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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史前希腊人
(公元前12000—前1200年)

在第2章、第3章中,我们描述了古希腊生活的某些基础,包括环境、人口状况、生活水平以及家庭,但希腊人的生活环境一直在变。接下来,我们会从历史学家所称的漫长的“史前时代”开始追踪这些变化,我们没有关于该时代的文字信息记录,由此,我们的论据主要来自考古学。让我们回溯到15 000年前。

最后一个冰期的末期(公元前13000—前9500年)

气候有其历史。最近150年,地球的平均气温由于人类活动而逐渐升高。不过,在地质记录中,我们同样能验证自然界气候变化的存在。近250万年来,地轴变化、太阳黑子的活动导致了数个冰期的出现。地球平均气温下降仅约4摄氏度就会导致世界1/3的地方全年被冰雪覆盖。最后一个冰期大约从35 000年前开始,直到约15 000年前才结束。可是经过2 000多年的温暖期后,出现了一个小冰期,直到约公元前9500年时进入温暖、稳定的气候期(图4.1)。

比起欧洲其他地区,希腊气候保持在更为温暖的状态。不过,在公元前18000年前后,希腊进入最冷的时期,其冬天的漫长、寒冷成为远古希腊人最为头痛的事情。公元前15000年左右,雅典冬天的平均气温约为-1.1摄氏度,而如今这个数值接近10摄氏度。

图4.1 公元前18000年前后冰原的最大覆盖范围

在希腊,人类留下的最早痕迹可追溯到20多万年前。其时,希腊的人口非常稀少。从人们发现的洞穴遗迹来看,人们居住在有15~25个成员的小社群里。可食用的野生植物只在夏天才能采到,稀少的人口只好不断迁徙,他们随夏天迁徙到山区、冬天迁徙到平原的动物而移动。每个小社群都需要大片土地以维持生存,所以,整个希腊可能仅够支撑几千人存活。

农业的起源(公元前9500—前5000年)

到公元前9500年,希腊气温已稳定至与当前相近的水平。在接下来的数百年里,我们在第2章中所描述的稀疏、干燥植被取代了希腊的潮湿混合林,而在近东肥沃新月地带,正在发生将要改变希腊的那些变化(图4.2)。

图4.2 肥沃新月地带是灌溉状况良好的一条带状地区,它东起波斯湾(今科威特、伊拉克南部),沿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今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东南部)向西北延伸,而后沿地中海海岸延伸至埃及

在今伊拉克北部、土耳其东部山区,随着气温上升,降雨量稀少但稳定(每年约250~300毫米),野生谷物不断进化。有些谷物的大种子能被碾成粉末,做成面包。与冰期相比,人们采集这类谷物能使每平方千米土地养活的人口更多。小社群规模扩大并分裂为更多的小社群,直到人口数量迫近土地的承受极限为止。在肥沃新月地带边缘山区的北部丘陵地带,居民们开始有选择地将野草培育成新品种,他们创造了最早的基因改良作物。在这个变革时期,他们开始驯化动物,驯化的对象有牛、绵羊和山羊。

食物供应方面的这些剧变要求生活方式同样发生剧变。肥沃新月地带的居民们无须再四处采集季节性的种子、浆果,他们开始长期定居于村庄,种植、除草、收割庄稼。相比采集、打猎,农事更辛劳,但是由于有更多、更可靠的收成,它产生了一种不可阻挡的“现代化”压力:饥儿嗷嗷待哺,谁能阻挡定居农业的发展?定居群体中的人口稳步增长,直到农民数量极大超过了因循原有生活方式的那些小社群的人口数量。当农民渴望占领以采集为生者居住的人口稀疏区时,后者几乎无还击之力。由于居民四处游走以采集不同食物,土地在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候是闲置的。

定居人口的数量稳步增长,多种新驯养的牲畜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亲密伙伴。在恶劣的卫生条件下,新的致命病毒开始出现。很多传染病源于动物,与动物生活在一起的定居农民就渐渐获得了对疾病的免疫力,而这些疾病在波及规模更小的狩猎—采集群体时却是毁灭性的。摆在人们面前的选择很清楚:可以选择作为狩猎—采集者继续生活下去,并死于疾病或饥饿;可以定居下来并成为农民;还可以远离农民。

到公元前7000年,叙利亚的村庄已有数百居民。到公元前6000年,土耳其的恰塔霍裕克约有五千居民,冰期希腊的全部人口可能与这个人口聚居地的居民数相当。我们将这多重变化的复合体——农作物、动物的驯化以及向定居村庄生活的转变——称为“新石器时代革命”。公元前7000年左右,在居民们收割早期形式的大麦、小麦,并圈养半驯化的绵羊、山羊时,新石器时代经济在希腊北部形成了。

新石器时代的社会和经济(公元前5000—前3000年)

该时期人们的一个重要创新是犁的发明,比起手持式锄头或挖掘棒,犁能够帮助农民开垦更广阔的土地。但犁的缺点是农民需要牛来拉它,牛需要食物,这就意味着人们要开垦更多的土地、付出更艰辛的劳动。但额外的劳动在更高的产出上获得了回报,伴随人口增长,犁这种新工具很快传播开来。各地都有使用犁的印记,多瑙河流域大约始于公元前4500年;到公元前3500年,波兰、英格兰开始使用犁;西班牙则始于公元前3000年以前。在希腊,人们何时开始使用犁尚不清楚,但到公元前3000年以前,它的使用可能已经很普遍了。

为吃肉而饲养家牛的农民往往在牛还未长成时就把它杀掉,从出土的动物骨骼来看,直至约公元前3500年大多数希腊人就是这样做的。但而后,也就是犁被引进前后,希腊农民开始将动物驯养更长时间。养殖动物更多的是为了利用畜力、牛奶和羊毛,而不仅仅是肉,这种变化被考古学家称为“副产品革命”。

犁让大面积的谷物种植成为可能。在希腊,到公元前3000年,我们在第2章中描述的“地中海三食”(谷物、橄榄和葡萄酒)开始形成。健康的饮食增加了热量产出,改善了身体状况,并支持了人口增长。它还让农业成为劳动密集型产业。到公元前2500年,农民比公元前6500年左右的狩猎——采集者要辛劳得多,进步带来了收益,也让人们付出了代价。

对于无形的社会制度,考古学家理解它的方式是进行类比,也就是将过去的社会与处在相同技术发展阶段的某些当今社会做比较。现代的狩猎—采集社会实行公有制,人们几乎没有私有财产(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拥有的东西),等级制也几乎不存在。与此相反,农业社会需要承认包括土地在内的私有财产,以激励其所有者投入繁重的劳动来清理大片的树木、石头和杂草。家庭成为核心组织,性别、年龄和等级上的差别越来越凸显。

犁具标志了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因为大量土地突然变得珍贵起来,人们渴望拥有良田并将其传给子孙。确定合法继承人变得非常重要,与更简单的经济体系不同,男性开始关心女性的贞操,因为他们想确定继承田产的是自家子孙。

拥有良田的家庭与同样条件的家庭联姻,最好的土地便集中在少数人手上,由此创造了长期性的财富不平等。当某些人无地可种时,他们生存下来的唯一方式就是耕种富人的田地。他们不仅吃得比其他人差,而且辛劳一生,另一些人则过着悠闲的生活。狩猎—采集者游荡在空旷地区,如果族群中的成员争执起来,一部分人可以离开,到其他地方采集种子和浆果,但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不能像他们那样行事。农民需要种子、劳力、动物以及食物储存地,以维持生计,直到下一年收割季节的到来。他们需要组织。村庄能够提供“组织”,尽管如此,村民还必须找到共处方式。

