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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荷马

在第4章和第5章中,我们多次引用荷马的作品。荷马是我们已知的欧洲第一位诗人,他对希腊人是如此重要,以至我们必须暂停叙述,以便更密切地关注围绕他展开的各种争论,以及他所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多方面塑造了希腊人的思想和文化。在探究有关过去的真实情况的过程中,我们必须能够鉴定我们的文献材料,以便从中获取信息。不过,文献材料的来源和含义可能非常模糊,荷马的诗歌更是如此。由此,评价荷马诗歌中出现的问题可为评价其他古文献中出现的问题提供借鉴。在本章中,我们将考察与荷马诗歌起源有关的问题,就它们作为文学作品如何发挥作用(因为从其神秘出现时起,这些诗歌就成了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学的典范)发表一点看法。

荷马是希腊教育的基石(图6.1),至今,他仍在西方高中、大学课堂上为人所广泛阅读。他也是我们最好的材料来源,让我们知道古风时代早期的希腊人在想什么,以及他们互相征战、穿越危险海域在异域创建新城邦的状况。荷马是谁?他生活在什么年代?他的著作如何写就?他的诗歌涉及什么问题?他似乎来自虚空,像一束火光突然照亮了黑暗时代,并照亮了一个新世界。上述这些问题构成了荷马问题,在过去长达200年的时间里,这是人文领域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图6.1 一个男孩给他的老师背诵史诗,老师照书检查学生的背诵情况。图画来自一个雅典红绘式酒杯(酒爵),制于约公元前480年。在老师身后,另一个学生正在练习七弦竖琴,这是一种为吟唱伴奏的乐器。墙上挂着一把竖琴、一些酒杯、一个装纸草的盒子

资料来源:©bpk Bildagentur / Staatliche Museen zu Berlin / Johannes Laurentius / Art Resource, NY

荷马问题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现存最古老的完整文本源于1100年左右,它与诗人所生活的年代相隔近2 000年。这些文本是学者们在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制作的。至于荷马的古代文本,则有一些片段在埃及干燥的沙漠中保存下来,荷马受到此地说希腊语的人的喜爱,这些人是在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征服尼罗河河谷后定居此地的。史诗的某些纸草残片可追溯至公元前3世纪,比起其他史诗,留存下来的《荷马史诗》纸草残片是最多的,而《伊利亚特》的残片数是《奥德赛》的两倍。有些纸草残片有某些未在此前的文本中出现的诗句,但总体而言,它们非常相似。

对于这些纸草残片之前的荷马文本,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也没有关于荷马的生平的一手资料,比如他生活在哪里或哪个年代,尽管源于公元前5世纪的传说说他生在小亚细亚海岸地区,或该海岸附近的开俄斯岛。今日的学术著作通常写荷马是来自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人,但事实上,我们对此没有一手资料。

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

甚至在古代,知识分子就注意到,关于荷马没有任何确切可知的信息。他是一个谜,一个彻底的谜,不过近代形式的荷马问题是在1795年随着一本名著《荷马引论》的出版而成形的,该书由德国学者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用拉丁文写成。沃尔夫深受那时正对《圣经》进行的革命性分析的影响。学者们问道,《圣经》从何而来?《圣经》有多久的历史?它的作者是谁?它所记的事情是否在历史上发生过?在《希伯来圣经》的前五卷(“摩西五经”)中,给出了不同形式的上帝之名。以《创世记》为例,学者们还证明,它由四条可辨识并在某种程度上彼此区别的主线构成。由此,我们可解释其中的不一致之处,比如女性被造两次——一次是在上帝造物的第七天作为男性的同伴被造,另一次是用亚当的肋骨造的。据现代的《圣经》研究成果,很明显,在公元前6世纪被流放到巴比伦的希伯来学者将原本分散的书面记录融合起来,从而创作出《圣经》这样的作品。

同样,荷马史诗也包含着奇怪的不一致。例如,在《伊利亚特》第9卷中,亚加亚人的指挥官派一队人到愤怒的阿喀琉斯那里去,恳求他重返战场,因为他们即将战败。他们选出的代表有以劝服能力闻名的奥德修斯、最伟大的勇士之一大埃阿斯,以及阿喀琉斯的老师菲尼克斯,随行的还有两位信使。不过,在数行诗句之后,荷马告诉我们“他们两位沿汹涌澎湃的海边行走……”,尽管“他们”有五个人(即使不算信使也有三个人)。在另一段诗句中,一位勇士死了,而后他重新出现,在狂风大作的平原上再次战斗。

史诗中的这类前后矛盾之处有许多,与《圣经》研究学者所面对的问题一样。沃尔夫强调,荷马笔下的战士并不了解文字。荷马只提到过一次文字,而且是以一种杂乱无章的方式,他似乎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沃尔夫问道,如果荷马生活在一个没有文字的世界,他怎么可能写出他的诗歌呢?

