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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德宗年间,有个名叫柳成的人,在崇文馆做裱画的工匠。他三十出头,平日里少言寡语,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柳成住在长安城的某个坊内,是个单身汉,年纪大,人也穷困,崇文馆那点微薄的薪资除了供他应付日常的生活和在长安租一间屋子,就所剩无几了。难得有几次,有热情的大娘给他介绍姑娘相亲,但最后都是无疾而终。如此平淡的日子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了。但柳成的内心,总是渴望着能发生点什么事,让这碌碌无为的半生有那么一些闪光点。
柳成这样想着,居然有一天梦想成了真,只不过事情实在太荒诞,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一天下午,正在工作的柳成掉进了一幅《雪溪图》里。是的,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掉进了一幅画里。那时正值酷暑,柳成衣着单薄,一头扎在《雪溪图》远景的一个小山坡上。山坡被皑皑白雪覆盖,他整个人趴在雪地里,刺骨的冰冷浸透全身。
“这是怎么回事?”柳成想,这可不是做梦。大概是头天晚上没睡好,这一天柳成都晕晕乎乎的,在裱《雪溪图》时困得睁不开眼,只是机械地拿着棕刷刷浆,想不到一闭眼的工夫就来到另一个世界。寒风呼啸,吹得柳成的衣服很快结冰,他想着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会被冻死。他观察四周,山坡下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上有两个男人正撑篙行船。在河的对岸,有几处房舍,隐隐地能看到一些人在移动。他在脑子里迅速想到《雪溪图》的全貌,心想可以往画的边缘跑,也许能跑出去。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他真的从画里回到了现实。
柳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如果不是做梦,那一定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这件事一直在柳成的心里盘踞着,他常常有再进一次画里的冲动,想确认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但随之而来的担心又笼上心头。万一真的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难道在画里生活一辈子吗?两种矛盾的心理纠缠着,让他始终不敢付诸行动。
有一天,馆里送来了展子虔的《游春图》,画中青山叠翠,绿水融融,仕女泛舟湖上,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这让柳成又蠢蠢欲动,他心想就算回不来,活在这里也不错,于是心一横,照着画就一头撞去,果真又进到画里。
芳草萋萋,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让柳成心旷神怡。到了黄昏,趁着没人瞧见,他又按照原来设想的方法,从画的边缘走了出来。
说到这里,就要解释一下柳成是如何进入画里的。其实并不复杂,既没有咒语,也不需要使用什么神力,柳成只是闭上眼睛,想象要进入画里的哪个位置,以头抢画,就这么进去了。不过柳成在进入画里时,嘴里还是默默念叨着“我要进去”一类的话,也算是给自己一点心理暗示。而到了画中,那些原本只是笔墨勾勒出的形象,竟然成了真的,柳成身在其中,也没有感到违和,成了画中世界的一部分。
柳成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千篇一律,没有遇到过意外,也没碰见过神仙,身上更没有什么部位变异,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突然有了这个神奇的能力。但柳成尽量不去想原因,只当是老天给自己的礼物。
在此之后,柳成又陆续进入许多画里,崇文馆这样的近水楼台带给他无尽的便利。
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还会顺手牵羊,从画中带点东西回到现实,比方说吃的、用的。他还从画里抱走过一只猫,牵走过一匹韩幹画的马,有一次,他还想约一个美人回家,但被美人拒绝了。
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终于出了问题。一天,柳成在崇文馆的库房里见到小李将军的《明皇幸蜀图》,画的是安禄山攻陷潼关之后,玄宗被迫逃往四川的情景。蜀地的风景吸引着柳成。柳成不禁心痒难耐,又动了到画里走一趟的念头。
这次他做好充分的准备,预计旅程需要七八天时间,就先向上司告假。得到上司同意之后,柳成才选择在一个无人注意的时刻钻进了画里。
然而,刚到蜀地的柳成还没有来得及领略秀美风景,就听见有人大喊一声“贼兵来了”,安禄山的叛军突然在山谷里出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漫山遍野的旗帜在招展,喊杀声在山谷里回荡。从四面八方冲出来的叛军杀得唐军措手不及,哭爹喊娘,仓皇中有人喊:“保护皇上,护驾!”
