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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玉
2020年前后，我在上海从事“上门作文家教”的工作，得以“踏入”一些陌生家庭的门，比如大钧家。
大钧的爸爸告诉我，大钧面对作文题，写100多字就无话可说了。从小到大，大钧阅读的课外书并不算少，但是语文老师对大钧的作文评价很低……总之，大钧的作文到了令大钧自己、父母和老师都头疼的地步。
我给远在深圳的大钧上了第一次作文课。视频里的大钧虎头虎脑的，他读小学四年级，笑起来时一侧的嘴角边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刚一连线，他就微笑着说：“老师好！”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小时的作文辅导结束后，他抬抬下巴，对我说：“老师，你先关掉。”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来他的意思是，让我先关掉视频窗口，他再关。这有点像跟人通电话时，出于礼貌，待对方挂断之后，自己再挂断电话一样。
在每周一次的视频课上，大钧喜欢跟我讲一些学校发生的事：“老师，你知道吗？今天我们班上……”我听得哈哈大笑，大钧的天真，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我。
上课时，大钧会找出我话语中的逻辑漏洞，或者针对我话语中省略掉的部分提问。当我说到重点内容，他也能迅速捕捉，并打断我：“老师等一下，我要做笔记。”
每天早上，大钧由奶奶陪着走路去上学，用时十几分钟；中午回家吃完饭，稍作休息，再走路到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奶奶又去接他，一起走路回家。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是大钧的自由活动时间，也是他观察生活的最佳时机。
大钧告诉我，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在草丛里看见一只小蜥蜴。我跟他说，你想一想，用小蜥蜴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会看到什么？它会看到大钧你吗？
跟大钧再次连线的时候，大钧给我看了他写小蜥蜴的作文。
大家好，我是一只小蜥蜴。我常常趴在一株绿色植物上，因为这样就可以伪装自己。伪装自己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让昆虫以为这里没有天敌，它们会放松警惕，在附近飞来飞去，我一伸舌头，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昆虫吃掉。第二，当遇到天敌时，我也可以藏身。
今天，我和往常一样趴在一株绿色的植物上觅食。过了一会儿，两个巨大的身影向我走近，10米、5米、3米、1米，我的心扑通扑通快跳到了嗓子眼儿。最后这两个庞然大物走开了，我才舒了一口气。但后来他们又回来了，其中大一点儿的人盯着我的眼睛，我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只见他们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想拔腿逃跑，无奈仨魂早已吓丢了俩半，哪儿还分得清要往哪儿逃？他们还在盯着我，我只能趴在植物上积蓄力量。他们离我近了一点儿，又近了一点儿，我就一溜烟窜进了草丛里。
人类是地球的主人，他们的头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超能力。他们拥有足够的食物，更无须像我一样东躲西藏。我真羡慕人类既安全又多姿多彩的生活，这是我一个永远的梦。
大钧的聪慧和他进步的速度都令我惊异。
每周给大钧上课的一个小时里，我都非常开心。我感到，大钧同时也在给我上课。他的天真，就像一股暖流，消融了我内心角落里的冰霜，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欢乐。
大钧是我见过的同龄孩子中，难得地将天真与天性保持得如此完好的一个。后来在跟大钧爸爸的交流中，我发现，虽然大钧的爸爸很多时候在出差，但他的心思从未缺席过孩子的成长，他一直在摸索，如何给孩子营造出一个小空间，让孩子的成长既能符合社会的标准，又能兼顾作为人的平衡发展。
有一天，大钧的爸爸将大钧的奶奶学做国宴牛肉的视频转发给我。我很惊讶，一位70多岁的老人，帮忙带大钧和大钧的弟弟两个男孩，成天忙得像陀螺，不仅毫无怨言，还会想到进一步改进厨艺，精神可嘉。大钧就是在这种家庭氛围中成长的。两个月后，我告诉大钧，不用再上我的作文课了，他出师了！
大钧最后发来的作文，是这样的。
今天我和妈妈一起从商场出来，走进了一条小巷。因为是深夜，脚下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越往里走越能听见一些乌鸦的叫声，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股寒意直蹿后背。越走越黑，当走到几个垃圾桶旁，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细小的声音。我加快步子想要快点走出这个小巷，但越走越黑。现在我觉得这里不是一条黑暗的小巷，而是十八层地狱，黑灯瞎火，没有一丝光明。仿佛日月都在黑暗之中，一直在黑暗之中。好似全世界都是黑色的。
我尝试着慢慢平静下来，不要去想妖魔鬼怪。我的心也慢慢地放下来，没有了之前的害怕。我的心仿佛一滴水，从高处轻轻地坠落，落到地面上。从头到尾再无一丝杂乱。
过了10分钟，我们走出了那条小巷，我又看见了灯光和汽车。这一次走夜路让我学会当害怕时，静下心来不要想太多，深呼吸，放松地面对恐惧，战胜恐惧。
我把大钧在文中写的两句话拎出来，就成了一首小诗：
我的心仿佛一滴水，从高处轻轻地坠落，落到地面上。从头到尾再无一丝杂乱。
（一 豪摘自新星出版社《读库2503》一书，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