“庇西特拉图校订本”

从公元前4世纪的柏拉图开始,许多作者就把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约公元前600—前527,参见第10章)与荷马史诗的表演(可能还有它的形成)联系起来。柏拉图(或某位冒他名的人,参见喜帕恰斯228 B)提到一类被称作“诵诗者”的表演者,他们被庇西特拉图要求“继前人未竟之功”。“诵诗者”可能意为“持杖歌手”,因为他们在吟诵时手持长杖(图6.2)。有些“诵诗者”是专业朗诵者,他们在四年一度的雅典节日——泛雅典娜节(意为“全体雅典人的”) ——上朗诵并表演荷马史诗。庇西特拉图用这个节日来推进其文化事业,稳固其政治地位。

图6.2“诵诗者”吟诵史诗,见于一只雅典红绘式双耳瓶(双耳水罐),制于约公元前470年。“诵诗者”念出一行诗的一部分:“曾经在梯林斯……”

资料来源:ArchaiOptix / Wikimedia Commons(CCBY—SA 4.0)

荷马世界不存在读写。人们还流传,在公元前6世纪的雅典,某些事情发生在了《伊利亚特》《奥德赛》身上。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促使沃尔夫得出结论:荷马史诗是庇西特拉图时代编纂活动的产物,类似于犹太领袖被囚于巴比伦时产生了早期《圣经》经卷的那种编纂活动。学者们将沃尔夫的理论称为“庇西特拉图校订理论”。罗马演说家西塞罗在公元前1世纪(荷马时代以后700年)时说的话为该理论提供了佐证,他宣称,庇西特拉图将先前分散的荷马文本汇集在一起,从而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版本。

沃尔夫认为,原来一定存在着许多零散的诗歌,某人将它们组合起来,形成我们现在看到的史诗。与“写下”《圣经》前五卷书(它们提到了摩西的死)的摩西不存在一样,荷马也是不存在的。照这种思维方式,我们可以相信,“荷马”是“将事物组合在一起的那个人”的名字,只是冠于由不知名编辑者“组合起来”的那些文本之上的一个人名。沃尔夫有证据,还掌握了在《圣经》研究上取得丰厚成果的现代批判方法,当今所有学者都接受“摩西五经”是由不知名编辑者编纂出来的作品,它们可能形成于公元前6世纪,其成书时间至少在摩西时代之后600年。大多数严谨的学者都接受了沃尔夫的结论,并试图去辨明文本中的某首起始诗歌在何处结束,下一首诗歌在何处开始。这类学者被称为“分析派”(Analysts,这个名称源于指称“分解者”的希腊词语)。他们把史诗分成“早期”部分和“晚期”部分。伟大的德国文豪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1832)和其他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是统一的诗意,这一观念有奇特之处,但仍被当作浪漫派业余爱好者的臆想而受到忽视。不过,尽管分析派采用了科学的方法,但他们在如何将诗歌划分成合乎沃尔夫要求的不同部分的问题上存在分歧。在长期的激烈争论中,他们仍未能解开荷马史诗之谜。

米尔曼·帕里和口诵诗歌

通过加利福尼亚人米尔曼·帕里(1902—1935)的工作,荷马问题的研究状况得到改变。他是一位研究希腊的学者,34岁时被枪杀于洛杉矶的宾馆房间里(可能是意外,或是遭到谋杀)。早在大学时代,帕里就注意到有关荷马史诗风格的一个难以解释的事实:每行诗包括六个单元,每个单元含长—短—短三节拍或长—长两节拍,此种格律名唤“长短短六音步”(“长短短”意为指状的,因为手指有一个长关节和两个短关节,“六音步”则意味着包含六个组成部分)。作为每个“诗行”结尾的第六个单元总是长—长拍的。英诗中的一个例证是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伊凡吉琳》(1893年)一诗的首行诗句:“This is the forest primeval. The murmuring pines and the hemlocks...”(这里是原始森林,松树和铁杉喃喃低语……)在这种高度格式化的韵律风格中,出现了大量与人名搭配的固定短语,如“捷足的阿喀琉斯”“盔甲闪亮的赫克托耳”。这些固定短语是荷马史诗风格的突出特征,在大多数英译文中留存下来。在将近三千年的荷马研究史上,帕里第一个认识到,不同的描述性饰语(如“捷足的”)不是用来帮助人们了解戏剧场景(在故事中所发生的事情)的,其用法取决于它们出现在诗行的哪个位置。

举例来说,当诗人需要填充诗行的后五拍时,奥德修斯被称作“神样的”;当需要填充诗行的后七拍时,他被称作“足智多谋的”;当需要填充诗行的后九拍时,他被称作“饱受痛苦的、神样的”;当需要填充诗行的首七拍时,他被称作“降生于神的”。相似的饰词也用在其他英雄和神身上。很少有可供选择的其他饰词,诗行中的每个位置只能用一个饰词。这种语言程式系统无法用我们熟悉的诗歌创作规则来解释,后来希腊、拉丁文学中荷马的模仿者和现代英语作家也无法对此做出说明。这个程式成了口诵诗歌的决定性特征,它是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重大发现。

图6.3 古斯里歌手为众人献歌,该图源自《塞尔维亚民族诗选》(武科·斯特凡诺维奇·卡拉季奇于1823年在莱比锡出版)。武科是塞尔维亚作家、语言学家,也是现代塞尔维亚语的改革者,以其塞尔维亚民间故事以及用改进过的语言创作的首部塞尔维亚语词典闻名。该图的创作受到了武科的指导

资料来源:Vuk Stefanovi Karad i(1823)Narodne srpske pjesme:Pjesme juna ke najstarije,U tampariji Brejtkopfa i Er la, p.8

