那不如彻底一点,在色彩上也大胆一些,不自我设限。所以,我有一系列的画,注视着那些植物的根部,那些繁茂的、错综复杂、像藤一样缠绕的状态,反而很适合笔墨的线条,就像书法中的草书。在枝叶、花果的表现上,色彩也尽可能大胆一点,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传统水墨,偏淡、偏冷,这种淡和冷,要表现热带的繁茂,好像有着天然的相悖,没有办法把我们海南强烈的阳光感体现出来。我觉得,要画好海南,色彩特别重要,色彩中阳光般的金黄色,特别重要。

问:那您怎么会想到画海底的题材呢?您也有二十多幅海底的题材了吧?尤其那头巨鲸,让人过目难忘,您肯定知道,不少人对您的绘画有看法,但我也私下打听过,即使那些对您特别有意见的,也不得不承认看到您用水墨画出一头潜游的巨鲸时候的那种冲击。您自己怎么看?

沈:那幅《乌云之光》?

问:是的。

沈:这事,说来还话长。

问:可以简要说一说?

沈:这跟前面谈的那老师也有关系。你也知道,他除了画画,也收藏,什么老东西都收。他后面来海南多次,我都陪着,陪着他找各种老物件。有时还随船出海,捞那些海底的老东西。那时,那些东西没什么人要,也没什么人懂。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有些渔民发现海底有些瓷器,他就找人去帮他打捞,有多少他都收。我有几次也跟他一起跟着船出去,才知道那是古时沉船掉落海底的瓷器,现在都叫“海捞瓷”。可那时没人懂,就是些破烂旧物件,没人要。那些瓷器本要从海上丝绸之路出去,远抵欧洲,摆在欧洲贵族甚至宫廷的宴会之上,可却因风浪等海难而被击沉,覆上沉厚泥沙,再被海水封印,不见天日。海浪与时光冲刷,什么都会朽烂,唯有这些瓷器,被捞上来,仍旧光洁如初——海捞瓷是时间的死敌。我好几次学着下海、潜水、捞瓷,在海底,什么珊瑚、各类鱼虾都见过,巨鲸我没见过,但一群群密密麻麻的鱼从头顶过来,我见过;也见过很大的不知道是什么鱼从头顶漂过,不断压迫而来,那情景我过目不忘,后来画画,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鱼,又总要具象化,就把那大鱼画成鲸了。

问:您后来也收藏,是不是也跟这一段经历有关系。

沈:当然。

问:那,您怎么会把这么一幅画海底的画,叫作《乌云之光》呢?

沈:你们这些人,就是想得太多……你想想,水面上有日光照下,并不黑暗,那么一头鲸漂浮在你的头顶,有些背光,像不像一朵移动的乌云压迫而来,叫这么一个题目,不过是最简单明了的“看图说话”吧?

……

这篇访谈,共有一万多字,后面还有很多关于具体作品的讨论,我却想在这些作品之外,找到老沈变成今日之沈郁澜的蛛丝马迹。无论如何,一个人侦探一般想挖掘另一个人的过去,总显得居心不良。有好几回,老沈邀请朋友去他的工作室看他的藏品之时,也不时把我叫上。每一回,他总是先挑选一张古典黑胶,让房间里萦绕着近乎完全陌生的曲调,藏品在此时亮相,好像被音乐加成,覆上一层神秘的光泽。有一次,我在他工作室的展品里乱看之时,在一个墙角处,发现一个架子上,摆放着一堆磁带,满满当当,估计也有数百盒。随手翻看,全是香港歌手的老专辑,许冠杰、谭咏麟、张国荣、四大天王、梅艳芳等,都有,只要一看到歌名,你耳边就瞬间响起歌声甚至歌手换气时的气息颤抖。我有点呆滞,他收藏了满架子的黑胶,想不到还有一个角落,堆满这些曾到处传唱的流行歌,堆满这些少年时代的笑与泪。我有点迷糊,当年,老沈的租书店里,是不是也曾卖过音乐磁带?这些,是不是他当年店里的存货?可是,当年那家店,不是早被付之一炬了吗?我的记忆愈加混乱,当年,我在租书店的书架上翻着书的时候,一本又一本印刷糟糕残破不堪的武侠小说从我的指尖划过,老沈是不是在一个录音机上,播放着眼前这些磁带?老沈当年是不是在歌声中摇头晃脑黯然失神?

初中时,我写的那部没有完成、最终消失无影踪的武侠小说,叫《破城谱》。那时,那些打打杀杀的小说看得多了,在枯燥的功课之外,我也想写一本——当时我还不懂,在某种程度上,写作比阅读还让人沉迷。我不经世事全无积累,所谓的阅读也就老沈那些破破烂烂的书,所有的经验就是自己上学的记忆,能怎么写呢?我把小镇上见到的一些事,全都幻化,放到一个武侠世界里,比如说,那些耍勇斗狠的少年帮派,自然转化成了一个个江湖门派;那些入侵到小镇上的白粉,就成了江湖中迷人心智的奇毒;少年们的争斗,便是一场一场江湖厮杀;老沈守着租书店,那在小说里,就是一位神通广大的绝世高手,人人都没能注意到他,他仍然是一个开小店铺的人,可当所有人纠缠难解之时,他便出手轻易化解……而所有这些人,都因为一个谜团,被汇聚于一座边城里,人人都想着往外走,都想着从城中杀出一条血路,到更广阔的江湖里看看。要往外走,并不那么容易,每一步都头破血流,每一步都杀机四起。我先写了两万多字的开场,以不断收缩的方式,把从各处出场的人,逐渐汇聚一处,城中便热闹起来。每个人都感到了城里要出事,每个人都知道有一场大阴谋正快马奔腾而来,但却没人能够提前制止,每个人都面对着莫测的命运,没有谁知道自己能在这里活多久。有几个胆小的,受不了那让人窒息的压迫力,想迅速逃离,却在出城后尽数被诛,尸体被马匹送回城里。当然,并非这座城已经封死,并非所有人都不能正常出入,那些非江湖客的普通人可以随意进出,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那些一身武功心有所图的,则是寸步难行。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仅仅是分辨出江湖中人和普通人这个工作,就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所以背后到底是哪个人在指点江山,就成了最大的谜团……当我逐渐把故事铺展开的时候,我也还没想清楚,故事的全貌是什么样的。

这个故事只属于我自己,我不敢拿给任何人看,怕被笑话。而当遇到第一个坎跨越不过去,憋得太久了,我才发觉,当写作没法进行的时候,作者会变得无比痛苦。就是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某种孤独,我知道这孤独很奇怪也很矫情,但还是抑制不住。我犹豫许久,才拎着那个本子找到老沈——在这个镇上,我不知道要找谁,不知道还可以跟谁聊写作这种事。我几乎是颤颤巍巍把本子递给老沈,嘴巴更是被堵死了一般,微张好几次,也没能说出话来。犹如从高处往深渊跳,我加速说:“我写的东西,你先帮我看看,明天我来拿。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说。”没等他说话,我就跑了。当天夜里,我没办法合眼,我很后悔把写的东西给他看了,那是脱光光站在街上任人注视指点的感觉——我甚至想,要不要连夜去找老沈把本子拿回来?第二天,我鼓着浮肿的金鱼眼,在街角的一个角落里盯着,老沈才刚拉开铁卷门,我便已经冲过去,支支吾吾,想问却又不知道问什么。老沈淡淡一笑:“我看完了……”他没有任何评价,我也愈加紧张起来,浑身颤抖。老沈从挂在肩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挎包里翻了一下,把本子递还给我。我很想立刻消失,又脚步凝固,期待老沈出声。老沈说:“你写得很好,我很羡慕。我也想写东西,但写不了,没那个本事,两句话都说不顺。假以时日,你肯定能成为一个作家……”他竟然用了“作家”这个词,多么遥远,多么神圣,多么辉煌,又多么虚空……我的脑袋如遭重击,甜蜜的重击——我知道他的话里多是鼓励和安慰,但我愿意饮下这有“毒”的甜酒。老沈说,“不过,武侠小说,不算很高级的东西,你多看其他的书,我住的地方有不少,什么时候你过来,那里我有不舍得拿来租的书,你看看,对你有帮助。你的文字很好,但武侠小说,毕竟是消遣的东西,还得看看其他的东西,眼界才会上来……”我不知道他所提到另外的书、另外的眼界是什么,但我感觉,有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正在向我打开——眼前乌云密布,可乌云背后,已经有光透射而来。老沈说,“不过,你马上中考了,不着急,一来,你这小说不着急写;二来,那些书你也不着急看。等中考完了,你到我租住的地方,好好看一个暑假、写一个暑假,你的小说,肯定会一鸣惊人。等你写完,给《江门文艺》《佛山文艺》投投稿,那些杂志发武侠小说,搞不好你投过去,就给发出来,你可就能赚到稿费了。”稿费……什么稿费,我沉浸在被认可的甜蜜之中,还没想到那么远……老沈继续说,“你的《破城谱》里,是不是每个人都想着到城外去?”我点点头。老沈说,“所以,你也一样,你也要到我们这个小镇之外去。《破城谱》里的每个人,都是你自己,那些人都想着往外走,你也一样,你也要往外走,要到更大的世界去,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镇上当土鳖。你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上过半截大学,是见过的——我好像通过一扇窗,看到外面世界的模样,可我还没下楼,窗户又给我关死了,但我已见过,我总要下楼,门不给出,就把窗给砸了,跳窗而下。最迟,过完这个暑假,我就出去,再赖在这个店里,一辈子就毁了。”我把硬皮本放回书包,感觉自己成了孙行者,双脚踩着云一般,飘着去到学校。

