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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步克
2024年12月23日下午,一些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北京大学哲学楼附近。他们依靠手机导航,有人转了几圈才找到教室。这是一节面向研究生开设的小众专业课,距离上课还有40多分钟,能容纳150人的阶梯教室已经快坐满了。
这是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阎步克退休前上的最后一节课。他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了36年书,出版了十几本著作,他的课被誉为“北大最值得听的课之一”。他形容自己与历史的关系:“我最初对历史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哪怕是一块石头,放在怀里焐久了,也会热乎起来。”
目前职业是保安的李明晰早早地坐到第一排,2024年,他第4次报考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研究生。李明晰仍然记得第一次听阎步克的“秦汉魏晋南北朝政治历程”,是在2023年3月23日,从那时起直到现在,他几乎一节课没落过。知道阎步克即将退休,李明晰感到难舍。他爱历史的包罗万象,认为阎老师让那些繁杂的史实变得尤为生动。
一名电子信息专业的工科学生也来听课。他高中时在学长的微信朋友圈中看到阎步克,对这位传闻中的名师感到好奇;一名学管理学的女生提前20多分钟交了另一堂课的期末试卷,赶来上课,在刚刚结束的2024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中,她把从阎步克书里学来的史观,写进了论述;一名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也来了,他曾在历史课上听老师讲过阎步克的著作《波峰与波谷》,想提前看看大学课堂的样子。这堂课的听众里,有人是企业人资部门负责人,有人是历史小说作者,有人是程序员、导演、编剧……
阎步克走进教室,课堂安静下来。与过去36年每一次站上讲台没什么区别,他脱下外套,打开课件,站在讲台靠左的位置。这节课讲的是“历代车架等级”。
在讲到“仕宦不止车生耳”“君子积善,至于车耳”时,阎步克说:“一个人仕途发达了,车就会长出耳朵来,这是什么意思?”实际上,“车耳”为轓,就是车的挡泥板。《汉书·景帝纪》里记载,景帝诏令,官员可根据等级将车耳染为朱红色。阎步克打趣道:“(有的人)做官时勤奋工作,兢兢业业,就为了两块挡泥板。”讲到魏晋南北朝时“牛车”的流行,他说南朝时就有人凭借驾驶牛车的技术成功得到宋孝武帝刘骏的赏识。
每一个连接史实与现实的玩笑,都会被听课者迅速识别。他们发出笑声,表达共鸣,随即安静。
有时阎步克提出一个问题,回应他的是沉默,他低头笑笑,也不追问,带着大家一起找答案。“我讲课平铺直叙,姿态和语调都相当单调,但我的课比较有思辨性。”
阎步克讲爵位与酒的关系,会用流行的仙侠电视剧剧照做课件配图。一位历史学博士,去“蹭”阎老师给本科生上的通识课,课后,他感慨道:“阎老师会把各个学科的知识联系在一起,比如讲周代的亲族组织、乡里社会时,他把自己的一些观点跟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的观点结合起来,这是很大胆的。”阎步克的课件总是实时更新,里面有不少别人的观点,也有他最新的研究成果。在那堂讲车架的课上,阎步克引用了郑州大学一篇硕士论文关于古代车架的统计结果。有人在网上发帖说:“大师级的人物还愿意认真看一个‘小学生’的文章并引用,真令人感动。”
和阎步克有接触的人,对他的最初印象几乎都是谦逊。在他的书《从爵本位到官本位——秦汉官僚品位结构研究》(增补本)的新版说明中,写着这样一段话:“2015年青年学者张欣有一篇文章,不赞成此书对公府掾属之所以为比秩的解释。我对张文曾做大致浏览,觉得他的批评确有道理,自己的论点确有问题,此时便想借再版的机会调整订正。”
