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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七岁,家住金华城郊的白沙路。学校放学,我和小伙伴背着书包走路回家,一辆大货车突然在路上侧翻,小伙伴受重伤,经抢救无效死亡,而我的眼睛被氨水严重烧伤。事故发生后,运氨水的农资站赔了我家五百元。我父亲是齿轮机床厂食堂里的厨师,母亲是劳保处的清洁工,在工厂里没什么地位。放下手术费用不说,按当时的医疗条件,治好我眼伤的希望非常渺茫。父亲带我去城里的几家大医院看眼科,诊断结果上都写着“须尽早接受角膜移植”,医生却又都说没有角膜供体。
治好眼伤变得遥遥无期,时间久了,我看不见东西了。医生说,每年角膜盲患者众多,但角膜捐献者很少。父亲经常去恳求医院领导,在希望一次次落空后,他很长时间不说话。有一天,他醉醺醺地回家,见到母亲就哭了。他说,他要将自己的一片角膜移植给我,但遭到多家医院拒绝。“我说了,我瞎掉一只眼没什么,剩下一只还能看见东西。医生说,从活人身上摘取角膜是不被允许的。这分明是逼着我去死啊!我死了明亮就有角膜供体了!”父亲吼起来。
手术是在一九九〇年做的。
那年春天,有一个之前预约做角膜移植手术的老太太不知因何放弃了,医院把机会分给了我。得到消息,我连夜住进医院。父亲为了筹集手术费,整晚都在外面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求了多少亲戚,关键一刻,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冲进了医院。
交过钱,签过字,父亲把我推到手术室门口。
“明亮,手术时你一定要挺住啊!”我感到父亲握着我的手在颤抖。我说:“阿爸,我会的。”父亲喃喃自语:“那年我去派出所给你改了个好名字,可改对了,等你醒来,你就真的明亮了……”我的手背上滑过几滴滚烫的泪珠……
一个星期后,父母牵着我的手去医院复查,拆下眼罩的那一刻,来自浩瀚宇宙的光亮重新将我照拂。有光涌进眼睛,它们逐渐变得绚烂。我很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
“明亮,明亮——,我们在这里呢!”
我转动头,也转动着眼珠,我在寻找他们。可我愣怔了。真实世界于我,因为两片小小的角膜,变得如此具体。近在咫尺,我却不敢去认亲爱的父母了。他们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遭遇横祸那年,他们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可现在,他们老得太快了。
紧接着,我们回到家中。此时家里因为我这个手术,已欠下两万多元的债。为了还债,我必须走出家门,跟着父亲去学技术、打零工。
我们干累活、脏活,日夜奔波,无非是为了存钱。几年后,父亲成了下岗工人,拿到一笔买断工龄的补偿金,这笔钱足以让我们家在城郊租下一间店面。我们家的债务压力有所减轻,就是从开饭店开始的。
我至今认为,我能活下来,活到今天,首先要感谢的是我的父母——他们的养育之恩和自强不息的精神,激励我更加努力地活下去;其次要感谢捐献角膜的人,如果没有他捐献的角膜,我将永远在黑暗中摸索。关于捐献者的情况,我知之甚少,只在父亲还健在时(父亲是在饭店开业后第六年意外去世的),听他讲过我的角膜是从汤溪医院送来的。从那时起,我就想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找到捐献者的家人表达我的谢意。
事实上,我现在也没有发财,不过是将父亲留给我的饭店开得更像样一点罢了。在合适的时候,我把想法跟母亲说了。母亲说:“去一趟也好,省得心里有个结,老念叨。”于是我前往汤溪医院,从医院得知一九九〇年只有一位器官捐献者,名叫陈军,是吴村人。
我问清了去吴村怎么走后,不一会儿便来到西门头车站,一个理着类似过去年代知青发型的人立在站牌下。我问他车几点钟来,去吴村有多远。他说跟着他就行了。我们攀谈起来。我问起陈军的事,他显得很吃惊:“你认得他?”我说我是角膜捐献的受益者。他说:“你说的陈军,说起来,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陈军去世的时候,好像是一九八九年,或者一九九〇年。”他缓缓地说。
“是一九九〇年。”我确定。
“一九八几年,记不太清了,大山里发生了火灾。”
“陈军是在火灾中……”
“不。是他哥哥陈光!”
“那他的父母还都在吧?”
“他从小没妈,是他爹带大的。”
“他爹怎么样?”
“阿昆伯身体倒还硬朗。”
我心安些了,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儿东西。”等我提着一袋麦乳精、一盒人参蜂王浆回来时,车来了。
乡村公路没有铺柏油,非常颠簸。车走了四十分钟后,公路断了,我们不得不下车步行。
“你叫什么?”
“李明亮。”
“我叫陈集乂。”说着,他指给我看,“你知道吗,那些山林,差一点儿被全部烧掉了。陈军的哥哥就是为扑灭山火而死的!”
