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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羊肉串引起了男人的饥饿感。他拍了拍体育场那根巨大的钢柱,从黑处钻出来,买了两串。他迅速地咬了一口油滋滋的肉串,很烫。他皱了一下眉,向一边走去,把其中的一串烤羊肉串递给那个男孩。
男孩仰起脸来,看了看他。男孩戴着墨镜,是个盲人吗?男孩左手握着一根荧光棒,右手拿着一张演唱会的门票。男孩犹豫了一下,把门票塞进兜里,伸手接过烤羊肉串。
“我受骗了。”男孩嚼着肉含混地说,“黄牛给了我假票,我进不去。”
男人看了一眼体育场。光芒在体育场上空升起来,像盛开在黑暗中的一朵硕大的花。
“我看你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了,这儿又听不到什么。”男人说。
“我要找到那个黄牛,让他坐牢。”男孩说。
男人冷笑了一声:看来是个固执的男孩。男人随手把用来串羊肉的细竹条掷到雪地上,擦了擦手,走了。
男孩觉得乱丢垃圾不好,去捡细竹条,走得太快,结果滑倒在雪地上。荧光棒被甩出老远。
男人的心抽了一下,像有一股冷气突然从衣领口子里窜入,钻进他的心脏。
男人站住,回过头来问:“你想看这场演唱会吗?”
他们并没有进入体育场。男人带男孩进了附近的一家游乐场,游乐场大门紧闭,他们是从围墙上爬进去的。男孩看到远处的摩天轮亮着灯光,灯光没有动,摩天轮应该是停在那里。
他们向那光亮的方向走去。
“把你的墨镜给我,看见强光我会流泪。”男人说。
男孩摘下墨镜,递给男人。男人看见了男孩的双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双你怎么骗他,他都不会怀疑的眼睛。怪不得他会买到假票。
男孩似乎忘了演唱会,他被摩天轮吸引住了,几乎是跑向摩天轮的。摩天轮的圆轮正对着体育场,男孩听到了从体育场传来的声音,歌声伴着歌迷的呼喊声,格外清晰。
男人让男孩在摩天轮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给男孩扣好安全带。
“等会儿升上去你会害怕吗?”男人问。
男孩不清楚男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男人,然后摇了摇头。男人向不远处的操控室走去。
摩天轮突然转动起来。男孩几乎本能地摸了一下系在身上的安全带,扣得很紧。一会儿男孩适应了,他把目光投向男人,男人正从操控室出来。男孩猜测男人是游乐场的操作员,这个念头让他放宽了心。
在座位上升到摩天轮高度的三分之二时,男孩看到了体育场内的情形。舞台上的歌星只有手掌这么大,他在台上跳着唱着,台下满是荧光棒和尖叫的歌迷。男孩从怀里取出荧光棒,情不自禁地一边挥动,一边跟唱。
一会儿,男孩降了下来。男人在摩天轮旁边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
“这家伙很红吗?”男人问。
“他是我的偶像,舞跳得特别棒。”男孩说。
男孩又升了上去。这种感觉真的很像在冲浪。
男孩再一次从浪尖下来时,发现男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男孩慌了神,他担心男人抛下他走了。
当男人再一次出现在摩天轮下时,男孩才松了口气。他对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愧。现在他放心了,男人不会丢下他。
男人对演唱会没有兴趣。他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已过了九点。他听到摩天轮上的男孩在唱一首摇滚歌曲,童声稚嫩,时断时续。
歌声快结束时,男孩举起双手伸向天空。随着摩天轮的转动,他手中的荧光棒划出一道旗帜一样的光屏。
“你这么晚不回家,你爸妈放心吗?”男孩再次降下来时,男人问。
“我爸妈离婚了,我被判给我爸,我爸又结婚了。我奶奶带我,天一黑她就睡了。”
男孩又升了上去。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可以在摩天轮上看演唱会,他觉得这比在现场观看要好。他感到很幸福,甚至有点儿庆幸今晚买到了一张假票。
演唱会就要结束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打在男人脸上。然后手电筒的光又照向正坐在摩天轮上的男孩的脸上。是游乐场的保安。
“你们在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保安厉声问道。
男人把烟叼到嘴上,夸张地举起手,说:“你手中的是枪吗?”
