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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额上的刺字

〔意大利〕普里莫·莱维 温爽(译)

早上九点钟,当恩里克到达时,已经有七个人在等候。他坐下来,从桌上的一摞杂志中选了一本没那么破旧的翻看。

等候者中,两个看上去像已经退休的老者,双手粗糙;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神情疲惫,衣着简朴;其他四个都是学生模样。过了约莫一刻钟,走廊尽头的门开了,一位身穿黄色制服、外表精致的姑娘款步而来,问道:“哪位是第一个来的?”三四分钟后,她再次出现时,恩里克扭头跟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搭话:“看来还挺快的。”对方神情不屑,带着行家的口吻说:“未必见得。”人们总是乐此不疲地扮演行家的角色,即便是在一个等候室。“行家”果然没说错,足足过了半小时才轮到第三个人,而在此期间,又来了两个“新人”。

时间过得很慢,恩里克心跳逐渐加速,手心直冒冷汗。这令他觉得自己像在等待做牙科检查,或者参加一场考试。所有的等待都令人心焦,谁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好事少,坏事多吧。总之,不好判断面试的平均时长。女孩现身的时间间隔不等,退休老人的面试仅有两三分钟,而一个长相帅气、蓄着金色络腮胡、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学生足足面试了三刻钟。轮到恩里克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恩里克被带进一间冰冷、豪华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些抽象画和拍摄的肖像照片,他无暇细瞧,一名面试官请他在办公桌前就座。这是一个留着寸头、皮肤黝黑、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人。他的西装扣眼上别着一个名牌,上面印着“卡洛·罗瓦迪”,额头上则有一行以蓝色印刷体字母写的字:萨沃伊假日。

“您是读了我们登在《邮报》上的启事才来的吧?”年轻人愉快地说,“您对我们还缺乏了解,但不管我们最终能否达成一致,您很快就会弄清楚我们的业务。我们是非常直截了当的一群人,不拘礼节,直奔主题。我们的启事中提到报酬丰厚、容易上手的承诺绝非妄言,实际上,其简单得甚至连工作都称不上,可以算是一种服务吧。至于报酬,您自己可以判断。”

罗瓦迪停顿了片刻,用很有职业经验的方式观察着恩里克,他眯着一只眼睛,脑袋先歪向左边,接着又倒向右边,然后说:“您是个适合的人选。从面容上看,您开朗、积极向上,长相不难看,同时又不那么大众化。总之,是一张会给人留下印象的脸。我们可以给您付……”他开了个价,数字让恩里克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来。要知道,恩里克快要结婚了,他没什么积蓄,收入也很微薄,属于量入为出的那种人。罗瓦迪继续说:“您应该清楚,这是一种新的促销手段。”说话间,他优雅自如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如果您接受这份工作,您的生活方式、选择及观点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比方说,我个人从未去过萨沃伊,不论是度假还是因为其他事宜,都未曾去过,我甚至都没有去的打算。如果有人对您评头论足,您可以随意应答,可以矢口否认,或者干脆闭口不答。总之,您只是给我们出售或者出租您的额头,并非灵魂。”

“那我是出售还是出租?”

“这个在您。我们有两种合同。我刚才给您开的价格是三年期合约的,您需要做的是签合同,领支票,然后前往我们位于一楼的制版印刷中心,印好字。如果您倾向于一个季度的短期合约,流程是一样的,只是油墨不同而已,三个月之后字迹会自动褪去,不留痕迹。当然,这种合同的报酬相应会低很多。”

“那第一种合同的油墨会保持三年?”

“不,不完全准确。我们的制剂师还没有配制出一款可以精确保持三年然后自动消失的文身油墨。三年油墨是永久式的,三年期满后您回来接受一次无痛油墨去除的处理,您的脸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当然,如果我们的客户和您都愿意续约,那就另当别论了。”

恩里克有些犹豫,但与其说是自己犹豫,不如说他更多的是顾虑劳拉的想法。四百万里拉不是个小数目,劳拉会怎么说呢?

