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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片麦田。
一九四九年,是个丰收的大年。
早上五点不到,天且蒙蒙亮,陈家三兄弟已起了身。陈母下了一锅茭瓜鸡蛋花汤卤子面条,爷儿四个“吸溜吸溜”的吃面声此起彼伏。陈少民跟在两个哥哥陈少文、陈少武身后,他们一人推着一个小推车,车子里塞满了镰刀、草绳、小铁锹,父亲陈庶振走在最前头,一句话也没有。这就是男丁兴旺的好处。
十九岁的陈少民走到哪儿都是视线的焦点。他迎风挺立着,时而以一种强健暴烈的男性美诱惑着缠绵的春情,时而又仿若一个不可被亵玩的钢铁战士,弥散着少年英雄的巍峨气象。
女人们都爱招惹他,他的嘴也跟抹了蜜一样,见谁都爱开玩笑。他的两个哥哥已娶了亲,上门来说媒的人踏破了陈家的旧门槛,都是为这发光的陈少民。他暗地里知道自己讨人喜欢,表面上就更无所谓起来,好似和谁家的姑娘都有一段风流韵事。
十九岁的徐凤英在家中排行老二,上头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两个弟弟还小,麦收这样的农活儿,徐凤英就成了主力。十九岁的徐凤英谈不上多漂亮,但也说不上丑,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平日里沉默寡言,唯有两根乌黑浓密的大辫子贼亮贼亮的,招人羡慕。
人们着实想不明白,这陈少民到底喜欢上徐凤英什么。麦收后没几天,西杨家庄的陈家便急匆匆地请了媒婆,到东杨家庄徐家提亲去了。
一九五〇年春,陈少民与徐凤英成了婚。一时间,东杨家庄与西杨家庄两个村子,好不热闹。
夜里,徐凤英摸着陈少民硬挺的眉骨、俊俏的鼻尖,第一次开口问:“俺娘说村里好多大闺女都喜欢你,你稀罕俺什么?”
“俺稀罕你的两条大长辫子,”陈少民刮了刮徐凤英的鼻头,“去年麦收,我瞧见你在桑树下捡了很多桑葚,自己一个也没舍得吃,全装在口袋里。等你娘来了,你把果子一个一个都喂给她。俺就知道,你定是个善良贤惠的好女人。俺偷偷瞧你好久了。”
陈家的日子过得粗糙,却也有滋有味,直到一九五〇年的夏天——陈少民要当兵去了。这年初夏的一个傍晚,西杨家庄回来了两个老兵,其中一个,名叫陈鲁兴,论血缘,算是陈家五服内的亲戚。按宗族乡规,陈庶振请陈鲁兴父子来家里喝酒。酒过三巡,陈鲁兴对陈庶振说:“俺现在给师长当勤务兵,师长待俺老好,如今仗也打完了,俺可以和师长说说,带个新兵回去。你家仨儿子个个样貌好、体格壮,去当几年兵,将来日子就有了奔头。”
陈少文和陈少武已经有几岁大的孩子,压根儿没把这话往耳朵里听。陈少民却动了心思。他一心想当英雄,不甘心像父辈那般死守着两亩三分地草草过一生。如今机会来了,冥冥之中,陈少民坚信,他的命运将由此改变。
徐凤英没有说一个“不”字。在他们的关系里,她就从未说过一个“不”字。他念过书,他所说的,她便相信是真理;他待她好,他所信的,她便坚信是永恒。
那日临别相送,一家人送陈少民到村口。徐凤英缓缓走上前。
陈少民说:“你等着我,我一定尽早回来,让你过上好日子。”
徐凤英说:“我等着你,你放心,我会替你孝敬爹娘。”
徐凤英怀孕了,陈少民走了一个多月后,徐凤英才有了迹象。这天大的喜事,乐坏了陈家二老。他们不识字,便让老大陈少文写了信,托人捎给陈鲁兴。村子里只有陈鲁兴的联系方式。陈庶振想着从小顽劣的小儿子如今也要当爹了,嘴角的旱烟就“滋啦滋啦”地更响了。
迟迟没有回信。到了年底,徐凤英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喂鸡,“咚咚咚”地有人敲门。陈鲁兴的爹皱着眉眼,连门槛都没有跨进来就嚷道:“糟了,送信的人传话回来,信没送到。他打听说,俺儿所在的部队支援朝鲜去了。”
陈庶振打了个趔趄,身子倒在门框上。
一九五〇年十月,抗美援朝战争揭开序幕。这一年,二十岁的陈少民去了朝鲜,奔赴那生死未知的英雄梦。
一九五一年春,徐凤英的女儿降生了,取名陈麦,麦子的麦。
一九五三年夏,陈鲁兴回来了,他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徐凤英抱着陈麦挤进陈鲁兴家的院子。陈鲁兴抬头看了一眼徐凤英,头颅就垂了下来,他说他最后一次见少民,已经是两年前,之后再也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
一九五八年秋,陈麦快八岁了,最后一批中国人民志愿军撤离朝鲜,返回祖国,陈少民依然杳无音信。这时,人们终于明白——陈少民牺牲了。
所有人都坚信陈少民死了,只有两个女人不信:陈母不信儿子死了,徐凤英也不信。
岁月在徐凤英身上长出了一股力道,她的生命开始显现出一种动人的美。愈是苦难的日子,这美就愈发地动人心魄。
譬如,饥荒来了,原先和善的人,如今都成了一头头红着眼的困兽。唯独徐凤英不慌不忙。三月,她带着陈麦去远山沟里,荠菜没有了,她就挖曲曲芽子、蒲公英。她总有办法装满整个菜篓子,回来再把它们变成鲜美的汤。陈家人的人心和人性便被这汤水稳住了。六月,徐凤英带着陈母、陈麦和两个嫂子打槐花。树低处的花早就没了,她便练就了一身爬树的本领。
