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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蚯蚓爬上处方

干亚群

字如其人的说法,我很喜欢。就是想一想,也很欣喜。人漂亮,字跟着漂亮。

上医学课时,内科老师在台上讲解左心室、右心房,我的目光仿佛粘在教室的天花板上。我在他的眼皮底下练钢笔字,临的是田英章的帖。

讲内科学的医生是军医出身,估计没怎么写过板书,黑板上的“心”字,怎么看都伤心。

我不知田英章老师是何许人也。田老师的字,属于雌雄同体,既潇洒又妩媚,起笔斜切,落笔矜持,又不失活泼,犹如母亲手中的菜刀,贴着滚圆的萝卜,切出一条条丝来。最养眼的是他写的连笔,偏旁抵一下,然后顶起肩,力撑整体。文字中仿佛住进了像我父亲一样的男人,挑着两只箩筐,累了也不歇一歇,扁担自如地从右肩换到左肩,农村人叫“盘肩”。

练字这门功课,真应了那句老话——天道酬勤。我的字,慢慢地有了力道。

实习时,我坐在带教老师的右侧,听老师跟病人一问一答,也看老师在病人身上叩、触、听。如果临床特征明显,老师会让我听或触。那些善良的病人,总是配合着我,任由我用不熟练的手在他们身上触摸,或静静地让我听心率和呼吸音。

老师提起笔开处方。我眼巴巴地瞅着,希望能瞅出些临床经验来。结果,我“望字却步”——老师的字根本不给我学习的机会。她的字潦草中带着恣意,既一气呵成,又喘息不止,凭我的眼力,几乎认不全一个药名。这些字似乎趴在了纸上,累得不行。

病人双手接过处方,小心翼翼中带着某种虔诚。病人端详片刻,慢慢抬起头,神情里卧着羞涩,问老师刚才说的药配了没。在得到答复后,他起身离开,那张处方始终被他捧在手里,仿佛很重,就好像他担心上面的字迹齐刷刷地溜了。

有时,我也挺理解医生们:手术要做,病史要写,门诊要坐,尤其是病人多的时候,恨不得手长翅膀,一张处方能快速变成多张处方。

无论如何,处方都是自带光环的。

所以,当老师让我开处方的时候,我被小医生的角色激荡着。尽管是老师口述,我抄写,但亲手写处方的神圣感还是在我心里飞溅起一大堆浪花。

老师确认后,一边签上名字,一边夸我的字写得“老结”。我心里喜滋滋的,可签的名还是羞涩地缩在老师的名字下面,中间还隔着一条斜杠。

老师签的名,除了他的姓尚可辨别,后面的名,几乎只剩下骨架,还是被肢解过的,有的笔画甚至连为一条线。那线画得有些不知所终,也有些不知所措,如入白云深处。偏偏,这条线压住了处方,引渡着后面的我——如果单单凭我的签名,病人绝对是配不到药的。

一般来说,医生们如果没有手术要做,下午会比较空闲。几个年轻的医生坐在窗户旁边,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他们有时会谈到各自喜欢的人。一个医生说,想要约她看电影,另一个说准备请自己的意中人吃饭。我在心里暗暗着急:何不先给她写封信?可一想又觉得实在不妥。提议约着看电影的,他的字一笔连到底,像无数条蚯蚓爬上处方,如果写信,情书恐怕会变成情报。

实习结束后,我正式走上临床岗位。教我们的妇产科王老师给大家的临别赠言是:“大胆细心。”这是嘱咐我们在临床上胆子要大,但又要细心沉稳。我特意把这四个字写在笔记本上,模仿了田老师的字体。

到卫生院后,我又将其抄写了一遍,心里还给自己打气——不仅要替病人看好病,还要把处方上的字写出气质来。

卫生院的门诊量,远远不如县人民医院的。镇上的病人,大多能忍则忍,忍到赶集的日子才来医院。我坐诊的时间虽然没有缩减,但真正用于看病的时间并不多。

空闲出来的时间,我有时用在练字上。

还是田老师的字。

就在我为自己的进步感到愉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现象:挂号室的梅姨捧着处方问过每一个医生,除了我。

我仿佛成了一个不合格的医生。

我悄悄看过同事们的字。阿其医生的字非常大气,具有力透纸背的气势,但过于方正,犹如他的脸形。陈护士的字很潇洒,还写得粗壮,笔画中带着捭阖自如的流畅感,很难与其人联系起来——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徐医生的字也好看,是瘦瘦长长的仿宋体,跟他的体形极不相称。徐医生如果穿件短的白大褂,乍一看,会让人以为他是厨师,那圆滚滚的身材,散发着人间烟火气。

谢医生的字很难点评,就凭大拇指压食指的握笔姿势,也能想到那些字如同待急救的伤员。

最辛苦的是梅姨。她近视达八百多度,眼镜片厚得跟瓶底似的,那双美丽的眼睛,生生被熬成了昆虫般的复眼。她一手夹着处方,一手打着算盘,窗口趴着病人。算盘打到一半,梅姨停下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反复确认处方上的字,甚至把处方捧得更近,差不多到了嗅的距离,惹得病人不由得将头伸进窗口。

片刻,梅姨捉起处方,跑到诊室请医生来指认上面的药名。

所幸处方是刚开的,如果时间长了,有些医生也不一定认得自己的字。

医生的字,大抵是世上最神圣又最不着调的字了,中间既有拉丁文、阿拉伯数字,又有中文,混搭在一起,彼此谁也不服谁似的。

而书法,毕竟是有法度的,并非每一位医生都有这样的兴趣。

如果患者病情急,医生哪有心情一笔一画,这用在纸上的时间也如黄金般珍贵。有时病人在旁边痛苦呻吟,医生落笔如疾风中的劲草,几乎不歇一口气,一笔到底,既有挂碍,也无挂碍。

医生的字被人戏称为“天书”。此字只应天上有,而医者仁心,全在人间。

一位老中医将手搭在病人腕部的横纹上,那里有桡动脉在搏动。他嘱咐病人张开嘴,再问几句,慢悠悠地,也是笃定的。然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串串药名,用的是小楷,工工整整,每一笔都带着闲庭信步的气度。

这是电视剧里的一个镜头。

我并没见过这样的老先生,但这样的老先生一定有过。

(怀 素摘自《散文》2024年第9期,本刊节选,李小光图) xcBmQnblYZ8Bb1WJtK54fgARprMPZ9FcXsAbfc4T9xezJkgmTjKOlUb7vJdhGjQ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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