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也越来越多,中考不像高考那样压力大,但能不能上一个好的高中,仍是改变命运的关键。在那时,有一些同学已经分流,有的去学美术、学音乐,准备考中师;有的准备考中专,想早日出社会赚钱;没有人跟我讨论过,但我铁定了心要读高中、考大学。临近中考,老师给的压力也很大,我当时写《破城谱》,也不过是想在那窒息般的密不透风里,可以喘一口气,老沈让我知道,写东西、读闲书都可以慢慢来,我得直面逼迫到眼前的一场大仗。当时,我的成绩在同年级里,是比较靠前的,从没跌出过前三。在离中考还剩两个月的时候,班主任跟我们宣布了一个消息,学校将会组织最近一次摸底考分数前十的学生,再进行一次小范围考试,选出三位同学。这三位同学可以参与省内一所重点高中的提前选拔——如果通过考试,可以在中考到来前,被那所重点中学录取。毫无疑问,能够在这样的考试中被选中的比例是极低的,我们这座小镇初中,以前还从没有人被提前录取过,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当然得争取一下。当时传闻,说副校长的孙子、一位老师的女儿,也都在本校读初三,他们的成绩本就不差,再加上这层关系,三个名额,他们已经占了两个——我得和其他七人,一起争那最后一个提前选拔的名额。现如今,见到那几个有了竞争关系的同学,再打招呼,都投来凌厉的目光,我的身上快被扎满数不清的小洞。又是暴雨的一夜,我躺在那间只有我一个人居住的房间内,无比慌张,一种快要和熟悉的旧日子告别的慌张——当时,我爸妈尚在村里,在镇上又没什么亲戚,上初中之后,他们租了一个房间给我。起初,他们轮流跟我住,但田里的庄稼抛不下,他们在家里养的猪、养的牛更抛不下,逐渐逐渐地,那房间就单独属于我一个人。他们对我很放心,并不担心他们的儿子会被小镇上风起云涌的新事物侵蚀。事实上,即使他们偶尔来这出租屋居住,也不会跟我说什么话,他们只是沉闷着,和所有的父母差不多。当雨声在屋外哗啦啦地响着,我好像进入了《破城谱》里的慌乱江湖,对我而言,眼前的考试,就是一场厮杀,“十选三”变成了“八选一”,我愿意不愿意,那都是一群对手。雨声让熟悉的小镇变得如此陌生,缓慢的时光加速起来——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远离眼下的日子。

校内选拔考试前一周,我变得无比勤奋。虽然即使争取到去参加考试的名额,要真正考上还是难,但我不想放弃试一试的机会。校内选拔考前两天,我晚自习到夜里十点半,回到我一个人的出租屋时,却感到隐隐的不妙。那是只有一层的平顶房,走到门前,发现本应锁死的木门,却在深夜的风中晃荡不止——门竟然开着。我拉开电灯,发现门锁已经被撬开。我房内就一张床,衣服堆在床头;一张摇摇晃晃的简易桌子,一张塑料椅子,是我学习吃饭所用;桌子上堆着我的课本、文具。此时,我的衣服已被丢得到处都是,连床上的竹席也被掀开——很明显,遭贼了。家里给的生活费,我都随身带着,屋内并没有什么可丢的,可我还是内心慌张,不知道什么东西已经被拿走。我蹲下身,慢慢整理着房间,把所有的东西归还原位。边整理边细想,到底少了什么?到底有什么东西被偷走了?什么都没少,内心的不安却一直都在。我把门反锁,躺到床上,直到快要入睡时,我才想起到底丢了什么——那本没写完的《破城谱》。那是我从心底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可对别人来讲,那纯粹是一叠废纸,有谁会要偷走它呢?我翻来覆去到第二天也没法睡。到学校之后,我仍旧提不起精神,程培凑过来:“怎么了?”我摇摇头,没说话。他说:“你精神很差。”我忍了一会儿,说:“我被偷了东西。”他说:“什么?”我压低声音:“我写小说的本子,被偷了。”程培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没法跟他解释那是我从骨血心梦里挤出来的文字,那对我有多重要。

又一天,上学时候,我在课桌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写着: 拿走你本 子的,是黄惠芬。 ——这所谓“黄惠芬”,正是有十几个男生跟着、被我当作《流星·蝴蝶·剑》里的“高大姐”的那位。我脑子一轰,不知道谁给我写的这句话,那张纸条米黄色,皱皱巴巴,不知道是从哪个本子上撕下来的,是谁在给我指路?真是“高大姐”拿走了我的本子吗?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再也忍不住,朝老沈租书店对面的游戏机室走去——每天,她有很多时间耗在那里。游戏室是小镇少年的向往之地,一个一个游戏币塞进去,就可以从游戏机里复活,开始一段冒险,很多人沉迷在那个游戏世界——也有些人爱赌,就玩跑马机。我没进去过,怕自己会被那些游戏机所迷惑,在门口那犹豫了好久,不断有人掀开门口悬挂着的那块布帘,我已经听到“高大姐”的欢呼声,还从别人掀开布帘时,看到她的身影混杂在一群男生之中,左手摇着游戏机的摇杆,右手狂拍着游戏机的按钮。我内心忐忑,不知道单凭一张纸条,该怎么进去质问她?我一直在门口那里等着,快二十分钟后,有人掀开布帘,我看到,她玩的那台游戏机周围,只有她一个人在摇头晃脑,嘴里骂着些什么。我立即走进去,站在她身边,她没有回头,我等了有半分钟,她手掌一拍游戏机的摇杆,粗话从嘴巴里喷射而出:“奶奶的,死了!”她扭头,眼睛一撇,扫了我一下:“你要玩?旁边等着去。”我没有说什么,把那张纸条递过去。我闻到某种若有若无的味道,不是臭,也不是香,一股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气息,我头有些晕、有些醉。游戏室里的所有喧闹瞬间消逝了,由于靠得比较近,她的脸冲到我的眼里——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她,那双眼特别圆,嘴角带着一丝不屑,什么都不在乎,而正是这种满不在乎,充满致命的诱惑。我本是带着些怒气来的,却在此刻心跳加速。她鼻子一哼:“呸,情信?也不看看你自己?”她还是接了过去,我的脸在烧,好像递过去的真是情信。她看了一下纸条,“哦……原来是你啊!”我挤了半天,支支吾吾挤出:“……是……不是你……拿……的?”她说:“我叫人去撬你门的,还没看完。”我喊起来:“还给我!”她根本不理我,食指中指缝隙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夹着一枚游戏币,正要塞进游戏机的塞币口。我手一挥,打在她手上,那游戏币掉落,一滚,不知消失在哪台游戏机底下。她喊起来:“你小子,找打!”她的话音一落,有好几个人顿时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很多双拳头不知道从哪里击打过来——都是她的手下吗?我没有选择,也顾不得了,用尽所有力气,还击着那些挥打过来的拳头。