譬如,斗争来了。暗流渐渐漫延到村子里。早些年说陈少民死了的那些人,突然一夕之间改了口,说陈少民还活着,说他做了美国人的俘虏,成了叛徒。徐凤英起先当了真,以为陈少民还活着,但不久她就看穿了这些人的把戏。一夜,她把陈麦叫到眼前,抚摸着陈麦乌亮的发,细声地叮嘱她:“你记住,无论谁说你爹是叛徒,都不要信。说这些话的都是小人、地痞、流氓。”陈麦说:“不听话的人,会被带去游街。”徐凤英拿出一瓶农药:“没事儿,咱不怕,大不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徐凤英说得那样平淡,那样和气,把“死”说得和去院子里喂鸡一般。陈麦就真不怕了,她觉得母亲大无畏起来,好似一个大将军。
一九七七年,陈麦嫁人了。一九八〇年夏,陈庶振过世了;又半年,陈母也去了。陈母临走时,念着的仍是她的小儿子。陈母走的那一晚,徐凤英伏在棺材前号啕大哭。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徐凤英葬完陈母,磕了头,忽然起身对陈少文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哥,俺心里都清楚,少民没了,早没了。”
李朝生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是在一九九八年。他随儿子来的,他的儿子叫李念之,生意从韩国做到了中国。他们是坐船来的,眼看码头越来越近,一向沉默寡言的李朝生竟“呜嗷”一声,放声痛哭,那哭声比船只的轰鸣声还要响。
一九九八年,李念之的母亲过世。去世前,母亲对儿子说:“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走后,你把他带走吧。”
李念之活到四十五岁,才第一次听懂父母的故事。
一九五二年,李念之的母亲朴恩惠在山沟里捡回一个人,他的脸上全是被山石割破留的血痂,狰狞吓人。她把他拖回家,日夜照料。一个多月过去,那人才露出真面相,竟是一个标致的好男儿。
朴恩惠是个寡妇,刚结婚两年,丈夫打仗死了。她认定这是老天睁了眼,赔给她一个男人。朴恩惠猜,他是逃出来的战俘。朴恩惠决定把他藏起来,她说:“以后,你就叫李朝生。”李朝生听不懂,他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李朝生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也没提过一个字。
李朝生真的成了李朝生,他成了一个性格木讷、谨小慎微,甚至唯唯诺诺的男人。朴恩惠高兴的时候,他轻轻地跟着笑;朴恩惠愤怒的时候,他便抬起两只手护着头,没有争辩,没有反抗,任由她打。
战争结束了,日子越过越好。大家都说朴恩惠性子泼辣,难得找到这么个老好人,事事依着她。朴恩惠脸上笑笑,心里清楚,她把他当丈夫,他却把自己当奴才;她满心都是他,他心里却一丁点儿没有她。
一九五三年,他们的儿子李念之出生了。朴恩惠从此把所有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李朝生感受到这种变化,愈发羞愧而苟且地活着,干活儿时更加卖力。
一九五八年,李念之五岁,李朝生听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都撤离朝鲜,返回了祖国。他在房子后面起了一座坟,埋了当初身上的一件衣裳。他对着坟磕了几个响头,说:“娘,儿子不孝,从今儿起你们就当我死了。下辈子俺做牛马伺候您。”
一九八三年,李念之三十岁,报纸上说北京申办了亚运会,两国之间开始有人来往。李朝生穿了一身定做好的西装,偷偷照着镜子:他五十三岁了,鬓角斑白,额头上的褶子一道又一道。他惊慌地看着镜子里的老人,眼角流出泪来。
一九九八年,李念之四十五岁,七十一岁的朴恩惠过世了。六十八岁的李朝生跪在朴恩惠墓前磕了三个响头,一遍遍地唤着:“恩惠啊,恩惠……”
李朝生回来了。
千亩麦田不见了,东杨家庄和西杨家庄也不见了,一座座小楼拔地而起,所有人都展露着新鲜的容颜。他在儿子的电子厂附近开了一家小超市,每天盯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生怕错过每一张亲切的脸。慢慢地,他逢人就问:“您可认得陈少文?陈少武?陈庶振?”他坚信,两个哥哥总能找到,那是他在这个世上骨肉相连的牵绊。他的心底也藏着一个遥远的追问,他还有一个女人——一个他日思夜想的女人。梦里,她甩着两条长辫子,痴痴地站在村头等着他。梦醒了,他恍惚许久才敢睁开眼,心里也盼着她能再遇到一个待她好的人。
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春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李朝生的旧疾愈加严重,身体大不如前。李念之担忧父亲,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希望父亲能在故乡重新找一个体己的人,多少也是个伴儿。
李朝生哪有那样的心思,可又拗不过儿子,有时也去见见人。与他相亲的老太太中意他,可李朝生总是笑着摇摇头。媒人与李念之说:“你爹这是在等个天仙!”
