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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游击妈妈

〔美〕赛珍珠 范童心(译)

陈太太五十岁了,心中满是秘密,她从未对任何人完全坦诚过。她从记事起就开始积攒各种各样的秘密了。小时候,她的弟弟跟着先生读了不少书,她则一直在隔壁房间绣花,但两个房间离得很近,她什么都能听到。她有时还会偷偷拿走弟弟的书。从这些书中,她学会了阅读,不光学会了汉字,还学了一点英语和日语,这是她的秘密之一。

她还有一个秘密,是她蔑视那些无知且愚昧的人。这种蔑视很深,但没有恶意。嫁进夫家之后,她几乎立刻发现,自己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但她还是接受了现实,丈夫在场时,她会表现得很贤惠,刻意只聊他喜欢的话题。她把余下的精力,都用来思考自己一直悄悄在读的书籍的内容。

她越来越聪慧,且持家有道。她从未将自己的秘密真正示人,却把对知识的热爱传授给了孩子们,让他们自己去探索。没有人洞悉她隐藏在美貌和聪颖背后的东西,她从未让任何一个人走进自己心中那座坚固的堡垒,那里面只有她和她所有的秘密。

那一天,原本够糟的日子变得更糟了。陈太太眼看着日本人攻到了自己家所在的中国南方沿海小城,此刻的她知道,让一家老小远离侵略者、转移到安全地区的重担,落在了自己肩上。一开始,她暗中操办着如何把全家人带上飞机。但有一天,她最大的秘密忽然在脑海中形成了——在困惑、恐惧、嘈杂和车夫仆人们的大声喧哗中,她忽然想到,当这些人都离开,这座房子空下来的时候,该有多么安静。

她越想象着平静与安宁的状态,就越是期待能体验一次。她家的宅子现在已经很大了,四个儿子都结了婚,儿媳妇和孙儿们都住在她的屋檐下;最小的一个女儿还跟她生活在一起。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她把忠心耿耿的老女佣叫到了身边。

“李妈,”她说,“我有一件要事托付给你。”

“您吩咐,太太。”身体硬朗的老妇人回答。

“请你无论如何,都永远跟在三小姐——我最小的姑娘身边。”

“我肯定不会离开她的,”李妈答道,“也不会离开您,太太。”

陈太太笑了笑。现在她把最要紧的包袱卸掉了。

陈太太带着她最新的秘密睡得很安稳,凌晨前不久才醒来。仆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院墙外有三辆整装待发的汽车。

全家人走出院门,为背井离乡而伤心流泪。陈太太故意留在人群的最后。之前她就已经跟丈夫说好,让他走在最前面带路,因此他上了第一辆车,带着两个大一些的儿子和他们的媳妇、孩子。后面的一辆车坐进了两个小儿子全家。第三辆车在等着陈太太上来,里面已经坐着小女儿、李妈和几个年轻的女佣。前两辆车出发了,第三辆车的发动机也已经启动。陈太太之前单独找过这个司机,她趁没人时低声说:“我会说‘走’!你听到车门被关严实后,能开多快就开多快。无论如何,到城门外之前都不要停。”

司机照她的命令做了。她低低地喊了一声——“走!”车门被重重地关上。车向前一蹿,司机立刻被身后女人们的哭喊声包围了。汽车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陈太太看上去是那么镇定,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她走进院门,还插上了门闩,为了能彻彻底底地独处。她已经不对任何事、任何人负有任何责任。从记事起,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是自己一个人。她笑了,坐在院子里竹荫下的一块大石头上。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之前梦想的那样享受着宁静。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一阵尖锐的警报声猛然响起,她依然没有起身,因为这样的警报几乎每天都拉响。

爆炸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她望了望天,看到了一架孤零零闪着银光的飞机,有什么东西从上面呼啸着掉了下来。忽然间,她的上空闪现一阵强光,雷鸣一般的声响一阵阵袭来。

这应该就是死亡吧。她这样想,闭上了眼睛。

但这并不是死亡。炮弹砸在了她上了闩的院门外,院墙变成了一堆废墟。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路上很安静。

突然,她看到一群人从远处的街角拥了出来,街道瞬间就被这些人填满了,是一些穿着制服的男人。他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还踏上了刚炸毁的院墙废墟,却对她视若无睹。

他们在撤退。她明白,敌人已近在咫尺。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融入了四散逃离的人群中,宛如汇入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将她裹住,她被波浪卷走,无处可逃,也不能回头……

“你们都太蠢了!”她冲着那些男人大喊,“你们被那些小矮人吓得到处乱逃,真是给我们中国人蒙羞!丢人死了!”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她继续喊着,奋力让自己不被他们挤来挤去。