柳成哪里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幸好他钻进画中的位置在山脚下,还没走多远,于是赶紧掉头朝着画的边缘跑。可万万没有想到,在他附近厮杀的十几个双方的士兵,一追一赶,也跟随柳成的路线跑到了画外,全部跌落到库房里。
库房里放满了古往今来的名画,这些画安安稳稳地摆放在木架上,木架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只留下行走的通道。突然间这么多士兵跌落进来,立刻拥挤得连脚都迈不开。双方士兵贴在一起,呼吸着对方喘出的粗气,自然也没办法再动手厮杀。柳成根本不想再搭理这些人,他是第一个跑出来的,离门口又近,赶紧从库房里跑了出去。他的头皮发麻,心快跳到嗓子眼了,这情景要是被人发现,不仅解释不清,而且后果不堪设想。这些士兵想跟着他跑,可是就像没有和好的面疙瘩被一股脑儿倒进锅里那样,都纠缠在了一起,谁也没办法独善其身。闻声而来的羽林军来到门口,把他们全部堵住了。
这些从画里跑出来的士兵被认定为刺客,全部押进天牢,尽管进行了严刑拷打,仍然没有拷问出他们的身份和目的。他们只是不断地重复自己是皇上或者安禄山的士兵,是在进川的路上跑散的,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在这里。可四川离长安十万八千里呢,现在又是贞元年间,安史之乱早已经过去几十年,这些人简直谎话连篇,不见棺材不掉泪。
大理寺又派遣一名酷吏,打算用尽一切办法让这帮人说出实话,可是打开牢门,竟发现那些士兵全都不翼而飞,地上只留下一摊墨汁!
那几天人心惶惶,大家都以为是闹了鬼,坊间偷偷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朝廷非常愤怒,下令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理寺的人查来查去,没有发现一点线索。
柳成因为事先请假,并没有成为怀疑对象,算是躲过一劫,但也吓得要死,如果那些士兵招供还有他这么个同伙,他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他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钻到画里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可能柳成永远也不会再用他的异能。
中秋节后的某一天,朋友带着柳成去参加一场聚会,主人名叫冉从长,是个轻财好客的将军。冉将军听说柳成在崇文馆裱画,便客套了一番。两个人聊得十分投缘,这让柳成受宠若惊。
唯一让柳成觉得尴尬的是,在大家玩行酒令的时候,他不会作诗,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连饮了好几杯,有了醉态。冉将军倒没有说什么,可是席间一个姓郭的秀才却咄咄逼人,时不时讥讽几句,让柳成非常难堪。
筵席过后,宾客中一位叫宁采的画师为冉将军献上一幅《竹林会》,画的是竹林七贤饮酒纵歌的场景。画卷展开,众人围拢赏画,纷纷夸赞宁采画得好,柳成自然也跟着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可是这个郭秀才偏偏又出言讥讽。
“柳先生也懂画吗?”郭秀才轻蔑地说。
“柳先生可是在崇文馆工作的,每天都与书画打交道呢。”有人打圆场说。
“那也不过是个裱画的匠人,未必真懂吧?”
柳成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这个人处处针对自己,一定要给他点教训。再加上喝了酒,容易激动,于是柳成当即就说,虽然他不过是个裱画的匠人,但每天耳濡目染,也略知一点皮毛。这幅画画得很好,但是缺乏意趣,尤其是坐在中间的阮籍画得无神,他可以略施小计,不用笔墨,直接到画里现场改动,就能让画更加精彩。
大家当然不信,以为他在说醉话。郭秀才还跟他打赌五千钱,柳成自信满满,腾空一跃就钻进画里。在座的客人无不大惊失色,他们在画上一阵摸索,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郭先生,现在看出问题了吗?”声音从画里传来。
听见柳成的声音,郭秀才心惊胆战,他快把眼睛贴在画上了,还是找不到柳成,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画里的柳成从竹林里捡起一根竹条,照着郭秀才的头狠狠地敲了一下,疼得郭秀才大叫。过了一会儿,柳成跳出画外,又出现在大家中间,这一进一出,加上郭秀才挨打,实在是过于神奇。
“大家请看,这幅画有什么变化?”柳成问。
宾客们一拥而上,十几个脑袋一起凑到画前,发现整幅画比刚才生动了许多。竹林摇曳得似乎真有风在吹拂,在画正中间的阮籍竟然变化了坐姿,从平视前方变成仰天长啸,名士风流跃然纸上。其他的六个人,饮酒、抚琴的姿态也栩栩如生,连一旁煎茶的童子都更加活泼可爱了。
可是谁也不知道柳成是怎么做到的。
这件事迅速在长安城传开,人们把柳成吹嘘得神乎其神,仿佛他是从哪里来的神仙。这样的效果是柳成没想到的,也让他后悔不迭,因为一时冲动,虽然获得了名声,却完全暴露了他的秘密。很快,他的麻烦来了。
自从玄宗和安禄山的士兵突然掉进库房,库房里的名画被损坏无数,崇文馆不得不重新进行盘点,这一盘点不要紧,可把他们吓出一身冷汗。除了毁坏的,他们发现许多画的内容发生了变化,韩幹的《牧马图》中少了一匹黑马,只剩下牧马人孤零零地坐在白马上,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那是有次柳成着急到郊外给一个朋友送行牵走的。阎立本的《步辇图》上典礼官的帽子不翼而飞,和吐蕃使臣禄东赞一样露出空空的大脑袋。周昉的《簪花仕女图》里仕女的发簪少了一支,还少了条小狗。还有一些画似乎被移花接木,明明不在一幅画里的,偏偏就凑在了一起。这些都是拜柳成所赐,或者是偷偷顺走换钱,或者是出于恶作剧,可其中的原因崇文馆里的人并不知道,以为又是闹鬼。