陈麦也找到婚介所。她要跟丈夫去杭州了,可那个倔强的老太太,到死也要守着她那一亩三分地。
四月。艾草、蓬蒿和荠菜为春天织了一张软软的席,蜜蜂、喜鹊和蚂蚁在辽阔处呼吸新鲜空气。李朝生讪讪地跟在儿子身后,去见一个陌生的女人。那是一户老旧的小院:铁栅栏做的门,黄岗石砌的墙,门前一丛含箨绿竹,新梢探出院墙,一条水泥小路蜿蜒至房前,小路之外,长满了青青小麦,如微小农田。李朝生说不出哪里熟悉,只觉得恍然如梦。一个老妪开了门,女儿在她身后抢先开了口:“李叔叔,李大哥,快进屋。”
两个人略感尴尬地笑了笑,陈麦跟娘说:“您和李叔叔先聊会儿,俺和李大哥去超市买点儿菜。”
李朝生细细打量起这个女人,她和善的脸色里藏着一些漠然。她低头说:“丫头净胡闹,你别见怪!”说完,她就缓缓走出院门,一会儿,又抱着几根松木劈成的柴火回来。她自顾自地行动着,丝毫没有顾及他的存在。
李朝生却一丝尴尬也没有。他步履蹒跚地跟着她,院子右侧的一丛青青麦芒里,影影绰绰地掩着她佝偻的身影。毫无缘由地,李朝生一阵阵急喘,心底生出一股股惊恐,孱弱的心脏跳得汹涌澎湃,血管里奔流着一道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不安。他站在几根老竹前,难以自抑地脱口问道:“你可认得东杨家庄的人?”
老妪脸上有了一丝生动的神采:“那是俺老家,你是认得谁?”
李朝生不敢作响,只听得见风吹树摇、竹声打叶。他不能开口,怕一开口就可能丧失一切,可他只能开口,这一刹那就意味着永恒。“东杨家庄……”李朝生颤抖着干涸的嘴,“东杨家庄,有个叫徐凤英的丫头,你可认得她?”
老妪慌忙站起来,匆匆走过麦子地,又迟迟地靠上前,她满脸迷惑地望着李朝生:“俺就是徐凤英,你是谁?”
李朝生一个趔趄,倚着石墙竹影。他咧开了嘴,蹲在地上,嗷嗷大哭。
“我是陈少民啊,徐凤英,我是少民啊,我的凤英……”
徐凤英退着脚步,又走上前。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眉骨和鼻尖。
陈麦五十岁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爹——她知道,这就是命。
该怎么解释陈少民与徐凤英的重逢呢?这对年近七十的老人,自一九五〇年共同度过三个月的少年恩爱时光后,等待他们的,是长达半个世纪的苦难与分离。多少人劝徐凤英改嫁,她总是倔强地低着头,这一次被女儿安排的相亲,却意外地圆了她一生痴痴的等待。
陈少民与徐凤英重归于好。他去父母坟前磕了头,又到二哥陈少武的坟前敬了三杯酒。
大哥陈少文,数年前已随儿子南迁去了广东惠州。得到消息后,陈少文连夜赶回故乡。火车站前,相隔数百米,陈少文恸声号啕,陈少民老泪纵横。两个老叟紧紧相拥共泣,天地动容。
又四年,陈少民病逝。
街坊们都说,徐老太真的老糊涂了。清明节,女儿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给爹扫墓?”
九十二岁的徐老太说:“你爹啊!你爹叫陈少民,他还没死呢,他还没回来。”
院子里麦苗青青,一只蛾子直愣愣地扑到她的眉前。
没有一株麦子不热爱春天。
(丘以可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生而为人》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