我几乎是以找死的方式在和他们对打。那些人经常打架,也强壮得多,可我以豁出去的方式还击,完全不觉得疼,倒是他们,在不断呼喊不断后退。有人试图抓住我的手脚,可我找死般的力量竟出奇地大,没有人能抓住。敢上前和我对打的,越来越少了。游戏室里至少塞着三四十人,却没有人再盯着游戏机,而都盯着眼前这场打斗,也没人敢过来拦。我伸出双手,抓住一双打在我后背的手掌,奋力一扭,竟然听到咔嚓一声,一声巨大的喊叫夹带着哭声,我松开双手,那看不清脸的家伙,蜷缩着手指折断的手掌,往门帘外头奔去。我用尽力气喊道:“有种,你们全上来啊!”“高大姐”和她手下,没有人再敢上前,他们都颤抖着发白的脸,不相信我一个书呆子,怎么敢跟他们玩命?有人悄悄扭头,往外头跑,有一个跑了之后,跟着“高大姐”的那些人,都纷纷跑了,游戏室里的人顿时少了三分之一。“高大姐”缓缓挪到边上,瞪着我看了好久,长舒了一口气,也撩开门帘出去了。他们散了之后,我浑身每一个位置,开始疼痛,类似针刺的、类似重物锤击的、类似割裂的……不一样的痛感,几乎把我撕碎,我后背靠着一台跑马机,浑身瘫软,滑在地上。游戏室的老板,那个一头卷发的中年胖子,走到我面前,右手食指一直指着我:“……你……你……你……”他说不出别的话,只把我扶起来,我每跨一步,都特别沉重,伸手掀布帘的力气都没有了。老板撩开门帘,扶我走出去。老板松开手,退回室内,布帘落下,带起的风让我伤口的疼痛加剧。夕阳染红了小镇的街,像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的荒野。

从对门走过来的老沈,铁青着一张脸,像有千言万语,终究一言不发——他是对我太失望了吗?老沈默默转身,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走进他的租书店,他拉过来一张椅子,说:“你坐下,你那本子,我去帮你要回来。”我蹲守在租书店里,眼看着小镇的天色渐渐变暗,街巷亮起昏黄的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深黑。过了多久呢?可能快两个小时了吧,老沈背着双手踱步而归,他还是毫无表情,瞪着我看了好久,缓缓地说:“那本子已经没了,黄惠芬丢了,拿不回来了。你也别再去找他们了,我跟他们谈了,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找你麻烦。你们就当没发生过这事……”我不知道他刚刚干吗去了,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谈了些什么,但如果连他都拿不回来,那就真的拿不回来了——我写下的几万字,已经灰飞烟灭,内心有多少不甘,都得吞下去。

我还没来得及为遗失的小说哀悼,又有让人伤心的事袭击而来。第二天,我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去到教室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盯着我——小镇那么小,他们都听说了我的事了。我还没来得及坐下,教数学的班主任进来教室,拍拍我的肩膀,头往外一甩,他就出去了。我跟在他身后,走到教室外的那棵苦楝树下。班主任说:“这本来是你的机会,我很看好你,很想你能多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你……在这个关键时刻出这种事。到处都在传你打架的事,你本是个好学生……可你……我跟校长争取了好久,放心,不会处理你,但那个选拔考,你不能参加了。可惜……”他有点哽咽,好像破碎的不是我的希望,而是他的。我能说什么呢?苦楝树上的苦楝子都还挂在枝叶上,却又像一颗一颗掉落在我的头上,甚至一颗一颗塞进我的嘴里……真给我考,我未必能……可是,我被取消选拔考的资格了。

几天后,校内选拔考试,公布选出的即将出征省重点高中的三个名额,果然有那副校长的孙子,也有那老师的女儿——传言都是真的。第三个名额,是别班的一个同学,在以往的排名里,他从没排在我前面过,而现在,他考进了前三。所有假设都没有意义,我自己毁掉了那转瞬即逝的好机会。我还没有开始悲伤,程培倒先哭出来了,因为没有在选拔考中考到前三——他也是参加选拔的十名同学之一。整整两天,他一直伏在课桌上,悲伤得扬不起头,我很想安慰他,伸出的手,总拍不到他肩膀上。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就算那三人去那省重点高中参加最后一战,也未必能被录取——后来,他们确实没被录取,仍然需要参加残酷的中考——可有时我还是忍不住想,他们没考上,可要是我去了,会不会有机会呢?这个自我制造的“可能”,让内心刺痛。

老沈跟着那个岭南画派的老先生学画,也跟着收藏一些老物件,这改变了老沈后来的命运。很多若有若无的传闻里,老沈被说成一个极有城府之人,比如说,他当年带着老先生去找海捞瓷,还专门学了潜水,并非是要帮老先生打捞那些瓷器,而是在给自己铺路。他潜入水中,却没有把那些真正的好货捞上来,落入老先生手里的都是成色极差的。等到老先生欣喜若狂拿着残次品离开后,老沈择日重新返回打捞现场,把那些最好的瓷器,收入自己囊中。有人说,老先生后来听到这个传闻,跟老沈彻底决裂了,他没想到视为弟子的老沈,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借着海水的阻隔,让他成为了大冤种。甚至有人目睹一般,说老先生临终前交代家人,不能让老沈前往拜祭。除了那篇收在《海南水墨五家》里的访谈,老沈很少在公众面前露脸发声,他越是悄无声息,在那些画家和收藏者的口中,关于他的各种传言就越多。我知道人心之深,也知道相隔多年,我不能再以当年那个蹲守在小镇上的租书店店主的目光来看他,更何况,即使当年,也有着太多我所不了解之处。比如说,他的飞牌绝技怎么学来的?他是怎么做到那些小镇上的烂仔都对他退避三舍的?他的租书店那场后来困扰了小镇上人好多年的大火,怎么引燃的?甚至,为什么他当年只读了半截大学,就没法继续,只能返回镇上?……

他总是心事重重,在疫情肆虐的眼下,他每天那么谨慎地出入,害怕把病毒带给患病的妻子。2022年年末,天气一切如常,可我跟很多人一样,陷入慌乱。那时,防疫政策开始转变,除了发烧、头痛、浑身无力等症状外,身边的人还出现了各种奇怪的症状,有人抑制不住一直眨眼,有人烧了一夜之后发现脸歪了,有人则堵都堵不住喷射连环屁,而网上还有学生变阳后特别热爱学习……熟悉不熟悉的老人永别的消息也不断传来。我在中招之后,极为嗜睡,怎么样也醒不过来,那几乎是我好多年里最痛快淋漓的睡眠。从沉睡中惊醒的时候,房子空空荡荡,房子之外也空了,这个世界犹如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种空无感让我恐惧,我好像感觉到了从很多书上看到的“顿悟时刻”——很多武侠小说上所写的武功修炼到紧要关头,也是这样的吧?在这时,要么更上层楼、要么走入岔道。外头的世界被某种席卷一切的力量所裹挟,我是要因此飞升还是走火入魔呢?

刷手机变成唯一能做的事。有一天,我有气无力地面对着手机,看到老沈发了一条朋友圈:“ 今天,送别了妻子。 ”配的是他自己的一幅画,密林寂寂,一种空荡荡的虚无感。我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抖,没法点赞,也没法说出“节哀”——那也是凌厉冰冷的匕首。他小心翼翼两年多,以各种方式隔绝病毒对他妻子的入侵,可终究没能阻挡。我没有给老沈打电话、发短信,任何形式的询问,都只能加深他的悲痛。我在大半个月后,才逐渐缓过来,又过了两周,病毒已经不再被人们提起,那些排着长队等待一根棉签伸进喉咙的日子也遥远而恍惚——人们的忘性真大。春节前的某一日,我接到了老沈的电话,不知道是深冬的寒气还是手机音质变异,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微弱:“什么时候有空,见一下?”