保安说:“什么枪不枪的,我又不是警察,这是电棍,你们谁也别想跑。”
保安走进控制室,但他不知道怎么关掉摩天轮,他怕男孩悬在半空中。男人说,他会操作。保安白了男人一眼,让男人进去。男人盯着屏幕,看到男孩的座位快要降到地面时,果断地按下了关闭按钮。
保安把两人带到门卫室。保安一直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们俩。
“你怎么会开摩天轮,在这儿干过?”保安问。
男人摇摇头。
保安拿出一个记事本,用手中的电棍指了指男人,说:“怎么进来的?怎么打开操控室的门的?都给我老实交代。”
“我只是想看对面体育场的演唱会。”男孩说。
“都是些什么人啊,到游乐场蹭演唱会,亏你们想得出来。不会自己买张票进去吗?”保安语带讥讽。
“我被骗了,黄牛卖给我一张假票。”男孩把门票递给保安。
保安仔细看了看门票,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仔细打量男人和男孩的脸,问:“他是谁?你爸?”
男孩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男人的目光亮了一下。
对于男人的沉默,保安有些恼怒。保安突然把门票拍在桌上,说:“你怎么当爹的,给孩子做这种坏榜样,怎么可以像贼一样地钻到这里来,让孩子从小就学会占便宜?”
仿佛在声援男人,男孩把手伸过去,拉住男人的手。他感到男人的手在颤抖。男人的脸色很难看,也许他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男人感到手里钻进一只柔软而温暖的小手,像一只小麻雀钻到手心里。男人看了男孩一眼,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
“不吭声是吧,你们想在这儿待一夜吗?”保安威胁道。
后来保安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这两个家伙一点儿也不好玩,再怎么恶心他们,他们都不开口。他们握着对方的手,好像这样才是安全的。保安放弃了。
他们一直没有松手。转弯时,男人想松开手,可男孩并没有松手的意思。男人的心又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仿佛烈酒入口,有一股暖流从胸腔流过。男人莫名地握着男孩的手往自己家里走。
“你为什么会启动摩天轮?”男孩问。
“我在那个操控室里待过,他们试图让我明白摩天轮是怎么转动的。”男人说。
“所以你在那儿干过?”男孩问。
“没有。”男人说。
男孩听不明白,一脸疑惑。
穿过市中心广场,转入一条狭长的小巷,男人指了指前方一排木结构的老屋,说:“我到了,住那儿。”
男孩还是拉着他,没放手。
男人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把男孩的手拉起来,拍了拍,说:“你走吧,很晚了,你得回去睡觉了。”
男孩站在那儿,没吭声。
男人说:“怎么啦,你知道怎么回家,对吧?”
说完男人向自己屋里走去。当他回头的时候,男孩还站在那里,手中的荧光棒已经熄灭了。站在雪地上的男孩像某个归来的影子。男人的心又热了一下,他突然回过身来,很快走到男孩面前,抱起男孩,扛在肩头,像扛着一块木板。
男人把男孩扛进屋。
男孩安静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客厅里那对沙发的人造革已破损,对面的电视机还是台式的,放在一个油漆脱落的餐边柜上。男孩向过道那边张望了一眼,发现有一个楼梯通向阁楼。男孩马上明白,这个家里没别人。男孩看了男人一眼,他和自己父亲的年纪差不多,他没结婚吗?
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一个男孩的照片。
“他是谁?”男孩问。
“我儿子。”男人说。
“在哪儿呢?”
“你没完没了啦?”男人说。
男人走进自己房间,迅速把门关上,好像怕男孩看到什么秘密。
男孩看了看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衬衫,在一个晴朗午后的街道上笑着,背后的蓝天映衬着他那颗圆圆的脑袋,好像他会变成一只气球从这里飘走。
一会儿,男人抱着厚厚的棉被出来,掷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么晚了,你也别回去了,睡这儿吧。”男人说。
男孩把沙发上的被子摊开,钻进里面。被子很厚实,足够抵御寒冬了。
男人关掉客厅的灯,进了自己的房间。
男孩一直没睡着。无论如何,今夜令人兴奋,他满脑子都是摩天轮转动的情形以及体育场内演唱会的热闹。阁楼上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也许是老鼠发出的。男孩对阁楼之类的地方一直满怀好奇,很想去看看。半夜时分,男人房间里的鼾声突然停止。一会儿,房间的门开了,男人来到沙发前,替男孩整了整被子。被子其实裹得很严实。
早上男人醒来时,他感到有一样东西贴着自己的身体。那东西散发出一股子热气。当他意识到是男孩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吓了一跳。他迅速钻出被窝,披上衣服,站在床边看着那男孩。男孩还在沉睡,他的小脑袋和右手探出被窝。男人看了好一会儿,他想起客厅墙上的照片,眼中泛出朦胧的雾水。他弓下身子,把男孩的右手放入被窝。让他继续睡吧,昨晚在摩天轮上看演唱会,他又是比画又是喊叫的,大概累坏了。
