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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飞机不死

王华震

2022年云南省博物馆举办的“大动脉—抗战时期中国经济社会主通道与生命线展览”中,驼峰航线飞机模型及运输场景被复原

1942年年初,日军进犯缅甸,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远征兵败,滇缅公路被切断,中国失去了全部的对外海陆联系通道,抗战形势危在旦夕。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决定,紧急开辟一条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中印航线来代替滇缅公路,将抗战物资运往中国,让中国拖住日本陆军主力。这条空中走廊就是“驼峰航线”。与此同时,美国志愿航空队(后扩编为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在中缅印战区抗击日本空军,当时的人们尊称他们为“飞虎队”。

无论是驼峰航线上的运输队,还是飞虎队,他们在与日本法西斯的战斗中,都遭遇了惊人的战损。据不完全统计,驼峰航线上的中美飞机损失达609架、牺牲飞行员1600多人,飞虎队损失各类战机568架、牺牲飞行员586人。飞机坠落的地点往往位于中缅印越边境的高山密林,以当时的条件难以搜寻飞机遗骸,但多年以来,或被反法西斯精神所感召,或因飞行员遗属的托付,或仅仅是出于探险的目的,许多个人、团队都在寻找飞机遗骸的下落。

“二战”史研究专家戈叔亚是较早关注搜寻进展的学者之一。1997年,他在中缅边境见到了一架保存相当完好的C-53运输机——驼峰航线的主力运输机。到了21世纪初,他几乎已经走遍中缅印战区的“二战”遗址。美国人克莱顿·库里斯则是另一位常年找飞机残骸的探险家。2002年至今,他寻获的飞机残骸已经超过30架。

和这些前辈相比,王健带领的户外团队是后来者,但相对于长眠在亚洲腹地的上千架飞机的残骸来说,他们的行动还不晚。王健将团队称为“THE FOURTEEN MOUNTAINS”(十四座山峰),而这个项目被命名为“重返驼峰”。2023年7月,“重返驼峰”正式启动,中方团队与克莱顿合作,由克莱顿进入中方团队难以抵达的印度东北部搜寻,中方团队则负责搜索中国境内的坠机。

从昆明往西,驼峰航线上的运输机要翻越云岭山脉、怒山山脉、高黎贡山、喜马拉雅山脉,山区的气候突变让这些地方成为坠机最为集中的区域——来自印度洋的暖流撞上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会瞬间变成寒流,在一分钟之内,几英寸厚的冰就会结附于机翼之上,造成飞机失速并坠落。戈叔亚说,驼峰航线上损失的飞机,绝大多数与恶劣天气有关,而飞虎队的坠机多与空战有关。

从海拔1300多米的蒙自市区开车往南,一路上的海拔不断下降,到红河岸边的蔓耗镇时,已经降到了150米。

蔓耗镇再往南,开车蜿蜒翻越云雾升腾的哀牢山区,就是金平县城,海拔又到了1300米左右。

一开始,王健团队的搜寻目标是一架名为“查克鸡舍”的飞虎队B-24型轰炸机。档案记载,1944年11月16日,搭载11名成员的“查克鸡舍”从昆明飞往中国南海执行侦察日军军舰的任务,于返航途中失踪。最后的雷达信号显示,飞机失踪于蒙自地区。

克莱顿给了中方团队一张地图,上面的黄色区域是当时飞机坠毁前的雷达信号显示区。这张地图来自美国的档案馆,几块黄色区域加在一起,是上千平方千米的山区。

1944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基本丧失了制空权与制海权。为了保障其陆上交通线畅通,日军于1944年4月至12月发动了贯穿中国河南、湖南和广西的大规模进攻战役,日本称为“一号作战计划”,即“豫湘桂会战”。尽管遇到了中国军队的英勇抵抗,日本陆军还是大致完成了战略企图,打通了从郑州到越南河内的交通路线,并摧毁了广西、湖南的多个机场。