张知行是阎步克的“云学生”,他在课程视频中听阎老师讲,“真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一元的”“不要等待老师告诉你唯一正确的答案,而是努力去寻找对一个问题更多的不同的解答”。阎步克曾举例:“比如对中国历史的分期,你可能会听到七八种不同的看法,他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依据。”
阎步克在讲到东汉太学时,曾提到一位讲经师,一辈子教了上万名学生,“我也特别希望这辈子可以教出一万个学生来,不过我算了一下,这个可能性几乎等于0”。在网络视频的弹幕中,网友排着队说:“老师,我们都是您的学生。”
2024年,张知行得知阎步克快退休了,想来北大听几节他的课。“视频里(阎步克)头发是黑的,来这儿一看已经变得灰白和稀少了。”2024年9月10日教师节那天,张知行上了这学期的第一堂课,还给阎步克做了一张海报,上面有他课程视频的点赞数、播放量等,“他的学生早就超过一万人了”。
阎步克习惯连着上3堂45分钟的课,中间不休息,提前一会儿下课。他一下课,就有人来交流,要签名和合影。
阎步克年轻时的照片
2024年12月17日,阎步克给北京大学本科生开设的通识课结课,慕名而来的人排满了阶梯教室,阎步克站在讲台上,签名签了3个多小时。他一笔一画,按照古籍排版格式,工整地写上寄语、落款和日期。那天张知行也来了,他加班,没赶得及上课,一到就看见排队签名的场景。张知行说:“我当时就想陪他站一会儿。”那天晚上阎老师将最后一个签名送给了教学楼的后勤保洁人员。
阎步克退休前“最后一课”的视频流传到网络上,好多“云端”的学生开始打探是否还有机会再和阎老师见一面。于是,12月23日那堂小众的研究生专业课被发现,更多的人拥进北京大学的课堂。
23日下课后,阎步克说:“上周二是我给本科生上的最后一堂课,好像有很多校外的,甚至有很多外地的(同学)到来,让我非常感动,今天依然如此。感谢各位到场者,这是我教师生涯的最后一课,感谢你们给了我非常温馨、非常美好的感觉,谢谢大家。”
这天排队签名时,有人排了1个多小时,只为表达一句感谢;有人来回排了3次,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有人走下台才想起来,忘记请教学术问题了。阎老师几乎来者不拒,像个可以对着许愿的锦鲤,有人希望他写“顺利毕业”“成功求职”,有人想要“持之以恒”“更进一步”,有人想要“相信自己”“自由如风”,有人说“您给我写一句寄语吧”,阎步克在书的扉页上写下“通古今之变”。
2023年11月,李明晰第一次在下课时找阎步克交流,对他讲了自己的情况。2024年12月23日下课后,李明晰买了一束花送给阎步克,这位教授把他留在讲台上,笑着向大家做介绍。最后,在请阎步克签名时,李明晰请老师给朋友写了这样一句话:“不让风尘风雨风蚀了书卷气,永远是一名读书人。”给他自己写的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天,阎步克没用上身后的椅子,他一有机会就会拍拍这些学生的后背,像告别,又是鼓励。
来听课的人说,看到了历史的宏观和人类的渺小,学会了将自己放入时代的环境中去思考;也有人从历史中读出了“管理模式”,想用到公司经营中去。
阎步克在新书《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札记》中提到:“大学历史课以非实用性的科学研究为主,我这些认知能帮助你认识古代品位制度,如此而已,而不是提供一个你拿来就能用的东西……后来我上制度史课时,也会向听众先行声明,我所讲的是政治之学,而不是治国之道。”他也说,这一代大学生的素质和能力,让他羡慕不已,“很多学生表现出了不计功利的求知欲、旺盛的好奇心,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张知行工作了几年,感受到社会对效率的追求,这堂有点特殊的课却让他在奔波中意外地感到平静。张知行记得,那天夜里,阎步克走出门,骑上一辆旧自行车,看有人仍在目送他,寒风里他把手举起来,冲着这群学生比了个“V”,“像个老顽童”。
有不少人来找张知行要阎步克的课件,他回复了大约1000封邮件。疲惫时,他想起阎老师一笔一画地签名的场景,“总觉得自己也像在践行着什么”。
课程结束后,有北京大学社交媒体账号的运营人员问阎步克,对学生和读者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阎步克回答:“我相信他们勤奋工作,以诚待人,最终也能给自己赢得这么一个场面。”
(大浪淘沙摘自《中国青年报》2024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