“您不必此时此刻做出决定。”罗瓦迪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您回家好好想想,可以和家人商量好后再来签字。但请务必在一周以内,您知道,我们会随时调整业务拓展方案。”

恩里克如释重负,问道:“我可以选择文字内容吗?”

“在一定范围内可以,我们会给您一个单子,上面有五六个选项,您可以从中选择。但无论如何都只是寥寥几个字,可能外加一个商标。”

“嗯……我还想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人?”

“应该说‘是不是第二个’,”罗瓦迪笑着再次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但您也绝不会是第二个。仅在这个城市我们已经签了……稍等,哦,八十八份合约。所以不用担心,您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您也不必做过多解释。根据我们的预测,一年内额头广告将成为各大城市的特色,甚至像俱乐部的会徽一样,成为一个人某种身份的标志。光今年夏天,我们在科尔蒂纳就签了二十二份季度合同,在库马约尔签了十五份,报酬仅仅是包八月份的吃住!”

出乎恩里克的意料,劳拉连一分钟的犹豫都没有,这让恩里克有些别扭。劳拉是个务实的姑娘,她给他算了笔账,四百万里拉可以解决婚房的问题,而且有可能不止四百万里拉,也许能变成八百万里拉甚至一千万里拉,那样的话,家具、电话、冰箱、洗衣机和礼金就都不是问题了。怎么会是一千万里拉?再明白不过了!她自己也会给额头印上广告,他们这样一对可人儿的额头要是印上相互呼应的广告语,那可比两个不相干的额头加起来值钱多了。懂行的人自然了解。

恩里克没有表现出高涨的积极性。第一,因为这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第二,即便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他也不敢跟劳拉提出来;第三,不管怎么说,三年很长,在他眼里,印上文字的劳拉就和盖了戳的牛犊一样,更别提还要印在她那光洁的额头上,劳拉将不再是以前的劳拉。最终,他还是说服了自己。两天后,两个人一同来到公司,要求见罗瓦迪。讨价还价的步骤是有的,但并不怎么激烈,劳拉坚定优雅地阐明了理由,而罗瓦迪一定对她的额头非常满意,最终,双方以九百万里拉的价格成交。至于广告词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唯一适合使用对偶式广告的是一家化妆品公司。恩里克和劳拉签完合同,领了支票,拿着一张小票来到印务中心。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先是在他们的额头上涂了一层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液体,然后用某种强烈的蓝光照了几分钟,再在两个人的印堂处刺了一朵百合花,接下来用非常典雅的斜体字在劳拉的额头上印出“白百合,送给她”,恩里克的额头上则印的是“棕百合,送给他”。

两个月后,两个人完婚。这两个月对恩里克而言比较难挨。在办公室,他得不断解释,最后发现实话实说最简单,或者基本实话实说,因为他并未提及劳拉,而是把九百万里拉全都归功于自己的额头,数字说明一切,否则他担心有人会觉得他贱卖了自己的额头。有人赞同他的选择,也有人不赞同。总体而言,他没觉得自己变得更受欢迎,也不觉得自己额头上散发的香水味引起了多大关注。他被两股相悖的力量拉扯:一方面,他想给所有人透露代理商的地址,以免独自做个异类;另一方面,他又想保守这个秘密,以免身价贬值。几周后,当他看到坐在制图桌后面一向不苟言笑的莫利纳里的额头上多了一行“要想牙齿好,请用阿尔诺沃牙膏”的字样时,他的纠结终于有所宽慰。

