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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百年前的一株兰

裘山山

在浙江兰溪,一个叫蒋畈的静谧村落,我见到一位女先生,她的名字叫王春翠。我没和她握手,因为她高高地站在白墙上,我只能仰视。照片上的她,白发如雪,却并不显老态,身板笔直,面容平静温和。她的身边,是一位更年长的老妪——她的婆母刘香梅。从时间上推断,拍这张照片时,她已经和丈夫曹聚仁分开很多年了,也就是说,婆母已经是前婆母了。但仅看照片,她们依然像一对母女。

之所以称王春翠为女先生,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老师、校长、作家,更是因为她在百年前的乡村教书育人,传播文明。她生于1903年,还裹着小脚,所以她的另一个称呼是“小脚先生”。

起初,她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们去的蒋畈村被称为“曹聚仁故里”。

曹聚仁,民国时期的著名学者,亦是教授、作家、报人和社会活动家,留下很多部价值不菲的学术著作。1950年赴香港后,他为海峡两岸的友好交流做出过重要贡献,多次被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以爱国人士著称。故蒋畈村是以他为傲的。

曹聚仁的父亲曹梦岐,也大名鼎鼎,是清末秀才。20世纪初赴杭州应乡试,虽名落孙山,却带回了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思想。从此曹梦岐决心远离功名,以教育救国,将启民智、开风化作为己任,立志培育一批能改变社会风气的人才。1902年春,曹梦岐倾尽私财,以祖屋为校舍,创办了育才学堂。校名之意,取自孟子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他自任校长,并兼教国文、修身等课程,倡导学做兼修、知行并进,从此将一个愚昧落后的穷乡僻壤带向了时代的前列。蒋畈有幸。须知在一个穷困之地办学育人,是精神上的开仓赈粮,是最大的慈善。曹梦岐功不可没。

而王春翠走进曹家,也是源于育才学堂。育才学堂很开明,男女生兼收,于是王春翠成了曹聚仁的学妹。曹梦岐有3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聪慧好学。其中二儿子曹聚仁,天资聪颖,悟性极高,4岁便念完了《大学》《中庸》,5岁念完了《论语》《孟子》,11岁就在育才学堂任文史课的小学教师,人称“小先生”。“小先生”第一次见到王春翠,就喜欢上了她。

在曹家留下的老照片里,我没能看到王春翠早年的样子。据乡间传闻,她生得眉清目秀,且十分聪慧,这一点,从晚年的照片里亦可以看出。两个少年是在村旁的通州桥上初相逢的,之后,他们就常去桥上“偶遇”,开心地谈天说地,或者静默地看着江水流淌。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个15岁,一个12岁,美好而又单纯,单纯而又热烈。

曹王两家都很乐意达成这门婚事,于是他们俩早早就订了婚。之后,曹聚仁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1年学成毕业后,回到老家和王春翠举办了婚礼。有情人终成眷属。

王春翠做了赫赫有名的曹家的媳妇后,并没有开始阔太太的生活,而是继续求学,毕竟她才18岁。开明的曹家也没有将她拴在灶台边,而是支持她继续念书。她考上了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是当时县里第一个女师范生。她前往杭州读书。与此同时,曹聚仁前往上海爱国女中教书,两个人开始了异地分居的生活。

曹聚仁到上海后,聪明才智得到了极大的发挥。他在教书的同时搞研究、写作、办刊物,创办了《涛声》《芒种》等刊物,为《社会日报》写社论,为《申报》副刊《自由谈》撰稿,还因为整理章太炎先生的《国学概论》而成为章太炎的入室弟子,与鲁迅先生也交往甚密。一时间,他成为上海文化界的活跃人物。

最初,分居两地的曹聚仁和王春翠通过信件频繁地互诉衷肠,互相交流学习和思想。但渐渐地,曹聚仁的信愈来愈少,内容也越来越短了。王春翠敏感地意识到,他们的婚姻出现了危机。丈夫如此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又在女中当老师,心志容易动摇。王春翠决意放弃学业,奔赴上海挽救婚姻。到达上海后,她的隐忧被证实了。但她不吵不闹,一如平常地用心照顾丈夫的日常起居,并协助丈夫创办《涛声》杂志,做校对,搞发行。与此同时,她努力开辟自己的事业。她在上海暨南大学师范附小任教,也开始写作,处女作《我的母亲》,发表于《申报》副刊《自由谈》。

王春翠的贤淑和才华打动了曹聚仁,曹聚仁辞去女中的职务,夫妻二人和好如初。1926年,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曹雯。女儿的出生,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喜悦,他们对这个孩子倾注了全部的爱。在一张老照片上,我看到曹聚仁抱着曹雯,小姑娘非常可爱,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如同一个小天使。

不幸的是,1932年日军入侵上海,曹聚仁在上海郊区的家被摧毁,什物书籍,荡然无存。女儿在躲避战火的途中病倒,由于交通不便,良医难寻,最后不幸夭折。6岁女儿的离世,对夫妻二人打击巨大,王春翠一时间心如死灰,曹聚仁也觉得如同世界末日到来。他痛哭道:“好似天地都到了末日,我这一生,也就这么完蛋了。”

承受着无边悲痛的王春翠,靠写作疗伤。她写下《雯女的影子》一文,发表于《芒种》杂志。1934年,她又完成散文集《竹叶集》,书名是鲁迅先生亲自选定的,曹聚仁为她作了序。1935年10月,她还以“谢燕子”为笔名,编著出版了《戏曲甲选》。