帕里推想,在没有书写的情况下,无读写能力的诗人用公式进行创作。20世纪30年代,在一位名叫艾伯特·洛德的研究生的陪同下,帕里旅行至位于希腊西北方的南斯拉夫,此地的口诵歌手在那时仍很活跃。由于唱歌时拉一种名叫古斯里的单弦乐器做伴奏,这些歌手被称为“古斯里歌手”(图6.3)。帕里和洛德结识了一些古斯里歌手,他们询问这些人的生活状况,写下他们的唱词,并使用靠福特T型汽车的电池提供动力的装置,在铝盘上录下歌曲。他们发现,没有读写能力的古斯里歌手是通过长时间与年长歌手接触(也就是学艺)的方式学会创作韵歌的。我们可以将歌人以此方式学得的韵律语言比作某种特殊语言,在此种特殊语言中,重复的韵律是语法的一部分,是对交流具有重要意义的结构要素,但如果不进行文学分析就无法看出这点。

由于不能读、写,古斯里歌手在吟唱时并不考虑单个词语的含义。他们用同一个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词表示词语、短语、句子、诗行、段落甚至整首歌曲。由于不识字,他们不知道一个“词语”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坚持认为,只听一遍,他们就能准确地将一首歌、一个词语复述出来。在我们看来,这些话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尽管不能将原样的准确词语复述出来,但他们能把握相同的事件顺序和主题顺序。和荷马一样,虽然古斯里歌手不懂以书写为基础的“诗行”观念,他们却创作了有韵律的诗歌。同样,和荷马一样,他们常常用固定短语组成诗行,并重复整行整行的诗句:在荷马史诗中,有1/8的诗行在别处重复出现。

从对荷马史诗风格的分析中,米尔曼·帕里提出一个观点:荷马史诗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是史诗创作的产物。他由此提供了一种以原始田野调查为基础的“民族学类比法”。在他看来,荷马应该与南斯拉夫古斯里歌手很相像:作为一个文盲诗人,在某种(从更早的大师那里学来的)特殊语言的帮助下进行口头创作。

帕里的早逝和二战延迟了其理论的传播,但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阿尔伯特·洛德出版的著作让这些理论成为理解荷马史诗的权威方法。帕里和洛德发现,在口诵诗歌中,出现深深困扰分析派的那类不一致细节是非常情有可原的,因为现场听众并不会注意或关心这些不一致,而且听众也没有可用于对照歌词的文本。在口诵诗歌中,不同的类型场景重复出现,如战士准备战斗的武装场景、男性聚在一起讨论问题并做出决定的集会场景以及饮宴场景。这些类型的场景让诗人能在故事层次上快速创作,一如程式让他们能在诗行层次上快速创作,这对于娱乐焦躁的听众至关重要。

最重要的是,帕里发现不存在固定文本这样的东西。“同一首歌”,诗人每次唱都是不同的,因为没有任何成形的东西可供记忆。相比用书写方式创作诗歌,口诵诗歌的创作与爵士乐、布鲁斯歌曲、摇滚乐或说唱乐之类的音乐流派的演奏形式更为相似。口诵诗人听他人吟唱,并记下其基本情节、主题——通常是高度格式化的情节、主题,这正像乐队吉他手耳听多次从而挑选歌曲主歌、副歌的和弦序列(也是高度格式化的)一样。口诵诗人心里熟记某些有用的程式,然后将它们用在诗行中的适当位置,这正像吉他手知道某些标准的简短乐句,然后将它们塞进独奏中,使演奏可以顺畅进行,或为歌曲增添活力。最重要的是,口诵诗人和即兴表演的乐师都知道如何以新的方式把熟知的短句结合起来,以及如何创造新短句。有些诗人、乐师不过是才能平庸、拾人牙慧的人。不过,也有一些人是创造天才,他们发明了强有力的新表达方式,并为经典表达方式赋予新的含义。荷马就是这种人。

男性诗人(事实上所有的希腊口诵诗人都是男性)在其游走四方时用一种特殊语言进行创作。每当吟诵一个故事时,他通常都会遵循相同的主题顺序,但使用不同的词句。在表演中,口诵诗人需不断迎合听众的要求,这些听众会集中注意力,也会分心,会觉得有趣,也会感到无聊。口诵诗歌的平均长度约700行,对应的表演时间有好几个小时。但《伊利亚特》有近16 000行!帕里在其与古斯里歌手所做的试验中,记录了一首差不多一样长的歌曲,当时他鼓励歌手尽可能地唱下去。在以口述的方式录制这首歌时,歌人无须承受现场观众的压力,从而能够连续不断地说下去。荷马史诗的起源或许与此类似:在某个人的引导下,诗歌通过口述被记录下来,此人鼓励荷马将存于脑海的一切和盘托出。诗歌的记录者或许就是发明希腊字母的那个人,他调整了原有的西闪米特音节,用来给诗歌的复杂格律标记符号。