我回了一个字:“好。”

我又来到了他摆满各类藏品的家里,一切没变,可总觉得跟记忆中的画面不太相同,想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此时播放着的,不再是那些不知道从哪个国家收来的陌生专辑,不再是那些貌似“高雅”而却没法在内心激起回响的名曲,而是香港的粤语老歌。播放的也不是黑胶唱机,而是老款录音机。听多了手机上被“净化”过的声音,盒装磁带的歌声自带复古感,加上谭咏麟的声音款款深情,很多记忆汹涌而来。是了,我记得,他当年依靠在那间租书店的玻璃柜台里,嘴巴里哼着的,好像永远是谭咏麟。谭咏麟的歌声,让他这个家庭展览馆变得有些陌生,我还闻到了一股油烟味。他看出来我的疑惑,说:“我现在就在这儿住着,吃饭也在这儿。”有收藏癖之人,把藏品视为比生命还珍贵,更要远离火光的,尤其是老沈,他本就居家在楼下那层,现在怎么会把放满藏品的地方用来居住,还在这里生火做饭呢?老沈指指地板,说,“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到楼下那层了,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看出我在期待着他的答案,他说,“老婆不在了,每次我下去,总是没法睡。翻来覆去,老是觉得她的身影声音还在,太折磨人了。我只好到这楼上来。我有一段时间没下去了,也不知道里头是不是住满老鼠蟑螂。”

这个时候,谭咏麟不合时宜地唱道:“……如痴如醉,还盼你懂珍惜自己……”老沈指着那录音机:“我老婆熬不过去年底那一阵,送走她之后,我整理她留下的各类东西,也顺便把楼下和这楼上,都翻了一遍,把这录音机和那些磁带翻了出来。最近我也一直在恍惚,我手头收了这么多藏品,其实,哪里守得住?物比人长久,眼前这么多古物,它们被古人摸过,现在传到我手上,也不过是那么几个瞬间在我手掌停留,在很多年后,它们终究会被后来人所抚摸……想想这一点,挺让人虚无。我老婆走得那么突然,让我明白人生有很多偶然,我有时会想,若我哪一天也突然走了,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呢?我已经在做出售或捐献的准备。我得换一种活法了,这些年,我画画、收藏,每天跟这些玩意待在一起,现在想想,真不是人过的生活……”我笑了笑:“卖掉?捐出去?你舍得?”老沈看了看那些摆满藏品的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知道,不管舍不舍得,只要老沈下定决心,他一定会想办法清空,重新换一种生活。或许,他最后连这两层房子都会卖掉——当年那场焚烧掉他的租书店的大火后,他离开小镇,不就是再也没有回去在原址上重修吗?

老沈说:“对了,不聊这个,今天喊你来,不是要说这个的。是有个东西要还给你。”

“还给我?”我从未记得,我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上。

他转身,从一个货架上取来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递到我手上。信封没有封口,看起来也比较新,落款处还有老沈的一幅小画和他家的地址,显然,刚刚装进去不久。我能感觉到里面好像是一本什么东西,迟疑了一会儿,我右手探进信封,手指传来硬皮本的硬度与弹性,我一抽,眼前有些发黑。那硬皮本封面上印有布纹网格,已经特别陈旧,我的手有些抖,还没翻开,我就知道,那是我初中手写武侠小说的本子,那消失的《破城谱》。老沈说:“我最近整理老婆的遗物,各种挑挑拣拣,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当年我帮你拿回来,这些年辗转在外,和你再没相见;你这两年和我重新交往,我本来想把它找出来,可一直没找到……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平常摆在架子上,可你就是看不着,某一天,却又突然地出现……”我摆摆手:“等等,等等,我记得,当年,你帮我去取,告诉我说已经被‘高大姐’丢了,没拿回来……”老沈长长叹息,沉吟许久:“你当年一个读书的好料,最后要面临中考了,我帮你拿回来了,怕你又再次沉迷进去,就骗了你,准备等到你中考完毕,再还给你。可是后来,发生了变故……你还记得吧,后来,我那店烧了,我也离开镇上,我本以为这本子已经随着那店烧了,后来才在随身的物件里发现了它。这些年它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若非这一次清理旧物,或许它就再也不会出现了。现在,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他又望着那些展架,说,“清理这些藏品,我也不知道还会清理出什么来。”

我拿着硬皮本的手抖个不停:“当时,你从哪拿回来的这个?”老沈笑了:“不就是从黄惠芬的手上吗?我去找了她,让她取出来,她还不愿意。后来,我给她露了一手,她就乖乖地取出来了。”我说:“露了一手?”老沈点点头:“不过,不能告诉你露了啥,反正我有法子制住这小太妹。”我说:“后来你的店着火了,是不是他们这些人给半夜点的?”老沈愣了许久,摇摇头:“不是。”我随手翻开硬皮本,纸张泛黄,污迹混杂其间,看到了当年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蓝色圆珠笔的字迹,已经在时光的打磨中变淡。

那是没前没后的中间一段:

……到城外去,最危险又最诱人。小马拎着三坛酒,找到春风巷口的小乞丐猴目,一直到三坛酒下肚,猴目还不甘心,不断闪着他的眼,伸出手掌。小马丢过去一块碎银子,猴目才笑嘻嘻地点头,两只手举起来,弹开七根手指。每座城池,都有一些人,平时看不到,可他们清楚每一个角落里发生的每件事——猴目就是其中之一。他既然竖起七根手指,那最近因为出城而暴毙的江湖中人,就不会是六个,也不会是八个。小马问:“依你看来,最近那么多人聚集到这城里来,到底什么缘由?”猴目没有哼声,一是小马这话太宽泛,二是没见到好处,他连鼻子哼一声都觉得亏了。小马盯着猴目,“最近来的人,是不是都接到了一封信?”猴目还是没任何反应,但小马还是从他的若无其事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小马说,“信封外头,是不是画有……”猴目脸色一变,低下头。小马也不再问什么。这时候,春风巷外,响起了嘈杂的喊叫,间有惊恐的尖叫。不用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小马已然知道,暴毙的第八个人出现了……

前头的故事,我已记不太清,后头故事朝什么地方发展,我也不再记得,这故事真的出自我的手笔吗?老沈笑着说:“那天翻到这本子,我又把这故事温习了一下,别说,还挺吸引人,你拿回去,接着写,我还挺想知道后面的故事的,你会把它写完吗?”我的脸又有些热,别人当面评价自己的文字,总是让我不好意思。老沈说:“当年,黄惠芬那小太妹,为什么要找人偷你这本子?”我摇摇头:“我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清楚,按理说,她从来不看小说的,怎么会……”老沈说:“我当年,帮你问了原因。她也说了。”我没继续问,他既然已经开场,就会把话说完,他说:“有人告诉她,说你这小说,写的是她和她那些手下的事,说你这小说以她为原型,所以,她就想看看,你怎么歪曲了她。她看了后,还挺失望,里头根本没出现过一个女的。我问她,是谁告诉她的?她说她也不知道,有人给她课桌留了纸条,她也不清楚是谁……”

纸条……我心一抽紧,却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老沈站起来,到展架上取来一个木盒,拿到我面前,展开,里头是一个茶杯,我不知其年代、不识其工艺。杯身上勾勒的线条,是青色,杯身之上,草长莺飞,牧童骑在黄牛身上放纸鸢,弥漫一股春日里万物复生的欢快。我不懂古物,也觉得这杯子非凡品。我好像看到,当年制瓷之人以手指的点石成金让泥坯成型,窑火的焚烧又如何让泥坯瓷变;我看到瓷器装船后,出港前的千帆竞发;我看到大海中央的风浪翻滚,驾船之人想靠近海南岛,却在离岛不远时被掀翻,沉入水底;我看到海浪日复一日的冲刷中,沉船和装载物被泥沙覆盖;我还看到,老沈身穿潜水服,把这一件瓷器捡起,护目镜后,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又呆滞,似被吸走了魂儿;我最后看到,老沈在无数的夜,从自家展架上取出这件瓷器,目光和指尖在瓷身上抚摸不止。在这一刻,我有点理解老沈的收藏癖,他并非迷恋器物本身,而是试图让隐藏在旧物背后的时光再次复活,他迷恋的是消失的记忆。老沈说:“这是我的海捞瓷中的一件。这些年,我把这些东西看得太珍贵,却忘了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刚刚我也说了,这些东西,要么卖掉,要么捐出去,我送你一件当留念。”我说:“那么贵的东西,我可不敢拿。”老沈说:“我那展架上,全都是,几百件,这东西,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就是个喝水的杯子,一个念想之物,你就拿着吧……其实,我是有点愧疚,当年我自作主张,把你这本子留在手上,一留就二十多年,像是剪掉了你一段人生,真是太不好意思。你就当我赔礼道歉就是,拿着!”在那一刻,我眼前的,不再是丧妻的憔悴中年,而是当年小镇上的那个守着租书店的青年——他说出的话,总要兑现。我还是不愿接下那个盒子,他指着房间里的展架:“你看看,那么多,全都是……全都是我自己捞上来的。我专门去学了潜水……好几年没潜了,这些年啊,都过得人不像人了。”我知道没法拒绝了,只好把盒子接下,盖子盖住,也把我的硬皮本压在盒子顶上,放在了茶几上。老沈苦笑:“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收了这么多玩意,总是想抓住点什么,哪抓得住啊,到最后,都是空的……有时想想,当年小镇上的一把火,把什么都烧得干干净净,挺好!”

