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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王娟（译）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满是杂草的大草原，草原上孤零零地生活着一只小长颈鹿。这只小长颈鹿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从未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你们要问了：“草原上什么时候有过镜子？”我的回答是：“对，草原上是没有镜子，但是会有许多和自己同样种类的动物。一只动物只要站到另一只同类面前，他们上上下下看看相似的彼此，就像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一样。总之，其他同类就是我们的镜子。”
就此打住，反正呢，这只小长颈鹿是独自在草原上长大的。方圆一千公里之内没有像她这样长着四条腿的动物，只有鸟类和后来的昆虫。
这时有人会问：“她没有妈妈和爸爸吗？”其实，小长颈鹿和其他动物一样，也有爸爸和妈妈。但可悲的是，他们都死了，而且死因离奇。在小长颈鹿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她的爸爸和妈妈想吃一朵红色的花，那朵花长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树的顶上。为了够到这朵花，小长颈鹿的爸爸和妈妈把他们的头伸进两个全是树枝的狭窄树杈里。他们吃到了那朵花，分别吃了三片花瓣，吃完发现他们的脖子再也无法从树杈中挣脱了。而且，为了够到花，他们先前都是用力踮着蹄子，脚尖几乎离地了。这样一来，两只可怜的长颈鹿只能一直在空中踢着腿，挣扎着，直到死去。那时，幼小的长颈鹿在适合她高度的低矮灌木丛中吃着草，从一个灌木丛到另一个灌木丛，越走越远。最后，她发现自己完全孤独地站在那片广阔的草原上。
总之，小长颈鹿在完全孤独的环境中长大，直到我们的故事开始。她出落成长颈鹿中的佼佼者：身高两米半，尾长是身高的三分之一，头占身高的四分之一。好吧，你不会相信的，没有照过镜子的长颈鹿，确信她自己并不比普通的腊肠犬高，也就是说，她觉得自己只有二十或三十厘米高。事实上，她经常会说：“像我们这样身材矮小的人。我，这么小的我。”
如今的小长颈鹿，在她生活的这片草原上跟一只长脚鹬交了朋友。长脚鹬刻薄又喜欢讥讽别人。有一天，他们正在谈天说地，小长颈鹿突然对长脚鹬说：“我太小了，有时我真的很害怕老鹰会用他的爪子抓住我，把我带到什么地方，然后吃掉我。”长脚鹬大笑起来。小长颈鹿恼火地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笑吗？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么小，老鹰又实在太可怕了。有什么奇怪的？”
长脚鹬说：“当然奇怪啦！老鹰应该害怕你才对。除非那只要把你带走的老鹰有山那么大，爪子跟喙都有一臂长。”总之，长脚鹬跟小长颈鹿争论了起来，谁也不让着谁。接着，长脚鹬扬长而去，留下小长颈鹿自己。
这一次，小长颈鹿有些困惑了。她发现，当和长脚鹬争论，每次她说到自己身材瘦小时，树上的那些鸟儿都哈哈大笑。说不定长脚鹬是正确的呢？只是，她自己又怎么才能知道自己的样子呢？想了又想，小长颈鹿决定周游世界，确定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记得他们跟她说过，在某个遥远的国度，生活着一种叫作狮子的动物，像她一样有四只脚。我得瞧一瞧，小长颈鹿想，或许我是一头狮子？
走啊走啊，小长颈鹿穿过了不知道两片还是三片森林，几片沙漠，三座山，终于来到狮子所在的国度。那里地势平坦、树木葱郁、灌木丛生，与她长大的草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小长颈鹿巡视了一阵，正巧遇到狮子一家：狮子爸爸、狮子妈妈和四只狮子幼崽。在靠近这个美好的家庭时，长颈鹿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远远地喊道：“朋友们，你们好啊！我是来跟你们一起生活的。”