无论如何,只有书写才能保存口诵诗歌的歌词,但它不能保存强调语气、声调、伴奏音乐、姿势,乃至口诵诗人表演中的许多其他的细微交流特征。我们可以再次对比一下口诵诗歌与摇滚乐。我们认为在录音棚里录制的歌在某种程度上是标准件,而观看一次精彩的乐队现场演出则是与此完全不同、感受更丰富的体验。书写从口诵诗歌中产生出了某种与吟唱不同的新事物,即标有符号的物质对象——文本,人们用这些符号将口诵诗歌中与人类语言接近的那部分内容表达出来。我们从来不能说一首口诵诗歌一字不差(也就是逐字逐句)地从一个歌手传到另一个歌手那里,因为它的每一次吟唱都是一次全新的创作。诗歌一字不差的重复有赖于文本,没有文本就无法实现。由此,荷马史诗是独一无二的特殊表演记录,在其从口头表演转为书写文本那一刻之前还是之后,我们都没有听到过以上述方式进行的这类特殊吟唱。

荷马史诗中的口诵诗人

希腊人称口诵诗人为“ aoidoi ”,即“歌手”[单数形式为“ aoidos ”,是“ ode ”(颂诗)一词的来源]。在奇怪地体现了荷马本人自我意识的《奥德赛》中,荷马描写了两位歌人,其中一位叫菲弥俄斯(意为“著名的”)的口诵诗人被迫为包围奥德修斯宫殿的求婚者表演。在接下来的段落中,化装成海商的雅典娜来到伊萨卡岛奥德修斯的宫殿,给急欲向这位生客表示善意的奥德修斯之子忒勒玛科斯出主意:

高傲的求婚者们全都走进屋内,

在靠椅和便椅上入座,依次成排,

信使们倒出清水,淋浇他们的双手,

女仆们送来面包,堆填在筐篮,

年轻人将醇酒满注兑缸,供他们喝灌。

众人伸出双手,抓起面前佳美的肴餐。

然后,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求婚人于是把兴趣移开,移至舞蹈和歌唱,

二者乃盛宴的随伴。

信使将一把精致的竖琴放入菲弥俄斯手里,

他为求婚人歌唱,出于被逼无奈。

他拨响竖琴,口诵动听的诗篇。

——荷马:《奥德赛》,1.144—155

求婚者对佳肴、美酒、妙曲的喜爱无疑反映了公元前8世纪荷马同代人的真实品位,当然,这些人道德败坏,且将为他们的罪行付出惨重代价。荷马对这些人中的歌手的描写应该也反映了真实的习俗。在这方面,文学文本充当了理解历史的材料。

海因里希·谢里曼和特洛伊战争

我们在早前指出,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荷马告诉我们的更多的是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状况,而不是发生了特洛伊战争的迈锡尼时代的情形。毫无疑问,公元前9世纪晚期和公元前8世纪早期的口诵诗人无法获得数百年前的一手资料。因此,如果荷马确实知晓青铜时代的社会状况,唯一的可能是口诵诗人把风俗、文化细节原封不动地保存了数百年。考虑到他们的创作方式,这不太可能。

人们常常会问,特洛伊战争真的发生过吗?即便荷马对迈锡尼社会了解甚少,战争故事本身是否可能建立在真实发生的冲突的基础上呢?就历史问题而言,很少有像这样得到深入分析并使用了现代语言学、文学研究、历史方法、考古学等一整套工具的。比较证据至今仍模糊不清。20世纪塞尔维亚的古斯里歌手经常传唱1389年在基督徒、奥斯曼土耳其人之间真实发生的科索沃战役,不过他们把所有细节(包括赢家是谁)都搞错了。《罗兰之歌》是创作于1100年前后的著名法国史诗,它主要叙述778年真实发生的龙塞斯瓦耶斯战役,这部史诗(它有许多版本)同样将很多细节甚至是参战军队搞得乱七八糟。正如现代电影所做的,口述传统歪曲了有关过去的信息,因为对观众来说,细节不如故事所引起的观感和兴奋情绪重要。

到19世纪60年代,分析派已使学界相信“荷马”是不同诗人的合称,而特洛伊战争是虚构的,不过一位叫海因里希·谢里曼的德国人并不这样认为。谢里曼从小诵读荷马史诗,被诗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他在经商致富之后,成为美国公民,之后很早退休,并准备向专家们证明特洛伊战争并不是虚构的。早先,在土耳其西北的希沙立克(在土耳其语里意为“堡垒”)山上,一位当地的英裔居民已挖掘了一些地坑,但发现的大多数是罗马时代的物质遗存。通过阅读荷马史诗,谢里曼确信希沙利克就是古代特洛伊所在地,于是,他在1870年带一帮工人来到此地。按现代标准来看,谢里曼是一位粗心的考古学家,在报告自己的发现时,他有时显得不够诚实。不过,他从地下挖掘出了数量惊人的青铜时代的宝贝。在特洛伊,他在远眺斯卡曼德平原、赫勒斯滂海峡时,发现了包围一座城堡的大城墙,正如荷马描述的那样。由此,谢里曼和许多其他人得出结论:特洛伊战争是真实发生过的。

