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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响彻纠之森(日本京都下鸭神社境内的一片原始森林)。
在宽阔的参道上方,绿叶形成了拱顶,树荫的两侧竖立着三十多顶白色帐篷。
年轻的女客人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我摆出的书箱。她手上摇着小扇,扇面上印着“下鸭纳凉旧书节”几个字,是入口处分发的赠品。
这个旧书节设在每年中元节前后,这是我第一次出摊。活动持续六天,规模很大,除了京都当地的旧书店和客人,也有许多外地的旧书店和客人前来参与。
我的摊位正好在一片树荫之下,但现在毕竟是八月中旬,下午天气相当炎热。即使不时有凉风吹过,人们要在户外待一整天,也得做好相应的准备。
妻子富贵子给我准备了包着冰袋的毛巾,我把它按在太阳穴上降温,但现在冰块早已融化,冰袋成了软趴趴的水袋。其间有许多客人路过,大多只是走马观花,少数会停下脚步多看两眼,只有寥寥几个一言不发地买书付钱。总而言之,我的生意并不红火。
我在五十二岁那年辞去工作,到现在已经开了十年旧书店。家中有妻子,但没有孩子。富贵子比我年长五岁,以前是高中数学老师,现在已经退休,在培训学校做辅导老师。她情绪稳定、头脑聪慧,是一个工作效率很高的人。而且她特别喜爱数学,性格与我截然不同。
“辛苦啦。”
我正想着富贵子,她本人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去休息吧,我来看着摊子。”富贵子从未替我看过店铺,只会不时给我送来便当。她对我的生意不怎么感兴趣,所以并不常来,今天难得有了兴致。
她还挎着一个小保温箱,一言不发地打开盖子,掏出了新冻好的冰袋递给我。我也一言不发地接过来,重新把冰袋包在毛巾里。保温箱里还有几瓶冷饮。
“我带水壶来了,你的冰茶应该快喝完了吧。”
“谢谢!你只要按照牌子上的价格卖就好,那我先走了。”
我接过水壶,捧着自己带来的饭团走出了帐篷。妻子虽然做事风风火火,像个年轻人,但也六十七岁了。我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在酷暑中长时间工作,而且万一客人有问题,她恐怕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所以我先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坐在参道旁的长椅上,飞快地吃了饭团,喝了几口茶。
呆望着来来往往的游客,我不知是第几次陷入了思索:这样真的好吗?
十年前我提出要辞去工作开一家旧书店时,富贵子只说了一句:“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不是我吹嘘,当时我也算公司高管,收入非常高,所以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地同意。我这个人完全不懂得做生意,又想开一家怎么看都不可能很赚钱的小旧书店,她却没有干涉。不过富贵子平时就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叫人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她压根儿什么都没想。
老实说,我之所以想这么做,也是因为富贵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迄今为止,我把书店打理得还算不错,书店能够维持正常运转,没给她添麻烦。可是,当年我如果继续做原来的工作,现在一定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所以,我会不会连累她了?富贵子会不会后悔跟我结婚?我总是产生这样的疑虑,却一次都没说出来过。
休息了片刻回到会场,路过一顶帐篷时,我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嘿,吉原先生!”循着声音望去,那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他是我在旧书店行会认识的江田杉先生。
“你的摊位原来在这里啊!生意怎么样?”我问了一句。
“还行吧。”江田杉先生满足地笑着说。
看他这个表情,我就明白,他的生意肯定不是还行,而是火爆极了。我暗自想着,嘴上应了一句:“这样啊。”
“对了,吉原先生,那个,总算让我弄到手啦。”
“哪个?”我问道。
江田杉先生嘴角一勾,小声答道:“就是那个啊,你也很想要的……太宰治的书啊。”
我瞪大了眼睛:“莫非是……太宰治《晚年》的初版?行会成员小宫山先生没能拍下来,后悔得直拍大腿的那本?”
“带腰封的,毛边本!”
“太好了,太棒了啊!多少钱?”
“两百万日元!”
我摊开双手表示震惊,江田杉先生兴奋地张大了鼻翼。真好啊,《晚年》的初版,还是毛边本呢。
《晚年》的初版毛边本十分稀有,小宫山先生没拍到的那本还有太宰治的签名,价值应该将近三百万日元。对旧书收藏家来说,这并不是多么稀罕的金额,有的书甚至能拍出几千万日元的高价。
我回到自己的摊位时,富贵子正坐在折叠椅上,拿着圆珠笔在摊台一角玩数独。
这时,一对看似大学生的年轻男女走了过来。他们手牵着手,空出来的手分别拿着扇子和饮料瓶,他们应该是情侣吧。
男生突然扭过身子大喊道:“啊,《海葵侦探》!”