人类学家发现,十几人的狩猎—采集群体有时非常暴力,但他们可通过面对面讨论的方式处理大多数问题。而人口数量一旦达到数百人,有些个体就开始对其他人发挥影响力;在1 000人的村庄,常设村首开始出现。到公元前4500年时,在希腊某些地方,比其他人房屋大的村首房屋开始出现。

到公元前3000年,一些人(可能就是这些村首)利用余粮供养工匠。我们已发现早至公元前6000年的陶器,不过,到公元前3000年左右,它们有了飞速的进步。

青铜时代早期(公元前3000—前2300年)

在青铜时代早期,工匠们学会了用铜混合着锡或砷制造远比铜坚硬的青铜,该时代由此得名。不过,该时期早期出土的绝大部分青铜、黄金都来自少数墓葬。在公元前第三个千年早期,社会精英阶层从民众中分离出来,并掌握了权力和财富。

青铜时代早期在建筑方面也取得了成就,比寻常房屋要大的新石器时代的房屋转变为大规模的建筑。在勒拿(图4.3),约建于公元前2500年的泥瓦宫约24米长、12米宽。之所以叫“泥瓦宫”是因为其房顶由泥瓦覆盖,它有几间储藏室并有两层。我们在房间里发现了许多黏土印块,这些小泥块由雕成的石印印于泥版而成,石印通常用于封印文件或储存食物。这座泥瓦宫可能是当时的行政中心,它有粉刷墙,还有木门、木梯以及设计精准的墙角。在小亚细亚的特洛伊和克里特岛,也有该时期的许多大型建筑,而在勒拿附近的梯林斯,有一座奇特的圆形建筑,其直径约27米,泥砖墙厚约1.5米。

图4.3 本章提到的希腊的一些地方

当群体内部出现财富不平等时,群体之间的不平等也会随之而来。泥瓦宫有高高的围墙(墙上布满护卫泥瓦宫的塔楼),海岸据点通常守卫森严,它们反映了军事上的紧张局面。这里有可掠夺的财富,就会有准备用暴力来掠夺的人。

青铜时代早期的文化

辛勤劳作、战争、不平等,如果这些都是文明的产物的话,那我们何必自找麻烦呢?野心勃勃的聪明男性会强迫别人为他们劳作,并利用武力将不同群体兼并。但是,赤裸裸的武力绝不会永远奏效,要强迫每个人服从是很难的。由此,统治者必须劝服被统治者相信,尽管存在不平等,他们仍过着非常好的生活。希腊与近东那些古老、辉煌的文明相距不远,与地中海东部统治者的接触有助于爱琴海的统治者巩固他们的权力。随着农业的引进,对那些生活在拥有堡垒、金属武器和军队的社会攻击范围内的人来说,不可能继续简单的生活方式。

在美索不达米亚,早期统治者的很多权力来源于他们所号称的自己与神的密切关系。在埃及,国王在某种意义上是神。宏伟的宗教建筑如塔庙(美索不达米亚高耸的塔形建筑,顶部建有寺庙)、金字塔(法老之墓)不仅能取悦神以利众生,而且为社会领导人的权力、巨大财富提供确证。统治者与神的特殊关系为大型纪念碑的修建提供了正当理由,反过来,他们修建大型纪念碑的能力确证了此种特殊关系。这种循环逻辑为公元前2585年左右埃及胡夫大金字塔的修建提供了基础。在长达3 000多年的时间里,该塔一直是世界最高的建筑,其体积约为260万立方米(在历史上,唯一比它更大的人工建筑只有纽约的垃圾填埋场)。信息很明确:只有神才能显示出这样的力量,而非普通人。几千年后,希腊人才有足够的财富或组织来建造这种大型纪念碑。

即使这样,到公元前2500年,相比小乡村的生活,勒拿人生活的节奏变得更快,其内容变得更复杂多样、更令人兴奋了。那时可能有了音乐、盛典、游行和建筑以娱人眼目。在基克拉泽斯群岛,我们发现了像谜一般的美丽的大理石塑像,由此将它们称为“基克拉泽斯塑像”,在它们身上,我们找到了有关青铜时代早期文化的直接证据。这些塑像大多数是女性塑像(图4.4),只有一尊是拉七弦琴的男性塑像(图4.5),这种乐器后被用于为荷马史诗的吟诵伴奏。小心翼翼的考古挖掘并未发现多少这样的塑像,博物馆藏的塑像有很多是赝品,由此,很难推断它们的功能。塑像的简洁线条和抽象对称十分引人注目并启发了英国现代主义雕塑家亨利·摩尔(1898—1986),不过,最初的塑像是有眼睛、嘴巴、生殖器和其他雕塑内容的。基克拉泽斯人的航海技术高超,经常往返于基克拉泽斯群岛、克里特岛和大陆。一些器物上保留了多人驾驶长船的画面。

图4.4 基克拉泽斯大理石女性塑像,制于约公元前3000—前2500年。塑像上雕刻了会阴部以及女性形象的风格化展示,使许多人认为这些塑像体现了生殖崇拜

资料来源:©2016—18 Museum of CycladicArt

图4.5 发现于基克拉泽斯群岛的克罗斯岛的大理石塑像,一名男性在演奏七弦琴,制于约公元前3200—前2200年,表明诗歌吟诵是希腊人生活的一部分

资料来源:Jean—Pierre Dalbéra(CC BY 2.0)

许多这类塑像只在少数墓葬中被发现,这表明它们属于有能力获得美物、与大众区别开来的社会上层人士。对来访的埃及人来说,或许希腊文化在他们眼中是原始了些,不过,文明正在改变希腊人的生活方式。

青铜时代中期(公元前2300—前1800年)

公元前2300年左右,泥瓦宫与希腊大陆的许多主要人类定居点一道被烧成瓦砾。到公元前2200年,雕塑已从基克拉泽斯群岛的墓地中消失。到公元前2000年,人类定居点缩减至少数几个地点。无人再修建纪念碑,长途贸易事实上趋于消逝。

公元前2300年左右发生了重大变故,它毁灭了希腊大陆、基克拉泽斯群岛丰富多样的社会事物,不过,我们会看到,毁灭未发生在克里特岛。青铜时代早期希腊大陆与群岛上的复杂精英阶层走向消失。在公元前2300—前1800年这500年间,人们过着更简单的乡村生活。对于“青铜时代中期”(一个令现代学者困惑且社会组织化程度较低的黑暗时代),我们所知甚少。

一个解释是,公元前2300年左右,有新来者侵入希腊,公元前2000年左右,可能有第二波入侵者进入。我们发掘的公元前2300年后的陶器、青铜、房屋以及墓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由此,暴力征服可能是勒拿及其他人类定居点衰落的原因。在安纳托利亚也发生了剧变,有证据表明,有一个时期气候非常干旱,它导致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我们必须求助于考古学,了解该时期的情况。不过,首先,我们需要简短地讨论一下另外的问题。

1783年,即美国宣布独立七年后,一个名叫威廉·琼斯的人从英国前往印度,就任英国殖民政权的高等法官。琼斯决定学习梵语——最古老的印度文献所用的语言。他早已精通英语、希腊语、拉丁语。在开始学习梵语时,他惊奇地发现,这种语言的语法乃至许多词汇与他早已精通的古典语言高度相似。很快,他便发现爱尔兰语、哥特语和早期波斯语遵循着相似的法则。在1786年的一次演讲中,他宣布这些语言构成了一个单一的语系,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印欧语系”。

现代欧洲的主要语种和亚洲的一些重要语种都属于印欧语系,但在欧洲还存在另外一些不相干的语言(图4.6),而在包括希腊在内的所有国家都有非印欧语系的地名存在。对此最简单的解释是:在史前时代的某个时期,存在一个讲原始印欧语的族群,这种语言不知以何种方式成为后来所有印欧语支的祖先,而该族群穿过欧洲、南亚进行迁徙,该族群与该语言取代了这些地区更早的居民和他们的语言。

图4.6 印欧语系的分支

在长达150年的时间里,考古学家竭尽全力,试图发现古印欧语于何时开始扩散,古印欧人源自何方。考古学家在希腊发现了公元前2300年以后的新式陶器、金属制品、房屋和墓葬。它们或许表明了入侵者的到来,这些人带来了新的族群特征、新的语言;不过,它们并不必然意味着情况是这样。结果,没有人能解决围绕以下问题所产生的争议:公元前2300年前后是否有大规模的入侵?讲印欧语的人是否与此有关?这是否表明了希腊人祖先的到来?