作为一位“超级表演家”,谢里曼将其年轻的希腊娇妻佩戴珠宝(他宣称正是特洛伊的海伦的珠宝)的照片寄回国(图6.4)。这些珠宝在二战中被苏联士兵从柏林盗出并珍藏起来,在20世纪90年代重现于圣彼得堡的一座博物馆。在谢里曼时代,考古学是一门很新的学科,以至没人真正认识到谢里曼发现的是什么。我们现在知道,希沙立克城确实在公元前1200年(也就是古代学者倾向于认为的特洛伊城陷落之时,没有记录,他们只是猜测)遭到了严重的毁坏,可能毁于战争或地震。以美索不达米亚一种楔形文字用赫梯语写成的一块泥版提到了一个名叫维鲁萨的地方,它可能相当于伊利昂(特洛伊的希腊名)。另一块赫梯泥版提到了某个叫“亚历山大”的人,这是一个希腊人名,在荷马史诗中是帕里斯的别名。在希腊传说中,就是这个帕里斯与海伦私奔,由此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图6.4 佩戴“特洛伊金饰”(精致的金冠、项链)的索菲亚·谢里曼。这些金饰自1945年被苏联军队从柏林运走后,人们一直认为它们遗失了,直到近年,人们才在圣彼得堡的一座博物馆里再次发现它们。这些珠宝的历史可追溯至约公元前2500年,那时特洛伊的海伦根本不存在

资料来源:Elizabeth Simpson / Public Domain

在青铜时代晚期,有希腊人生活在特洛伊吗?我们在前文提到了赫梯对可能是亚加亚人之地的阿西亚瓦的抱怨,除此之外,我们发现赫梯文献中的许多人名与希腊传统人名有相似之处。20世纪90年代,在特洛伊进行的新考古挖掘发现了一枚青铜印章,上面用赫梯文刻着两个人名的部分内容。考古学家在城市周围发现了一条排水沟,可能还有一座城墙。这些发现引发了争议,但知名学者们已经对此置之不理。

在特洛伊可能确有一场大型围攻战,许多故事围绕这座城市展开也必定有某种缘由。不过,荷马的叙述与真实发生的战争的关联即使有也甚少,由此,即便荷马史诗保存了一些古代史实,我们也永远不知道是哪些。他的史诗取得了成功,其原因是,它们娱乐了民众,鼓舞了希腊人鲜活的道德行为意识,并促使希腊人将世界看作一个道德冲突的舞台。这些史诗是古典教育的基础,它们得到了受过教育的男性(偶尔还有受过教育的女性)的严肃对待。事实上,没有荷马史诗,我们无法想象希腊历史和文化。

悲剧史诗《伊利亚特》

在历史上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荷马史诗究竟是怎样的呢?《伊利亚特》的故事发生在特洛伊战争第10年,历时53天,不过从第2卷到第22卷(全书共24卷),只过去了短短5天时间。尽管史诗规模庞大、内容芜杂,它的主题,特别是时间却是紧凑的。史诗中最重要的词语是“愤怒”,它预告了一个关于这种人类所熟知的可怕情绪所带来的消耗性、自毁性后果的故事:

歌唱吧女神,歌唱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招灾的愤怒,

它给亚加亚人带来了无穷尽的痛楚,

把众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冥神的冥府,

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狗和各种兀鸟,

从而实践了宙斯的意图——开始吧,

从初始的那场争斗,卓越的阿喀琉斯和

阿特柔斯之子、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闹翻分手。

——荷马:《伊利亚特》,1.1—6

每个人都会感到愤怒,但这种情绪对那些刀口舔血的人来说尤为熟悉。在战场上,愤怒可能是一种保命的力量,它能增强人们在战斗中的勇气,但在团队中,愤怒会给个人带来毁灭。这就是荷马史诗的主题。受辱的阿喀琉斯知道自己是对的,他的伙伴们也知道,而他正当的怨愤情绪所产生的结果却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帕特洛克罗斯的死,以及即将到来的阿喀琉斯自己的灭亡。荷马对愤怒的描写深深打动了那些最初的听众,他们通常也是战士。

荣耀和奖赏

要对错误的事情感到气愤,你必须对正确的事情有坚定的信念。就道德体系而言,存在着从耻感文化到罪感文化的一个谱系,荷马笔下的那类英雄社会通常属耻感文化系列。

耻感产生的根源是没有达到理想的社会行为模式。如果你的同伴看不起你,你就“丢了面子”,如果丢脸的程度极其严重,你就会感觉到生活已丧失意义。二战期间,在南太平洋与日本人作战的美军悲哀地认识到,宁死不辱的战士是多么顽强。就罪感来说,它是违反内心规诫(它们常常被西方理解为上帝的律法)的产物。耻感的约束是外在的约束,它是有形的、可触知的、物质的,一如奖章或奖杯。相形之下,罪感的约束是内在的约束,它是人在做错事时所怀的不安情感。

在《伊利亚特》所述的耻感文化中,一人在他人面前享有的地位被称为“ timê ”(荣誉、荣耀或价值、价格)。每位战士都在争取荣耀。荣耀有形的外在标志是“ geras ”(奖赏),它通常是某种有形的物质体。一个人不能有荣耀而无奖赏,它们是联系在一起的。

这首诗的开头很突兀,阿波罗的一位名为克律塞斯的祭司来到希腊军中恳求他们放归其女克律塞伊斯,后者是在希腊人发动的一次突袭中被抓获的。我们前面指出,荷马并未将特洛伊的围攻者称为希腊人,而是把他们叫作亚加亚人(这可能是迈锡尼人的自称),或得纳安奈人(达那俄斯部族的后代),或阿尔戈斯人(来自阿尔戈斯的人,青铜时代的迈锡尼城即坐落在阿尔戈斯平原)。聚会议事的希腊人力主返还女俘,以免与那位危险的祭司发生冲突。不过,在先前的战利品分配中,领头的国王阿伽门农已赢得该女俘做他的女奴。她是他的奖赏(战利品),失去她就会失去荣耀,失去建功立业的全部理由:

亚加亚全军发出赞同的吼声,

表示应该尊重祭司,收下光灿灿的礼物,

然而此事却未能愉悦阿特柔斯之子的心胸,

阿伽门农用严厉的命令粗暴地赶走了老人:

“老家伙,别让我再见到你,傍临我们深旷的船舟!