中考结束,夏天更热了。失去参加那所省重点高中选拔的机会,我没多少时间哀伤,立马投入中考的准备之中。随着中考临近,爸妈有时也会从村里上来,带来半只鸡、两条鱼什么的,让我考前吃些好的。他们本都是木讷的人,对着我,也说不出什么鼓励的话,我反而焦躁起来,干脆说:“爸,妈,我在备考,你们最近就不要老是到镇上来了,我得复习了。”他们油黑的脸,淹没在灯光的背后,不管有多少爱、不管内心汹涌多大的浪,他们总是木讷着,说不出几句话。母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被她的体温焐热的零钱,一张一张整整齐齐叠好,塞我口袋里:“拿着,要考试了,需要什么自己买,不要那么节俭……”两人又趁着夜色,回村里去了。

真正的考试到来了,说是紧张,却也那样,很快就过去了,答题并不完美,但也基本上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复盘试卷的时候,不狂喜也不沮丧。考完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日没夜睡了两天,等我从饱足的睡眠中醒来时,是午后,外头热得地面都要沸腾。整个世界都空了,往日喧闹的街上,在那一刻没有任何声响,我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浑身汗湿漉漉推开门,暴烈的太阳下,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走完一条街,拐到靠近镇上菜市场的时候,才开始看到有人走动,但也像要在暴晒中蒸发掉一般。我来到老沈的租书店,他还是倚在门口处的玻璃柜上,姿势永远不变,他随口问:“考完了?”

“考完了。”

“怎么样?”

“就那样。”

“没问题了!”

他不再说话,而我,钻到他的后屋,在几个书架的破旧武侠小说面前坐下,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打打杀杀开始了——世界恢复正常了。后屋这里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地,考完的同学,撕掉、烧掉了他们的书本,相约到别处狂欢去了——我是最孤独的人。街上更加安静了,不知不觉,天色变暗,老沈也不到书堆里催我。下午的凉风,穿过门窗的缝隙吹到书架边的时候,街上猛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还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瞬间,便有很多人从各个家门里钻出来,朝那声音的生发处聚拢而去。我没有出去,过了几分钟后,老沈出去了。他在大概二十分钟后回来了,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色那么难看,极其哀伤,眼角竟然还有些泛红。他径直走到后屋来,说:“你知道刚刚发生什么了?”我摇摇头。他说:“有几个小年轻,争那黄惠芬,打起来了,有人受了重伤,浑身血,动了刀子。叫救护车往县医院送,顶不住,半路上咽气了……”

——咽气了……莫非,今天午后感觉到的那种空前的寂静,就是死亡不断逼近的感觉?

我和老沈都愣着。天色愈加黑了,我们都没想起去拉店内的灯。我们两人的脸,都隐入黑暗中,他幽幽地说:“走吧,我们吃饭去。”我们来到三角楼下那间饭店,他随便点了些肉和菜,有白切猪头肉、卤猪脚、炒水芹等,他还叫了几瓶啤酒——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当那又苦又酸又说不出是什么味的酒水顺着喉咙灌下,我的少年时代离我而去。这一日之内,我觉得周遭变得无比陌生,任何事都不太对,却又说不上那是什么——当时,我还不明白,那就是成长,成长不是一点一点让你接受,而是忽然袭来,逼迫你咽也要咽下去。

我们两个人几乎不怎么说话,只默默地倒酒、夹肉,也不碰杯,各喝各的。起初,那酒很难下咽,几杯之后,封闭的喉咙被打开了一般,我想起武侠小说里的那些江湖客,他们每个人都在一杯杯酒的浇灌里醉生梦死。小镇的街上亮起了灯,卖冷饮、炒冰的人开始了张罗,很快地,店外面就坐满了人,人们借着一杯茶或一碗清补凉,闲聊着各种酸甜苦辣——今天少年斗殴的事,肯定会被聊到最多。我两边脸颊都湿了,嘴巴里的酒更酸了。老沈也还是不说话,他朝饭店老板挥舞一下手掌,老板又从冰箱里拿来五瓶冰啤酒。一直到最后,我们都一言不发,只是饮酒。因为第一回饮酒,我很快就觉得身体、理智不属于自己了……饭店对面那家店的电视已经开始播放录像,不是武侠片,竟然放了一部言情片,周润发和钟楚红在谈可望不可即的恋爱。我们好想一脚跨进电视机,踏入那一栋栋高楼森林,踏入另一个世界里的新生活。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

闷热一直没散去,迷糊糊地冲凉之后,我拿着竹席、被子到楼顶上去,准备在楼顶上睡。那年代,空调是稀罕物,整个小镇也没哪家人在用。白日里被暴晒的屋子,到了夜里,热气升腾,更像蒸馒头一般,血气方刚的少年,不躺在楼顶上,简直没法度过一个个漫长夏夜。起初,楼顶的热气还未散尽,到了午夜,才逐渐凉快下来。我看着夜空浩渺,不知身在何处;有时又站在楼顶的边缘,细数小镇上微弱如萤的光点。正当我要在迷迷糊糊中睡过去的时候,猛地看到西南边有火光亮起。小镇上的房子都不高,有二层三层的,但更多的都是一层的平顶房,在黑暗里,很难判断着火的地方有多远;有时觉得可能几百米,有时觉得只有几十米,甚至觉得热气燎掉了我脸上细细的绒毛。我顿时从酒意中醒来,嘈杂声从各个屋顶响起,有人发出尖利的口哨,伴随着欢呼声——镇上的生活犹如死水,太多人渴盼着意外、渴盼着突如其来。在酒意的催发之下,我也兴奋起来,站着看了有大半个小时,随着火光变小,我才躺下。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晚着火的,就是老沈的租书店。在人们的交头接耳中,我跑到店外,看到只剩一片废墟,烧焦的气味,到了第二天仍然汹涌。我手上还拿着他一本书的中册,永远都没法还回去了,那中册永远成为孤零零的存在,没法和上册、下册团圆了——那些书,也都在大火中烧完了吧……被消防车上的高压水枪冲出来的狼藉里,还有一些书的残迹。我扇了自己两巴掌,觉得自己太无耻了——昨晚看到火光时,我竟然会有些许兴奋。关于那场火,后来有各种传言,有说是店里电线老化导致失火;有说一根烟头是一切的根源;也有人说老沈多次惹了那些帮派的小子,那天少年们斗殴致死,有人迁怒于他,趁着后半夜,前来点火泄愤……起火的原因,镇上派出所也来查过,但也就是象征性的,他们猜了几个理由,和人们嚼舌头的说法没什么区别。时间连绵延续,不会有清晰的界限,可这场火的点燃与熄灭,就是我少年终结的闭幕式。我的中考发挥还算可以,可还是以两分之差,和省重点高中失之交臂,最后上了县中学的尖子班,之后高考、上大学、毕业、工作……我并不比别人更好,也不比别人更差,我逐渐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庸常之人。

我并非有意遗忘,但若非程培来找我,很多少年之事确实已经不再被我想起。程培起初迫切地要让老沈坐到摄像机面前谈一谈,他把这个“重要”的任务给了我,可最后他反而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没有再提起这事。有一次,我忍不住给程培打了个电话:“你之前说要访问老沈,那事……”

“什么?”程培的声音满是疑惑。

我的话就接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程培“啊”了一声,说:“那事啊,缓缓再说吧。现在,那视频号也不更新,会长原来的想法,也变了……啊,麻烦你了,老沈答应了吗?……”看不到对方的脸,可我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尴尬。老沈经历了最为痛苦的时刻后,充满了倾诉的欲望,到了最适合采访的时候,可……现在倒变成我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了。好一会儿后,程培说:“不好意思,商会会长前些时候阳了,很重,一直缓不过来。身体恢复了一些,可元气大伤,人瘦得不像样。他转阴后,心性大变,对什么事情都觉得没劲,原来想的很多事,都不做了。对了,我跟你讲过的吧,他在国外买了一座岛,本来只是钱多,买下来放在那儿,还没想好怎么用,最近,他想去隐居,当岛主去了……”挂掉电话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会长躺在一座私人小岛上晒着太阳的情形,犹如传说一般的事,真的在身边发生了?程培提到的这个商会会长,年纪跟我差不多,他的发家史,被传得玄乎其玄,也不外乎在房地产最疯狂的那些年,他下了最大的赌注——他赌赢了。他成了本县出来,在省城最为怪异的一个人,他一方面在商业上极为成功,一方面又很爱跟文化界人士交往,还时时说:“我浅薄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阳之前,他对老沈充满兴趣,阳了后他万事倦怠,到底是遭遇了什么?老沈也一样,他要把藏品都清出去,是不是也要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当一个无人能寻的隐士?