他们终于发现了她,总算有人停下了脚步,人越聚越多。他们站在街道中央,围在陈太太身边。在这些人的脸上,她看到了羞愧,因为他们听到了她刚才的呐喊。

“你们要去哪儿啊?”她问他们。

片刻沉默后,一个小伙子粗着嗓门说:“哪儿都行,只要能逃走!敌人有洋枪洋炮,我们只有这些!”他把自己的小手枪递给她看,这是她第一次触碰枪,但她的那些秘密之一就是关于武器的。在一家她经常逛的卖旧物件的店里,她买到过一本英文书,名叫《摩登军火科学》,里面有很多关于武器的图片。

“但这把枪不错啊,”她说道,“型号不算老。如果你埋伏得够近,大炮是打不到你的,但你可以用这把手枪把开炮的人打死。”

一群男人注视着她,那个小伙子笑出了声:“你一个老太太,是从哪儿学到这些的?”

陈太太不卑不亢地看了看他,问道:“敌人到什么地方了?”

“他们从北边攻过来了,”小伙子回答,“现在离城门不到十里地。”

“他们正渡河呢,”好几个声音一齐吵吵着,“就要把我们围起来了!”

“唉,你们这些笨蛋,”陈太太说,“是你们能把他们围起来呀!护城河不是绕城一周吗,除了南边的那个缺口?难道你们不能敞开南门,唱空城计,再顺着护城河外围埋伏起来,形成一个包围圈吗?”

男人们先是盯着她看,又面面相觑。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小伙子直白地问。

“我有自己的门路。”陈太太用惯常平静的语调回答,“我们最好赶快到河边去。”

于是大家重新行动起来,陈太太也跟随他们一起。走到河边时,他们和更多人碰了面,那些人仍然打算撤退。

“停!”小伙子对周围的那些人说道,“我们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我们先假装撤退,”他说,“偷偷过河,这样就能形成一个包围圈了。一小部分人先到南城门外藏起来,其他人藏在护城河的沿岸。我们还可以瞅准时机开枪打死几个在城里招摇过市的鬼子。”

“那要是他们不走,就驻扎在城里呢?”一个人反驳道。

“那更好。”陈太太在小伙子身后说,“那就更容易扮成农夫,在他们去市场和茶馆的时候收集情报,准备作战计划了……”

陈太太注视着一张张正在倾听的脸,意识到他们之前确实乱了方寸,但并不是懦夫。

她禁不住想: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会怎么做?这些人都是外头来的,根本不了解这个地方啊。

士兵们决定登船。小伙子等到最后一条船才上去,他转头对陈太太斩钉截铁地说:“跟我们一起来吧,老妈妈。”

上船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将平静留在了身后。

之后的好多天他们都没有进攻,陈太太让他们再等等。“让包围圈里的敌人再多一些。”她对小伙子说。她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是李东。

这些天,她住在一个农夫家的角落里。她休息的时间很少,更多的是跟李东坐在桌边,计划着每一天的行动,她的秘密一个接着一个派上了用场。她这样说:“我读过一本洋人写的书,世界上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书里就讲了其中的过程。”

“首先,”她说,“我们得派一个人潜入敌人的大本营,把他们的作战计划偷来。”

“可我们一点都听不懂他们的话啊!”李东说。

陈太太思索了一会儿,说:“那,只能我去了。”

“您行吗?”李东问。他已经有些敬畏这个老妇人了。

“我懂一点日语。”陈太太有些难为情地说,“不过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连她自己也有点吃惊,难道说这么多年,她就是为了此刻才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吗?

陈太太穿着从农夫家里借来的粗布衣服,把门廊上的灰泥抹在皮肤上,挎着一个装满农夫媳妇做的猪油糕的篮子,扮成一个小贩。

“您看上去太棒了,”农夫媳妇大声说道,“简直跟我们一模一样!”她忽然发现篮子里的糕点没有被盖起来,于是她从满是尘土的墙壁上的一个挂钩上扯下一块抹布,盖了上去。

那块布又黑又脏,之前被拿来擦过桌子、碗筷、孩子的脸、农夫的汗……几乎没有什么没擦过。

“您就这么一块布,还是留着吧。”陈太太优雅地说,“我可以从城门那边随便买一块。”

正是这块干净方巾,让陈太太直接跟敌人的头目打了照面。当她走进茶馆时,日本人看到她篮子上盖着洁净的白布,都抢着买她的点心。一个年轻的日本士兵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跟他走。

陈太太没有犹豫,跟着年轻士兵走上了一条无比熟悉的路,一路走到了她家的断墙下。她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的家是小城中最体面的一座宅子,所以被敌军最高级别的长官征用了。那个日军司令正惬意地坐在主厅里她丈夫的太师椅上,旁边是几个副官。

