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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小学的那一年,张率得了一场怪病。
报到的第一天,她刚进教室就开始吐,老师被吓了一跳,赶紧叫来张率的家长。大家把小姑娘送到医院一查,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没有病原体感染,也没有器质性病变,只能靠打针止吐。张率在家休息了几天,回到学校,又吐了。
全家人想尽办法,都没找到病根,她只能在家慢慢静养。张率的一年级就这么耽搁了。偶然间,爸爸发现,只要带女儿出门到河边看看鸟,她就不吐了。
张率的家,在茫茫的科尔沁大草原边上。待到草返青的季节,只要出了城,无边的绿恣意蔓延,平缓的线条延展到天边。在这样的绿色当中,河流不是一条河流,湖泊不是单个湖泊:水流蜿蜒恣肆,蜷曲成盘旋的龙;地表微微地低伏,待一场暴雨过后,会积攒出许多不深的小水泡子。小小的水虫子、蝌蚪、鱼群就来了,鸟也来了。
爸爸骑着刚买的小摩托车,带着张率,驰骋在公路上。空中有一群水鸟飞过,它们有行伍和阵列,审视着下方;底下各种小个子的鸡聚成一大群,在水泡子旁边找食吃。哪怕是在道路上,车轧出的坑泡了水,过两天就会突然冒出成群的灰褐色、大脑袋、大眼睛、有许多脚扑腾着的小东西,那是鲎虫。
爸爸带张率到了目的地——从属于查干湖的一汪水泡子。这里的水比较深,四周的芦苇长得很高。父女俩静悄悄地扒开草丛,看到泡子里漂浮着成群的鸟。有的头上呈绿色,那是绿头鸭;有的浑身为褐色,毛茸茸的,那是赤麻鸭;有的脑袋上开着一朵花,在水中时起时浮,那是潜水捕食的凤头?。然而最显眼的,莫过于一群白色的大鸟。那是白天鹅。
多年以后,张率了解到我国有3种天鹅,都是白色的,分别是大天鹅、小天鹅和疣鼻天鹅。在她家乡繁殖的,是大天鹅。这些大鸟沉稳地飞行在天上,脖颈修长,飞行时挺得笔直,黄色的嘴巴上点缀着黑色,脚是黑色的,在空中成群划过。张率和爸爸看得入了迷。
“砰!”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一只天鹅从空中摔了下来,掉进了水泡子。一群白鹭惊慌失措地扇动翅膀,扑腾爪子,踉跄着冲了起来,挣扎升空。从天而降的天鹅在原地挣扎,它耷拉的翅膀无力地扑棱着。
爸爸略一愣神,接着就冲下了水:“你在岸边等着,我去把天鹅抱上来。”
水泡子里的水不深,刚刚齐腰。爸爸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到天鹅的身边。天鹅看到来了人,拼命挣扎,一口口地咬着,大翅膀朝着人的脑袋扇过去。爸爸顾不得这些,伸手挡开天鹅的脑袋,抄到它翅膀下将它抱起,掉头就往岸上冲。等到了岸上,天鹅的劲儿也挣扎没了。爸爸把天鹅往女儿怀里一塞,抱起女儿,飞奔到摩托车边。
“咱们赶紧回去,看能不能治。”爸爸骑着摩托车,往回城的方向开。
摩托车开了不到100米,一辆汽车冲了过来,拦在了路上,几个人气冲冲地从车上跳下来。他们围了上来,一个人说:“你是干什么的,我们打的天鹅你也抢?”
就是这群人打了天鹅。那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还有人打猎。
爸爸用身体护住女儿和天鹅,说道:“我不知道是你们打了这天鹅。我就是觉得它挺可怜的,想带它回去治一下。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们钱,我把它带走。”
那人愣了一下,恶狠狠地吼道:“别废话,把天鹅留下!”
说罢,那个人冲上去就要抢天鹅。爸爸撒开车,拦住那人。没想到那人蛮横地一扯,把爸爸拉到一边,一只手抓住天鹅脖子,用力往后一拽。张率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天鹅在她怀里发出一声哀鸣,然后就被抢走了。
张率被吓坏了,陷入恍惚。最后是如何回的家,父女俩已经不记得了。
自那一天起,张率决心为这些鸟做点事情。20年后,已经成为持证猛禽康复师的张率,遭遇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考验。
2012年11月11日下午,张率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好几条信息都在说同一件事。她点开图片一看,心一惊。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对方是带张率入行的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康大虎。
“你看到那件事了吧?”大虎问。
“看到了。”张率回答。
“我们现在过去。”
“好。”
张率回家收拾好行李,和康大虎会合,前往北大港的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一进屋,他们就看到35只东方白鹳,其中22只已经没了动静,还剩13只苟延残喘着。
东方白鹳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当时,全球的东方白鹳仅有3000只左右。这一次就死了这么多,令人触目惊心。
先期抵达的志愿者们,已经对这片湿地进行了粗略搜查。在一些水潭里,找到了农药呋喃丹的瓶子,旁边是拌好的谷粒和鱼。人误食呋喃丹不会出现急性症状,但它对鸟类而言是剧毒。因此,就有盗猎者用呋喃丹毒水鸟,再卖给餐馆。真是黑了心了。
在得到这个信息之前,张率根据鸟的状况,就判断鸟是中毒了。她在路上告诉天津市野生动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赶紧去医院开一些阿托品。
张率抵达时,那13只东方白鹳已经打过针了,其中有8只中毒较浅的逐渐恢复体力。还有5只处于弥留之际。
怎么办?首先得想办法让鸟暖和起来。这座救助站是平房,没有供暖,地面都是水泥,非常凉。整个救助站只有一个电暖气片,是给一只收缴而来的蜂猴用的。大家管不了那么多了,把暖气片挪给了东方白鹳。志愿者把救助站里的床上、沙发上甚至自己汽车上的垫子,全都拆了下来,垫在了这些大鸟的身下。
做完这些,张率把大家“赶”了出去。人太多,会导致鸟应激,不利于急救。大家商量了一下,都担心湖里会不会有其他中毒的鸟还没被救回来,也想趁着天黑蹲蹲点,看能不能抓到凶手。于是,康大虎带队,大家打着手电筒出门巡查去了。
该怎么治疗这13只东方白鹳呢?