将来不许再来,今天也莫要逗留,

否则,你的节杖和神的条带将不再为你保佑。

我不会交还姑娘,很快她会变老,

在远离故乡的阿尔戈斯,我的房宫,

她将与我同床,和布机作伴,巡走穿梭。

去吧,保全你的性命,不要惹发我的怒火。”

——荷马:《伊利亚特》,1.22—32

荷马用“闪亮的”“捷足的”或“胳膊粗壮的”等程式化的饰词描绘他笔下的人物,而从未详细描述人物内在性格。不过,他在人物的行动中展现一个人,通过他们的言行揭示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在荷马史诗中,足有一半篇幅是记述人们的话语(常常还有人们相互争辩的话语)的直接引语。在上述事例中,阿伽门农拒绝接受祭司克律塞斯的赎金,维护了自己的荣耀,却危及了整支远征军,因为克律塞斯有能力伤害他们所有人。克律塞斯向瘟疫之神阿波罗祈祷,令大量亚加亚人死于非命。

身为众多国王中的一员,阿喀琉斯和他的手下组成了希腊军队,他在第二次集会时发言,力主众国王向卜师问计,寻求解决瘟疫的良方。阿伽门农对此提议不满,因为卜师总是反对他,但他仍然容许卜师卡尔卡斯说话。正如阿伽门农所担心的,卡尔卡斯宣布瘟疫起于阿伽门农拒绝将他的奖赏即克律塞斯之女交还其父——瘟疫之神阿波罗的祭司。

阿喀琉斯之怒一触即发。阿伽门农陷入了自己造成的两难困境中。如果放弃该女俘,他将失去荣耀;如果他拒绝放弃,最终也会因不关心远征军将士的安危而失去荣耀。阿伽门农虚张声势,孤注一掷,宣布将用他人的奖赏代替自己要失去的奖赏,因为作为头号国王和远征军统帅,他丧失荣耀是很不体面的:

乌黑的心里注满潽溢的愤恼,

双眼熠熠生辉,宛如喷射出燃烧的烈火,

凶狠地盯着卡尔卡斯,从他下手,对他说道:

“灾难的卜者,你从未对我卜过一件吉好,

总是心仪预言灾难,对此津津乐道,

你从未说过吉利的话,没有带来一件成真的喜兆。

现在,你又对集会的得纳安奈人卜释起神的意志,

声称远射手之所以使他们备受煎熬,

是因为我不愿接受光灿灿的赎礼,

把姑娘送回克律塞斯的怀抱。

是的,我确实想把她放在家里,

我喜欢她胜似克吕泰涅斯特拉,

我的妻姣,因为此女半点也不比她逊色,

无论是身段体形,还是内秀和手工的精巧。

尽管如此,我仍愿割爱,倘若此举佳好。

我祈望军队得救,而不是它的毁破。

不过,你们得给我找一份应该属于我的礼物,

以免在阿耳吉维全军中唯我两手空空,如此不妥。

你们都已看见,我失去了属于我的礼获。”

其时,捷足和卓越的阿喀琉斯对他答话,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最尊贵的王者,世上最贪婪的人儿,

心胸豪壮的亚加亚人眼下何以能支给你另一份战获?

据我所知,库里的堆藏已存货不多。

得之于劫扫城池的战利已被散发,

而要人交还分得的东西,我想此举不算稳妥。不!

现在,你应把姑娘交还阿波罗。

将来,我们亚加亚人会以三倍、四倍的酬礼回报,

倘若宙斯允许,让我们荡劫墙垣坚固的特洛伊城堡。”

——荷马:《伊利亚特》,1.103—129

阿喀琉斯的政治权力比阿伽门农小,因为他管治的子民更少,不过由于他战绩辉煌,他本应获得比阿伽门农更多或至少与之相当的荣耀。我们看到,荷马笔下的伊萨卡是一个无政府社会,那里的人必须靠自己和家庭的力量办事。与此类似,亚加亚人的军队也几乎没有我们所说的军纪。阿喀琉斯毫不避讳地告诉阿伽门农应如何处理战士生涯中最重要的问题——荣耀。

阿喀琉斯的愤怒

阿伽门农被阿喀琉斯的话激怒,威胁着要拿走阿喀琉斯本人或另一位战士的奖赏。这种过激行为深深冒犯了阿喀琉斯,这位暴怒的勇士拿起利剑,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砍倒阿伽门农。整支远征军将在失败中崩溃。大危机已然到来,荷马《伊利亚特》的头几百行诗中飞快地描述了这一点。这是文学史上不朽的开篇之一。

只有神的介入才能阻止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雅典娜从天而降,她抓住阿喀琉斯的头发,阻止了他。只有阿喀琉斯能看到她。她承诺,只要阿喀琉斯能克制自己,在将来他会收获三倍于现在的荣耀。虽在盛怒之下,阿喀琉斯还是听从了女神的劝解,收回了自己的剑。他说出了许多人在与不公正的上级发生冲突时的想法,这些话足以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捷足的阿喀琉斯恶狠狠地盯着他,答道:

“啊哈,你已被彻底的无耻包裹!狡诈的心窝!