“我找到了一个卖干净糕点的女人。”士兵报告说。

“真的吗?”司令来了兴致,示意陈太太上前。他掀起篮子里的白布,从剩下的糕点中抓起一块大吃起来。司令显得很开心,大声对陈太太说:“明天再来吧。”但陈太太装出一副愚钝的样子。于是他打着手势又说了一遍,她做出终于明白了的表情,点点头离开了。

于是,她每天都回到自己的老房子来,成了一个做粗活的女佣。她发现自己原来的房间被三个年轻的日本女人占了,她为她们干活,从来没有表现出自己听得懂她们说的任何一个字。渐渐地,女人们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们彼此说什么也不避着她了。

她掌握了关于她们的一切,包括她们的男人驻扎在哪里、编号是什么,北方的行动怎么样了、要派多少人去支援,多少弹药要被运到这里、存放在什么地方……

每天她都把得到的消息通报给李东。“让他们再吃喝几天吧,变得更弱,更不堪一击。”李东等不及要进攻时,她会这样劝,“再过几天,只有一队人马驻扎在这儿,但他们会守着很多军火。让你的人养精蓄锐,等待那一天吧!”

一天,几个士兵来找陈太太,代表所有人求她一件事。

“我们都想叫您一声‘妈妈’,”士兵们说,“因为您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气。”

“能把你们当作我的孩子,是我的荣幸。”她回答。她被他们孩子一般的真诚打动了。

“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收复这座城。”李东有一天晚上对她说,“您来选个日子吧。”

“三分之二的敌军会在月圆之夜离开,”她回答,“但哪天动手,取决于我的一个秘密计划。”

这个秘密就是:她记得丈夫把家里所有的洋酒都藏在了一个地方——内院的一口井里。她趁着四下无人,向那口井走去。井盖上已经爬满了藤蔓,还没有人发现这个地方。于是她去找了司令,当她指向那口老井时,他还以为里面埋着什么财宝,于是叫来了自己的手下。那些人把井盖提起来,夏日刺眼的阳光洒在那些布满灰尘的瓶子上。

司令开心地叫道:“我还以为有金子呢!”他提上来一个瓶子,朝着石头井沿猛磕过去,瓶口碎掉了,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了一整瓶洋酒。

“准备好吧。”陈太太对李东说,“就是今晚。”

游击队员们在昏暗的月光下渡了河,白天她买通的守门人放他们过去了。陈太太带着士兵们去了敌军驻扎的每一个营地,李东和他最得力的几个部下被她带到了老宅。

“这里住的是他们的司令。”她说,“第一个把他杀掉!”

“我会的!”李东说道,“您就等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黎明时分,周围终于安静了。她看到李东从泛白的天光中疲惫地穿过拱门,向她走来。

“他们都死了。”他说,“流了那么多血!”

她没有说话,等待了片刻后站起身来。

“我打算回自己的家去。”她说。

在她迈开脚步之前,李东叫住了她:“您难道不跟我们一起去打剩下的那些吗?”

随后,她诧异地看到李东在自己面前屈膝跪了下来,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别离开我们,”他说,“我们还有更大的仗要打。没有您,我们怎么能打败他们呢?”

她站在那儿迟疑着。此刻她庭院中的寂寥与平静是多么美好啊!她已经做了这么多,难道不值得拥有这一切吗?

忽然间,几个受伤的士兵走了过来,但他们的脸上带着胜利的光辉。他们骄傲地聊着、笑着,打破了方才的宁静。

她去了自己的房间,找到了一件干净的浴袍,还有一块刚洗干净晒在那儿被忘记带走的蓝白花棉布。

这些足够包扎他们的伤口了,她想。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回到了嘈杂的庭院。

“敌人只留下了这些,给你们包扎伤口。”她对士兵们说,动作麻利地把浴袍撕成了碎布条。接着,她打趣道:“我们得追上他们道声谢啊。”

大家都笑了,连负伤的人都开心了起来。李东说:“我们最该感谢的人是您。”

那些自认为最了解陈太太的人再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全家人都当她已经死去那样悼念着她,孩子们为她披麻戴孝,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她。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战争还在继续,对她来说,自己的一生似乎从未扮演过任何角色,除了那些年轻人口中叫的“游击妈妈”。现在她知道,只要战争不停止,和平不来临,她就不能离开,直到她自己在路途上的某处找到平静的那一天。

(林见鹿摘自宁夏人民出版社《大河:赛珍珠中国故事集》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 yO+FjiobEpCSqAftNySedk/2Gbmi9sB3New/KSoLR37RZAWc9vKA2tlxf+USr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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