要是在张率工作的地方,她会马上给中毒的鸟儿注射阿托品,然后,插管、上呼吸机给它们吸氧,打吊针补液,靠鸟儿自己把身体里的毒素代谢出来。但是,湿地边上的这座救助站里,什么医疗器械都没有,除了刚开来的生理盐水和阿托品,也没有别的药物。
张率用手摁在东方白鹳的翅根处,摸脉搏。情况最严重的两只东方白鹳,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心跳也很弱。
必须让它们的呼吸重启。张率决定冒险给东方白鹳做人工呼吸。
张率掰开东方白鹳的嘴,把它的舌头拽出来。这种鸟的气管开口和人类的不一样,是长在舌根上的。张率拿着一把镊子,撑开气管口,看了看里面,没有异物堵塞。然后就张嘴包了上去,对着东方白鹳的气管吹气。
给人做心肺复苏,除了吹气,还得按压胸部以恢复心跳。给鸟做,也得按。但是,飞鸟有个龙骨突长在胸前,按压胸腔很容易压断肋骨,断掉的肋骨要是戳破了肺或者心脏,那就没法儿救了。张率摸索了一会儿,龙骨突下面是肝脏和胃,上面就是心脏。于是,她尝试推动肝脏来顶心脏,以达到恢复心跳的目的。
这只东方白鹳不想死。张率为其吹气、按压了一小会儿之后,它的自主呼吸恢复了。张率赶紧去给另一只东方白鹳做心肺复苏。等这只鸟儿好一点,回头看,那只又不太行了。于是,张率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救助站里还有只蜂猴!张率赶紧冲进另一间屋子。可怜的蜂猴被冻坏了,僵硬地抓着窗帘。张率赶紧把它抱了下来,一把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找来一根绳子,束在腰上,羽绒服就形成了一个兜。没办法了,先用自己的体温来为蜂猴保暖吧。照顾完蜂猴,张率赶紧又去照看白鹳。
让张率欣慰的是,这些东方白鹳特别争气,它们逐渐缓了过来。每次张率去给它们打针的时候,它们的反抗都会比上一次更激烈。这给救助带来了一点儿麻烦,但张率的内心非常欣慰。
凌晨两点的时候,张率突然感觉毛衣被轻轻抓了一下。是那只小蜂猴!她拉开拉链,看到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到了凌晨4点,那5只东方白鹳全都站了起来。等到太阳升起,其他人带着鱼回来了。一条条鱼放在盆里,被端进了东方白鹳所在的屋子。等人退出去之后,那群大鸟急不可耐地抢起了食物。
11月14日,在警方、专业救援队的支持下,志愿者完成了对被投毒水体的清理。
11月21日,那13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东方白鹳被放归自然。
11月25日,天津警方将投毒案犯罪嫌疑人抓获。
小时候没有救下那只天鹅,一直是张率的遗憾。但随着年纪渐长,随着她救下的动物越来越多,这个遗憾似乎越来越能被放下了。
有一次,张率回老家休假。父亲问她:“你还敢去当年那个水泡子吗?”张率愣了一下,说:“敢!怎么不敢?”于是,父女俩又骑上摩托车出了城。
当年的砂石小路,已经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道路两边依旧是丰茂的水草。等他们到了目的地,发现那片水泡子附近出现了好些厂房。原来,当地发现了石油,建了采油井和炼油厂。这里圈出了一块地,进行封闭管理。石油工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为了保护油井,也不让外人进去。有人守护,这里不再有偷猎行为。为了采油,人们抽走了一些水。以前宽阔的大水泡子没有了,剩下一串串浅浅的小水泡子和丰美的芦苇丛。这样的环境,躲避处更多,茂盛的植物形成了更多筑巢地,也更适合作为水鸟的繁殖地。
在一个小水泡子里,张率耐心地数出了几百只鸭子。她的眼睛突然一热。她不想在爸爸面前哭,便仰起了头。
(樱 杰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我不能在鸟兽身旁只是悲伤》一书,本刊节选,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