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又称堪舆、形法、地理、青囊、青乌、卜宅、相宅、图宅、阴阳, 是中国及周边的中华文化圈探讨时空“宜—忌”“吉—凶”的术数。它涉及中国人“事生事死”活动的身体实践,乃至村落、社区、家国的时运变化。从辞源学上看,“风水”名词最迟在北宋时期便开始流行了。 《地理新书》将“地理”别称“风水”,涵盖“为葬事”(相墓)和“为地事”(相宅)。 约宋代成书的《葬书》多用“风水”指称“为葬事”。
中国汉人常自称“龙的传人”,然而,当我们要体会一下那充溢着生命气息的“龙脉”“龙神”的深意时,却常常因穷于应对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历史大变局而变得心态复杂、态度暧昧。无论是从古典文献的碎片中,还是从当代的日常生活中,我们都能直观感受到风水术数在乡土(乡族)社会中的游魂般纠缠,却又未知晓其顽强“在场”之所以然。诸如“迷信”“巫术”“拟似科学”等化约论的、被刻板化的经验定性,真的可能呈现“风水社会”的事实本身吗?我们必须客观承认,我们一直在自己的文化体系所设定的框架中生活,根本无法脱离我们的习惯、信仰与记忆的种种媒介和符号的经验。《易》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我们真的能“见龙在田”吗?
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区分了“冷社会”与“热社会”的差异。“冷社会”试图消除历史动力对其平衡和连续性的影响,而“热社会”则将历史过程内在化,并把历史视为自身发展的推动力。两种社会对应着不同的思维方式,特别是冷社会依靠一种感性的、具体的、整体的思维,即“野性的思维”,来把握兼顾共时性与历时性的整体的世界。 其实,中国文明并不存在什么截然两分的、等级式的“大传统”与“小传统”。 只是“礼义文明”(我们也可称之为“礼乐文明”)更接近于“热传统”,很容易进入正典化的历史,成为显性化的精英文化和主流化的意识形态;而“术数文明”更形似于“冷传统”,很容易被排除于正史和正统之外,成为一种隐性化的民间文化和非主流的文化抗体。然而,二者一直共时并存,互为镶嵌与渗透,衍生成社会各阶层高度共享的“文明共相”,亦即晚近国人眼中区别于“异端”或“外教”的“圣教传统”(“圣人以神道设教”)。诚如《荀子·不苟》篇云:“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在实践层面上,“圣教传统”莫不以“礼义为体,术数为用”,既涵盖儒、释、道等思想学派的应机教化,也容纳堪舆、选择等术数所积淀的风俗习惯,从而构成一个不断自我调适的、冷热交织的、活态化的文化传统。因为术数文明具有“冷”和“隐”的精神气质,其系统的损益进程较慢,反而顽强保持着一种具备连续性、整体性的中国文明特征,并参与催生了涵括传统神道的“圣教意识”(合乎礼义的“华心”)。
因此,“术数文明”(冷传统)与“礼义文明”(热传统),恍若大鹏之双翼,是构成早期“中国文明”起源与发展的基本的思想传统和观念框架。我们只有将风水术数及其记忆遗产也纳为“连续性文明”的活态化的存在样式,才能更接近总体的思想和社会事实,才能多面相地呈现风水术数在中国社会文化史方面的实相和意义。 我们探究风水知识—实践体系背后的种种文明化隐喻和文化记忆形式,亦是从“大历史”和“社会文化史”(包括区域史)的长时段视野,去参与反思“何以中国”的问题,即我们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中,持续塑造我们的文化感知和历史心性,从而成为一个“中国人”(唐末陈黯所谓“华心”)的。特别是“术数中国”与“礼义中国”,如何作为“文明中国”铜板的阴阳两面,深刻影响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方式。如果从“生生(善生)”宇宙论层面来理解风水观念及其实践形态,我们理应对绵绵相续的中国术数信仰形态,多一分同情的理解与心性的默应,从而呈现出这个被遮蔽的“文化游魂”的历史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