情况在2015年发生了改变。这一年,遗传学家利用科学上的进展从古代骸骨中提取出DNA,取得了重大发现。欧洲大部分地区的人口在约公元前2500—前2000年发生了大规模更替,先祖来自中亚的移民取代了已在此处的农民。在某些地方,比如不列颠群岛,多达90%的当地人被新来者取代。而在希腊大陆,这一比例很可能低得多;在克里特岛,这一比例更低。不过,如今看来,约在公元前2300年移居希腊大陆者所说的语言比古希腊语更为古老,与被毁灭的遗址有关的证据表明:他们的到来带来了腥风血雨。

不过,起源并非希腊人故事的唯一组成部分。最重要的问题是:在希腊人到来与古典时代之间,社会是如何发展的?

米诺斯王宫时代(公元前2000—前1600年)

青铜时代中期希腊大陆的衰落对克里特人的影响很小。倘若衰落影响了他们,那么希腊文化的发展将会是另一番面貌。在与大陆相隔120千米的克里特岛上,始于新石器时代的中央集权和艺术、庆典方面的发展没有中断。公元前2000年左右,克诺索斯和一些其他地方的人建造了很大规模的建筑,它们与近东建筑极为相似,以至我们称它们为宫殿(图4.7、图4.8)。

这些宫殿延续使用了多个世纪,因后期的地基和地下室严重损坏,而摧毁了最早阶段的遗迹。克诺索斯可能在公元前第三个千年兴建了可与勒拿、梯林斯媲美的华美宫殿,但这些建筑消失了。最早的宫殿有强大的储存能力、宽敞的庭院和精致的外观,欧洲最早的文字尝试开始于此。约公元前2000年,这里出现了最早的文字,这种难以辨认的书写文字系统由135个通常意指可辨识事物的符号组成,它们绝大部分出现在印于泥版上的石印上。我们无法解读这种文字,甚至没法说它是哪种语言的书写符号。不过,尽管米诺斯人在基因上与大陆的迈锡尼希腊人极为接近,其文献所用的语言很可能不是希腊语。

图4.7 克诺索斯王宫复原图,宫殿可能建于公元前1500年左右,有数百间房屋,占地数万平方米

资料来源:Mmoyaq / Wikmedia Commons.(CC BY—SA 3.0)

图4.8 克里特岛地图,显示了发现米诺斯王宫遗址的地方

与最早的宫殿同时出现的是另一项成就。一些克里特人开始登山,并在山上修建祭坛,他们在此将陶器、塑像敬献给神。一些塑像被他们推入深谷,可能是献给地下的神灵,其他的(特别是人的四肢的模型)则被他们悬在神庙中,可能是对神的救赎恩典表示感谢(甚至在今天,我们还能在希腊乡村教会中看到这种景象)。一些山巅神庙有着精致、花费不菲的建筑,宗教和庆典强化了中央集权。

青铜时代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理解希腊人在1 000年后即古典时代写的关于青铜时代那些故事。许多希腊人认为,克里特岛曾被伟大国王米诺斯统治,我们有时以他的名字将克里特岛的青铜时代文明命名为“米诺斯文明”。这些故事为我们提供了考古学家未能提供的一些细节,尽管它们并不总是很可信。据最有名的一个故事,米诺斯有一次未给海神波塞冬敬献一头白毛公牛,愤怒的神由此让米诺斯之妻(太阳神之女帕西淮)爱上了那头公牛,她藏在一头木牛里,那头公牛骑在木牛上,他们奇特的交合生出了半人半牛的食人怪弥诺陶洛斯。随后,米诺斯建了拉比林斯迷宫,将弥诺陶洛斯安置在里面。考古学家曾认为,迷宫神话是人们为了解释克诺索斯谜一般的宫殿遗址而做出的尝试,而神话中的弥诺陶洛斯源于人们对克里特宫殿跳牛游戏(图4.9)的扭曲记忆。

图4.9 来自克诺索斯王宫的跳牛壁画,绘于约公元前1500年,包括边框在内,该画高约64厘米。一个红色的人物形象在奔牛背上保持身体平衡,显然,他要翻筋斗投入一个白色的人物形象的怀中,与此同时,另一个准备翻筋斗的白色人物形象抓住了牛角。白色的人物形象似乎是女性,而红色的人物形象似乎是男性,这遵循了从埃及那里借来并流行于整个古代的艺术传统

资料来源:Lapplaender /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 DE)

将神话与考古证据做比较显示了理解过去的困难,并提出了历史研究中的一个方法问题。有时候,我们手头上的文献资料是确实生活在资料所述年代的人创作的,我们把这些文献称作“一手资料”。任何可靠的历史叙述必须依据一手资料。在其他时候,我们手头上只有一些不在现场的人所创作的文献,他们不在现场,要么是因为住在其他地方,要么是在事情发生那天不在事件发生地,要么是因为他们像我们一样生活在事情发生很久以后的时代。雅典著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写到了米诺斯国王,但他无法获得有关后者的一手资料。在缺乏这些资料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承认:“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我发现获取有关遥远过去乃至我们当前时代以前的历史的真实、确切的知识是不可能的。”(修昔底德,1.1)

我们将那些非一手资料的文献称作“二手资料”。每当我们看二手资料时,必须要问的问题是:作者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作者能看到一手资料吗?如果不能,作者能否得到本身引用了一手资料的二手资料?对于这些问题,除非我们能给出肯定的回答,否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二手资料所说的任何东西。

米诺斯神话非常有趣,但它们是二手资料,由此,考古发现仍应是关于青铜时代克里特的主要信息来源。从在1899年开始克诺索斯挖掘工作的考古先驱阿瑟·埃文斯开始,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研究,我们掌握了有关克里特岛经济、生活方式的真实信息。克诺索斯统治者管辖的是一个复杂、迷人的世界。他们的工匠制造了精美、薄如蛋壳的陶瓶(图4.10),并在宫墙上描画几何图案和航海题材图画。上层人士戴着精美的黄金饰品,墓葬表明即使是普通民众也拥有青铜饰物。公元前1800年后,米诺斯的普通房屋变得大多了,并修得很好,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很高(以古代的标准去衡量)。

图4.10“章鱼陶瓶”,来自克里特岛的帕莱卡斯特罗的双耳瓶,制于约公元前1500年,高约28厘米。在米诺斯艺术中,海洋题材很常见,反映了他们与海洋关系密切及对海洋的控制

资料来源:Wolfgang Sauber(CC BY—SA 3.0)

到公元前1800年,米诺斯宫廷主要通过叙利亚北部地中海沿岸的大贸易城市乌加里特(图5.1),与近东地区直接联系。米诺斯宫廷与近东宫殿看起来很像,而一块出自青铜时代大城市马里(叙利亚城市,位于幼发拉底河岸)的公元前18世纪的泥版可能首次提到了爱琴海。泥版提到,乌加里特王将来自卡普塔拉(可能就是克里特)的武器、布料、凉鞋、陶罐作为礼物送给马里王。来自马里的另一块泥版记载道,卡普塔拉经由乌加里特运到马里的一些礼物(包括一双凉鞋)被送给了著名的巴比伦王(图5.1)汉穆拉比,他在公元前18世纪制定了世界上最早的法典之一。

