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筑星海 梦想扬风帆
我们东方人,就是以吃来言爱的。
我们东方人的“来来来,吃吃吃”“一起去吃饭”“再吃一点”“明天你想吃什么”,通通可以直译成“我爱你”。还有“吃醋”“吃苦头”“一起吃苦的幸福”……很多微妙难言的情感体验和内心景观,都可以用吃来搭建。
上个星期,皮皮的外婆细细观察了皮皮走后的饭桌。皮皮的小碗边没有猪骨、菜渣,只散落着一些鳝鱼骨——她只吃了鳝段。即使没有任何交流,我猜,到了这周,这道最受欢迎的菜,一定会再次出现。果然,装着鱼段的小碗里面有半斤鳝鱼,正好够皮皮吃(很贵,外婆自己舍不得吃)。小碗放在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抹布上,那块厚布类似于保温垫,可以让动作拖沓的皮皮仍然能吃上热菜。这个“你爱吃,下次我再做”,当然也能翻译成“我爱你”。
前阵子,表姐到我家,我妈招呼她去饭店,表姐说不用,她自带了鱼丸和青菜。她径自走向灶台,抽出案板“咚咚咚咚”地切菜,在我家点火做起饭来。表姐小时候在皮皮的外婆家长大,当时我妈(也就是她小姨)还没出阁,她们一向很亲近。她走后,我妈幸福地提了几次这事。我恍然大悟:我妈乐于使用这种亲人才能用的语言——进入私人领地的厨房,默契地去做合乎对方口味的饭,一起说笑着进餐,把对方喂饱。
我不爱做饭,常带着外卖与妈妈同吃,想省下炊事时间,和妈妈多说会儿话。我妈常走神,切断我的话题,叮嘱我吃菜,她怕我夜里看书入睡迟,肚子会饿。她的眼睛和心,飞过我的话题,降落在我的碗里。我嗔怪她对待我的不专注,可原来是我用错了语种,没听懂她的“以食言爱”。我现在常想,我要去学做妈妈爱吃的菜,停下言语之舌,开启品尝之舌,静静对坐,沉入一饮一啄之咸淡,在食物的欢乐喧响中,直达彼此心意深处。
我要去学习爱的语言。
人与世界、万物、他人的交流,都要靠语言。食物就是其中一门外语。爱吃的人,都是使用同一种母语的人,会吃,就找到了几何题的那道解题辅助线,可以去理解他人。我们中国人爱生活,真是爱得噼啪作响,不似火山爆发的狂热爱情,也不似火把引路的精神先哲,而是灶膛里红金矍铄的小小煤块,热力四射,一点点把日子炊熟。
中国人切菜的刀法超过四十种,连味觉词语都把嚼海参、鱿鱼和蹄筋的弹牙Q感细分出果冻感、凝胶感和橡胶感,真是爱得吮骨吸髓、一丝不苟——我一度沉溺于记诵辨识中国色名,对着色表卡,给我房间的绿色命名,把它们塞入中国色彩语言的某个抽屉,感慨于祖先对每一眼风景都会郑重凝视,像对食材物尽其用一样,嚼尽一切入目的美。中国语言的精致和中国食物的脍不厌细,是同源之爱。
每个人以食代言的生命之爱,温度高低有别,就像食物中的油温,看周作人写食物的文字,用微火温油。有禅味,素淡,简静,菜谱也多是素食。少油,少盐,少烟火气。豆腐、茶干、咸鱼都是“殊不恶”,字里行间都是菜根余味。
而读叶灵凤的格物草木书,会觉得他很博学,而且洞悉八卦之事,是“涉世”的书生。但是,他在热油旺火的活泼世情里,夹带着冷寂之味。他胃口好,并且平民化,引以为傲的故乡特产,不过是臭面筋和炒米。最简朴的“熏青豆”,也有“淡泊”之味。其实不过是刚上市的毛豆炒至碧绿,几只尖嘴红辣椒点缀了,盛在白瓷盘子里,就引动他的食欲了。他的“风雅”成本也不高,比如“莴苣圆”:将新鲜的莴苣叶腌制后,卷起来,中间夹片玫瑰花瓣,送“茶淘饭”。
食物也是方言,它不仅抒发小爱,亦饱含故土情:唐鲁孙、梁实秋这批渡海而去的人,一辈子都活在故乡的味蕾里,在纸上孜孜怀恋着老北京的小饭馆和小吃,抱怨此地的炸酱面不地道,偶尔闻香循味找去,找到一道七八分神似的小吃,就像听闻乡音一样欣怡。食物代言了乡愁。
(春生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茫然尘世的珍宝》一书,本刊节选,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