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九七三年,我第一次去了意大利。
从巴黎出发,一路搭便车,到达米兰已经是夜里十点。载我到米兰的意大利人把我放在高速公路边,指着一大片灯火辉煌说:“那就是米兰。”
第二天早晨我就站在了壁画《最后的晚餐》前。教堂里很暗,看不清楚,旁边有很多脚手架,一些人攀爬在架子上。忽然灯亮了起来,一块墙壁瞬间变得光彩夺目,画中的人物好像全部复活。
一个中年女人从脚手架上下来。她看到我在做笔记,问我:“这是中文?”我说:“是!”
“很美丽的文字!”她说。她是挪威人,退休后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聘请,参与《最后的晚餐》的修复工作。
“我只负责一小部分。”她指着上方的一块墙壁,就是刚才忽然灿烂起来的那一米见方的区域,“真美,不是吗?”
后来在佛罗伦萨,我看到许多游客拥在俊美非凡的雕塑《大卫》四周。我想避开人潮,就独自坐在一角,凝视米开朗基罗中年以后创作的名为《囚》的作品。
一种呼吸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粗重的、压抑的、努力存活在剧痛与狂喜中的呼吸声。
我流泪了。
一个老人忽然递来手帕,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也在这里哭过!”
我一直真切地记得作品呼吸的声音。三十年后,那呼吸的声音还在,更清晰,也更具体。
“美”不是知识,“美”是一种存在的真实。
(秋意浓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蒋勋谈米开朗基罗:苦难中的巨人》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