克里特人在近东外交中只是次要角色,但对米诺斯精英来说,与其保持联系至关重要。他们的使臣一定带回了锡(没有它就不能制造青铜),还有来自遥远富裕王国的奇异物品。克里特统治者沉迷于宫中的奢侈品,其他克里特人(或者是统治者本身)则在山顶与神交流,不过,在青铜时代中期的公元前1750年左右发生的一些剧变中断了某些这类活动。一些考古学家认为发生了地震袭击(数条地震断层线贯穿克里特岛),另一些考古学家认为内战毁灭了克诺索斯王宫,战后重新组织起来的克诺索斯人击败了所有其他人,建立了一个单一的米诺斯国家。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王宫很快重建起来,其规模之宏大甚至超过以往。

第二宫殿时期(约公元前1700—前1450年)是米诺斯史上最著名的时代。克诺索斯王宫的占地面积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在进宫殿前,参观者要穿过一个宽敞的院子,从而来到建造精致的两层宫门前(图4.11)。我们可以确定,这座宫殿给克里特农民和来自希腊大陆更原始村庄的商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住在此类宫室中的人看似比纯粹的凡人更接近神。

通过宫殿的宏伟入口,人们被引向一条曲折的走廊,穿过走廊,一个地面平整、长约46米、宽约23米的庭院突入眼帘,院子四围是高耸的围墙。这些似乎也是为了让游客心生赞叹。隐藏在一个角落里的是王座室,内里立着一把高高的石椅,画有狮身鹫首怪兽(近东常见的绘画主题)的壁画(图4.12)装饰于两侧。

图4.11 阿瑟·埃文斯对克诺索斯王宫的部分城墙(建于约公元前1400年)进行了重建。此举虽激起了批评,但也让人们了解了这座雄伟宫殿的可能原貌

资料来源:Harrieta171 /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

图4.12 在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王宫的王座室里,有一张大理石王座,带扇形靠背,上有雕刻图案,建于约公元前1350年。王座立于两条石凳之间的石台上,石凳与墙平行。王座两侧是重修的壁画,画的是卧在莲花丛中的狮身鹫首怪兽,它们是王权的象征。地板上有一个献祭用的碗

资料来源:Lapplaender /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 DE)

宫殿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对游客开放。在这里,有带排水系统(它可将人类排泄物冲洗干净)的浴室,在世界范围内,这是我们已知最早的此类设备。宫殿里还有前厅、储藏室、等候室、更衣室、进光孔、阴暗的地下室、带穹顶的楼梯和地窖(图4.13)。墙壁、地板乃至天花板都绘上多彩炫目的颜色,海豚、鸟、猴子、鱼、章鱼以及衣着华美的统治者等美丽的景观常常出现在上面(图4.14)。

然而,在所有这些华丽外表下,隐藏着王宫真实的经济状况。堆满陶器的窄屋、储藏东西的石仓随处可见,除金属、木材和战争物资外,每座宫殿还储存着大量的粮食、油和酒。统治者用一种我们称为“线形文字甲种”(图4.15)的新文字将所有这些事物记录下来。“线形”意味着文字符号是由线条构成的,而“甲种”是为了区别于后来出现的一种线形文字——线形文字乙种。我们没有足够的文字标本来破译此种文字,不过,大多数泥版的内容似乎是经济方面的记录。

图4.13 重建的中央宫殿天井,它可使阳光照到下面的楼层,这些楼层由典型的上粗下细的米诺斯石柱支撑。注意走廊中重修的“8”字形盾牌(这种盾由柳条编成,蒙以牛皮)壁画,它们在希腊大陆的艺术品中也能找到。此外,门周围的玫瑰花饰是常见的米诺斯绘画主题

资料来源:O. Mustafin / Wikimedia Commons(CC0 1.0)

和近东宫殿一样,米诺斯宫廷也是财富的再分配中心,而线形文字甲种让统治者能运行一种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从理论上来说,这种经济是这样运转的:如果一个山谷很适合小麦生长,那就全部种植小麦;如果一个山坡适合橄榄生长,那就全部种植橄榄(实际上,计划经济的运作并不总是这样顺利,它很难命令人们到底种植何物)。收割的粮食上交宫廷,并在此登记入册。官员们用线形文字甲种进行记录,挑选出统治者所需之物,而后将选出来的一部分货物(统治者所认为的地方民众所需之物)返送回各个村庄。当然,宫廷并未控制全部经济。他们干预对自己来说具有最重要意义的部门,比如冶金、纺织、食物以及像香水等高端产品的制造,而在其他方面则任民众各行其是。地方商品交易体系和乡村市场是可能存在的。尽管如此,在公元前2000—前1400年甚至更晚的几百年里,在没有货币(它直到公元前600年左右才产生出来)的情况下,克里特人一直运行着一种富裕、复杂的计划经济。

图4.14 阿瑟·埃文斯复原的王后寝宫中的海豚壁画,位于宫殿下层(有些考古学家认为该壁画可能是从上面的楼层塌陷下来的)。在富于自然、奇幻、动感气息的图景中,海豚在金枪鱼群中间游动。该画让米诺斯艺术品成为青铜时代留存下来的最令人愉悦的一些艺术品。壁画底部是常见的玫瑰花饰

资料来源:Armagnac-commons / Wikimedia Commons(GFDL)

图4.15 线形文字甲种的字符,见于来自克里特岛扎克罗斯的一块破碎泥版,刻于约公元前1500年。这些字符可能表示某种商品,但这种文字仍未被破解

资料来源:Olaf Tausch / Wikimedia(CC BY 3.0)

值得注意的是,克里特遗址中没有发现防御工事,这与希腊大陆迈锡尼人防护状况良好的住所大不相同。一些考古学家得出结论:米诺斯人是和平的民族;其他考古学家则认为,某个宫殿(很可能是克诺索斯)掌控了其他人。公元前5世纪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把米诺斯国家称为“海上王国”。或许,克诺索斯所掌控的不仅有克里特本岛,还包括爱琴海的许多地区。

公元前18世纪和前17世纪是米诺斯文明的巅峰时期。普通房屋都建得既大又很好,在克里特的许多山顶,别墅星罗棋布,它们通常饰有壁画(就像宫殿壁画),珍奇宝物琳琅满目。相比以往,米诺斯人与东方有着更多的联系。埃及绘画展示了所谓的克弗悌乌人(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就是克里特人)敬献礼物的场面,米诺斯风格的壁画(其中一幅甚至是描绘跳牛场景的)则见于埃及、叙利亚和以色列的宫殿。

米诺斯文化传播到整个爱琴海地区。基克拉泽斯群岛的圣托里尼岛(古锡拉岛)上的阿克罗蒂里是米诺斯的庞贝,当它在公元前1600年被埋在火山灰下时,城市奇迹般地保存下来,这给了我们独一无二的探查米诺斯人的日常生活的机会。这里的人有时间带着贵重物品逃离,不过他们被毁的两层高的房屋(有绚丽的彩色墙壁)却遗留下来了(图4.16、图4.17)。在阿克罗蒂里和基克拉泽斯群岛的其他地方,考古学家已发现了很多米诺斯陶器,以至我们可以推断:这里原是克里特人的贸易港口或殖民地。

图4.16 圣托里尼岛阿克罗蒂里挖掘出来的部分房屋,泥砖墙上下建有抗震横梁。该岛火山在约公元前1600年爆发,将该城埋在了火山灰下(一些人认为这场灾难是亚特兰蒂斯传说的源头)

资料来源:Olaf Tausch(CC BY 3.0)

图4.17 阿克罗蒂里一所房屋的壁画描绘了船只驶入背靠多层房屋的港口的情景,这印证了修昔底德说米诺斯人的克里特岛是海上霸主的描述。港口居民从窗户中、在屋顶上看着船队归来

