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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筑星海 梦想扬风帆

《红楼梦》中的天机云锦

●董梅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用刺绣一样的文字,为书中的人物量身定制了一件件文采华服。

第四十九回,在大观园那场最盛大的雪后,薛宝钗穿了这样一件外套: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作者连用十三个字做定语,分颜色、纹样、工艺、质地、款式五个层次,才把这件衣服精雕细琢地描述完整。

翻译成现代语言,这是一件蓝紫色的、织着传统斗纹纹样的、采用西洋特别织造技术的、含有进口羊绒成分的鹤氅。所谓“鹤氅”,是一种传统式样的宽袍大袖的外套,自古为文人逸士所爱,穿在身,自具一番出尘的仙风道骨。鹤氅与雪景,在中国文化史上早有关联。《世说新语》记载,东晋名士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时值微雪,名士孟昶碰巧看见,赞叹说:“此真神仙中人!”《红楼梦》里仅有林黛玉和薛宝钗穿过鹤氅,且都在这一幕雪景中。

张爱玲曾在《更衣记》里就中国文学作品对衣服和织物细腻的关注程度说:“唯有世界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读着《红楼梦》中描摹织物面料的精致细腻的文字,我眼前往往会浮现出一个人双手摩挲着织物肌理,陶醉其中的情景。

为什么《红楼梦》要这么一丝不苟、细腻感性地描述衣服呢?难道只是闲人的闲情吗?

作者曹雪芹家三代出任江宁织造,在任近六十年,职责就是为皇家督造各种丝绸和服饰。曹雪芹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作者于此所倾注的匠心,是为了呈现物质性的、视觉的美,更是为了还原生活场景里的人,使衣饰与人物融为一体,最终完成人物塑造。而更深的筹谋,是为了作品的成立而整体性地、意向性地规划了服饰、色彩和写作方法。

王熙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王熙凤身量苗条,体格丰腴,天生一副衣裳架子。她是怎么穿衣的呢?概括起来,基本上属于什么最贵穿什么,怎么“热闹”怎么穿。

首先,缂丝(刻丝)和裘皮都是她的至爱。

缂丝是一种极为贵重的丝织品。它采用“通经断纬”的织造方法,织出来的花纹有立体感,呈现出特别的艺术效果。民间称“一寸缂丝一寸金”。自古以来,裘皮就是豪奢的代名词。一入冬,王熙凤就换上了这套居家行头:头上戴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身上穿着桃红撒花袄,罩着石青缂丝灰鼠披风,下身是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她的帽子是貂皮的,披风是皮毛里儿、缂丝面儿的,裙子也是皮里儿的,不是缂丝就是裘皮。刘姥姥第一次见凤姐儿时,眼里的凤姐儿“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衣装之奢华,气度之悠闲,传达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优越与傲慢。

其次,凤姐儿追求色彩上的鲜艳热烈。

在第三回,林黛玉从扬州远道而来,第一次进荣国府见贾母的场景里,凤姐儿第一次正式亮相。小说里这样描述:“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主色调,是上身大红袄,下身翡翠绿裙子。大红撞翡翠绿,这是典型的王熙凤配色。

她穿得奢侈,穿得浓烈,穿得抢眼,王熙凤的魅力,就是这股子烈火烹油的鲜活劲儿。显赫的出身、春风得意的处境、好胜张扬的个性,一股脑儿地都从凤姐儿的穿着打扮上体现出来了。

林黛玉: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这么高调地写凤姐儿的盛装,可是,对于林黛玉,写法却截然相反。

对黛玉的服装、配饰、发型,闺房内的布置、日用器皿等具体信息,作者都极克制地不写或少写。就连黛玉的相貌,他也不做写生式的描画,只写道:“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写的纯是气质神韵。

作者太偏爱黛玉了,在中国传统审美中,很有分量的八个字就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不写,其实是生怕“着相”,让读者失去了想象空间。所以他不去限定,而只是启发联想。对一位艺术家来说,克制是最难的。对一位作家来说,“不写之写”是最大的克制,也是最高明的写作手法。作者心里期待的艺术效果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他想让每个人在自己心里尽其想象,生成只属自己、无可替代的林妹妹。