劳拉没有遇到太多麻烦。在家里,没人对她评头论足,她母亲甚至立马跑去代理公司想签一份合约,但被明确告知她的额头皱纹太多,不能使用。劳拉没什么朋友,一不上学,二没工作,所以对她而言,和他人保持距离并不困难。当她逛商店为自己添置妆奁、购买家具时,能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但没人问她问题。两个人决定采取自驾露营的方式度蜜月,并尽量避免去集体营地扎营。旅行回来后,两个人也一致同意尽可能少地出入公共场所。对一对新婚宴尔的年轻夫妇来说这并非难事,何况搭建自己的小窝已让他们俩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了。他们的尴尬处境在几个月后就消失了:可能是代理公司业务发展得很好,或者其他一些公司开始效仿这一模式,总之,在大街上或电车上遇到额头上有字的人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这些人大都是年轻人或魅力四射的姑娘,许多人一看就是移民。在他们的这个对偶式广告类别中,还有一对姓马萨弗拉的年轻夫妇,两个人的额头上印着某个职业学校的招生广告。他们和这对夫妇很快成了朋友,四个人经常一起看电影或在星期天晚上去固定的餐馆吃饭,并且总是坐进门右手边最里面的那张桌子。没过多久他们发现,邻桌也经常有额头带字的人光顾,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攀谈,交流各自所签合约的信息、之前的经验、社交关系以及未来的计划。在电影院,他们也尽可能选择坐在进门右手边的座位,因为他们注意到,其他额头带字的人,无论男女,都喜欢坐在那里。

到十一月份,恩里克目测大约每三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的额头印了字。大部分都是像他们一样的广告语,但个别时候也会遇到一些公告或声明之类。他们曾经在米兰的埃马努埃莱大走廊看见一位年轻优雅的女士,额头上印着“人渣约翰逊”;在拉尔加大街上,一个长着塌陷鼻梁的男孩的额头上印着“秩序=文明”;在路口等红灯的一辆汽车里,一个三十来岁、留着长鬓角的男人,额头上印着“投空白选票”;二十路电车上,一对正值韶华的双胞胎姐妹的额头上分别印着“AC米兰万岁”和“齐利奥里加油”;一所中学的校门口,一整班的学生,额头上都印着“苏罗滚回家”;还有个晚上,他们在浓雾中碰到一个穿着浮夸俗气,说不上什么来路的人,行为举止看上去像喝醉了酒或吃错了药,他额头上的“内心的苦闷”几个字在路灯下若隐若现。后来,更是时常在街头见到在前额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地写上各种污言秽语的小孩。

恩里克和劳拉于是不再觉得与旁人格格不入,他们甚至体会到了一种优越感。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可以算作先驱或者引领者,而且他们听说代理公司开出的价格已大幅缩水。据最早一批先驱者传言,现在签三年期合同,额头上印一行字给出的价格最多三十万里拉,三十个字外加企业标记的价格也不过翻倍。第二年的二月,他们收到了第一期免费赠送的《前额者报》。不清楚是谁出版发行的,里面四分之三自然都是各种广告,剩下的四分之一也有植入式广告的嫌疑。一个餐馆、一个营地,以及一些商店会给出租额头的人在价格上有小幅优惠。

一晃三年,合同即将期满,劳拉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欣喜之余,由于最近物价飞涨,他们的财务状况并不是很乐观,于是两个人去找罗瓦迪谈续约条件。他们发现罗瓦迪不像过去那样意气风发了,他给夫妻俩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价格,用来发布一条吹捧丹麦电影短片的广告,文字冗长而且含糊。两个人商量后拒绝了,便前往印务中心清除额头上的字。然而,和罗瓦迪当初保证的不同,清除文字后,劳拉的额头变得粗糙不平,像被烫伤后留下的伤疤,如果仔细看的话,那朵百合花的纹样仍依稀可辨,有点儿像乡下一些墙壁上残存的法西斯标志。

他们的儿子足月出生了,小家伙健壮喜人,但一生下来额头上就莫名其妙地印着“卡维乔里牌婴儿辅食”的字样。夫妻二人抱着孩子来到代理公司,罗瓦迪经过一番调查,说在他们所有的行业名录中都没有查询到该公司,商会也没有相关登记,因此,不仅不能给他们任何报酬,还不会承担补偿责任。但他给了夫妇俩一张印务中心的赠券,可以用于清除小家伙额头上的文字。

(雾 景摘自译林出版社《形式缺陷》一书,李晓林图) PyTlsrnP5u2OTavx96xR+tJVue0nEPyBY+9QI5Lazg2zxgK7+b8jro4suceeqG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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