资料来源:{{PD—Art}}

那么,米诺斯人的国家是一个帝国吗?后来的希腊作家认为“是”,尤其是修昔底德:

根据传说,米诺斯是第一个组建海军的人。他控制了现在希腊海(爱琴海)的大部分;他统治着基克拉泽斯群岛。在这些大部分的岛屿上,他建立了最早的殖民地;他驱逐了加里亚人 之后,封他的儿子们为这些岛屿上的总督。我们很有理由料想得到,他必尽力镇压海盗,以保障他自己的税收。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1.4

然而,由于没有一手资料,修昔底德不能确定那么久远的事情,而当我们从经济、文化状况转向政治情形时,考古学又无法给我们太多帮助。在阿克罗蒂里和基克拉泽斯群岛的其他地方已发现了许多线形文字甲种的泥版,它们可能是殖民统治的证据,不过也可能是以米诺斯为榜样的独立官僚统治存在的证明。

迈锡尼时代希腊的崛起(公元前1750—前1500年)

公元前1750—前1700年,在米诺斯的实力达到顶峰时,希腊大陆的迈锡尼城却发生了一些奇事。人们在岩石中开凿出巨大圆圈,边缘用石块砌筑,宽约23米,我们现在将它称为“墓圈B”。在接下来的一个半世纪里,迈锡尼人在墓圈中挖掘的竖井墓里埋葬了35个人。最富丽的墓葬由两块墓碑标明,其中一块被雕塑过。该墓葬中埋着4个成年人,其中有一个约1.8米高的男性,他在公元前1700年已算得上是巨人了。对巨人人体骨骼的化学分析表明,他食用了大量的肉和一些鱼。竖井墓中有40只陶罐,陪葬品有14件青铜武器、1个青铜花瓶、2个金杯、佩戴在死者衣服上的黄金饰物、镀银的木盒,特别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用琥珀金(自然形成的金、银合金)制成的死者面具,除此以外,还有许多贵重的小物品。即便在泥瓦宫的鼎盛时代,希腊大陆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财富和工艺。

富有、好战的统治者统治着迈锡尼。他们可能通过与克里特通商致富,也可能通过领导人们抵抗克里特赢得了权力。不论他们的财富从何而来,约公元前1650年,在墓圈B仍在使用中时,他们建造了第二座墓葬工程——墓圈A,它与山脚间的距离有130多米(图4.18)。1876年,特洛伊最初的挖掘者考古学家海因里希·谢里曼发现了这些墓葬。至今为止,这仍是最惊人的考古发现之一。

图4.18 墓圈A,建于约公元前1600年—前1400年,1876年由海因里希·谢里曼发现。墓圈中有6个竖井墓,共19副男女骨架,并有大量黄金手工艺品和精美武器,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伟大的考古宝藏之一。在个人墓葬中,以饰有征战画面的石灰岩嵌板标记。迈锡尼人在墓葬周围建了一个防护圈,之后将整个建筑群围在城内

资料来源:Qwqchris(GNUFDL)

图4.19 迈锡尼的黄金死者面具。据说,当海因里希·谢里曼看到这个有着贵族面容、络腮胡、短髭的面具时,他给希腊国王发电报说,他“注视着阿伽门农的脸”(事实上,这个墓葬的建造时间先于阿伽门农时代约4个世纪,里面葬的不可能是阿伽门农的尸体,所以,谢里曼可能从未说过这句话)

资料来源:Xuan Che(CC BY 2.0)

在墓圈A中,有六个竖井墓装满了黄金、珠宝、白银、青铜器和陶器。人们在墓圈发现的五副用黄金制成的死者面具(图4.19)由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珍藏,至今仍让参观者驻足柜前,惊叹不已。从此地出土的珍贵文物数量之庞大,使博物馆没有足够空间一一展出,其中有制作极为精良的镶宝匕首刀身(图4.20),刀上的宝石被雕得非常细小,以至肉眼几乎辨认不出来。许多这类珍品是米诺斯风格的,或是受了米诺斯艺术的影响。不过,区别于米诺斯艺术中的和平海洋、节庆主题,搏斗和战争这些军事主题在此时变得很普遍。在克里特宫廷的势力达到顶峰时,一个凶暴、好斗、嗜杀的敌对王朝已在希腊大陆出现,并很明显地控制了迈锡尼。

图4.20 出土于迈锡尼墓圈A的匕首,制于公元前17世纪。这把青铜匕首上镶有黄金、铁和琥珀金,长约22厘米。图中,一些士兵手持盾牌(其中有8字形的米诺斯风格盾牌)攻击狮子

资料来源:Sailko /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3.0)

我们将米诺斯之后的迈锡尼文明(因其最著名的古城得名)称为“青铜时代晚期文明”(约公元前1600—前1200年)。与此同时,其他地方也取得了相似的成就。到公元前1600年,在迈锡尼西南方约120千米处,一座大城市已在派罗斯发展起来,城中的几代富有贵族死后都埋葬在被称为“圆顶墓”的圆顶石室中,这种墓葬与地下蜂巢很相像。公元前16世纪,富有的迈锡尼君主们也修建了类似的坟墓,不过规模要大得多。这些墓室在很久以前就遭到劫掠,不过,最初下葬的财物应是非常可观的。有一块源自约公元前1450年的印章石设计巧妙、造型优美,上面描绘了两个短兵相接的士兵。它是2015年人们在派罗斯遗址的一座墓葬中出土的,很可能出自米诺斯匠人之手(图4.21)。

图4.21 描绘了战斗场景的派罗斯玛瑙。这块源自迈锡尼时代的米诺斯小型印章石(制于约公元前1450年)雕刻了两个士兵肉搏的情景。它出土于涅斯托尔宫附近的狮鹫战士墓。该玛瑙雕工精致,被认为是在克里特岛制成的。画面中,一个士兵已经打败躺在他脚下的一个敌人,还抓住了手持8字形盾牌的另一个敌人的羽饰,其时,该士兵将自己的剑刺入对方的脖子

资料来源:Sharon Mollerus(CC BY 2.0)

到公元前1500年,即希腊大陆人正在建造宫殿之时,他们采用的是一种源自米诺斯线形文字甲种的书写体系——线形文字乙种。人们已发掘出大量用线形文字乙种写成的泥版(图4.22)。1952年,英国建筑师迈克尔·文特里斯破译了这种文字,并出人意料地证明这种文字构成了早期形式的希腊语。文特里斯并非专业古典学者,不过他酷爱解读文字,引为至趣。与每个符号代表一个单音的英语字母不同,线形文字乙种由80个左右的符号构成,每一个符号代表一个音节(如 ba be bi bo bu )。因此,此种文字的口语意义与其文本意义可能有很大的差别。大多数泥版记录的是作为经济记账体系组成部分的各种事物。在成千上万个泥版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句子留存了下来,此外没有任何种类的文学作品幸存。迈锡尼人将记录一种未知语言(一定不是希腊语)的米诺斯线形文字甲种改造成线形文字乙种(记录的是一种早期形式的希腊语),以帮助他们管理、记录自己的再分配经济。

图4.22 发掘于派罗斯的约公元前1200年的线形文字乙种泥版。线形文字乙种是从左向右读的,沿着水平线书写。最早的希腊文字可追溯至约公元前1450年,是从早期的米诺斯线形文字甲种改写而来。照片中的泥版记录的是经济账目,绝大部分是某一年的商品清单,尤其是将牛皮、猪皮、鹿皮分配给皮革工人的信息。约公元前1200年,在宫殿被大火烧毁时,这些泥版因被火烤硬而意外得以留存

