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一切要从去年在肉类加工区举办的帕努夫尼克个人画展说起,但请允许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厄本·斯普劳,是斯普劳画廊的老板。我的专长是冒险挖掘尚未成名的天才画家。尽管我力捧的画家里还没有一个崭露头角,成为当代的波洛克或罗斯科,但通过审慎的禁食,以及帮人洗衣服赚钱,我始终与死亡线保有一普朗克长度(根据量子力学理论,普朗克长度是宇宙中有意义的最小可测长度——译者注)的距离。事实证明,欧文·帕努夫尼克,这位在我看来非常富有想象力的画家,并没能如我料想的那般提升画廊的声誉。从举办画展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画完全卖不出去。你怎么也想不到,在所有来报道、鉴赏这次画展的记者和文化专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想出“拙劣”以外的词来评价他的画。不过最刺耳的还是某位评论家给的建议,他说如果能把帕努夫尼克的画反过来挂,让它的正面朝墙,效果会更好。当然,我向帕努夫尼克保证,我对他的才华依旧充满信心,画廊也会继续支持他,不过,出于对市场的现实考虑,我不得不裁去他作品里的画布部分,只出售画框。由于最近对我审美眼光的打击让我心烦意乱,同时也是为了躲避凶残的债主,我感到自己可能需要用一两天的时间远离艺术行业的高压和虚伪,以恢复自信。
于是,在一个周六,我开着车,前往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乡村旅舍,据说那里有安宁的环境、可口的食物,可能还有令人愉快的观鸟活动。虽然出发时晴空万里,但没过多久,我抬头发现天上已乌云密布,接着便开始下起了小雨,我不得不把车停在一家农舍前问路。我那像赛马场上教你下注的小贩一般精确无误的GPS(全球定位系统),将本该去往巴克斯县的我,带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方向。
农场主是一个叫麦克法蒂什的怪老头,非常和蔼可亲,请我进屋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的住所充满了质朴的乡村气息,但我不禁注意到,抛开灶台、白镴器具以及手工刺绣,他杂乱无章的屋里竟摆放着几幅叫人惊叹的画作。其中有画风阴郁的风景画,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一幅静物画,篮中的苹果看上去重如炮弹;人物画中的杂技演员和芭蕾舞者,个个活力四射。所有的画作都展现出作者的不凡功力,应出自一位足以与西班牙画家胡安·米罗相媲美的色彩大师之手。我瞠目结舌,已多年未见这么令人难忘的作品了,便问画家是谁。麦克法蒂什说:“哦,那些都是沃尔多画的。”
“沃尔多?哪个沃尔多?”我问,“他姓什么?”
“哪有什么姓。”他哈哈大笑道。他从摇椅上起身,把我带到一个牲口棚前,一匹用来拉货的跛脚马正大口嚼着干草。“大师在这儿呢。”麦克法蒂什指了指那只四脚兽。
“什么意思?”我问,“你该不是说,那些都是它画的吧?”
“没法让它干活。它把该死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
见我拒绝相信是那匹马画了所有的画,麦克法蒂什拿出一块空白的画布放在地上,并给了沃尔多一支笔。只见那畜生用牙咬住画笔,一边嘶鸣,一边画下了我见过的最令人心情沉痛的耶稣受难像。
麦克法蒂什,这位淳朴的乡下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什么,以至我只花了600美元,就让他心满意足地把沃尔多和它的全部作品,一齐转手给了我。
欣喜若狂的我火速赶回纽约,做好安顿沃尔多的各项安排,并着手准备它的画展。唯一让人不放心的是,画家有4条腿和一条尾巴,这可能会把一切变成单纯的猎奇,进而严重降低其作品的市场价值。一阵狂乱之中,我连忙杜撰出了一位子虚乌有的天才,为其赐名弗拉·利波·范斯特布鲁,并用花体字给每张画署上了他的大名。现在我只需打开画廊的大门,往边上一站,开始卖画就行了。哎呀,那还不赚翻了!
