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衡
知道马萧,是在偶然的机缘下看了他的书《印象派的敌人》,这其实是他的博士论文。在书中,他以梅索尼埃、热罗姆和卡巴内尔三位画家为线索,剖析了十九世纪中叶法国学院派内部从风格到主题的巨大变化,从而对印象派何以诞生的标准叙事提出了质疑。要知道,在西方艺术史中,印象派与学院派之间的全方位对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自从约翰·雷华德之后,只要说到印象派绘画,就必然得从1863年的落选沙龙说起,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说起。然而就是如此重量级的话题,它的标准叙事竟然被一个中国学者颠覆了。
后来知道,马萧的硕士生导师是陈丹青,“名师出高徒”这句话真不是随便说说的。陈丹青先生有一次和马萧一起做个节目,他的开场白大概意思是:他那个时候没什么学术规范,写个散文一样的东西就算是硕士论文了;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有方便的资料检索条件、过硬的外语能力和扎实的学术功底,可以让法国人坐下来,听一听中国人对西方艺术的理解。陈先生这番话当然有自谦的成分,但是让法国人坐下来,听一听一个中国人在说些什么,马萧确实做到了。
认识马萧后,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会画画吗?”他笑着回答:“我是陈老师的学生,你说我会不会画画?”我之所以问出这个可笑的问题,是因为艺术创作和对艺术的阐释,二者之间存在着非常尖锐的矛盾。绘画当然是一种表达,但是它的表达与基于语言和文字的表达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不妨把现实世界理解为一道夯土墙,而把基于语言文字的符号世界理解为一道砖墙。我们对物体和现象进行命名的过程,就类似于把土变成一块块砖头,我们在建构基于语言的符号世界时,同时也就把这个世界结构化了。但是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或者不舍得,用语言表达的,就像轮扁说的“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这个口不能言的“数”,正是我们需要艺术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艺术的本质或者价值存在于语言之外,所以用文字和语言对艺术进行阐释,就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美国艺术史学者普雷齐奥西就感慨地说:“话筒一递到(艺术家的)嘴边,清晰性就惊人地消失了。”这种清晰性的消失,并非因为艺术家是手艺人,不善言辞,而恰恰在于艺术家对于艺术本体的具身性感悟,与语言表达是不适配的。
所以对艺术进行阐释的任务,只能由知识分子来承担。因为只要进入语言和文字的场域,主角必然是知识分子,也只能是知识分子,即使是在艺术领域也不例外。这就像在路灯下找钥匙。之所以在路灯下找,是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才能看得见。但是,钥匙在路灯下面吗?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说到知识分子在路灯下像煞有介事地找钥匙,那段子实在是太多了。我就说一个吧:1910年,一个叫多热莱斯的记者,先找了公证人,然后又找了头驴。他在驴尾巴上绑上画笔,在驴屁股后面支了块画布,然后喂驴吃胡萝卜,把驴美得直摇尾巴。这么着,一幅画就成了。多热莱斯给这幅画起了个特别“高大上”的名字,叫《亚得里亚海的日落》,装上画框就送去参展了。要说这头驴也是有天分,整个法国艺术评论界沸腾起来了:生命的喜悦啊,灵魂的悸动啊,命运的抗争啊,报纸杂志连篇累牍,夸了一个多礼拜。然后,多热莱斯公布了真相……
1912年,冈察洛娃等几个俄国艺术家成立了一个艺术团体,名字就叫“驴尾社”。有知识分子一本正经地评论说,这体现了现代艺术家们的自嘲。我觉得,这位知识分子同人,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正是因为艺术创作与对艺术的阐释二者之间存在着如此尖锐的矛盾,像马萧这样的“两栖动物”才特别特别可贵。面对一幅艺术作品,马萧作为一个画家,就像长了昆虫的复眼,能从很多角度看到我们普通人看不到的信息。
我们普通人去欣赏某幅作品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对于画家而言,他看到的是过程:这幅画为谁画,以及如何画。
“为谁画”中其实反映着艺术与权力的互动。今天一提文艺复兴,大家想到的就是文艺复兴三杰,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在罗马,他们的东家是教皇。相比之下,威尼斯的提香和委罗内塞们,存在感就低多了。但是要知道,一直晚至“一战”前,大名鼎鼎的达·芬奇作品的价格只有提香的1/10,这也是权力作用的结果,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拒绝提香以外的画家为他画肖像,据说皇帝陛下还亲自为提香拾起过地上的画笔。进入现代之后,为画家提供订单的教皇、国王和贵族们退场,画家们把作品送到画廊销售。即使在这个阶段,权力的大手也仍然没有离开过艺术,只不过,这只手的主人变成了大众传媒。凡·高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价格400法郎。他之所以能死后封神,主要还是归功于欧文·斯通写的那本赚足了读者眼泪的凡·高传记《渴望生活》,以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发了财的日本人对凡·高狂热的追捧。马萧的这本新书,是以学院为线索的,而文艺复兴以来,西方逐渐形成的艺术学院体系,正是艺术界的权力中心。通过这个视角,我们可以一窥艺术史中的这条关键的暗线。
当我们欣赏一幅经典名作之时,它在艺术史中已经有了固定的位置,似乎安排在了井然有序的逻辑中,但对于画家本人而言,他在下笔之前,历史还没有发生,“如何画”是他真实面对的处境。马萧这本书介绍的画家和作品,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但是他却讲出了很多我以前根本意识不到,然而能听懂,并深以为然的内容。比如从丁托列托对透视法的使用,引申出他对巴洛克艺术的启发,这是一个画家才能有的视角。再比如,说到马奈笔下的人物表情为什么都那么冷漠,知识分子无一例外会从现代性这个思想观念出发去解释:每个人从以前的熟人社会被连根拔起,变成周围都是陌生人的一叶浮萍啊;随着人际关系的被剥夺,人的社会属性被“我能卖掉什么,我能买得起什么”这个单一的维度来衡量啊……而马萧看到的却是:“……绘画的再现功能,已经被摄影取代。绘画的原始功能被颠覆了,使很多画家开始意识到了危机。德拉克洛瓦开启的绘画中的未完成性,以及由此触发的对绘画语言的解放,将绘画的叙事性置于第二位,凸显绘画在色彩、构图、笔触上的魅力,成了绘画可以尝试,也应该尝试的新方向……”这种对绘画性的敏锐关注,恰恰是我们最想从一个画家那里听到的。
而最让我欣喜的,是从不同的岔路,我与马萧,一个知识分子与一个画家的意外邂逅。比如蒙克的代表作《呐喊》,今天大家都把它视为表现主义绘画的代表作,但是我从这幅作品完成于1893年这个时间点出发,考察当时蒙克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当时说了什么,得出的结论是:《呐喊》应该是一幅象征主义作品,而不应该被纳入表现主义范畴。马萧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他得出这个结论的路径却是对画面的直接解读,他说:“不管是《焦虑》,还是最著名的《呐喊》,从手法到内涵,难道没有象征主义的意味吗?”这样的邂逅给我的感觉就是:咦?真的在路灯下面找到了钥匙。
一幅画到底好在哪儿?这个问题,折磨着每一个对艺术有好奇心的普通人。但是长久以来,我们就像生怕吃亏和露怯的游客,看到一尊佛像的鼻头被摩挲得发亮,也忙不迭地上去摸一把,然后沉浸在“赵老爷摸得,我也摸得”的快乐中。我想说的是,我们不妨退后一步,让马萧给我们好好讲讲,除了发亮的鼻头,这尊雕像还有哪些值得看,以及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