资料来源:Deutsches Archäologisches lnstitut Athen Neg.Nr.DAI—Athen—Mykene

新贵在整个希腊取得了统治权,他们虽很有可能是残暴的战争狂,但也是米诺斯极品艺术的鉴赏家、官僚制度价值的理解者。这些国王在线形文字乙种中被称为“ wanaktes ”(单数是“ wanax ”),由于泥版中的文书是有意写给已知国王身份的其他书记员看的,所以这些泥版能告诉我们的有关国王的信息很少。尽管如此,米诺斯、迈锡尼的宫廷建筑和宫墙上的壁画艺术表明,和近东一样,国王可能已劝服臣民们相信国王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神灵。国王将希腊分割成许多王国,我们可以从派罗斯的泥版文字中得知,以该地为基础的一个王国面积达2 070平方千米。

约公元前1600年,迈锡尼文明尚在米诺斯文明的福荫之下。不过,到公元前1350年,克诺索斯的人们已开始使用线形文字乙种,迈锡尼人此时已入主克里特王宫。而这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米诺斯文明的终结(公元前1600—前1350年)

约公元前1600年或之后不久(以加利福尼亚狐尾松的年轮来判定,这些树与格陵兰岛采样冰芯中的高酸度有关),地质学家所知的史上规模最大的火山爆发之一摧毁了基克拉泽斯群岛的圣托里尼岛的中心。该岛起初是圆形的,但火山爆发将它变成了岛环。(如今,这里的海岸已成为旅游胜地。)厚达六米的一层灰将圣托里尼岛上的阿克罗蒂里城埋在地下,一些考古学家认为,风将炽热的灰尘带到了远至克里特岛的地方。当死神从天而降,巨浪冲击内陆之时,米诺斯人定然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但米诺斯王宫显然逃过了此劫。一些人将这一地质事件与亚特兰蒂斯传说(最早由哲学家柏拉图讲述)联系起来,但这一关联无法得到验证。

在公元前1450年前后,米诺斯王宫被火烧毁,这可能是敌人干的。只有克诺索斯王宫(可能还有西部的干尼亚)幸存下来。米诺斯文明从基克拉泽斯群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迈锡尼文明。可能是火山爆发沉重打击了米诺斯文明的力量,之后的内战或起义或更严重的自然灾害让希腊大陆的迈锡尼人有了可乘之机。虽然我们永远不知道真相,但很可能说希腊语的人在此时占领了克诺索斯,而将其他宫殿付之一炬。而后,克诺索斯王宫在约公元前1400年被焚毁,恰巧使大量写有最早的线形文字乙种的泥版被烤硬而留存下来,并向我们证明,当时统治宫廷的是说希腊语的人。渐渐地,公元前18—前17世纪精美的城市房屋建筑开始衰落,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有所下降。古代米诺斯的社会秩序永远地消失了。

迈锡尼人的希腊:考古学、线形文字乙种和荷马

由是,到公元前第二个千年中期,迈锡尼希腊人统治了爱琴海地区。他们的宫殿看起来与非希腊式的米诺斯王宫有所不同:其宫殿建在山顶上,并建有坚固的防御设施,克里特岛的建筑与迈锡尼著名的狮子门完全不同(图4.23)。

图4.23 1898年,维多利亚时代的游客参观迈锡尼时期的狮子门,这处大门建于约公元前1250年。著名考古学家威廉·德普费尔德从左上角的一个墙洞里探出头来,他在土耳其特洛伊遗址取得了重要发现。照片中的雕塑是希腊最古老的建筑雕塑,可能是王权的象征。雕塑图案是两头狮子(很可能是母狮)立于一根柱子的两侧。王为“狮”是近东古老的艺术主题,其表现形式就是两只动物守卫着一个中心形象

资料来源:Blegen et al.1966. The Palace of Nestor at Pylos,Volume I(the watercolor recon struction of the Throne Room at Pylos by Piet de Jong)

米诺斯王宫都是围绕着中央庭院设计的,相比之下,迈锡尼宫殿的重点是中央大厅,这是一种前有门廓、中间有一个环形火塘的矩形建筑(图4.24)。与米诺斯人一样,迈锡尼人也在宫墙上绘画,但他们既喜欢画战争场景,也喜欢画田园风格。米诺斯宫殿与迈锡尼宫殿的主要相似之处是储藏室和文字记载的突出地位。

图4.24 派罗斯的王座室复原图(源自佩特·德·容的画作)。王座室中间有一个圆形大火塘,立于由四根柱子支撑的透光孔下。王座室的墙壁饰有壁画

有关迈锡尼宫殿,除物质遗存外,我们还有两个潜在的信息来源。第一个是写有线形文字乙种的泥版,是当时的人们在潮湿泥版上书写的临时记录,显然,这些文字要在后来转载到另一种形式的书写材料上,可能是来自埃及的纸草,但这种材料没有保存下来。文字信息一经转载,人们会将泥版弄湿、刮干净后重新利用。不过,在公元前1200年前后宫殿遭焚毁之时,肆虐宫廷的大火意外地将当时使用的泥版保存了下来,它们被烧得像陶器一样坚硬。虽然如此,这些泥版告诉我们的仅是宫殿被毁不久前发生的商品交易状况。

大多数泥版记录的是枯燥的经济数据。举一个典型的例子,一块泥版记载“21个纺纱女工,25个女孩,4个男孩;一个 ta ”(没人知道“ ta ”是什么意思)。这些记录是做什么用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另一块泥版记道:“20顶羊皮斗篷要煮透”。如此看来,貌似宫中财产、人手的每一个细节都需被记录在案。我们能从此类的泥版文字中了解到很多信息,例如,表4.1显示了克诺索斯一泥版上用线形文字乙种所记录的动物数量。

表4.1 在克诺索斯发掘的线形文字乙种泥版上所记录的绵羊、山羊、猪、牛和鹿的总数量(只)

注:对于王宫行政机构怎样处理这些动物,泥版没有做出解释

即便从我们随机抽取的记录中,也能见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宫廷经济体系:一个由数十名官员(他们的名字、官衔见于泥版各处)管理着的复杂组织。在最高级别的国王之下是一个森严的社会等级框架,每个人在其中都有自己的位置。派罗斯的一块泥版列举道:“16个烧火工,10个 meridumate ,3个 mikate ,4个装配工,5个军械工;23个烧火工,6个 meridamate ,5个装配工,6个 mikata ,3个军械工,3个面包师,4个 porudamate 。服务对象是帕拉斯、普尔科罗斯、阿克索塔斯、普里阿米亚斯、埃尼奥西奥斯、普特攸里、寇塔沃、安萨斯、忒奥波坡斯。”虽然我们不理解其中许多词的意思,但可以看到职业得到了仔细划分,且每种职业的名称都被记了下来。这些泥版告诉我们,在迈锡尼社会,每个人都对上级负有义务,并从下级那里收取某些财物或得到某些服务。中央官僚机构基于自身利益诉求和促进社会发展的需要,竭力将一切纳入自己的控制。

有关迈锡尼人的第二个信息来源是公元前9—前8世纪的伟大史诗诗人荷马。他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约28 000行,记述了希腊对特洛伊城的战争。据考古发现,荷马史诗中的主要希腊城市是青铜时代的主要中心城市,而作为希腊统帅的阿伽门农来自迈锡尼。尽管史诗没有历史时间的意识,但故事的时间背景似乎是迈锡尼时代。不过,由于荷马生活在迈锡尼宫殿毁灭的400年后,他的记录在很大程度上是二手资料。公元前1200—前800年的任何希腊资料都未留存,基于此,荷马没有青铜时代的一手资料,那他是如何知道青铜时代所发生的事情的呢?

在准备介绍征战特洛伊的亚加亚人(希腊人)的军备情形时,荷马将他的信息来源告诉了我们:

告诉我,缪斯,你们居于奥林匹斯山峰,

你们总是在场,知晓每一件事由,

而我们却一无所知,只能满足于道听途说的传闻。

告诉我,谁是得纳安奈人(希腊人)的王者,统领他们?