大琼斯街上人声鼎沸,猜猜这时谁走进了斯普劳画廊?正是好莱坞电影公司的大老板哈维·纳吉拉。纳吉拉凭借奥斯卡获奖影片《来自冥王星的裸体僵尸男女》成了一位亿万富翁。他最近刚买下了杰克·华纳位于荷尔贝山的老庄园,正在改造。为了确立自己货真价实的阶级地位,纳吉拉开始收藏艺术品,他买了6幅弗拉·利波·范斯特布鲁的画,使其成了好莱坞艺术品鉴赏圈中最出名的画家。从马利布市到比弗利山庄,收藏家们人手一幅范斯特布鲁的画,还有许多人热切希望见一见这位天才,若是可能,再委托他画一幅肖像画。
一开始,我还能糊弄过去,说范斯特布鲁性格古怪,喜欢独来独往,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打的掩护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开始有传言说,也许这一切背后另有隐情。萝丝·班西,一个专门为好莱坞小报挖掘八卦新闻的长舌妇,发表了一篇爆料文章,说有人在纽约见到了这位画家的一张食品账单,其中用于购买干草的金额高得离谱。这时我开始慌了。在给我的律师诺兰·肯坦德打电话时,他安慰我说,就一宗诈骗案件而言,尽管我面临的财务索赔可能会非常多,但我被判入狱的刑期不会超过5年。
就在我开始服用缓解焦虑的药物时,突然灵机一动:一位我认识的失业演员,莫里斯·普利斯多普尼克,如今正在皇后区的里格吉托酒吧靠拧啤酒龙头为生,他可能正是我的救命稻草。在他饰演的哈姆雷特被评论家嘲讽后,他的演艺事业碰了壁。接着,他便投入了杰克·丹尼(美国威士忌品牌——译者注)先生的怀抱,以求慰藉。他原本觉得,冒充一位画家有失身份,可当他听说自己将和那些电影业的大腕演对手戏时,他觉得这会是自己的职业转机,搞不好还能签下3部大制作电影的合同。
我们一边吃着腌肉,一边共商大计。在我把内部机密透露给他的两天后,普利斯多普尼克已经为角色构想出了丰富的背景故事,然后我们并排坐在一架前往洛杉矶的波音747飞机上,去参加纳吉拉在荷尔贝山的豪宅里为他举办的派对。
一开始还算顺利,当然,如果普利斯多普尼克没有选择戴贝雷帽和范戴克式的假胡子,如此明显地把角色演绎成一位三流画家,我会更满意。
他决定把弗拉·利波·范斯特布鲁塑造成一个生来就有畸形足,同时又愤世嫉俗的自大狂,而这对那些习惯了不那么浮夸的表演的电影人来说,稍显粗俗,因此引来了一些不悦。尽管他曾对我郑重起誓,保证不再喝混合麦芽威士忌,但我看到他为了缓解紧张,偷喝了至少5杯杰克·丹尼。最初他受到了名流和大腕们的追捧,导致这位演员接下来用力过猛。他趾高气扬,满腹怨气,演绎着他通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构建的这一好斗的自大狂形象。有几位来宾开始质疑他的身份,明星J.卡罗尔·诺什指控他的匈牙利口音“叛变”成了韩国味道,这让他开始直冒冷汗。随着血液中酒精浓度的急剧升高,他开始愤怒地指责起现场的来宾。
“我的天哪,”他号叫道,“真是一群肤浅的蠢材。这就是好莱坞的上流阶层?不好意思,我要笑死了。”
那些好莱坞大腕起初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接着,普利斯多普尼克就把纳吉拉放在壁炉架上的奥斯卡金像奖的奖杯夺在手中,一脸不屑地吼道,奥斯卡奖根本不配和百老汇的托尼奖相比,而他在《雷格泰姆白痴》中对阿萨·穆奇尼克这一角色的精彩演绎,本应获得托尼奖,却被别人使诈抢走了。
“你们这些西海岸的冒牌货是不是自以为很有品位?”他吼道。
“哼,这下你们要被笑话了。这些画都是一匹马画的。没错,一匹马,一匹用牙叼着画笔的马。”
这时,一位来自贝尔艾尔的贵妇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大喊道:“难怪!我拆开那幅风景画的时候,有一些燕麦掉了出来,现在我知道原因了!”
“这和《今夜娱乐新闻》里的报道对上了,”另一个人大喊道,“他们找到了一个叫麦克法蒂什的农场主。”
“那这就不是艺术了,完全是耍花招!”第三个人喊道。
“你可真有品位,”一位来宾指着哈维·纳吉拉揶揄道,“这真是给制片人工会下一次的会议提供了笑料。”纳吉拉的脸涨得通红,发出弹球游戏机“倾斜”警示灯即将亮起时会发出的那种声音(“倾斜”警示是弹球游戏机用来防止玩家有意倾斜机器以作弊的一种机制,其发出的声音也是游戏结束时的常配音效——译者注)。接着,在场的很多人都意识到,自己也是受了蒙蔽才买了画,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幸好我那足以媲美演员老道格拉斯·范朋克而非画家老卢卡斯·克拉纳赫的艺术天分救了我。转眼之间,我已经从开着的一扇窗户爬出去,并越过了高高的树篱,正是这些树篱使得普罗大众无法窥见这些上等人是如何大口吞下鱼子酱的。之后我便火速赶到洛杉矶国际机场,飞回了纽约。
至于要怎么处理那位马大师,我的法律顾问认为,最好还是让沃尔多就此隐退,让它像伟大的温斯顿·丘吉尔那样,将自己的绘画天赋仅作消遣之用。当然,在铺天盖地的官司平息前,我必须保持低调。尽管近来我注意到,我的猫喜欢在钢琴上嬉戏,并已成功弹奏出了一些足以与俄国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作品媲美的小奏鸣曲,但我还是回避着缪斯女神们的召唤。
(泉 月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在曼哈顿长大:伍迪·艾伦幽默故事集》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