男人得上班去。他替男孩做了早点,是八个从超市买来的饺子。他拿出记号笔和纸,写了几句话,让男孩记得吃桌上的饺子,出门后要把门锁上。他把纸放在床头柜上。快要出门时,他又拿起笔,补写了一句话:“下次要是周杰伦来开演唱会,你来找我,我替你买张门票。真正的门票,不是黄牛的假票。”
男人在印刷厂工作。从前印刷品的设计工艺是个技术活,需要绝对的精细,电脑普及后,原来的技术都废掉了。男人日复一日地操作着印刷机,只要按几个开关即可,不需要动脑子。
路过医院时,一群人围在一起打一个年轻人。他们说那是一个小偷,被抓住了。他从人缝里钻了进去,看到一个长相俊朗的年轻人。仿佛是年轻人的英俊惹恼了他,他也对着那人的腰狠狠踢了几下。动作太过猛烈,他有点喘。警车来了,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把小偷从众人的围殴中解救出来。警察用手铐铐住了小偷。
他回到人行道上的墙边,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地下滑,最后他重重坐在雪地上,掩面抽泣起来。他想控制自己,但控制不了。冰冷的空气令他有一种窒息感,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他向厂里请了假。
他往回走。走进市中心广场后面那条狭长的巷子时,他看到有一个男孩正走向他,他想跑过去拥抱男孩。是幻觉。街上只有白白的积雪。
他打开自家的门,走进卧室。男孩已经不在了。他写的那张字条也不在床头柜上。桌子上的饺子被吃掉了。他觉得有些遗憾,他很希望男孩这会儿还在屋子里。
他关好门,屋子暗了下来。他看到阁楼里透出一道光,他的心提了一下,很快跑到阁楼上。
阁楼的门敞开着。阁楼上的物品没有被动过。那部老式的印刷机,那个依旧需要靠技术一层一层往上加色的印刷机还在原位,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甚至那些印刷品还放在原处,好像压根儿没人来过似的。但他知道,那个男孩上来过。
男人似乎担心印刷机坏了,用手操作了一下。一张簇新的演唱会门票从机器里吐了出来,落在那堆早先做成的门票上。男人抓了一把,塞进口袋。他想了想,把所有的图案和门票都收了起来,塞进一只竹编的筐里。
到了楼下,男人拿来刚才煮饺子用的炉子。他把那些印刷品一张一张放到炉子里烧。他的怀中抱着儿子的照片。那是他刚刚从墙上摘下来的。男人的眼中蕴满了泪水。他想,他的心太软了,他着了魔似的,喜欢上了这个男孩。昨天晚上,他本来打算把男孩丢在摩天轮上就走掉的,但他还是转了回去。
男孩正攀在阁楼窗子外面的墙上,幸好墙面风化得厉害,让他的手和脚有攀缘的地方。天太冷了,男孩的手脚有些发麻,他低头看了看小巷的路。他处在很高的位置上。不过下面有厚厚的积雪,看上去像落在地上的一动不动的白云。
男孩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雪地上。一位正在扫雪的老太太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孩吓了一跳。
男孩的脚一阵酸痛。他以为自己的脚折了。老太太摸了摸男孩的脚。她的手像有魔法似的,一会儿男孩的脚就好了。男孩试着走了一下,并无大碍。
老太太说:“刚才我以为见到鬼了,你不知道吧,这家的男孩是摔死的。你是个小偷,偷了东西从上面跳下来,是不是?”
男孩想,他就是想偷,这家也没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些假的演唱会门票。男孩把每一只口袋翻出来给老太太看,证明自己不是小偷。
男孩问:“这家的男孩是从上面跳下来摔死的?”他看了看阁楼,并不高。
老太太摇头,指了指远方,说:“这家的男孩是从那个摩天轮上摔下来的。他们说是被活活摔死的。”
“是摩天轮出了故障吗?”男孩问。
“唉——”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男孩想看演唱会,偷了他老子的钱,结果从黄牛那里买到一张假票。演唱会没看成,就偷偷溜进游乐场,爬到摩天轮上,听说从那上面可以看见演唱会。他爬到了顶上,可谁能想得到呢,那个大家伙突然转动起来,他就从上面摔了下来。”
男孩的手中拿着那个男人留给他的字条。他一边走,一边看那几行字。字非常漂亮,几乎像印刷体一样。男孩想,男人是做印刷工作的,连假门票都做得出来,字当然可以写得很好。
一辆警车在派出所外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带着一个年轻人,手铐的一环扣着那年轻人,另一环扣在自己的手腕上。那年轻人满脸是血,应该刚刚被人揍过。男孩猜想那人可能是个小偷。
警察朝男孩这边张望。警察认出了男孩,叫住了他。男孩紧张得要命,他怕警察审问他,怕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那样的话,警察会去抓那个男人吗?男孩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远远地训斥他:“喂,你昨晚去哪儿了?你奶奶一宿没睡,到处找你呢,她都来报警了。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家!”
(若 非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演唱会》一书,本刊节选,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