你怎能让亚加亚人心甘情愿,

听从号令,为你征伐,或对强敌拼剿?

就我而言,我来到此地,

并非出于和特洛伊枪手战斗的愿望。

他们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从未抢过我的牛群、骏马,

从未在土地肥沃、人丁强壮的弗提亚 践踏过我的庄稼

——我们之间隔着广袤的地域,

有投影森长的山脉、呼啸的海洋。

为了你的利益,真是奇耻大辱,

我们跟来此地奔忙,你这狗头,

为你和墨涅拉俄斯从特洛伊人那里争回荣光。

对这一切你却满不在乎,以为应当。

眼下,你倒扬言要亲往夺走我的份子,

我为她苦战拼搏,亚加亚人的儿子们给我的酬赏。

每当亚加亚兵勇攻破特洛伊人丁兴旺的城防,

我的所得从来不曾和你的相仿,

惨烈的拼搏中,苦活总是由我承担。

然而,当分发战礼的时机来临,

你总是吞拿大头,而我却只能带着那点珍爱,

丁点的所得,拖着疲软的身子,走回船舫。

好了,我要返回弗提亚;这是件好得多的美事,

能够乘坐弯翘的海船回家。我不想忍受侮辱,

待在这里,为你积聚财富,增添佳宝库藏!”

——荷马:《伊利亚特》,1.148—171

不过阿喀琉斯并没回家,他转而乞求其神明母亲忒提斯,让她劝说宙斯使战局对希腊人不利。他们将会因坐视阿伽门农欺负自己而后悔!阿伽门农的手下到阿喀琉斯营房,带走了他的奖赏——名叫布里塞伊斯的女孩,一如阿伽门农所威胁的。阿喀琉斯没有抵抗,他闷闷不乐地等待着他所谓的朋友(亚加亚战士)开始走向死亡。

劝说团与阿喀琉斯的冲突

利用阿喀琉斯未参战的空当,荷马大幅描述了战争的背景,包括所有船舰、船舰指挥官的名字以及每条船所载的人数。数场激战后,拜宙斯所赐(他答应了忒提斯的请求),战局变得不利于希腊人。

对战局感到心焦如焚的阿伽门农召开会议,他与其他军事统帅决定劝服阿喀琉斯回来参战,否则他们所有人都必死无疑。能言善辩的奥德修斯、骁勇善战的大埃阿斯、年长的菲尼克斯(阿喀琉斯儿时的老师)组成劝说团,乞请阿喀琉斯返归战场。如果阿喀琉斯止息愤怒并返回战场,阿伽门农就给他丰厚奖赏,包括一返回希腊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到时候他就是阿伽门农的女婿了)。雅典娜所许诺的时刻到来了,在阻止阿喀琉斯用暴力对付阿伽门农时,她曾许诺阿喀琉斯会获得三倍于原来的荣耀。

令众人惊讶的是,阿喀琉斯轻蔑地拒绝了劝说团的说项:

“尽管像狗一样勇莽,他不敢对我的脸面盯瞧。

我再也不会和他一起行动,一起商讨。

他骗我,伤害了我,

别让他再用花言巧语迷惑——做下的已经够多。

让他在舒怡中败毁,他的心智已被精擅谋略的宙斯抢夺。

我厌恨他的礼物;在我眼里,这些就像须末。

不,哪怕他给我十倍、二十倍的东西,

像他现在拥有的这些,哪怕他增添别的更多,

无论是倾囊俄耳科墨诺斯 的库藏,

还是敛聚在底比斯 的珍宝,

那里有最多的财富,堆积居所,

拥有一百座大门,从每门冲出二百名武士,

驱赶驭马,驾乘战车。

不,哪怕他给出礼物,多似沙粒尘土,

即便如此,阿伽门农也休想说动我的心魂,

直到他偿付揪我心灵的屈辱,彻底偿报!”

——荷马:《伊利亚特》,9.372—387

阿喀琉斯年迈的老师菲尼克斯提出请阿喀琉斯参战的其他条件,他担忧阿喀琉斯会因为固执失去所有的荣耀。但阿喀琉斯拒绝了:

尊敬的老人,宙斯宠爱的菲尼克斯,

我无需这份荣誉,

我以为,我已受誉宙斯的谕令,

它将伴随我,在这弯翘的船边,

只要生命的魂息驻留胸膛,只要我的双膝还能站立。

——荷马:《伊利亚特》,9.607—610

阿喀琉斯的伙伴对他的拒绝感到惊讶,阿伽门农提出给他大量财富以及随之而来的荣耀。不过,在荷马重点关注的价值观冲突(这种冲突可能引起了荷马同代人的反响)中,阿喀琉斯拒绝了作为英雄文化根基的那套价值体系。他将自己的价值观念化入内心,而并不在乎人们怎么看他,因为他从宙斯那里接受自己的荣耀。阿喀琉斯在耻感文化的海洋里构建了自己的个人罪感文化孤岛。