我不知大军规模,也道不出姓名,

即使长着十条舌头,十张嘴巴,

即使有一管不知疲倦的喉咙,

一颗青铜铸就的心魂,

除非奥林匹斯的缪斯,手持盾牌的宙斯的女儿们提醒,

否则我绝无法讲述统率船队的首领,

把航船的数目说陈。

——荷马:《伊利亚特》,2.484—492

荷马是通过缪斯女神(参见第6章)告知信息而知道过去的!在第6章中,我们将用更多篇幅叙述荷马是如何创作他的史诗的。不过此刻,我们仅仅向读者指出一点: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荷马对青铜时代了解甚少,尽管他声称自己受到神的指引。经口头相传,很多零散的信息(如大人物的姓名、定居地)流传下来,不过,荷马告诉我们的更多的是公元前8世纪诗人心目中的理想迈锡尼世界,而不是迈锡尼民众生活的真实状况。荷马向与自己同时代的人述说,借鉴了自己时代的经验,并通过夸张(英雄比今人更强健、勇敢、英俊)、想象(会说话的河流和马、神的仪表风度)的方式润饰史诗。

在将史诗与考古发现进行对比时,我们很快便能发现荷马的世界与迈锡尼人的世界有很大不同。举例来说,伟大英雄奥德修斯之子忒勒玛科斯曾想扬帆出海,打探已消失二十年的父亲的消息。荷马这样描写他的准备工作:

忒勒玛科斯走下父亲顶面高耸的宽敞藏室,

黄金和青铜在里面堆聚息躺,大量的衣服装填在箱,

另有芬芳的橄榄油,一坛坛醇酒站列一旁,

陈年、飘香,装着神圣、不掺水的酒浆,

贴着墙边依次排列,密密麻麻,等待奥德修斯,

在历经千辛万苦后许能折返回家。

双扇密合的门板将贮室关上,

由一位女人负责日夜看管,

机警、小心,监护所有的室藏,

是斐塞诺之子俄普斯的女儿欧鲁克雷娅。

……

她立刻把酒注入罐中,

从密针缝合的皮袋中倒出大麦,

忒勒玛科斯则走回房居,汇入求婚者之中。

其时,灰眼睛女神帕拉斯(即雅典娜)开始实施下一步计筹,

变取忒勒玛科斯的形象,她遍走全城,

站在每个人身边说话,要他们全都于晚间在快船边集中。

她对诺厄蒙开口,然后,

弗罗尼俄斯光荣的儿子满口答应,

借出一条快捷的船舟。

——荷马:《奥德赛》,2.337—347,379—387

但是,青铜时代的宫殿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宫殿拥有很多储藏室,而不是只有一间。荷马眼中的奥德修斯宫殿的经济中枢是一个拥有两扇门的大房间,由一位老妇人守卫。宫中没有繁忙的官僚机构,没有成排的地下储物箱。在忒勒玛科斯获得物资供应时,看起来王宫中连一艘船都没有,而必须向邻居借!不管怎么说,《伊利亚特》《奥德赛》都是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人告诉自己的神话,但部分解释来自过去的、见于许多地方的遗址,如迈锡尼宏伟的狮子门。由此,荷马史诗是理解公元前8世纪希腊文化的重要资料,却不是理解迈锡尼世界的重要资料。

考古记录和写有线形文字乙种的泥版告诉我们,相比米诺斯,迈锡尼是一个好战、等级森严的社会。迈锡尼的国王是强大的统治者,他们治下的文明向北传播到奥林匹斯山区。人们在西西里岛、撒丁岛发现了迈锡尼时期的陶器,青铜时代的沉船残骸则说明迈锡尼人的希腊已参与到远洋商业网络中。船只运送各种类型的货物,从食物到青铜锭到书写用的泥版,不一而足。对国王、士兵和商人(普通的村庄居民不在此列)来说,这是一个国际性的大世界。安纳托利亚中部赫梯帝国的国家档案记载了对西方王国阿西亚瓦进行抱怨的内容,阿西亚瓦有可能是亚加亚的讹音,亚加亚是荷马后来用以指称希腊的三个名称之一。公元前13世纪,赫梯国王写信给与其地位平等的阿西亚瓦国王,对两人之间的分歧大加抱怨。迈锡尼在当时的国际舞台上扮演着重要角色。

青铜时代的结束(约公元前1200年)

如果外星人在公元前1300年前后造访地球,他们可能会做出以下预测:富丽堂皇的迈锡尼文明会继续向北、向西扩张,进入欧洲。其时,迈锡尼人、赫梯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贸易路线则充满生命力。不过,在公元前13世纪,迈锡尼的金属工匠开始更节省地使用原材料,线形文字乙种文书也表明当时税收不足。重要地方的防卫工事得到扩建,人口则从易受攻击的乡村涌向有坚固防御的安全地带。随后,在公元前1225—前1175年,大火吞噬了希腊全境的宫殿。特洛伊战争似乎发生在这个时段(假如真有这场战争的话)。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尘埃覆盖了那些慢慢被埋葬的废墟,这些遗存而后被人遗忘,直至19世纪70年代考古学家揭开了它们的神秘面纱。

究竟发生了什么?修昔底德这样写道:

就是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希腊居民还是在迁动的状态中;在那里经常有迁徙和再定居的事,因而没有和平发展的机会。很久之后,希腊军队才从特洛伊回来。这一事实本身就引起许多变化。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党派斗争;那些被放逐而流亡的人建立了新的城市。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1.12

修昔底德认为,对特洛伊的十年围攻令希腊元气大伤,他还说:“经过许多年,经历了许多困难,希腊人才得以享受和平与稳定,人口迁徙的时代才告终结。”荷马和修昔底德都把特洛伊战争看得很重要,但当我们仔细探究修昔底德的叙述(作于约公元前400年的二手资料)时,会发现他主要的资料来源是荷马(而荷马所写的也是二手资料)。荷马认为缪斯女神给了他灵感,修昔底德则复述了荷马的观点。

在宫殿走向毁灭之时被制作出来的线形文字乙种泥版是我们了解迈锡尼世界民众生活状况的唯一一手资料,尽管如此,从派罗斯出土的一份描述宗教仪式的长篇文献可能会告诉我们关于毁灭的一些情况。抄写员从泥版的一面开始书写,再划掉他刚写的内容,而后,他将泥版翻到另一面,匆匆写就数行后又将泥版翻回到原来那一面(文字已被划去的那一面),添上更多内容:

派罗斯:在波塞冬神庙和……城镇举行祭祀,并带上献礼和搬运礼物。献礼有一个金杯、两个女人……

派罗斯:在鸽子女神、伊菲美狄亚和迪维加的神庙举行祭祀,并带上献礼和搬运礼物的人。献给鸽子女神,一个金碗、一个女人。献给伊菲美狄亚,一个金碗。献给迪维加,一个金碗、一个女人。献给赫耳墨斯,一个金杯、一个男人。

派罗斯:在宙斯神庙举行祭祀,并带上献礼和搬运礼物的人。献给宙斯,一个金碗、一个男人。献给德里米奥斯(宙斯的祭司),一个金碗、一个男人(?)。

在航海月,派罗斯:在帕基亚奈举行祭祀,并带上献礼和搬运礼物的人。献给密斯翠斯 ,一个金杯、一个女人。献给魅娜莎,一个金碗、一个女人。献给安菲特里特,一个金杯、一个女人。献给三代英雄,一个金杯。献给居室之神,一个金杯。

——派罗斯Tn 316泥版

在后来的希腊神话中,波塞冬是海神,而此份泥版显示,波塞冬、赫耳墨斯、宙斯和赫拉已经是青铜时代人们的崇拜偶像(尽管我们不知道有关这些神的信仰在后来产生了多大变化)。在后来的时代,在此份泥版中被提及的其他神灵不再受到崇拜。向神献祭活人可能是为应对大危机而举行的人殉,也许正是这场危机毁灭了宫殿。