“可我的角膜,是陈军的……”
“他哥哥叫陈光,那次山火烧起来后,村民们都行动起来了。灭火用人海战术,主要方法是,在大火烧到某座山之前,大伙自山脚到山顶一起砍树,清理出一条隔火带……”
“他哥哥也去了吧?”
“是的,陈光是我们村的护林员。说起这个,我插几句题外话。从血缘上讲,陈光、陈军不是亲兄弟,阿昆伯的两个儿子都是他捡来的。阿昆伯是个剃头匠,到了吴村你会见到的,他自己也是孤儿。据说,陈军是在一天早上被捡到的。阿昆伯打开房门,发现地上有个包着蓝花布的篮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个婴儿。陈光呢,是他从汤溪镇外带回来的,带回来时已经五六岁了。这孩子当时成天趴在垃圾堆里找吃的。陈光的脑子不是很灵光,认死理。但是这样的人,做护林员再好不过了。不管谁破坏森林,他都会坚决制止。因此,我们村的护林工作在全乡是做得最好的。可是那一年春节,井下村有人上坟烧香,致使林木起火了,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井下村一边组织人上山灭火,一边派人向邻村求助。吴村的人都去了,陈光起了带头作用。一天一夜后,山火虽然被扑灭了,可是临返程时大家才发现陈光不见了。唉!当我们找到他时,火已经烧到山顶的草甸上,火被他扑灭了。可是他,倒在了一堆灰烬中……”
后来,陈军接了陈光的班。说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陈集乂分析:第一,当然是出于兄弟情深,陈光的牺牲对陈军打击很大——别看陈光从小被人当傻瓜,作为哥哥的他却格外照顾陈军——陈军为了纪念哥哥,决定继承哥哥的遗志;第二,陈军是以更长远的眼光,看到了森林防火需要更科学的管理方式。
因此,陈军干脆成立了一支活跃于山区的消防队。他们当年所做的事情,不局限于救火,还包括其他事情,比如山洪暴发时的紧急救险。附近的村子里都有青年参加。
“由于他们的努力,我们这里有很多年没闹山火,不管哪个村,只要有人遇到急事,比如深夜有人患急症,需要到村外医治,一个口信或者一个电话,消防队的队员们就会赶去帮忙……”
走了没多久,我便看到一个古老村庄的轮廓。我们走进村,我看到不断有乡亲跟陈集乂打招呼,并且打量我。我发现一个现象:这里的人衣着都较随便,但是头发理得齐齐整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此时天已经暗下来,我只能先住到陈集乂家。听说此次我进山的目的,陈集乂的父亲严肃地说:“难得你这个后生有这份感念!我们山里人呀,都以为陈军捐献了器官,就被忘得光光的。”我的脸一阵发烫,慌忙解释:“这些年,我一直想感谢给我捐献角膜的人,可苦于开店忙碌,一直未能成行。”
“我跟你说呀!这世上很难见到像陈光那么心思单纯和陈军那么乐于助人的人。这两兄弟没说的,都是我们吴村的骄傲。至于他们的爹阿昆更是菩萨心肠,整个山区的人都敬佩他。陈军出事那年,阿昆挨家挨户去借钱。村里有人听说陈军生病急需用钱,把刚卖了猪的款子都给了阿昆。我们都知道,陈军的病是累出来的。这孩子自从做了护林员就忙个不停,成立消防队后,就连夜里都会有人来找他。他家没女人做饭,饥一顿饱一顿的,长此以往胃肠都出了问题。那一年连下暴雨,洪水泛滥,他连着几天没休息,洪水退去后他就倒下了。后来他被查出患有肝腹水,还有其他病。那些病都不好治。陈军坚决不医治,可阿昆一定要救他。拖了一阵子,陈军的肚子越来越大,力气越来越小,最后死在了汤溪医院。陈军死后,阿昆就开始还债。大家都知道他困难,有的明确说,借给你救孩子的钱不要还了。但是阿昆死活要还。他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就通过给债主理发来还。”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山里人为什么都理着差不多的发型。”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和陈集乂上街去找阿昆伯。刚一拐过街角,我就看到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一个老农坐在一把锈迹斑斑的理发椅上。不用说,站在老农背后手拿推子的人就是陈军的养父阿昆了。突然,他抬头看见我,停下手头的活,说:“啊,这位小兄弟,怠慢了,你是跟陈集乂一块儿来的吧?”
