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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伤心者

何夕

上午是菜场最繁忙的时候,我看着夏群芳穿过拥挤的人群,她的背影很臃肿。从这两天的经历我知道,小贩们对夏群芳说话是不太客气的,有时候甚至就是直接的奚落。不过我从未见过夏群芳为此而表现出生气,她似乎只关心菜买得是否合算。现在,她买完菜准备离开,我知道她要去哪儿——今天是星期天,她要去C大看她的儿子何夕。

何夕坐在图书馆底楼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书。夏群芳从窗外悄悄地、饶有兴味地看着聚精会神的何夕,她那汗津津的脸上荡漾着止不住的笑意。我看得出她有几次想拍打窗户打个招呼,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两个靠窗坐的学生发现了窗外的夏群芳,有些嫌恶地白了她几眼。夏群芳看懂了他们的眼神,不过她心情好,不和他们计较——她有个读硕士的儿子呢!夏群芳在单位里可风光了。想到单位,夏群芳的心情变得有些差,她已经四个月没有从那个单位拿到钱了。当然她这四个月并没有去上班,她下岗了,现在开着个杂货铺。

夏群芳按惯例站了二十来分钟,她感到心满意足,然后欣然离去。

何夕抬起头,向着我站的方向看过来。我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他是在看夏群芳的背影。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母亲站在窗外,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会来。何夕看了看表,向窗外扫视了一下。按理说江雪应该来了,他们说好上午十一点在图书馆碰面的。何夕简单收拾了一下,朝外面走去,刚到门口就看到了江雪。

和何夕比起来,江雪算是现代青年了。她的发型是一种精心修饰出来的“随意”样式,脑后用丝质手绢绾了个小巧的结,衬得她粉白的面庞愈加清丽动人。看着那条手绢,何夕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送给江雪的第一件礼物。手绢上绘着一条清澈的江河,和漫天飘舞的雪花。他觉得这条手绢简直就是为江雪定做的。

每当看到江雪,何夕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些不高兴的事,那些未完成的事都可以抛在脑后,甚至包括“微连续”。一想到“微连续”,何夕就不禁有些分神,但立刻收回了思绪。江雪兴致很高地提议:“下午我们去滑旱冰,老麦才教了我几个新动作。”

这是校外一家叫作“尖叫”的旱冰场,条件比学校里的要好许多,当然价格是与条件成正比的。何夕有点尴尬地看着老麦从兜里掏出钱来,他觉得总由老麦做东是一件令他难以释怀的事。但想归想,何夕也知道自己是无力负担这笔开支的。老麦和江雪都是计算机系的高才生,老麦家里其实也没给他多少生活费,但是他的导师总能揽到不少活儿。很多时候,老麦要同时开几处工,虽然他所得的只是导师的零头,但这已足够让他的经济水准在学生中居于上层了。

“今天玩儿得真高兴。”江雪意犹未尽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四点半不到,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到‘金道’保龄球馆去?”

何夕迟疑了片刻,说:“我看还是在学校里找个地方玩儿吧。”

江雪摇摇头,说:“学校里没什么好玩儿的,都是些老花样。”

何夕的脸突然涨红了,说:“我觉得总让老麦付钱不好。”

江雪一怔,仿佛明白了何夕的心思。她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

“算了,”何夕叹了一口气,“我累了,你们去吧。”说完,他转身朝外面走去。

江雪倔强地站在原地,眼眶里滚动着泪珠。

刘青关上门,象征性地隔绝了小客厅里的噪声。在这种老式单元房里,声音是可以四处游走的。学校的教师宿舍就这个条件。

何夕坐在书桌前,刚才刘青的一番话让他有些茫然。书桌上放着一摞足有五十厘米高的手稿,何夕不时伸出手去翻动几页,但看得出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已经尽力了。”刘青坐下来继续说,他不无爱怜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我为了证明它花费了十年时间。”何夕注视着手稿,封面上是几个大字——微连续原本。“所有最细微的地方都考虑到了,整个理论现在都是自洽的,没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它是正确的。”

刘青回想着手稿里的精彩之处,不禁有些神采飞扬——无论如何这出自他的学生之手。何夕提出的微连续理论是一套全新的东西,它不能被归入以往的任何体系。“问题是,”刘青观察着何夕的反应,小心地说,“我不知道它能用来干什么。”

何夕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他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可它看起来是那样和谐,充满了既简单又优美的感觉。老师,我记得您说过,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着理论上的正确。”他说,然后抱住了头。

我看到何夕脚下铺着劣质瓷砖的地面上洇出了一滴水渍。

“这两天我没和江雪在一起。”老麦低声说,“我猜她可能是和老康在一起。”