这种情况下,飞虎队从昆明呈贡机场起飞,轰炸越南河内、中国海南等日占区的作战任务,在1944年变得更加频繁。

搜索团队模拟了当时飞虎队的南下航线,其中一条线路是从昆明南下,经过通海县、建水县,沿着红河的干热河谷地带飞越金平县后,进入越南。而日本军机从越南机场起飞,很可能在中越边境的红河河谷上空对飞虎队进行拦截。

这条模拟线路与黄色区域相交的区域,正位于金平县。王健相信,由于金平县及附近区域在这条航线上处于关键位置,应该有相当多的“二战”飞机残骸等待被发现。

从很小的年纪开始,王健就熟知“二战”时期的各种飞机型号,也接触了很多有关驼峰航线的书籍。寻找驼峰航线上那些坠落的飞机,成为他“小时候的一个梦想”。

杨立群带着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点点在雨季之后来到搜索现场。点点是搜索队年纪最小的成员,他和王健一样,是一个航空爱好者,分得清涡喷发动机和涡扇发动机。杨立群是搜索队伍的中坚力量,他身材壮硕,开车飞快,经常和点点讨论“二战”的战史。

道路似乎没有尽头。从金平县城开车再往南,沿着金平河河谷一路盘山迤逦下行,公路在下游西拐,延伸至勐拉镇。

在勐拉镇的西边山区搜寻,是王健与杨立群分析后决定的。“飞机不会随便飞,当时为了躲避日军追击,可能会朝着勐拉镇的西面撤。”王健分析说。勐拉镇的东面就是越南,当时日军占领了河内,从越南境内追踪而来的敌机,很可能迫使飞虎队的飞机一路向西。

他们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勐拉镇西边方圆十几公里的群山。2024年6月底,杨立群和点点就从这个圈附近开始搜寻。

大雨,密林,杨立群带着点点在山上搜寻了两周,没有收获。“感觉快找不下去了。”杨立群还记得当时的狼狈情景,在将要因力竭而放弃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叫毛背湾的地方遇到了苗族老婆婆李老章。

光看李老章的灵活体态,绝想不到这位老人已经接近100岁。她的语言本来就很难懂,她的语速还快得像邻家中年阿姨的。路上遇到老人,杨立群都会例行问一问:“小时候有没有见过飞机坠落?”这次,李老章的回答几乎让杨立群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李老章做翻译的是她最小的孙子,他的转述清晰而坚定:“亲眼看到,一架飞机着火了,坠了下去。”看到飞机坠落的那年,李老章还是一位少女。她还记得更多的细节:飞机坠落的地方在西北方向,当时还看到有人跳伞,接着传来巨大的响声。

李老章说,她是从不远的火石冲嫁到毛背湾的,也就是说,看到飞机坠落的那年,她还住在火石冲,那么飞机的坠落地,便在火石冲的西北方不远处。火石冲与毛背湾的直线距离是十几公里,但当年李老章沿着山的褶皱,要走六七十公里。

有了李老章的指引,杨立群和点点的搜索立刻有了新的方向。云贵川一带有很多带“冲”字的地名,一些地名学家认为,“冲”可能与山谷、河流和地形低洼处相关。

在经过一个隐蔽的岔路口的时候,点点对杨立群说:“飞机会不会就在下面?”这条岔路的路口隐没在草丛中,杨立群好几次经过,都没有看出来它其实是一条路。点点发现了这条路。它斜插着往山下探去,好似掉入某个深渊。

杨立群还记得当时点点说的话:“爸爸,你想想飞行员的本能,飞机要迫降了,他是不是应该会找更低一点的地方,这样生存的概率更大?”杨立群被儿子说服了,他想再试一次,说不定飞机就在下面。