“阿昆伯,是啊!他叫李明亮。”陈集乂帮我回答。
我站起来,傻傻地笑着,算是打过招呼。经过推、剪、洗、刮,老农的发型大功告成。趁着陈军爹去翻墙上的账本,拿一支拴着绳子的圆珠笔画“正”字之际,我一阵冲动,几乎本能地抢先一步,坐上了那张空出来的理发椅。
我突然想起,在我失去光明的日子里,由于出门不便,只能让父亲用他的刮胡刀将我的头发剃光。虽然他们两个人理发的工序不同,但是那种长辈站在身后,用他们布满老茧的手触碰我头皮的感觉何其相似。尤其陈军爹给我洗头时,当年父亲给我洗发的记忆复活了。
“小兄弟,是有肥皂水进你的眼睛了?”我从放脸盆的长条凳坐回理发椅,他可能从镜中看到我在抹眼睛。“来,拿毛巾擦一下吧。”随后他从我背后转到眼前,将毛巾递给我,我看到他慈祥的目光和那张苍老却干干净净的脸。一种欲哭不能的感觉让我难受。
我的眼睛自从手术后就成了“枯水眼”,这时候,我却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鬼使神差一般,从理发椅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伯!我,我是您儿子陈军的角膜捐献受益者,我看到的光,是陈军赐予的。”
“啊!”他显然受了轻微的惊吓,不安地说,“起来!你先起来!”他把我拉起来。
陈集乂可能也被我刚才的一跪吓着了,吞吞吐吐道:“阿昆伯,是的。他就是当年陈军捐出角膜后……他的眼睛做了手术,才看见的……”
“啊,我那可怜的孩子啊!”老人一下扔掉手中的剪子,双手捧住我的面颊,我分不清是他的手在颤抖,还是我的脸部出现了痉挛。时间停顿的片刻,我内心流淌着暖意,又深感歉疚。他等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
“咳,咳,太好了。我说呢,第一眼就看着亲切。孩子,孩子,你看到爹了吗?”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充满关切、喜悦,似乎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到角膜那一头的——陈军。我看着他的激动与隐忍,想到我眼睛里的角膜,隔着的是生与死,我的泪水涌了出来。可我不想让眼前的老人看见我的眼里有泪,那样他就看不清角膜另一头的儿子了。我转身,从小矮凳旁拿起麦乳精和人参蜂王浆递给他。
“哎呀!你这孩子,你能带着陈军的眼睛回来,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个装着一千元的信封,我掏了出来。
“不,孩子!万万使不得啊!”老人家连连推辞,后退,“礼物我收下,钱你收回去。使不得!”
陈集乂帮着我劝说,希望老人家把钱收下。但他态度坚决:这是孩子生前的遗愿,不是买卖。他把信封强行塞回我的口袋,一下就把我摁回理发椅,继续给我理发。
离开时,我没有再提给钱的事,怕执意拿出一千元钱作为所谓的感谢金,只会玷污陈军的人品。可我又想不出怎样报答他。直到有一天,我与母亲商量,母亲的一番话让我顿悟。我能做的可能不是资助陈军爹多少钱,而是让那些借钱给他的乡亲们的善良得到回报,那才是他的心愿。
因此,我把饭店交给妻子打理,自己则在农贸市场租下摊位,卖起以吴村为中心的山区人出产的山货。我没有统计过,经我之手售出去了多少笋干、茶叶、土鸡、茶油、杨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产自大山的农产品,通过我搭建的平台顺利地卖给了城市居民,并大获好评。
是的,我不会忘记,我今天能看见光、色彩,看到天空和大地,都是因为陈军捐献的角膜。我一次次往返于金华市区与吴村之间,一转眼,也快坚持了十年。这期间,我的头发都是陈军爹给我理的。每次去,我都劝他早日休息,没有还清的债由我来承担。但他一直不同意。
“明亮啊,难得你一次次来看我,还帮山里人卖山货。如果陈军能够感知,他一定会为自己的角膜捐献给了一个好人而感到欣慰。”
无奈衰老是人无法回避的事实,他终于答应我,等他实在理不动发了,没有还清的债务就由我来还。我暗自高兴:一是我不想看到他再为债务牵累,他该休息了;二是他终于认可,我也是他的一个孩子了。可是现在,离这位老人答应我退休,又两个年头过去了,他并未停止给乡亲们理发。而村民们愿意年复一年把头发交给陈军爹来理,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陈军和阿昆伯致敬。他们之间看似不可思议的守信方式,在我看来已经成为一种怀念英雄的默契。
那天,我下定决心去接陈军爹。等到农贸市场一打烊,我就开车带着儿子出发了。儿子陈继亮九岁了。每次进山,他都跟山里爷爷玩得很好。
继亮从车窗往外看,也不知被什么触动了,突然问:“老爸,为什么我会有两个爷爷呢?”
我不得不从我七岁那年放学路上,眼睛被氨水严重烧伤说起。继亮被我的讲述吓住了,那不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直到车开到吴村,他的情绪才稍稍平静,我握住他的手,说:“孩子,一切都过去了,人活着总会遇到困难。”
“继亮,爸问你个事啊。”我故意装出轻松的口吻,“假设有一天爸爸不在了,请你记住,把爸爸的器官都捐献出去,好吗?”
“老爸,不要!我不要你说这个……”我的问题可能有些突兀,我感觉他要哭出声了。
“请你回答我。”我说。
(江 树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大地上的声音》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