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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转眼是一年

〔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孔潜(译)

她把大衣搁在长沙发上,尽管知道自己来晚了,但仍在门口的镜子前梳了梳头发。她听见客厅里一阵喧哗,已经辨出朱迪思马嘶般的笑声,但听不出其他人的嗓音。

一年了,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虽然见面的机会并不少,但她已不抱希望。朱迪思邀请她的时候问了两遍:“你知道,亲爱的,我还请了里夏尔和他的新太太,你不会难过吧?这样是挺荒唐的……”她回答:“当然不会,恰恰相反,我会很高兴的。你知道的,我们是友好分手,我一点儿也不会难过。”

朱迪思并不知道,这个“恰恰相反”不过是现实折射出的一点儿幽光。如果继续,她会说:“……恰恰相反,自分手的那一日起,我就死了。恰恰相反,我重生的唯一希望就是他,指望有一天他能重新爱上我,但这绝无可能。”可这番话她说不出口,哪怕是对挚友朱迪思。离异对她伤害极深,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不过,一整年的绝望应该是分手之痛的极限了,从现在起,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伤口已经愈合,所以她也该做出没事的样子。

在巴黎,邀请单身女人参加聚会对女主人来说已经是件为难的事,也不太方便,更不用说邀请一位黯然神伤的单身女人。三个月之后,朱斯蒂娜就明白了,要想不被遗忘,必须笑脸迎人,必须从幸福的小娇妻转变成快乐的离婚女人。她一个人的肩上担负着两个人的重担:既要有男性的独立、快活和洒脱,又不能缺少女性的温情、善良和内敛。自从被里夏尔抛弃在这片寂寞的海洋里,日复一日,朱斯蒂娜这个曾经怀抱爱情、心满意足的妻子渐渐不堪重负。

她似乎成功了,从幸福生活赋予的圆润的身体中一点点抽出一个更加出挑的身影,脱胎换骨成了全副武装的女人,即他们口中的“自由女性”。可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够体会并且承认,无数个轻咬枕头的不眠之夜换来的所谓自由,它的名字叫绝望。然而一年来,她依靠书本、身边的人或记忆拼凑起来的这个骄傲的摩登女郎,无时无刻不附着在她的脸上,没有人想到把假面摘掉,没有人对她说:“朱斯蒂娜,你好吗?”家人、朋友、门房、办公室的领导都仿佛怀着崇敬的心情,对优雅机灵的朱斯蒂娜刮目相看;有些男人也似乎从漫画般的独立形象中领略了她的风采。不过,今晚她并不想博得一心接纳她的社交圈的赞同,而是要让假面会一会那个使她不得不制造和戴上假面的人——他终究会明白,假面之下有一张生硬的脸,暴露无遗,熟悉极了。她就是要会一会这个人,他嘲笑她的单身生活,见到她快活的样子便面若冰霜。他就是里夏尔,去年在同一座房子的同一个地方弃她而去的里夏尔。

她缓缓地梳着头。一年前,镜子里的女人金发淡一些,雪青色的长裙显得傻里傻气,哪像这会儿,色彩艳丽的套装叫人赏心悦目。那个女人的脸虽说丰满些,却很苍白,双眼黯淡,噙满泪水,哪比得上今晚顾盼生辉,目光幽深,妆容精致。那晚的她没有从容不迫地对镜梳妆,而是泪眼婆娑,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影像,耳边一个冰冷的声音将她整个人悬到半空:“你别再执迷不悟了,这是最后一次。而我之所以用这样下作的方式,当着大家的面同你分手,也是因为要让大家劝劝你,我们真的结束了。”里夏尔并非卑鄙小人,却让她当众出丑。他用餐完毕即刻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去找他漂亮的情妇帕丝卡。而她不得不以泪洗面,身边围绕着同情或气愤的言语。总之,她需要别人的认同,才能相信自己真的被抛弃了。

她拿出化妆粉盒,漫不经心地往鼻子上扑粉,妆化得恰到好处。妆是为里夏尔化的,她严格按照里夏尔喜欢的样子,把眼睛的轮廓拉长,将嘴唇的曲线压直,突出面颊的阴影。当然,她可以说是为了埃里克、洛朗,甚至贝尔纳,可她一秒钟都不曾从这三个人的眼里探寻他们的反应。他们的眼睛不是镜子,而是晦暗的窗玻璃。今晚却不同,熬过这么多索然无味的日日夜夜,她第一次要从别人的眼中看看自己。