“谁是老康?”何夕问。

“老康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计算机公司的老板,是那天你和江雪闹别扭之后,我们在保龄球馆碰上的。大家是校友,自然谈得多一些。”老麦不无称羡地说,“听说——”他突然停下,看向窗外。

何夕转头,看到江雪从一辆漂亮的宝蓝色轿车上下来,她身边的年轻人正在关车门。

在何夕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江雪已经高兴地叫起来:“真巧啊,你们俩也在这儿!”江雪兴奋得满脸通红,拉着身边的那个人走进屋来,指着何夕说:“这是何夕,我的男朋友——”她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数学系的高才生。”

“数学系——”老康上下打量着何夕,仿佛在做某种研究。

江雪碰碰他的胳膊,说:“你干吗老盯着何夕看?”

“我同何夕做不了朋友啦。”老康突然说,“我们是情敌,注定要一决高下。”

“你说什么?”江雪吃了一惊,很快又正色道,“何夕是我男朋友,我喜欢他。”

老康看上去并不意外:“如果你是那种轻易就移情别恋的女孩,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你了。”

“我不想待下去了。”江雪说,她的脸依然很红,“我们还是走吧。别人都在看我们。”

这时,服务生送来两杯茶。老麦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站起身说:“今天的茶,我请。”出乎他意料的是,何夕突然粗暴地将他的手挡开,一把掏出钱来,说:“谁也不要争,我来。”

何夕默不作声地看着夏群芳收拾饭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开口。

“妈,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何夕突然说,“我要出书。”

“借钱?出书?”夏群芳立时停下手头的活,缓缓地坐下,过了半晌才问,“你要借多少?”

“出版社说至少要好几万元。”何夕的声音很小,“不过是暂时的,书销出去就能还给你了。”

夏群芳沉默地坐着,双手拽着油腻的围裙边。过了半晌,她走进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她拿着一本存折出来说:“这是厂里买断工龄的钱,说了很久,半个月前才发下来。一年九百四十元,我二十七年的工龄就换了这个折子。你拿去办事吧。”

江雪默不作声地盯着脚下的碎石路面,她不知道何夕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你说话呀。”江雪忍不住说,“如果你反对的话,我就不去了。很多人没有出去也干出了事业。”

何夕幽幽地开口:“老康又出钱又给你找担保人,他为你好,我又怎能不为你着想?”

“钱算是我借他的,以后我会还。”江雪坚决地说。

“我知道你的心意。”何夕爱怜地轻抚江雪的脸。

“等我出去站稳了脚跟,你就来找我。”江雪憧憬地笑着,“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如果你学的是我们这种专业的话,早就成功立业了。你有这个实力。”

何夕心里划过一缕柔情。江雪感觉到何夕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月色之中,她柔软的唇像河蚌一样微微张开,在漫天谜一样的星光下,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是个错误。”我轻声说,但是热吻中的人听不到我的话。

老康站住了,他身后上方是“国际航班通道”的指示牌,面前是送行的亲友。何夕和老麦同他道别之后便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僻静角落,与人们拉开了距离。

何夕猛喝了一口啤酒,他的脸上冒着热气。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珠有些发红。烫金的“微连续原本”几个字在他眼前跳动,几个月了,就像刘青所预见的那样,没有任何人对那套书感兴趣。天空中仿佛有一本汗津津的存折飞来飞去,夏群芳在说话:“这是厂里买断妈二十七年工龄的钱。”何夕又灌了一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二十四个月,九千八百六十一天,母亲的半辈子。

堆放在家里的书山,在何夕眼前晃动着,不过已经变得有些小了。那天何夕刚到家,夏群芳便很高兴地说有几套书被买走了,是C大的图书馆买走的。夏群芳说话的时候,得意地亮出手里的钞票。但何夕去问的时候,管理员说系统中并未录入《微连续原本》这套书。何夕说:“一定有,准是没登记上,麻烦你再找找。”管理员拗不过他,只得又到书架上去翻,后来果真找出了一套。管理员翻开封面,然后有大发现似的说:“这不是我们的书,上面没印章。对啦,准是昨天那个闯进来说要找人的疯婆子偷偷塞进去的。”说罢,管理员狠狠地将书往地上一扔。何夕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他整个人仿佛都散架了。一进门,夏群芳又是满面笑容地指着日渐变小的书山说:“今天市图书馆又买了两套,还有蜀光中学、育英小学。”