来自派罗斯的另一块泥版或许同样提到了一场呼唤紧急行动的燃眉之难:

守军防卫海岸地区,其情形如下。

马列乌斯坐镇奥维托诺:

安佩利塔万、奥雷斯塔斯、埃特瓦斯、科基翁。

来自奥维托诺的50名 suweowijo 守卫奥查利亚。

奈德瓦塔斯部:埃克米德斯、安菲埃塔、 marateu 、塔尼科。

来自凯帕伊萨的20名 kekide 守卫阿鲁沃特,

来自凯帕伊萨的10名 kekide 守卫埃萨勒维斯,科尔基奥斯随后赶到。

伊里夸伊塔斯、埃拉福斯、里米尼。

30人从奥查利亚到达奥维托诺,20名 kekide 从阿普卡赶来,埃科塔随后赶到。

——派罗斯An 657泥版

一些专家认为,这块泥版描述的是海岸地带针对入侵者所做的最后的布防,其他人则认为这130个人不过是常规部队。

宫殿废墟提供了更多线索。有的高大城墙坍塌或以奇怪的角度倾斜,有的房屋脱离地基,这些表明当时发生了地震。尽管如此,公元前1225—前1175年,希腊宫殿的毁灭潮似乎处于蔓延的状态,由此,不可能只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地震。不过,地理学家所说的持续多年的地震风暴倒是有可能的。迈锡尼统治阶级会不会是在频繁灾难(这些灾难都引起了大火)的打击下失去了他们的控制力?

更多的线索带来的事实是,希腊的灾难只是更大的一种灾难的组成部分。公元前1200年前后,位于今叙利亚地中海岸的最大商业城市乌加里特也遭到破坏,从此一蹶不振。在同一时间,赫梯帝国也走向灭亡,在主要的古代王国中,只有埃及幸存了下来。卡纳克当时是埃及的首都,在今开罗以南640千米处,卡纳克城的一块石碑记载,在公元前1209年,法老梅内普塔击败了利比亚人及其盟友(也就是来自西部沙漠地区的民族)的入侵。随后,拉美西斯三世在自己陵庙中竖立的另一块石碑上写道,他在公元前1177年击败了一个入侵者同盟,这些人扫荡的正是考古学所揭示的在此时遭毁灭的那些亚洲之地:

在拉美西斯三世陛下治下的第八年……一些异国在其岛屿(基克拉泽斯群岛?)上进行了密谋。顷刻之间,诸多地方在争斗中被夷为平地,人民离散。没有一个地方能抵挡他们的入侵,赫梯人的赫梯王国(位于安纳托利亚中部)、科德(安纳托利亚南部的西利西亚)、卡赫美士(位于幼发拉底河沿岸)、阿尔萨瓦(位于土耳其西部)、阿拉什亚(塞浦路斯),一时间,所有这些地方均遭重创。他们在埃墨(位于叙利亚西部)安营扎寨,此地人民深受其害,这块土地沦为废墟。他们向埃及挺进,而愤怒之火正等待着他们。他们是由帕来塞特人(《圣经》中的非利士人)、特耶克尔人(?)、谢克莱什人(可能是西西里人)、达奴人(可能就是得纳安奈人,“得纳安奈人”是荷马用来指称希腊人的一个词)、温什密什人(?)组成的一个联盟。他们将手伸向地极之地,壮志满怀且坚信:“我们的计划一定会成功!”

此时,众神之神垂爱的人(即拉美西斯三世)已做好准备,打算将敌人像鸟一样捕获……朕在贾希(位于黎巴嫩)组织前线部队,对侵略者严阵以待,前线部队有王公贵族、守卫军长官以及 maryanu (重要的军事指挥官)。朕将河口预备得就像铜墙铁壁(战舰、帆船、近海货船都全副武装),因为船只从头到尾都由拿着武器的勇士坚守着。骑兵部队由埃及的精兵组成,他们就像在山顶咆哮的狮子。战车部队由飞毛腿、精兵、能征惯战的车兵组成。战马浑身躁动,准备将外国入侵者压碎在铁蹄之下。

那些踏入我边境的入侵者,他们将断子绝孙,心灵将永不得重生。这些从海上入侵的人,全盛的烈火在河口等着他们,绑满长矛的栅栏则将他们包围在海岸。他们被拖进来,陷入包围,在海岸被击溃,被杀掉,尸体成堆。他们的船和货物犹如石沉大海。

朕让这些国家甚至谈埃及色变,因为当它们在自己土地上说朕的名字时,其国土会被朕置于一片火海之中……朕夺走了它们的土地,将它们的领土纳入朕的疆域。它们的王、部落满心欢喜地归入朕的麾下,因朕正在执行全能神、威严神圣的父、众神之主(指阿蒙神,此时的埃及主神)的计划。

——拉美西斯三世的陪葬文书,哈布城(J. A. 威尔逊,ANET,修正本)

历史学家将这些入侵者称为“海上民族”,希腊毁灭之事可能也有他们的参与,派罗斯泥版所说的海上防御可能暗示了他们的入侵。海上民族包括帕来塞特人,他们可能是《希伯来圣经》中著名的非利士人(由是而有地理名词“巴勒斯坦”)。在被拉美西斯三世打败后,非利士人在今加沙地带、以色列南部地区建立了五个城镇。其中部分城镇已被发掘出来,与公元前12世纪的希腊的风格极为相似。在今以色列发现的非利士人的骨骼中的古代DNA似乎为如下看法提供了支持:非利士人是迈锡尼希腊的流亡者,他们可能来自克里特岛或塞浦路斯。公元前1209年梅内普塔的石碑铭文也提到了一个很可能名为“阿维阿沙人”(Akaiwasha,我们几乎能将这个埃及语音文字的全部元音解出)的部族,“Akaiwasha”与赫梯文本中的“Ahhiyawa”(阿希亚瓦)极为相似。其他的埃及文本还提到了夏达纳人,他们可能来自撒丁岛。看起来,公元前1200年前后的那些年是灾难极为深重的年份,而希腊人既是灾难的推手又是其受害者。

后来的作家说多利安人[他们是所有多利安希腊人(参见第1章)所追溯的祖先]在特洛伊战争后进入希腊。不过,与此有关的考古证据仍是不明确的,古人的DNA表明:所有此类入侵对希腊人的基因组都只有微弱的影响。可能有一些规模不大但具有重要意义的人口流动与海上民族的劫掠有关。此次移民可能正巧与强烈地震和其他可能的自然灾害同时发生,面对经济崩溃和饥饿,成群的迈锡尼希腊人可能加入了一波更大规模的移民潮,和现代的任何一次难民潮一样,无法阻挡。随着一个个王国在这股潮流面前瓦解,此股浪潮变成了吞没近东文明的洪流,直到公元前1177年拉美西斯三世将其阻挡下来。

如果以上所言多多少少与真相接近,那么,我们想知道海上民族的迁移动因,以及他们的攻击为什么摧毁了防守坚固的阵地。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确切给出的答案只有:在约公元前1200年,一股暴力浪潮横扫爱琴海地区并涌入近东,所过之处,一切都变成了废墟。在希腊,没有宫殿,国王就失去了权能;没有国王及其官僚,线形文字乙种就消失了。国王们喜爱的艺术作品不复存在,人口急剧减少。到公元前1000年,迈锡尼文明的绝大部分痕迹已不见于旧权力中心,一个黑暗的时代降临希腊。 I1r3NeISelDSjc5+h435B/tHiI3JERVOPIJ3Zet+wE7Vyz+jwMDuAzuYw/qdZv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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