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文苑

大师

马拉

走马镇靠水依山,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靠水走水路,水路通江河湖海,带来四面八方的货物,还有人,走马镇因此成了码头。因成了码头,走马镇经济繁荣,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富庶之地。走马镇名气大,除了经济繁荣,还有一个原因——出人才。翻开科举史,这么一个弹丸小镇,出过一百多位进士,其中包括两位状元、一位榜眼、六位探花。这当然是了不得的事情。

不光出文人,走马镇还出侠客和武术家。古往的传说不提,近三百年,走马镇走出过数十位有名有姓的武术大师。大师中名气最大的自然是清末民初闯荡上海滩的顾震声。顾大师门徒三千,遍布欧美亚非,所创门派成为全世界最具影响力的中华武术门派之一。想当年,顾大师手持一根三尺圆棍,一个人迎战六名日本北辰一刀流的剑术高手,一时成为上海滩最热门的话题。但顾大师最擅长的并非剑术,那只是他兼修的爱好,铁臂长拳才是他的传世绝技。让人稍觉遗憾的是,顾大师在上海成名后,很快去了美国,据说晚年在瑞士度过,颇为寂寥。一代武学泰斗,被安葬于阿尔卑斯山寂静的枫树林中。有些人去找顾大师的墓地,看过之后都说太低调了,连墓碑都没有,只贴地铺着一块大理石,用汉字刻着名字,生卒年月以及生平皆无一字介绍。有人说这才是大师风范,有人摇头叹息,说人生如寄。

这些年,走马镇略显沉寂,倒不是因为经济的问题。走马镇出名人,那是以前,现在差了,好在还有柳伯年先生和顾唯中先生撑着脸面。柳伯年先生年已七十有余,出生于走马镇,在北京生活了五十余年,博得了惊世的名声。退休之后,柳伯年先生想找个归宿,最终选择了出生地,这条江河的水他是舍不下的。顾唯中先生乃顾震声先生嫡孙,一直生活在法国,是闻名世界的大武术家。有一年,顾唯中先生回来祭祖,见到柳伯年的宅子,跟身边人说:“过两年,我也回来,安度晚年。”随行的人都以为顾唯中先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过了两年,他真的回来了。两位老先生,一文一武,这就够了。等顾唯中安定下来,柳伯年已在镇上住了四五年。听说了柳伯年的故事,顾唯中起了拜访的心思。

柳伯年家安的是传统中式木门,顾唯中叩了叩门环。稍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接着,门开了,开门的正是柳伯年。顾唯中拱了拱手说:“柳先生,打扰了。”柳伯年一笑:“哪里的话。”把顾唯中迎进院子,柳伯年说:“您先坐会儿,我去泡茶。”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柳伯年提起顾震声,说小时候听到顾大师的故事,崇拜得不得了。顾唯中笑着说:“有些夸张了,哪有那么厉害。”柳伯年说:“这你就谦虚了,方志上确确实实记载了。”顾唯中说:“你说的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哪是什么一流高手,不过是六个普通的剑士。”柳伯年说:“那也不得了。”顾唯中说:“功夫自然有一些,太过夸张就显得虚浮了。”听顾唯中说完,柳伯年叹息了一声,说:“要是个个都像先生一样客观,那就好了。”喝了几杯茶,又聊了一会儿,顾唯中起身告辞。柳伯年留他吃午饭。顾唯中说不打扰了,下次再来拜访。

顾唯中家离柳伯年家不远,步行不过七八分钟。隔着一条小河,河上有桥。顾唯中练的是铁臂长拳,拳法刚猛雄浑。他练了一辈子,才体会到刚猛中的那一点轻柔。从河边往柳伯年家走去,顾唯中常常忘记自己是个练武的人。他和柳伯年已经很熟了,每周要见三四次面,留饭也成了常事。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想事情都能凑到一块儿去,这就让人很愉快。