但“不写”也非绝对,在第四十九回,作者打破禁忌,这就有了前文提及的那件黛玉的鹤氅。

大观园的第一个冬天,一场盛大的初雪,将天地变成了玉琉璃一样的世界,姐妹们约好赏雪作诗,宝玉先到潇湘馆等黛玉,再一起去稻香村会齐众姐妹。

为了踏雪,黛玉特地换了装:身上是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与宝钗的莲青色鹤氅不同,黛玉的是大红色的,轻盈、温暖、飘逸;腰间是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又戴了雪帽,脚下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穿戴停当的黛玉,和宝玉一样,都是一身夺目的大红,然后“二人一齐踏雪行来”。

曹雪芹主动打破“不写”的原则,为的是让穿大红羽纱鹤氅的林妹妹和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宝哥哥,在漫天的大雪里,“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在他们行程的终点——稻香村门外,众姐妹齐聚一色,十来件大红斗篷,“映着大雪,好不齐整”。

这时候,如果从高空俯瞰,天地晶莹,一片白茫茫之中,一边是两点大红,相伴迤逦而行;另一边是十几点绰约的红,辉映着白雪。不远处的栊翠庵门前,更有一簇簇红梅,开得如胭脂一般。

在这一幕,作者在写衣服、刻画人物的同时更进一步,推出了全书的主旨。

红得逼人眼目的大红斗篷,美得动人心魄的青春生命,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放出光彩。“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白茫茫大地与一丛美好的红色身影相映,与红梅叠加在一起,才是《红楼梦》的精神意蕴。

《红楼梦》的确想让世人具备一种洞察,看到繁华过眼成空。但作者真正想说的是,大观园里有过“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有过一群“割腥啖膻的脂粉香娃”,这美好的一切虽然都会成为过去,却不会归于空幻,不会随其结束而失去价值。被珍惜过的,终会留下美好,留下温暖。

贾宝玉:最爱穿红

《红楼梦》里最爱红色,也最爱穿红色的,并不是“金陵十二钗”里的姑娘们,而是贾宝玉这位怡红公子。

贾宝玉和红色的关联,既是人物形象的关联,又是一种重要的意象性关联。他出生时嘴里衔的通灵宝玉“灿若明霞”是红色的,而神瑛侍者本就来自“赤瑕宫”。小说中宝玉的衣服也以红色为主色。

宝玉自号“怡红公子”,作者自号“悼红轩主人”,小说又叫《红楼梦》。“红”是这部书的灵魂色,是灵魂意象,也是灵魂人物宝玉的标志色。因此,“红”是《红楼梦》这座艺术大厦里最核心的象征符号。作者把这个世界的美好,以及自己的深情,都寄托于一个“红”字。作者和宝玉都是红色与美好的守护者。

围绕大红色,作者为宝玉设计了他专有且高级得多的服装配色方案,加入柔和的秋香色、松花色,用以调和大红;金色作为纹样点缀,石青色则常用于外套,压住里层的大红色。

第三回,宝玉第一次出现在黛玉面前,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这是较为隆重的正装亮相。第八回,他去探望身患小恙的宝钗,“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第十九回,元宵节,元妃省亲刚结束,宝玉去宁国府看戏,身穿“大红金蟒狐腋箭袖”,这是贾府烈火烹油之势在小国舅爷身上的投射。第七十八回描写了他衣服的里层配色:松花色绫子夹袄,血点般大红裤子,石青靴子。

松花色和秋香色属于传统中国色系里典型的植物系色彩。清朝前期曾经规定,秋香色、米色、香色等为皇家专用。松花、秋香两种颜色,一者清新,一者稳重,都可以对大红色起到很好的中和效果,且非常适合少年宝玉的身份、形象和气质。

而宝玉服装的红配绿,则几乎全然是一个意象性的表达,它象征着一场盛大的落幕。

全书的分水岭是大观园第二年的夏天,宝玉生日当天。作者为这预言性的一刻安排了最烂漫、最恣意的一次色彩秀:“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色彩各逞娇妍,交相托出红绿二色,呈现出极致之美。

红绿二色意象还构成了宝玉的环境色,比如“怡红快绿”。袭人姓花,茗烟姓叶,又是一处暗伏的“红绿”对比。

从服装到色彩,作者其实在下一盘大棋,其中的服饰不仅有让人看花了眼的彩绣辉煌,最重要的是,这些服装跟人物、情节,甚至主题都完全融为一体,成为一种有生命、有温度的存在。

(仲奇摘自新星出版社《董梅红楼梦讲义》一书,Raven图) Q0VLwBWa5bn4M6fv1lG33SXfMzk5WxzpVg/TkRT2HViQXzcypvHPYHRRez1d7v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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