这时,老康突然打了个喷嚏。“空气太糟。”他大笑着说,然后掏出手帕来擦拭鼻子。那条手帕上绘着清澈的江河,和漫天飘舞的雪花。

我伸出手去,想挡住何夕的视线,但是我忘了,这根本没有用。

…………

“老康打了个喷嚏,”老麦挠挠头对医生说,“然后何夕便疯了……”

这时,夏群芳冲了进来。她的眼睛红得发肿,目光惊慌而散乱。

“医生说治起来会很难。”老麦低声说。

但是夏群芳并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的全部心思已经落到何夕身上。从看到何夕的那刻起,她的目光就变了,变得安稳而坚定。何夕不说话了,停止了与世界的交流。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何夕刚出生的时候也不会说话。在夏群芳眼里,何夕现在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乖得让人心痛。

我是何宏伟。

一连两天,我没有见一个客人,一直在写一份材料。其实我只是写下了几个人的名字,连同简短的说明。但是每写下一个名字,我都会在心中发出长久的浩叹。然后,我带着这份材料站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领奖台上。

我和我领导的实验室是因为大统一场理论方程式而得奖的。这是人类最伟大的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人类认识的终极。

“女士们,先生们,”我环视全场,“大家肯定知道,从爱因斯坦算起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为了大统一场理论,十几代最优秀的物理学家耗尽了自己的生命。”

“两年前的某一天,我送九岁的小儿子去上学。当时,他们学校的一幢老图书馆正在拆除。在废墟里,我发现了一套装在密封袋里的书。后来我才知道,这套书已经出版一百五十年了。好奇心促使我拆开了它。我不知道这样一部我难以用语言来评述的伟大著作怎么会被收藏在一所小学里,不知道上天为何对我这般眷顾,让我有幸读到这样非凡的思想。这正是我要找的东西,它就是大统一场理论的数学表达式。书的名字是《微连续原本》,作者叫何夕。”

“后来,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文,完成了大统一场理论的方程式。有人说我是天才,有人说我的发现是超越时代的杰作。但我想说,超越时代的不是我,而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个叫何夕的人。在他的那个时代,支持大统一场理论的物理事实少得可怜,这也就注定了他的命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他写下了这样伟大的著作却被历史的黄沙掩埋?为解开心中的疑惑,我将第一次时空实验的时区定在了何夕生活的年代。我目睹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如果诸位不反对,我想把我知道的全讲出来。”

“《微连续原本》得以保存到今天,是因为何夕的母亲,当然这并非她的本意。当初她只是想哄骗自己的儿子,让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以她的文化水平,根本不可能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她只是在顺应一个母亲的内心。自始至终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的孩子是好的,这是她的好孩子选择去做的事情。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从不要求回报,但是请相信,我们可爱的孩子终将报答自己的母亲。”

我看着手里的半页纸,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那样伤心。“也许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样一群人。”我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大厅里回响。

“古希腊几何学家阿波洛尼乌斯总结了圆锥曲线理论,一千八百多年后,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将其应用于行星轨道理论。”

“伽罗瓦在一八三一年创立群论,当时的科学大师们无人理解他的思想,以至论文得不到发表。伽罗瓦二十一岁时便英年早逝,一百多年后,群论获得具体应用。”

“凯莱在一八五五年左右创立的矩阵理论,在六十多年后被应用于量子力学。”

“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欧几何的实际应用,但他抱憾而终。非欧几何诞生约一百年后,这种在当时毫无用处并广受嘲讽的理论,以及由此发展而来的张量分析理论成为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核心基础。”

“何夕独立提出并于一九九九年完成了微连续理论,一百五十年后,这一成果促成了大统一场理论方程式的诞生。”

在接下来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整个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世界沉默了,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背后那千百年寂寞的时光。

我拿出一张光盘,说:“何夕在后来的二十年里一直没有说话,医生说他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但是我这里有一段录音,是何夕临死前由医院录制作为医疗档案的,当时离他的母亲去世仅有两天。”

背景声很嘈杂,很多人在说话。“放弃吧,”一个浑厚的声音说,“现在是十点零七分,你把时间记下来。”“好吧,”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我收拾一下。”年轻的声音突然提高了音量,“天哪,病人在说话,他在说话!”“不可能,”浑厚的声音说,“他已经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但是,浑厚的声音突然打住,像有什么发现。周围安静下来,这时,可以听见一个已经锈蚀了很多年的带着潮气的声音在用力说着什么。

“妈——妈——”那个声音有些含糊地低喊道。

“妈——妈——”他又喊了一声,无比清晰。

(云中君摘自科学普及出版社《故山松月:中国式科幻的故园新梦》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 4HZ6lOihAIFQloqAzO3+gWEUrNwBExsy2M6GdYwaqxqjN5QclVcG4T85ipxeCM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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