等柳成钻到画里改画的事一传开,崇文馆自然就把这些事和柳成联系到一起,要找他问个清楚。吓得柳成赶紧钻进一幅画里,这下谁也找不到他在哪里了。
“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出现在人世间了。”
事情过于严重,柳成想要再像从前那样生活万无可能。但他并不伤心,说起来,人世间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不如彻底地住在画中算了。
“唉,我连个陪我过一生的人都没有!”柳成想到这点,不禁悲从心起。
冷静下来以后,柳成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可怜,如果能找到一个相爱的美人做伴,一辈子都留在画里,也不失为幸福的人生。于是他下定决心,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这么一个美人。但是他所遇见的画里的美人,对他并没有多大兴趣,他上次还被拒绝了呢。
突然,他想起了有一次路过长乐坊附近,正巧见到宰相家的女眷和奴婢出门,其中有一个美人实在标致可爱,十八九岁,小脸肉嘟嘟的。虽然他只看了一眼,却念念不忘了好几个月,如果能娶她做妻子,那真是天下最美的事了。
确定了人选,柳成越想越美。可问题是,这个姑娘姓甚名谁他还没搞清楚呢,唯一的线索是她是宰相家的人,这哪是那么好打听的。就算打听到又能怎么样,难道要去提亲?显然是痴人说梦。
说来也巧,一次他听见同僚们议论——实际上他仍然躲在崇文馆库房的画里——一个名叫李萱的画师正在给宰相画一幅《东都繁华图》,这让他一下子有了主意。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先偷偷潜入李萱的家,钻到这幅画里,等到李萱把画献给宰相,那么自己也就跟着进了宰相家,然后再伺机寻找那个美人,待时机成熟,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抱到画里去。美人进了画里,却不知道怎么出去,这样她只能和他生活在繁华的东都了。计划如此完美,柳成心里火烧火燎的,恨不得梦想立刻成为现实。事不宜迟,他当天就离开崇文馆,打听到李萱家的位置,趁着夜色掩护偷偷翻过围墙,顺利地摸到李萱的画室。画桌上是一幅画到一半的《东都繁华图》,画中果然一派热闹景象。柳成二话没说,一头钻进画里,找到一处房屋躲了进去。
现在就等着李萱把这幅画完成了!
可是柳成等了两天,李萱连画室都没有进来过。到了第三天,李萱终于出现了,他走到画台前,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脸色越来越难看,手也抖个不停。突然他一把握住画,愤怒地将画撕个粉碎。
“太差了!太差了!”李萱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我要画的是神品,是传世的杰作,不是这种垃圾!”
这个举动让柳成十分崩溃,想不到计划在这里出了问题。接下来的几天,李萱反反复复地画,又反反复复地撕毁,创作进入了死胡同,人也变得憔悴和易怒。每一次画被撕碎或者被揉成团,柳成都要花很大力气艰难地从旧画里爬出来,再钻进新画中,好几次因为画从高空摔下来,他被摔得头昏脑涨。再这么摔下去,别说到宰相家,能不能离开李萱家也说不准了。
这天,李萱又站在创作到一半的画面前,脸色还是像先前一样难看。躲在画中的柳成眼看着李萱又要发怒,赶紧喊了一句:“你画得很好!”
“谁在说话?”李萱吓了一跳,环顾四周没看到一个人影。
“李萱,你画得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柳成换了一种威严的口气说。
“你是谁?”这声音像从画里传出来的,可是李萱根本不敢相信。
“我是画神。”柳成只好继续编下去,“这将是传世杰作,百千年后,仍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和这幅画。”
“真的吗?”李萱还是不敢相信,“我的画真能传世吗?”
“我说能就能!”
“可我总是找不到状态。”
“不,你是期望太高了,给自己太大压力。放轻松,你只管老老实实地画,一定能画好的。”
李萱得到“画神”的肯定,心中再无杂念,很快,《东都繁华图》上的房屋一座座拔地而起,河边的垂柳发着新芽,大街上人流如织,越聚越多。他几天都没合眼,拼命地画,笔下如有神助一般。李萱累极了,又兴奋极了。
终于,一座繁华的东都在纸上建成了。
“神品!神品啊!”一件伟大的作品顺利完成,李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把手中的毛笔一丢,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念叨着感谢“画神”。
柳成终于松了口气,马上他就能跟着画到宰相家,去寻找他心心念念的美人了。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也许比计划的还要美好。柳成简直想走到人群中去告诉所有人,他是这个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天暗了下来,月光透过窗户照进画室,老鼠在房梁上发出的吱吱声更让这个夜晚显得寂静。突然一只老鼠从房梁上跳下来,重重地落在画台上,打翻了画卷旁的砚台,墨汁像洪水一样在纸上倾泻,淹没了房屋、道路和河边的草地,淹没了人群和牛马,画卷成了黑色的汪洋,柳成也在汪洋中消失不见了。
(曲 池摘自广东人民出版社《唐人变形记》一书,本刊节选,薛凯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