他似乎看到了位于最角落的那箱百元本里的漫画书。他瞳孔放大、嘴唇半开,浑身散发着狂喜。
快要走到隔壁摊位的女生被他拉住,回过头来。
“什么?《海葵侦探》?孝晴君,你要买那本漫画书?画风好吓人啊!”女生皱着眉刚说出这些话,那个叫孝晴君的男生就露出吃了苍蝇的表情,随即无力地笑了笑,收回要去抓住漫画书的手,拿起了腋下的扇子。
二人虽然离开了,但我还是将那本漫画书拿了出来。
《海葵侦探》,全三卷,我这里只有第二卷。
作品出版于二十年前,是作者音塚布恩早期创作的少年漫画。
这套作品没什么话题性,画风也的确拙劣诡异。我记得音塚布恩后来又创作了几部作品,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也知道他。
漫画的主人公是顶着海葵脑袋的侦探,虽然是搞笑漫画,但故事性很强,会在不经意间让人感动。海葵侦探性格敏感,本是正义的伙伴,却因为自己身上的毒性万分苦恼。
这本第二卷不知何时与其他两卷失散,兜兜转转地来到了我手上。老实说,我本人并不太喜欢这部作品,但是我确信,一定有读者钟爱着《海葵侦探》。
正因如此,我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收留像这本漫画书一样被人遗忘的书,耐心地等待寻觅它们的那个人。
“不好意思。”
听见这个声音,我心中猛地一颤。
你瞧,他果然来了,那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男生。
“请问《海葵侦探》卖掉了吗?”
他便是孝晴君。他见到书没在原来的箱子里,肯定吃了一惊。见他面带忧伤地询问,我笑容满面地拿出了那本书:“帮你留着呢。”
孝晴君瞪大了眼睛,说:“啊,谢谢你!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啊?”
“这是我多年以来培养的直觉。”
孝晴君从牛仔裤后袋掏出钱包,递给我一枚百元硬币。这时我才看到,他把扇子插在了腰上。
我用纸袋装了书递给他,孝晴君用双手接了过去。这下,《海葵侦探》第二卷就是他的了。
“这部漫画书,我上初中时在公民馆的流动图书站看见过第一卷。因为那是可以随便拿走的书,我就拿回去看了。我看完后觉得特别有意思,就很想买后面的,但是它实在太老了,一般书店都不卖,我再仔细一查,发现它已经绝版了。上高中后,我在旧书店买到了第三卷,可无论怎么找,我都找不到第二卷。”
“那你真是找了挺久啊,捡漏还挺辛苦的。”
“这下终于集齐了,我真的好高兴。之前我从第一卷跳到第三卷读,书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小丑鱼女警,还是海葵侦探的夫人,我吓了一跳。这下我总算能看到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孝晴君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女朋友呢?”
“她说要上厕所,我就趁机过来了。”
原来如此。孝晴君突然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刚才她说好吓人,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有奇怪的爱好。因为我的性格和爱好本来就跟她的很不一样,所以我一直在努力配合她。”
本来沉默不语的富贵子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不用配合她啊。”
孝晴君惊讶地抬起头。富贵子继续说道:“两个人的性格和爱好不用完全一样,有时候性格不一样才能相处得更融洽啊。”
我惊讶地看向富贵子。
“有道理,海葵跟小丑鱼也是不同的生物,但是会互相扶持啊。”孝晴君说着,自顾自地点起头来,最后举起一只手说了声“再见”。他小跑着离开时,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那本书。
“第一次坐在你旁边卖旧书,我有点儿明白了。”富贵子喝了一口饮料,对我说道,“我说你啊,做的事情真不错。”
来自富贵子的意想不到的温柔赞赏,让我眼中涌出了泪水。一想到孝晴君和那本书将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就感到心满意足,是我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我慌忙抓起手帕,假装擦拭脸上的汗水。也不知是富贵子没发现我哭还是装作没看见,她看着摊位上的书说:“那天你说要辞职,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呢。而且你还说要开旧书店,我顿时就想,那真的太好了。你以前在公司上班,总是逼迫自己浑身长满尖刺,可你每次对别人发完火之后,你的情绪又会特别低落。”
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与人竞争,一直在逼迫自己出人头地,却又总觉得这样做不对。我很难忍受自己心中的忌妒和傲慢,正如那个为自身的毒性而痛苦不堪的海葵侦探。
“你没有担心过吗?钱的问题,店能不能开下去的问题……”我问富贵子。
“如果说完全不担心,那是假的。可你上班时努力赚了不少钱,而且我觉得你再这样下去,身体可能要垮了,反倒更担心你会硬撑下去呢。我虽然不懂旧书的世界,但如果你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不是更好吗?因为我也一直在做我喜欢的事情啊。”
是吗,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你不用配合她啊”,我想起了富贵子刚才说的话。她确实没有配合我,她一直坚持着走自己认准的道路,并且尊重我的选择。
原来富贵子一直在温柔地守护着我。此时此刻,我好像终于看到了自己人生中错失的“第二卷”。
我与富贵子对上目光,她调皮地笑了:“再说,比起以前,我更喜欢现在的你呢。”
“哇——”我险些喊出声来,又一次抓着手帕盖住了脸。我做的工作,多么幸福啊。我身边的“小丑鱼”,多么可爱啊。
“好热啊,今天真是太热了。”我用手帕捂着脸不撒手,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
纠之森的蝉鸣越发响亮起来,体贴地盖过了我细小的呜咽声。
(大浪淘沙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星期一,喝抹茶》一书,本刊节选,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