隐士……那本《破城谱》中,最后会有隐士吗?阅读少年时的文字,头皮发麻,可我还是忍不住把歪歪扭扭的两万多字重新读了一遍。我明知底色之幼稚,可还是有一些情绪,让眼下的我触动。在那两万多字里,人物不断汇集到城中,不断有试图出城之人被杀,谜案越滚越大,主人公小马抽丝剥茧,却在每一次试图接近真相时,选择退缩。因为好像所有的谜底,都指向他深信之人,他不愿那便是最终的真相,总觉得再看看,还会有一个终极之敌出现。当然,这个故事最终会朝着哪个方向而去,我不知道——我早已遗忘了二十多年前的构思。或者说,二十多年前,我也根本没想清楚整个故事,这本就是一份记忆的残卷、一件残破的海捞瓷。我也不免幻想,以眼下经历世事的我,要把这个故事完成,那得怎么写?至少,原先最大的设定会发生变化,那就是: 所有人汇聚到城中,源自一个大 阴谋。 我会在续写中改变这个设定,起初确实是有人设了局,但仅仅是一个别有用心的谣言,后来所有的杀机、所有的死亡,并非有一个能力超群之人在幕后操纵,而是一个个有私心之人的小算盘造成的连环恶果,也就是说: 不同的人, 故意把自己的杀戮,隐藏在那个似有似无的谣言 之下,不同人私心的合力,让谣言成真。 也就是说,没有人要阻止所有江湖中人出城,是每一个人的私欲,阻止了自己出城,也导致一场场死亡陆续降临。主人公小马慢慢揭开这一切,他发现熟识的某个人,曾是杀死另一个人的凶手,而杀人者又死于另一个人的背后出刀……这血腥的循环没法终止,最终落到了小马身上。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杀死他至爱的恶魔。但只要他出手,这场游戏便没法停止,便没人能破城。极致的痛苦中,他试图终结这一切。要讲完这么一段故事,绝非三言两语,我没有勇气开启一场至少二十万字的漫长旅程,仅仅是在心中把故事大体过一遍,便觉疲惫不堪,没法接着二十多年前故事暂停之处往下写。但我却压不住涌动的心潮,直赴终点,写下了故事的最后一段:

此时,百余位江湖中人,皆站在迎风楼前,听小马梳理了前因后果。并没有一个神秘帮派或朝廷的公公幕后策划,谣言犹如一块石子丢入水中,涟漪圈圈,是不同人各自的仇恨,是一个一个独立的仇杀,组成了这场大杀局。这些江湖客对小马有了忿恨,他们的希望落空,他们起初认为的大敌并不存在,这让这场困城显得如此可笑荒谬。可他们又幸灾乐祸,因为,现在站在小马面前的,是他的多年好友长衫客,小马要怎么终结这一切?四天前,长衫客出手,小马深爱之人惨死。现在,所有人都很想知道,长衫客和小马,到底谁的剑更快?长衫客成名多年正值巅峰,而近三个月来城里发生的事,也让这些江湖中人知道,小马不但武功卓绝,也心智超群——这两个人的对决,将会惊天动地。不管谁胜谁败,这场困城之局仍将继续——即使小马已经揭开了这一切。长衫客胜,把小马视若亲儿子的迎风楼掌柜蓝玉必将约战长衫客;小马胜,长衫客的七星门将会倾巢而出,也是一场混战。

小马微微一笑:“谁先来?”

长衫客道:“我欠你的,你先。”

小马道:“不客气了。”

场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他们将会见证一场顶尖对决。小马满脸笑意,神情轻松,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的笑意背后,必是足够的自信与实力。长剑不是握着,而是被小马拇指和食指捏着,剑尖下垂。长衫客纹丝不动,不敢有丝毫松懈。场外的人,好像被某种气息所逼迫,不自觉后退两步。小马的手动了,他并没有向前,而是反手一挥,剑光滑向自己的脖颈儿。剑锋刎颈之前,小马淡淡道:“不打了,破城吧!”长衫客大吃一惊,纵身一跃,想夺去小马手中剑,可他身法再快,也快不过花开——盛开的血花,迷住他的眼,在他的长衫上灿烂。场外的江湖客也开始惊叫,他们设想了一万种场上的变化,却没人想到小马会挥剑向自己,让那一场又一场纠缠难解的仇杀,瞬间化解。一声悲戚的呐喊从迎风楼上响起,是掌柜蓝玉的声音,他撕心裂肺口音破损,场上很多人都没听清楚。好多人为蓝掌柜的那句话打赌,争得头破血流,他们不敢去问悲愤的蓝掌柜,只好到无所不通的猴目那里。花了重金,众人还得忍受猴目破烂衣衫上的恶臭。猴目冷冷地从嘴角挤出三个字:

“破城了。”

结尾一写完,我忍不住从微信中把文字发给了老沈。好一会儿之后,老沈回了几个字:“原来,是这样的。”隔着屏幕,我看不出老沈的态度如何,但我觉得,我总算对那本在他手上存了二十多年的硬皮本,有了一个交代。又过了一会儿,老沈发来几个字:“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这坐坐。随时都可以。”是的,丧妻后,不知道是顿悟、绝望还是孤独,老沈对一切都不再在乎。老沈本来准备花三四个月去处理他的藏品,可当他分门别类罗列那些藏品的时候,望着那密密麻麻的本子,他有些头大。他把本子甩给我:“你看看,我给自己修建了一个什么样的牢笼?”这并非他的矫情,收藏本是他赖以生存的手段、是他的爱好,可当妻子去世、当痴迷的藏品变得索然无味,那一个个暗藏着无数光阴的藏品也就变成了镣铐、变成了一颗颗撒在跑道上的图钉,让他寸步难行。他花了很多时间,把家里的摆设完全变了个模样,一是清理出那些需要处理的藏品;二是要让家里为之一变,以免见到妻子留下的痕迹,伤怀难抑。一个多月后,他的家完全改变了模样。

他神神秘秘地邀请我再来,说让我看看他刚刚整理起来的几个展架。而那哪里是什么展架?那不过是几个陈旧书架,并非什么好木头,海南岛上常见的菠萝格;架上摆着的,是一些陈旧不堪的书。等等……这些旧书,是一些在市面上已极其少见的武侠小说。我上前翻看,果然是,不但年头够久,也难以辨别是不是正版——那个年代的印刷品,即使是正版,排版、用纸、印刷也极不讲究。这些书已经太久没收拾,纸张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软得很奇怪;再加上灰尘落满,每拿起一本,都能摸到满掌灰,像在和旧时光握手。书架的摆设当然跟当年老沈的租书店不一样,书也并非完全一样,但当这些摆到一起,就碰撞出时光的缝隙,瞬间把人拉了回去。金庸、古龙、梁羽生、柳残阳、卧龙生、萧鼎……还有金庸巨、古龙新、金康、古尤……掌上的灰,重建着旧日。