母狮打了个哈欠。她早餐只吃了半只水牛，还有胃口。而可怜的雄狮，虽说吃了一只羚羊后应该满足了，但不知道为何，他的胃里依然发出阵阵咕咕的哀鸣。小狮子们甚至仍然饿着。因此，这一家理应逮住小长颈鹿并吃掉她。幸运的是，此时一只肥硕的斑马经过。狮子扑向斑马，杀死她，吃掉她，一气呵成。小长颈鹿想：其实，我还从来没有杀过谁。但如果我是狮子，我就必须这样做。嗯，不妨一试。小长颈鹿模仿狮子，锁定一只正忙着的疣猪，跑过去跳到他的身上。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温柔的嘴巴连疣猪厚厚的皮都箍不住，疣猪用獠牙一顶，她便松开了，再一推，推得小长颈鹿在灰土里直打滚儿。疣猪吼道：“你以为你是谁？狮子吗？”
“是啊！”
“好好照照镜子吧，可怜的疯子。”
于是小长颈鹿继续踏上寻找自己的冒险之旅。她一会儿认为自己可能是一头大象，接着，几乎立刻就意识到她没有那条不成比例的鼻子，没法把大草原上高高的草包裹住，撕扯，再放进嘴里。一会儿，她又有了自己是一只食蚁兽的错觉，但当她弯下腰去舔蚂蚁巢穴的时候，被蚂蚁咬了舌头，舌头肿胀得不成样子。她还想过自己是一只鬣狗，扑到腐肉上，结果厌恶地从腐肉中撤退。
小长颈鹿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了。一天晚上，她在寻找睡觉的地方徒劳未果之后，又幻想自己是一条蛇，试图溜进蛇居住的洞里，却发现自己连鼻子都伸不进去，只得灰心丧气地躺在野外，躺倒在一片被满月照亮了的大草原上。她睡啊睡，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直到隔天早上才醒来。当她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时，她惊呆了。她发现广袤的平原上分散地生长着相思树，每棵相思树旁都有一只非常奇怪的动物，他们没有吃草，而是伸长了脖子去够大树高高的树枝上的叶子。这些动物长什么样呢？古怪到让她难以置信。小长颈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颗很小很小的像羚羊一样的头搭在一个非常高的、金字塔形的脖子上；庞大的身躯，前半截身子比后面高出太多；腿还长得没完没了。哦，再补充一点，他们长着豹子一样的花纹。还有什么吗？小长颈鹿看着看着，然后爆发出抑制不住的笑声。她一阵接一阵地笑道：“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们是被复制出来的吧？”
自然，她的笑声冒犯到了其他长颈鹿——那些她觉得全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动物。他们从远处大喊：“傻瓜，你笑什么？”
小长颈鹿回答：“我笑是因为你们看上去太好笑了！”
“我们确实跟你一样好笑。”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你们又不一样！”
“哦，是吗？那你好好瞧瞧这个。”一只长颈鹿靠近她，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顷刻间，其他长颈鹿也都过来开始踢她。要不是一只稳重的老长颈鹿威严地介入，阻止了他们，小长颈鹿真的就要没命了。“嘿，你们放开她。你，告诉我，你以为你是什么样的？你以为你是谁？”老长颈鹿说。
听到这两个问题，小长颈鹿有些尴尬：“我觉得我是……反正我觉得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明白了。你跟我来吧。”
小长颈鹿顺从地跟着她的救命恩人。老长颈鹿把她带到了森林深处，来到一个水塘边。
“现在，登上那个土丘，照一照水塘里的水，看看你自己。”小长颈鹿听从老长颈鹿的建议，爬上了土丘。可就在她快要看到自己的时候，水塘里的一只鳄鱼张开了大嘴，嘴里布满密密麻麻的锋利牙齿。小长颈鹿又羞又怕，那些牙齿吓坏了她。于是她跳下土丘，跑开了。晚些时候，她回到长颈鹿群中间。他们问她是否在水中看到了自己，她回答：“是的，我看到了自己，我和你一样，和她一样，我们全都一样。”从那天起，小长颈鹿成了长颈鹿群中的一员，不再号称自己与同伴们有所不同。但是，她总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当时出现了那只鳄鱼，我根本没有在水塘里看到自己。因此，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跟他们相似。就我个人而言，我会说不。”
（朝 歌摘自花城出版社《在鲸鱼非常非常小的时候》一书，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