她进去了,当然没有立即看到里夏尔。朱迪思的声音快活又高亢,甚至比平日里还要兴奋。朱斯蒂娜很快与情敌狭路相逢,“那个”女人和从前一样令她反感:短短的脸,永远是那副姿态,声音傲慢。旁边一个人微笑着,笑容里透出一丝感动,让朱斯蒂娜立刻想起一位上了年纪、满怀深情的舅舅。这人就是里夏尔,或者说酷似里夏尔的棕发男子,举止优雅,一样的嗓音、一样的眉眼、一样厚实的手掌。朱斯蒂娜飞快地朝他笑了笑,就向另一对夫妇走去。她在更衣室耽搁太久了,朱迪思已经在拍手,催促大家入席了。

她周围坐了十三个人,六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朱迪思风度翩翩的表哥,还有她自己,孤家寡人的典范。她跟里夏尔坐在同一边,因此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对面坐着他美貌的妻子帕丝卡,为氛围平添了几分紧张。帕丝卡谈笑风生、恣意纵横,一绺黑发在额头上跳动,眼睛熠熠发光,嗓子笑得沙哑。“她就是魅力的化身啊。”朱斯蒂娜麻木地想。邻座的恭维之词平淡无奇,她勉强应对着,失望透顶。她眼巴巴地盼了一星期,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夜晚,原以为打发了白开水一样的日子,今晚肯定会发生点儿什么棘手的事,针锋相对,大获全胜,没想到还是这么平淡无奇。

接下来,她可以面带微笑地同里夏尔交谈三言两语,大家会小心谨慎地称赞他们的彬彬有礼,然后她就回家去,他也回自己的家。第二天朱迪思大概会跟朋友们说:“知道吗,我把里夏尔和朱斯蒂娜请来共进晚餐啦,顺利极了。两个陌路人……不管怎么说,还挺逗。”她甚至还会与女友就爱情的脆弱性问题交换一些大彻大悟的看法。

朱斯蒂娜突然希望晚宴赶紧结束,真希望饭后不喝咖啡,不上干邑,也无须在用餐完毕的客厅里花费大把时间说些感谢的话。想到这些,这出喜剧就变得面目可憎,尽管大家表面上相安无事、心平气和。可是这个男人就在这里,隔着几米远,她看不见摸不着,三个人的脸孔遮住了他,就像接下来的一年里那几公里的路将他隔开。整出喜剧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她当晚就要垂头丧气地回家去,形影相吊,好不凄凉。即便今晚不再落泪,也于事无补。

用过晚餐,她向朱迪思请求早走一步:“累了,明天一早还有要紧的约会。”朱迪思漫不经心地听着,客厅里几对夫妇正玩得开心,朱迪思像个好主妇那样,在隔壁小书房里用眼角的余光照应着。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面怜爱地拍着朱斯蒂娜的肩膀,一面回想着。

“这么说,你又见到里夏尔了。”她兴致勃勃地开口了,“多久没见了?转眼一年了吧。觉得他怎么样?有些憔悴,不是吗?”

“是有点儿。”朱斯蒂娜从齿间轻轻挤出一句。

可她心里一点儿都不这么认为,里夏尔还是那么英俊潇洒,充满吸引力,还是那个风流倜傥、拈花惹草的里夏尔。没错,她又见到了里夏尔,再次见证了自己的一败涂地。倘若朱迪思多留意些,她会如实相告。可惜朱迪思完全沉浸在女主人的角色中,只当她是晚会的一个齿轮。朱斯蒂娜觉得自己并非不可或缺的齿轮,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她在更衣室前的走廊上停了停,把皮鞋的带子重新扣上,起身的时候听见一句话。那是晚宴上沙哑而快活的声音。“那个”女人扬扬得意地说:“我希望你能明白,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别逼我当着你朋友的面把你撇下。难道非要我当众宣布,你才肯信吗?我不爱你了,里夏尔。我们的的确确结束了。”

男人喘着气,哀求着,声音都变了,完全不是里夏尔那富有磁性的声音。有些词句听不真切,或许是一声喊叫、一句痛苦的喃喃自语。两个人从另一扇门回到了客厅。

朱斯蒂娜一动不动。突然,她振作起来,飞奔过去,从长沙发上抄起大衣,往胳膊上一搭,逃一般地飞奔下楼。

直到出了门,圣日耳曼街上凉气袭人,她才想起披上大衣。她一个袖子一个袖子仔仔细细地穿好,再从上到下一丝不苟地扣上纽扣。出租车停车点在格奈尔街拐角,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那边走去。街上有风,是春风,朱斯蒂娜惊讶而自责地发现,自己一下子精神焕发了。

(慕 青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舞台音乐》一书,李晓林图) 6wWBqdC71jW6Kw+e3FTg5LK+yJUCSKihithz/GxOlqEhiBQnKuFil+Ow+isldFb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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