到了柳伯年家,除开聊天,顾唯中也看柳伯年画画。顾唯中说:“这方面我是真羡慕你,你这和老中医一样,越老越吃香。画不在大小,笔墨里都是阅历,又有几十年的声名撑着,繁华褪尽,落笔轻简,这都是境界,都是艺术。我们练武术的,过了年纪,身体机能无法支撑,连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真真成了废物。”柳伯年说:“你这是开玩笑了,武林宗师哪个不白了头?”顾唯中说:“这话不假,但那活的是身份,人家敬重的是辈分,不是身上的功夫。”柳伯年说:“不怕你笑话,我动笔时也心虚得很,眼睛看不清了,手也抖。我记得齐白石晚年发过感慨——‘再也画不了那样的草虫了。’我现在也差不多,眼花手抖。”顾唯中看着画案,指着柳伯年面前的画说:“不一定非得工笔草虫,这写意多好,酣畅淋漓,这笔墨功夫,没有几十年的积累哪里出得来?”柳伯年提起笔,又放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画问顾唯中:“你觉得这个如何?”顾唯中接过画册,一眼看到几团灰、几团黄,再加自上而下垂着的纠缠起来的藤条。一看侧边,有题识:“九十八岁白石。”是齐白石的画。这幅画顾唯中没见过,像,又不太像,太散漫了。见顾唯中皱着眉头,柳伯年问:“画得如何?”顾唯中老实承认:“看不出好来。”柳伯年说:“不光你看不出好来,我也看不出。但有人觉得无比好。”柳伯年拿过画册,又细细看了一遍,说:“据说这是白石老人生前最后一幅画,看起来画得有些糊涂。比如那几个葫芦,就说藤条,线条走得烂漫自然,完全没了章法。要说这画好,可能好在自然、随心所欲;要说它不好,可能也是自然,自然到不自然了。”顾唯中笑道:“你把我说糊涂了,什么叫自然到不自然?”柳伯年也笑:“我把自己也说糊涂了,画了一辈子,连好坏也分不出来了。”顾唯中说:“你这话可别让人听见了,你可是大师。”柳伯年瞪了顾唯中一眼:“你是一代宗师。”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

到了中秋节,柳伯年打电话给顾唯中,约着一起吃饭赏月。月光照在院子里,桂花树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柳伯年说:“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算是有了魂。”说罢,他问顾唯中:“都说你是一代宗师,你还能打拳吗?”顾唯中说:“不能,老了,伸展不开。”柳伯年说:“今儿过节,又喝了酒,我提个不情之请,露两手看看。”顾唯中喝了口酒说:“那就献丑了。”说罢,起身,下场。顾唯中站在院子中央,调整了一下呼吸,桂花香一阵一阵袭来,他像凝固在那里。突然,只听一声大吼,像夜间沉睡的猛虎被惊醒,一个身影弹起来,带起阵阵风声。柳伯年看见一团黑影在月光下弹跳腾挪,刚猛处桌子上的酒壶微微震动,柔和处似能听到月光落地的声音。没等柳伯年缓过神,顾唯中回到桌边,微微喘气,说:“老了,还是老了。”柳伯年连连赞叹:“功夫,这才是真功夫,不愧是一代宗师。”顾唯中喝了口酒说:“比不得当年了。”又说:“等我老了,你给我画个像吧。”柳伯年说:“好,不过,画不了那么精细了。”顾唯中说:“只要是你画的,怎么都行,你看毕加索,他中后期的画,哪有像的?”又喝了几杯,柳伯年说:“要不要看我画画?”顾唯中说:“好。”两个人进了画室,柳伯年涂了几笔,问:“这个如何?”顾唯中说:“好。”柳伯年问:“哪里好?”顾唯中说:“螃蟹好。”柳伯年大笑:“怕是只有你认得出来是螃蟹。”又问:“这螃蟹比白石老人的葫芦如何?”顾唯中说:“都是恣情放逸的好东西。”柳伯年又画了几只螃蟹,题了款,盖了章,说:“这幅过几天送给你。”说罢,他们回到院子里继续喝酒。

过了几天,顾唯中买了一筐螃蟹去看柳伯年。柳伯年喊来保姆拿走了蟹,又给顾唯中倒茶。顾唯中说:“我今天是来拿我的‘螃蟹’的。”进了画室,柳伯年翻出画,铺平,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几坨黑团,隐隐能看出螃蟹的身形,蟹钳蟹脚张扬恣肆。顾唯中说:“这是好画儿。”说罢,伸手要去取。柳伯年说:“不急,等我找人裱好送给你。”