老沈说:“你看看,有没有当年租书店的感觉?我也是最近整理藏品,才把这些东西给翻了出来。当年租书店烧掉后,时常想起那些书,有些心疼。后来互联网起来了,买东西方便,我陆陆续续把能想起来的旧书,都拍回来了……起初随手塞在纸箱里,最近翻到,就找了几个老旧书架,摆了起来。”我望了望他屋子里仍旧海量的藏品:“你真能把这些都处理掉?”他也望了望:“尽量……我到了需要做减法的年龄。”安静了好一会儿,他说:“我真是一个念旧的人,性格里就适合收藏旧物,很多没用的东西,也带身边很多很多年。记得的事太多,人就忘了怎么活。疫情三年,直到我妻子过世,我才猛然惊醒一般,我是不是耽误了很多时光?”他如此孤独,那么多的藏品,像是他恨不得早点丢弃的旧玩具。我鬼使神差地问:“你们怎么也没要个小孩?”老沈愣了一下,苦笑:“倒也想要。老怀不上,后来也就不再想这事了。起初,我老婆很内疚,觉得是她的问题,看了不少医生,熬了不少药,调养,没怀上。我看她都要抑郁了,告诉她不要折腾了,是我的问题。其实,我身体是没问题的,却真的看开了,有时想想,真有个顽劣小儿,在这满是藏品的屋里奔跑攀爬,估计我得患心脏病……”我苦笑:“你能看开,也厉害了!我们海南人,逢年过节都要回宗祠、拜祖宗,没生个男娃,简直没脸见人,被族人喷死……”老沈也苦笑:“我爸走后,我跟老家也几乎断了根,好些年没回了!也好,不用面对族人的七嘴八舌。当然,我也没那么超脱,但面对我老婆,有些事,我做不来……”沉默一会儿后,他又说:“我和你再次碰面后,疫情已经开始,你好像从没见过她?”我点点头:“没见过。”老沈说:“我有时挺雷厉风行,有时也挺随波逐流。当年,我跟画家老先生出海打捞瓷器,老是租船,我老婆就是一个船老大的女儿。本来,按风俗,女子不让上船的,她却整天在船上,幸好老先生也不忌讳。我后来自己去潜水,去捞瓷器,也租她家的船,她父亲没空时,她跟我一块驾船出海。一来二往的,后来她就成了我老婆。一下海,万事莫测,有一回,若非她反应迅速,我都死在海里了。有朋友劝我再找一个,我并非没想过,可一想起她从水下把我捞上来过,这事我做不来……”

我看他神情越来越悲伤,赶紧望着他那些已经清理但远远未完成的藏品,转移话题:“你怎么收了那么多东西?”

老沈苦笑:“我都搞不清……回想这么些年,我就一直出藏品、买藏品,啥事没做,人被物给奴役了。”

我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老沈说:“程培跟你提起过的?”

我没说,默认。

老沈说:“是不是说当年我老师带我入门,而我却骗了我老师,把藏品收入自己囊中的事?”

他怎么知道要问这个?不过,也不奇怪,类似的话,估计很多人跟他问过。

老沈说:“跟别人,我从不解释,并非心虚,而是怎么说也无效。既然你提起,我也就回答一下,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当年老师带我入门,我那时不熟潜水,也就是跟着别人潜一潜、学一学,根本不敢动海底的东西。你也知道,一旦有人盯上你,各种传言就来了,有人就是想让老师跟我决裂,才编造了很多话。那老师后来的疏远,我能感觉到。一旦间隙产生,怎么解释都是无效的。那些人还说,老师过世前都不见我,这是鬼话——老师在去世前两年,跟我有了联系,只是那时他已经腿脚不便,不再出门;后来,老师的遗像,就是他临终前嘱咐我画的。但闲话是永远没法跟别人解释的。事实上,就是那些人的编造,才让我赌气一般,后来把潜水技术学得很好,所有的海捞瓷,都是我自己去打捞上来的。那些人越是编造,我越是要让他们吃瘪。被海水所包裹,你不得不想,这艘船当年经历过什么事,才最终沉没于此?它是不是当年郑和船队的一艘,它是不是曾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同出发,却最终落单,在风浪中挣扎许久,可最终只能被海水所覆盖。经历过生死挣扎,自然是无比痛苦的,船上之人,只能接受这宿命。船沉之时,船上的一切都溺亡了,可拉长来看,那些没遇到意外的船上的人和物都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反而是这沉没的船,还如此完整地保存着——你会感觉,是‘意外’和‘海水’哄骗了时间,保护了这些古物。你可以从某件瓷器上,听到郑和或者更早的古人存储其中的声音。你不知道,潜水捞这些古物,有时真的特别孤独。有很多次,在海泥覆盖的旧物边上,我想到时间流逝、万物虚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在水下抱膝发呆,待氧气耗尽,才不得不浮出水面。有一次,消耗时间过长,真的缺氧了,想上浮已来不及,脑子昏迷,手脚麻木,我就要在海底断气了——是当时还没成为我老婆的她背着氧气瓶下来,把呼吸器塞我嘴里,我才回过神来。我们不断交错着呼吸她背后的那小瓶氧气,慢慢浮出水面。她后来在船上骂我想害她,若我死在水中,她百口莫辩,一辈子也得毁了,幸好她算准我氧气消耗的时间,下水捞我。我没法跟她讲我独坐海底的场景,只能说,看到一些好瓷器,忍不住,忘了时间。她说,你也是我的瓷器,不能埋海里了……”

我没潜过水,没法理解整片碧海压在身上的恐怖、孤独和致命诱惑,只能想象老沈遇险时的惊心动魄。老沈说:“好几次我有冲动,很想摘掉氧气瓶的呼吸器,把自己留在海底。真的,心再狠一点,这事也就成了,可终究一想她还在船上等我,实在不忍,也就把呼吸器咬上,浮上去了。”回忆里的海水好像让眼下的他有些缺氧,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为了缓解这突然到来的静默与尴尬,我把注意力放到他的房间里。重新整理过的展架稀稀拉拉,显然还没想好如何收拾和摆放。朝东北角的一个房间,在以往是关着的,而此时,门打开了,灯光射出,眼光一扫,可以看到里头摆着大桌子,桌子上堆满了笔墨纸砚——那是他的画室吧。

我走进去。

各种颜色冲击而来,有不少装裱好了,却只是随意摆在某个角落。这是老沈的画吗?我并没留意落款,只从那画面流露出来的风格,也能看出这些画出自同一人手笔。挂在书桌正前方的一幅大画,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我没有办法不被这幅画所吸引——那是一头巨鲸。虽然只是以水墨绘就,但那头鲸气势逼人,由于画幅过大,猛一看,会以为那就是挂着的一头巨鲸标本。那是真正的一鲸落万物生的气吞万里——更何况,这鲸尚没有“落”的打算,它尚在浮游。画面里的那头鲸,犹如一团乌云笼罩头顶,每一个观看此画的人,都像站在海底仰头——这是让观画者后颈一紧的一幅画。你甚至会感觉,绘画者这么摆放这头鲸,是想掌控观画者的姿势,让他们集体仰望吧!这是他那幅代表作吗?可为什么,这画仅以一张宣纸的方式出现……没装裱、没落款,并不完整。

老沈不知何时也进入画室来,静静站在一边。

我说:“《乌云之光》?”

他点头,又摇头。

“不是最初那幅,这是我最近重新画的。”

我更疑惑了。

“最初的那幅,没了。”他沉默一阵,“说了你也不会相信……那幅原作,我烧了。”我浑身一震,据我所知,艺术家对自己的代表作都极为珍爱,即使高价卖出都会心神交战不舍得,更何况亲手烧掉。他淡淡道:“理由其实很简单,我妻子好像比较喜欢那幅画——严格来说,她一个渔家女,没读几年书,不懂画的,也从不理我画的啥,之所以说她好像喜欢这幅画,是因为她有一次问我:‘你潜水捞瓷,往水面上看的时候,我在船上,那艘船是不是就像这大鲸鱼一样?’或许,这只是我自己多想了,但她能这么看这幅画,把这画烧去陪她,挺合适的。说实话,我对这画也有些偏爱,就想着再画出来,可……感觉全不对。外人看来,或许没啥区别,我自己知道,没一笔感觉是对的。这是赝品,一文不值。”

老沈站在我身后,自带秘密,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遥远,脸色远山淡影无比陌生,我内心的好奇也顿时涌上。他当年在镇上开租书店,风平浪静,可镇上人七嘴八舌,到处都是他的传闻。有说他读了大学,却没毕业,不知道在学校闹了啥事,书没让读完,灰溜溜回到了家里,他父亲怒火冲天,本要拿刀劈了他,可听他说了几句什么话,也就认了这事,好酒的父亲即使喝多了,也从不跟人提起老沈大学时候的事。也有人说,当年镇上的很多文艺青年甚至中学里的美术老师英语老师体育老师们,常常私下去找老沈,不仅在他那里讨论武侠小说流行歌曲什么的,更是从他那里打听外面的世界,那些年轻人心比天高,却从不喧闹,总是悄悄讨论,有些词很大——世界、市场、娱乐至死、全球化……那不是小镇上的年轻人应该提及的问题。更有传言,镇中学里那个花边无数的女音乐老师,也跟老沈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不管传言什么样,几乎没人对他回到镇上之前的那段时光有确证的了解——那是被粗暴剪掉的一段。——转念一想,岂止他回到小镇上的那一段,他离开小镇后的经历,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所知的那些浮光掠影,哪能拼凑出他的生命轨迹?