繁忙的工作和写作,渐渐抚平了王春翠的伤痛。她又燃起希望,她觉得自己和丈夫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不料,他们的婚姻再次出现危机。这一次,王春翠心灰意冷,没再做任何努力。她孤身一人离开上海,回到兰溪老家蒋畈村。

王春翠回到蒋畈村,回到曹家。毕竟她还是曹家的媳妇。她尽力照顾曹聚仁的父母,更重要的是,她接手了育才学堂,当了女校长。此时,育才学堂的创始人曹梦岐先生,早已离开人世。他的长子曹聚德和三子曹聚义,先后接任过校长,又先后因为参加抗日战争而离开。

王春翠接手育才学堂后,满腔的热情喷薄而出。首先,她提出的便是减免学杂费,动员农家子女就学。她以一双小脚在乡村奔走、呼吁。她一分钱不拿,毫无杂念地办学,将乡村教育视为自己的生命。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为唤醒民众的抗战意识,提高国民的救国热忱,王春翠组建了“育才小学剧团”,自编自导了《黄河大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等节目,去各地开展抗日演出。1938年秋,他们在晒谷场演出抗战话剧《一片爱国心》,引起强烈反响。当局要求他们摘下“救亡”横幅,遭到王春翠严词拒绝。她还创办了《育才学刊》(共200余期),传播文化,宣传抗战,影响甚广。

与此同时,再婚的曹聚仁也没有沉溺在小日子里,而是继续从事他的学术研究和文化事业。1937年淞沪会战开始后,曹聚仁“脱下长袍,穿起短装,奔赴战场”,以笔为枪,写下大量战地新闻、人物通讯和杂感,部分内容还被编入战时教科书。我们在电影《八佰》里看到的那位深入四行仓库保卫战的记者,就是以曹聚仁为原型塑造的。

夫妻二人虽然分开了,却没有背道而驰,他们成了抗日战场上的战友,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贡献着自己的青春热血。这应该是我们看到的最好的结局。

尤其是王春翠,离异并没有让她变得愁苦脆弱,她像一名勇敢的战士投入战斗。1940年春,为躲避日军的侵袭轰炸,王春翠带领师生隐蔽到山林中继续上课。1942年5月,日军入侵浙东,山林里的学校被日军炸毁,他们不得不停课。但第二年稍有安宁,她立即让学校复课了。复课之时,适逢育才小学建校40周年,她组织学校大庆3天,以提振师生士气。但好景不长,1944年夏,日军飞机再次轰炸,育才学校的校舍又一次被夷为平地。王春翠依然不放弃,她借用祠堂、庙宇及闲房继续办学,以锲而不舍的精神做“小脚先生”。

抗日战争胜利后,王春翠马上着手重振育才小学。而且她还发愿,要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校舍,增设中学部。为此她四处募捐、筹款,并写信给曹聚仁请求支持。其实这也是曹梦岐老先生的夙愿,他在世时就一直想办中学部。故曹聚仁等曹家兄妹都很支持她。他们联络当地名流,建立育才中学校董事会,筹措经费,用以创立育才初级中学。1947年,育才学校终于恢复了,小学部、中学部同时开课。曹聚德任中学校长,王春翠任小学校长。

我从育才学校的历史沿革中看到,王春翠自回到故乡接手育才学校后,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但她没有停止过一天办学。她让读书声穿越贫困、穿越战火,在乡村回响。最重要的是,她在这漫长的艰苦卓绝的岁月里,完成了从曹聚仁的妻子到王春翠的转变,成长为她自己,一个大写的女人。

育才学校停办(合并)后,王春翠回归乡野,做了农妇。在蒋畈村乡亲们的记忆里,晚年的她时常独自坐在家门前,白发在风中飘拂,但凡有孩子路过,她总会问及他们的学业。闲暇时,她还主动教左邻右舍的孩子认字读书,并告诉他们,没有文化,哪里都去不了。改革开放后,她担任了兰溪县政协委员,写下不少回忆文章,如《我的丈夫曹聚仁》《回忆鲁迅》等。1987年,她因病离世,归葬在蒋畈墓园。

我久久地看着王春翠那张白发如雪的照片,在心中穿越百年时空向她致敬。我在她的脸上看不到愁苦,看到的只有温和平静,以及平静下的坚毅。她一生致力于办学,一生都在坚持求真知、立真人的“蒋畈精神”。任育才学校校长期间,她8年不拿薪水;育才学校改成公立学校后,她将所得工资薪金,全部用来给学生做奖学金。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乡村教育事业,因此被乡邻们尊称为“王大先生”。

“王大先生”,多么响亮的称谓!从“小脚先生”到“王大先生”,她的生命开出了馨香的花朵,犹如山涧中的一株兰。虽然没有艳丽的色彩,没有浓烈的香气,也没有如雷贯耳的大名——倘若不是走进蒋畈村,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但她的馨香,永留人间。

所谓流芳百世,便是如此吧。

(清 远摘自北岳文艺出版社《相逢可曾是故人》一书,李 晨图) SM/fFnBd91ldbxRTDGjUAoEHj1i3/a8jGwUMYYO5ve4/zOfFfyrR6f+O2S6Suf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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