喝了点酒,顾唯中说:“柳先生,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柳伯年说:“说过那么多,你指哪一句?”顾唯中说:“我说想请先生给我画个像,留给儿孙。”柳伯年说:“这话我记得,那会儿说的是酒话。画像还是得找油画家,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做不了精细活儿。”顾唯中说:“你答应了的。”柳伯年说:“画像不是国画的强项,留给儿孙看,形似还是重要的。”顾唯中说:“这个你不管,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柳伯年还在犹豫。顾唯中说:“柳先生,我其实对武术兴趣不大,不过,这也是家业,只得硬着头皮撑下来,所幸做得还不算丢脸。年轻时,我想学艺术。你知道的,巴黎,艺术之都。每个法国青年都想当哲学家、艺术家,我也一样。家父倒也不反对我学艺术,只是告诉我,武术不能丢,毕竟顾家的铁臂长拳还有点影响力,得传承下去。柳先生,和你说这个,倒不是抱怨,只想说我是爱艺术的。我对艺术的一知半解,也是那时打下的底子。”顾唯中说完,柳伯年说:“你今天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以前我还奇怪,你作为武术家,为什么对艺术这么了解,原来是有根源的。”顾唯中说:“那像还画吗?”柳伯年说:“当然,只要你不嫌弃。”顾唯中说:“那是我的福分。”酒喝完,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不觉已是深夜。临出门,顾唯中握住柳伯年的手说:“柳先生,画像的事拜托你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柳伯年说:“你看,喝多了,胡说八道。”顾唯中摇摇头说:“真的,我回来有落叶归根的意思。我有病,面上看不出来,医生说随时都可能走。”柳伯年愣在那里,回过神后说:“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顾唯中说:“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不是想请你的画,我也不会说的。”柳伯年将手抽出来,抱住顾唯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顾先生,你放心,我尽力而为。”顾唯中拱了拱手说:“那就拜托了。”说罢,转身,回家。柳伯年站在门口,目送顾唯中。月色温柔,柳树垂下了枝条。

一连几天,柳伯年心里都不太平。前些日子,顾唯中为他打了一套拳,雄浑有力,哪里像个病人?要知道顾唯中有疾在身,他也不会提这么唐突的请求了。给顾唯中画的几只螃蟹,柳伯年送去裱了。等画送回来,柳伯年给顾唯中打了个电话:“画裱好了,我给你送过去。”顾唯中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过来取。”

画挂在墙上,顾唯中和柳伯年看着画,一时都没有出声。看了一会儿,还是柳伯年说话了:“这画看着有禅意。”顾唯中说:“嗯,说不清道不明,莫名就是觉得好,任性恣肆中又有一股枯寂的静气。”柳伯年说:“你说到点子上了。”顾唯中把画从墙上取下来,端在面前看,越看越欢喜,叹道:“真是妙手偶得之。”从画室出来,坐下,柳伯年忍不住问了句:“你上次和我说的是真的?”顾唯中说:“哪个会拿这种事骗人,何况你我之间。”柳伯年说:“我有点难过了。”顾唯中说:“倒也不必,人总有个定数,我这辈子算是圆满了,回来遇到你,也是老天给的缘分。”柳伯年说:“这像我画得了,画成一个大柿子。”顾唯中说:“螃蟹也行。”柳伯年说:“橘子也行。”顾唯中说:“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也行。”柳伯年说:“阿弥陀佛,真是自在。”顾唯中说:“等你画好了,我给你讲个故事。”柳伯年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柳伯年去画室把画抱出来,递给顾唯中,说:“以后螃蟹我不画了。”顾唯中说:“最后一套拳我已经打完了。”

给顾唯中画像,柳伯年花了心思。想了几天,他决定还是用水墨写意,百年之后,人是什么样子还重要吗?他把自己关在画室,连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顾唯中打过几次电话给柳伯年,柳伯年推辞说:“画好之前,先不见。”等画好了,柳伯年满意了,墙上挂了三幅,画过的一沓草稿烧掉。他觉得,可以约顾唯中过来看看了。接到柳伯年的电话,顾唯中自然高兴。到了柳伯年家,顾唯中想看画。柳伯年说:“不急,我们先喝酒,喝完了再看。”酒到半酣,柳伯年说:“你不是说有个故事要讲吗?”顾唯中说:“你还记得?”柳伯年说:“当然记得。”

