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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紧时间”“再咬咬牙”“多坚持一下”,这几句话是何伟在工地上的口头禅,也是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高原女子考古队”的精神特质。
一个客观现实是,考古室作为西藏目前唯一有考古发掘资质的单位,仅有在编人员10人,其中女性队员7人,除“队长”何伟一个“80后”外,其余都是“90后”姑娘。而她们所要面对的,是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是时刻与冬季赛跑的紧迫时间,是海拔动辄4000米以上的稀薄空气,是最靠近太阳的光照,是最刺骨的寒风,是跨度上万年却尚不为人们所知的西藏发展与中华民族交融历史。
刺骨冷风和稀薄空气,只是高原考古的众多挑战之一。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阔西藏,为考古队员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极致经历”。
“总而言之,我们就是在最偏的地方挖最老的土。”考古队成员、藏族女孩拥措这样总结工地体验。
虽然嘴上常说工地苦,但队员们用行动构成另外一种回答。
藏族队员旦增白云2016年从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专业硕士毕业,回拉萨时,先找了一份金融企业的白领工作,“无论是待遇还是舒适程度,都好过现在,但那时我始终感到一种空虚,我觉得自己应该和家乡的土地产生更多关联”。于是工作3年后,白云辞去工作,考进考古室,得偿所愿——风吹日晒,日夜挖土。想到自己挖出的每件物品,都会改变人们对西藏历史的看法,她觉得自己的生命被放大了,“我是自己家乡历史的第一个见证者,这种感觉,只有考古能带给我”。
2018年,队员谭韵瑶于吉林大学考古学专业毕业后进入考古室。这个家乡在广东佛山的女孩,对高原工地有另一种“向上”的看法。“因为有些样品得在深夜才能采集,于是看星星成为我们工地的固定项目。阿里也许是世界上最适合仰望星空的地方,可能因为离天空更近吧,夜里的银河璀璨,那是无法形容的璀璨。”在等待相机曝光的几十秒时间里,谭韵瑶常常想,几万年前,甚至十几万年前,自己发掘的那些物件的使用者,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否也和自己注视过同一颗星星呢?
土地,和土地之下的历史;夜风,和夜风之上的星空——它们一道,构成属于高原工地的独特浪漫。
西藏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从吐蕃王朝开始。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命令大臣吞弥·桑布扎参考梵文,创制了藏文字体系,这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西藏历史研究的时间“上限”。
“上一代西藏考古人建立了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解决了西藏考古‘有没有’的问题。如何把西藏历史纳入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体化叙事中来,成为我们这一代西藏考古人的时代使命。”何伟说,“如果吐蕃王朝前的西藏历史没有文字记载,我们就亲手把它‘挖’出来。”
被评为2020年度十大考古新发现的桑达隆果墓地,就是考古队向补全西藏历史空白所交出的答卷之一。
“我们从2017年开始发掘桑达隆果遗址。这是一个距今2000年,延续使用了1000多年的墓地,历史的沉积累加,为遗址保留了极为丰富的墓葬、随葬品,还有岩画、石器、铁器、青铜器、陶器等物件。”何伟说,开挖7年来,经历无数个烈日与寒风交替的日夜,考古队在桑达隆果清理出48座墓葬,出土2000余套文物,为了解早期金属时代到吐蕃王朝建立前,藏西北地区的文明起源、政治形态、族群交流等历史情况,打开了一扇窗。
“比如我们在这一地区发掘出的具纽镜,与中原地区具纽镜的风格完全一致,显然是受到中原地区同期的汉晋文化影响,甚至就是从中原地区流传而来。”何伟说。
拥措则从考古人类学的角度,给出了另一种论证:“当地发掘的人骨的基因检测结果可以证明,在10万年前,最早一批迁徙到藏西的先民中,有来自中原的,有来自南亚的,有来自新疆的——可以说,藏西先民的血缘和文化,在最初就具有多元特征。”
一件又一件考古发现,为证明西藏自古多元一体、万里同风,证明西藏文化自古都在与内地文化的互动交流中成长,提供了越来越多的证据。考古,用无声却又无法辩驳的证据,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做出独特贡献。这种亲手填补历史空白的信念,溯源民族交融印记的成就感,正是支撑这个被队员们戏称为“全中国最苦的考古所”,能够十年如一日在世界最高荒野中“苦中作乐”的初心所在。
2022年,西藏博物馆新馆开馆,白云特地去参观。找啊找,在西藏史前时期专题展馆里,白云一眼认出了自己当年亲手从土地里捧出的陶器。它被摆在聚光灯下,与其他展品一道,共同诉说着西藏璀璨文化的来时路。
(古 津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24年12月13日,本刊节选,贺志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