此前,程培带着那个老板的任务来找我,说想让老沈谈谈过往,其实,我又何尝不对老沈充满好奇,很想细心留意,可……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我忍不住了,说:“有些事,我想问问你……”他望着那幅重绘版《乌云之光》,神色悲伤:“关于我的?”我点点头。他说:“你也跟程培一样爱八卦?别问了……”是的……问什么呢,如果过去太悲惨,提起会被二次伤害;如果过去很美好,也会刺痛眼下的不堪……当老沈潜在水中,是不是也想跟那些被泥沙、海水掩盖的瓷器一样,只愿四周无人,海水寂静?老沈说:“程培让你找我,我一直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自己成为了时代的逃兵,很多时候,我只能躲起来,逃避记忆的追杀。当然,程培比较令人讨厌,也是一个原因!我实在讨厌他……”

“讨厌?”

老沈说:“你也能感觉到,我对程培总是有些冷淡?他闪闪躲躲,还得绕一圈,让你来找我。我不想在背后说别人,但对于老朋友,我还是想提醒你,你最好少跟他接触。”

“我跟他没什么交往。”

“有些旧事,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初中的时候,你在硬皮本上写武侠小说,没几个人知道。有人写纸条告诉黄惠芬,说你在小说里各种编排嘲笑她,她才叫人去把你的本子给拿走的——我们先不管你小说里有没有写到这些事——那,是谁把你写小说的事告诉黄惠芬的呢?还有,你还记得吧,你说过,你的本子丢失后,有人在你课桌里留纸条,说黄惠芬找人拿走了你的本子,那个人又是谁?”老沈的话犹如闪电,一瞬亮起,照到了某些东西,我来不及看、来不及想,闪电又消失了。可是,很显然,我嗅到了闪电劈中某件事物的烧焦味道。我的心跳瞬间加速,这些年里,我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摸到那个答案了,便立即停步不前。老沈在这一刻,摁了开关,我不得不直面他撕开的光,当然,我还有疑惑,我不得不问:“可是……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

老沈苦笑:“你还是老实,把别人想得太好。你忘了,你们学校有三人可以去参加省重点中学的选拔考试。有两人基本内定,剩一个名额供八个人来争,你本来是最有竞争力的那个。有人担心考不过你,没招了,想击垮你、毁了你……一句话说,考场上考不过,就在考场外折腾一下,让你被学校取消考试资格,或者只是扰乱你的心神,他也就赢得了一个机会。当然,那人考得不行,后来也没争上。”当年程培因为没能把握住机会,在教室里哭了——那时我觉得他是为考试失败而哭,现在想想,他的哭声里,是不是也夹杂一些内疚和负罪呢?

我说:“这只是你的猜想。”

“当年你跟黄惠芬他们打架后,我去帮你取回那个本子的时候,绕了一圈,问过这事。我犹豫好久,也知道这是一面之词,打算把这事葬在肚子里。我担心你若是真听到这事,情绪崩溃,再闹一番,你中考废了,你一辈子就毁了。你以为程培为什么不敢直接找我,还得绕一大圈,让你来找我?我猜他知道我当年打听过这些事,怕自己来找我,我跟他提起跟他求证,他不得冷汗直流?”老沈走到他的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陈旧的武侠小说,手指一扫,从书页上迅速滑过,“有时回想,过去的时光挺美好的,不过,也仅仅是距离的误会而已,当真的对视,真的拉近距离,很多事,我们是不忍心看的。”

“当年那场火之后,你就消失了。我后来外出读高中、读大学,每次假期返回镇上,都会找人问你的消息,而你人间蒸发了。当时,你去哪了?”

“要说我当时先去了香港,你相信吗?香港回归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那个在录像带上看过的香港看看。不去不行,那里装满我对全世界的想象。老实话,我去了几天,挺失望,我觉得自己被电影给骗了。香港的现代片,美化了香港,真正踩在那土地上,我有点梦碎。我后来回省城海口,一直待到今天。为什么即使我后来手头无比宽裕之后,仍旧不再回镇上,把当年烧掉的房子再建起来?我是担心,一旦建好了,对世界失望的我,又再次缩回镇上,继续当一个井底之蛙。”

我脑子宕机好久,不知要说啥,随口挤出一句:“那你最后清楚是谁烧掉你的租书店不?”

几乎是五分钟之后,他才缓缓道:“没人要烧我的租书店。”

我后脊梁一阵寒意滑过,我知道,他估计又要丢出一个惊雷。

老沈从书架边离开,走到一个长桌前,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根沉香末压成的线香,插在底座上,用打火机点燃,香气缭绕开来。他说:“那天,我和你喝完酒,你回去后,我一个人在租书店里待了好久。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随手丢到书堆里,我是眼睁睁看着火慢慢变大的。并没有人报复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自己下的手。我并非主动点的火,烟头把一本书引燃之后,我酒劲上头,才眼睁睁看着火势烧大的。那时,我母亲已过世多年;这镇上的房子,是我父亲用多年积蓄买下来的,留给我的大礼——可你不懂,这礼物越是重,也越是生命的牵绊。你初三上学期的时候,我父亲骑摩托车,在上一个山坡时摔倒,荒郊野岭没人注意,暴晒了好久,后来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撑了大半个月就过世了。我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每次回到村里的老房子,空荡荡,我一个人都不敢住。我又哪里都去不了,有好几回,我跟家族里的老人提起想出去闯闯,都被他们一巴掌拍死:‘你爸不在了,你不能瞎折腾……’父亲留下的那间租书店,是我最沉重的镣铐,只要它在,我就永远被锁在镇上。在此前,我幻想过很多次很多次离开小镇,到更大的地方去,否则我一辈子都完了。我试过很多次,却总是在快离开的时候,放弃了。那晚,在烟头引燃书页的时候,酒劲塞满了我的心,我那时豪情万丈,失去了理智——你记得电影《新龙门客栈》的结尾吗?得一把火把客栈烧掉,才能解开所有人的心结与过去。我眼睁睁看着火势烧大,我在破釜沉舟自断后路,我要毫无顾忌地往前走,就得把捆绑着我的租书店烧毁于那根烟头。我知道,只要有一点犹豫,我会立即后悔,会立即伸脚踩灭那团火。我转身跑出租书店,在那条街的尽头,眼看着火光爬上屋顶。镇上的人到处喊我,我都听到了;他们拎水桶、接水管救火,其实,我就在一旁看着。后来,消防车来了,火熄灭了,我才走到店铺前,那里几乎成了废墟。好多人安慰我。我哭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哭声有多复杂。一切都没了,我不往外走也不行了。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后来,镇上派出所的民警来问我,有没有跟谁有什么矛盾。而我只能假装回忆好久,说没有跟别人有矛盾,估计是电线破皮之类导致的意外。他们见我都不以为意,也乐得清闲,不再追查。那么多年以来,从没人知道,这场火,源自我自己的烟头,源自我被烟头点燃的无边冲动。从我自己来讲,我感谢这场火,它不烧,我跟镇上的那个杀猪佬一样,还仍旧得在镇上待到今日。现在没人租书看了,我会在镇上干啥呢?”

不知过了多久,老沈开始笑。笑声在他这间有些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听起来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而我却忽然想到,我很少听到他的笑声——甚至,我很少看到他有情绪波动。笑了一会儿,他说:“过了三年的非正常日子后,我老婆在最后关头没熬过去,现在整个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知道,得开始新生活了,这些藏品跟那间租书店一样,又成为了我的镣铐。我得解开,我得清理掉它们,跟一把火烧掉租书店一样。”我很想问他今后的打算,可这些话哪能问得出口,他并没回头,却清楚我的疑惑,提前回答了:“我不知道。”他伸手去扇一扇那沉香散发出来的气味,迷醉其中,我注视着他张开的右掌,总感觉他的食指、中指一曲一弹,便会射出一张纸牌或一把飞刀。灯光下,沈郁澜的剪影深黑如墨,好像只要我眼神稍稍恍惚,他就将翻身上马,走入茫茫秋野,消隐于他某幅画上的一片荒凉密林。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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