“你知道,我练武出身,我爷爷顾震声的故事你也听过。”柳伯年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说:“大英雄,大武术家。”顾唯中说:“他老人家的功夫有多好我不知道,我长大后他已经很老了。我练了一辈子顾家铁臂长拳,老实说,我有点怀疑。”柳伯年以为自己听错了:“怀疑什么?”顾唯中望着柳伯年的脸说:“我对这套拳法有些怀疑,也不认为我爷爷有很强的实战能力。”柳伯年没接话。顾唯中又喝了一口酒,像是难以启齿:“我以前也以为顾家铁臂长拳实战能力应该不错,毕竟它讲究力量和速度。我在国外练拳、教拳,不光练铁臂长拳,对拳击等也略有涉猎。因此,我有些膨胀,总觉得我的拳法应该有很强的实战能力。谁知道,羞愧啊!我在巴黎教拳时,三十几岁,正是体力最好的时候。馆里有个德国小伙儿,练拳击,跟我学过几个月的铁臂长拳。我问他为什么来跟我学拳,他说好奇。几个月后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锻炼身体还可以,实战不行。他这话把我惹恼了,我提出和他比试。我们比了三场。你猜怎样?我连输三场,鼻青脸肿。就这,人家应该还是收着打的。比完,我算是明白了,练套路的,永远不要去挑战实战的。铁臂长拳,充其量就是个套路,相当于舞蹈家的表演。”柳伯年和顾唯中碰了下杯,说:“顾先生言重了,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领域,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大师。打个比方,画国画的非要和画油画的比,那就没意思了。”顾唯中摆了摆手说:“柳先生,你的意思我懂,你也是安慰我,但无论怎么讲,一个武术家没有实战能力都是荒唐可笑的。就像书法家,擅长写哪种字体都行,但起码要把字写好。不瞒你说,从那之后,每次被人介绍成武术家我都很羞惭,但帽子戴上了,也不是你想摘就能摘的。毕竟,我不只是代表我一个人,还代表着这个门派,我不能把大家的饭碗和心劲儿都毁了。”柳伯年喝了杯酒说:“顾先生,你说的我也懂,我顶着一顶大画家的帽子,何尝不是心惊胆战?就跟一位大师说的一样,我画了一辈子才知道我不懂画画,也不懂美。”顾唯中放下杯子说:“对了,你不是也有故事要讲吗?”柳伯年说:“你讲过了,我就不讲了。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去瑞士的时候,到顾震声老爷子的墓地拜祭过他?”顾唯中说:“难得你有心。”柳伯年说:“从小听老先生的故事长大的,到了去看一眼,也是分内的事。画还看吗?”顾唯中说:“看,当然要看。”

后记:两年后,顾唯中过世,火化后葬在家族墓地。墓碑上镌刻着“一代宗师”四个大字。

顾唯中过世前,将柳伯年所赠《螃蟹图》及《顾唯中先生像》赠予走马镇名人博物馆收藏。除此之外,柳伯年也将部分手稿赠予博物馆。为此,博物馆特意举办了柳伯年作品展。展览上,市民对《螃蟹图》褒贬不一,众说纷纭。至于《顾唯中先生像》,无一不觉得神秘莫测,在或浓或淡的墨团中,隐约有人,就像峨眉山的佛光,众人皆见自己,而不见他人。展览结束后,柳伯年闭门不出,不再作画。他将画室改造成兵器室,刀枪剑戟,只要能想到的兵器,都一一摆放其中。有人认为这是为了怀念顾唯中,对此,柳伯年坚决予以否定。他表示,这只是他童年的一个梦。他幻想过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兵器,忙碌一世,该圆梦了。

(江 流摘自太白文艺出版社《厨房中的契诃夫》一书,本刊节选,李小光图) SM/fFnBd91ldbxRTDGjUAoEHj1i3/a8jGwUMYYO5ve4/zOfFfyrR6f+O2S6Suf9A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