拨开遮路的草丛,隐隐约约的小路将他们引向了一个山坳。山坳里竟然林木整齐,颇为开阔,完全不似亚热带森林的景象,杨立群认得,这是人工橡胶林。

有橡胶林就有村子。杨立群沿着小路到达的第一个村子,当地人叫它六八村。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子,卫星图上只能看到几片聚在一起的屋顶。幸运的是,杨立群和点点又遇到了一个80多岁的老汉。听到询问,老人指了指上面,示意沿着路再往上开车,上面的寨子里有人知道。

他们到达的那个寨子,当地人叫它梦龙二队。梦龙二队是一个苗族寨子,人数不多,村民们彼此熟识,主要以种橡胶树为生,说起飞机坠落,大家都知道车晓福家最了解情况。

车晓福五六十岁,壮实、健谈,他对杨立群讲起了车家与飞机坠落的往事。车晓福的父亲年轻时听家里的长辈说,那一年有架飞机坠下,落在他们寨子附近。1972年,当年飞机坠落时留下的大坑与残骸,终于在森林被砍伐后再次出现。车晓福记得,附近的村民听说后,蜂拥而至,将飞机的各种零件、铁片拆卸后拿回了家。而飞机撞击的这个小山坳,很快有了当地村民都知道的新名字——飞机冲。

2024年11月,车晓福的小儿子车国鹏带着大家再次走了这条路。当时,众人都认为这架飞机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查克鸡舍”。车国鹏说,他小时候经常去飞机冲玩,“以前经常能从地里挖到大片大片的铁片”。现在王健手里只有零星的碎片,是他和杨立群后来仔细搜索周边土地的时候陆续发现的,其中的一块碎片上,有“NAA”的标志。包括这块碎片在内,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这架飞机似乎并不是B-24型号的“查克鸡舍”,而是一架B-25型号的轰炸机。离梦龙二队不远的牛塘寨村,他们遇到了89岁的瑶族老人赵二妹。李老章只看到了飞机坠落,而赵二妹清楚地记得坠落的原因是“一架白色飞机追着一架深色飞机”。担任翻译的是赵二妹的孙子,“白色飞机突然飞得很高,飞到深色飞机上方,然后再俯冲下来,来到深色飞机的机腹下面,从下面往上打,把深色飞机的‘肚子’打着了”。“二战”时期,日本的零式战斗机经常把机身刷成白色。

赵二妹老人回忆的飞机战斗经过示意图

美国杜立特突击队协会现任主席拉里·凯利看到飞机残骸碎片后认定,这架飞机的型号极有可能是B-25。飞机残骸碎片上的“NAA”的标志,即“北美航空公司”。

飞机残骸被编号为003,它不是“查克鸡舍”,目前也未被确定具体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同样是为反法西斯战争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飞虎队的飞机。

至2025年5月,王健带领的团队在金平县发现了更多的坠机的线索,包括003号在内,有6架飞机的残骸基本被锁定,其中005号是目前唯一可以被确定具体身份的飞机。更多信息显示,当时005号的飞行员将这架飞机昵称为Pokey(波基),机组成员的照片也被陆续找到……2025年5月25日,是Pokey坠毁8l周年的日子,按照惯例,团队带着白玫瑰上山。

也许比Pokey上的机组成员幸运,003号的机组人员可能并没有全部遇难,李老章说她看到有人跳伞,梦龙二队的村民口中,也流传着关于救人的好几种说法。

抗战胜利纪念堂建成于1946年1月,如今是昆明热门的旅游打卡地。纪念堂的围墙上,不知是谁用油漆写下《正气歌》中的句子:“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时间不停流逝,王健团队也在继续寻找那些坠落的“日星”。

在埋葬Pokey的山谷中,王健念了一段简短的悼词:“他们以生命为代价,捍卫自由的信念,为全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雨势越来越大,雨声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元 初摘自微信公众号“南方周末”,本刊节选) wBBBIe8XhbHBDXihYOcLFP75kjZ4xVWTAVNaODAb/+syuCUG5MrxLrBsapC13b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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