作为价值观冲突的焦点,阿喀琉斯的姿态具有令人惊奇的现代意味。在拒绝阿伽门农提出的条件后,他从此生活在自己的个人世界中,与同伴疏远。在孤立中,他成为悲剧英雄的典型——是样板,也是源头;他日渐孤立,直到他彻底一个人,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帕特洛克罗斯和赫克托耳之死

在特洛伊人的进攻空前猛烈之际,阿喀琉斯的伙伴帕特洛克罗斯(在后来的传说,人们认为他是阿喀琉斯的情人,但荷马史诗中没有这样的说法)谴责他对战友的遭际漠不关心。他乞求阿喀琉斯让他突击,以粉碎特洛伊人的进攻。阿喀琉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他把自己的盔甲借给帕特洛克罗斯。起初,帕特洛克罗斯杀敌无数,而后攻到特洛伊城下。不过,最伟大的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杀了他并剥去其盔甲。

听闻帕特洛克罗斯之死——这是因阿喀琉斯拒绝阿伽门农之请而造成的,阿喀琉斯陷入深深的悲痛,然后,他将满腔怒火倾泻在杀害自己朋友的凶手赫克托耳身上。他单枪匹马攻击特洛伊军队,一个离奇的史诗段落甚至说他与斯卡曼德河作战,以尸体阻断了河流。阿喀琉斯将赫克托耳逼到特洛伊城下并将他杀死,赫克托耳的父亲普里阿摩斯、母亲赫卡柏,即特洛伊的国王、王后站在城头目睹了这一幕。阿喀琉斯将赫克托耳的尸体绑在战车上,拖回自己的军营。

赫克托耳被赎与阿喀琉斯息怒

阿喀琉斯在帕特洛克罗斯死后接受了阿伽门农的礼物,不过他对此毫无兴趣。阿喀琉斯已将怒气从阿伽门农转移到赫克托耳身上,但在后者死后,他心中仍充满厌恨。他每天用战车拖拽赫克托耳的尸体,以惩罚这个杀死他朋友的人的肉体。如果他自己返回战场的话,帕特洛克罗斯就不会死。

在充满了下到阴间的暗示的一幕场景中,普里阿摩斯老国王载着一车赎金,在赫耳墨斯(将灵魂引向地府的向导)的护送下,于夜间穿过平原来到阿喀琉斯的营地。普里阿摩斯国王突然现身自己的营帐令阿喀琉斯感到惊讶,作为杀友仇人的父亲,阿喀琉斯理应将他杀掉。不过,在这位丧失了多个儿子的可怜父亲的身上,阿喀琉斯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根据阿喀琉斯即将死亡的预言,他自己的父亲很快就会失去他唯一的儿子:

高大的普里阿摩斯走进,不为众人所见,

站临阿喀琉斯身边,展臂抱住他的膝盖,亲吻他的双手,

这双可怕、屠人的大手曾杀死他众多的儿男。

像有人陷入极度的迷乱,在故乡杀人,事后逃到别国避难,

求援一位富人,使旁观者惊异一般,

阿喀琉斯惊讶,望着普里阿摩斯,神样的凡胎;

众人亦面面相觑,表情诧然。

这时,普里阿摩斯开口,说出祈求的话语:

“念想你的父亲,神一样的阿喀琉斯,

他和我一样老迈,跨站暮年痛苦的门槛。

居舍边的乡里邻人想必会窘迫骚扰,

而家中却无人挺身而出,为他挡离破毁和苦难。

然而,当他听知你还活在人间,

喜悦之情会在心里荡开,满怀希望,一天一天,

想望见到心爱的儿子,从特洛伊返回家园。

而我,我的命运充满艰险,我有过最好的儿子,

在特洛伊地面,然而,告诉你,他们无一存还。

我有五十个儿子,当亚加亚人进兵前来,

十九个出自同一个女人的娘胎,

余下的由别的女人生养,在我的宫殿。

强悍的阿瑞斯酥软了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膝盖,

但给我留下一个,保卫我的城邦和人民安全。

此儿已经被你杀害,当他为保卫故土而战,

赫克托耳,为了他我来到亚加亚人的船边,

带来难以计数的财礼,打算从你手中把他赎还。

敬畏神明,阿喀琉斯,体恤我的老迈,

念想你的父亲,而我比他还要可怜。

我忍受了世间无人忍受过的苦痛,

用双唇贴吻别人的双手,他杀死我的儿男。”

他言罢,在对方心里激起伤悲,哭念亲爹。

阿喀琉斯握住老人的手,把他轻轻推还,

两人忆想死者,哭泣,普里阿摩斯坐着,

悲悼屠人的赫克托耳,缩蜷在阿喀琉斯脚边,

而阿喀琉斯则时而哭念他的父亲,

时而又为帕特洛克罗斯举哀;

悲惋的哭声在营棚里传开。

——荷马:《伊利亚特》,24.477—642

阿喀琉斯劝普里阿摩斯与他共餐,他们惺惺相惜。阿喀琉斯收下赎金,把赫克托耳放在马车上,让他被带回特洛伊。史诗以“驯马的赫克托耳”的葬礼结束。阿喀琉斯仍然活着,特洛伊城也未陷落。

由此,阿喀琉斯放下了对战友、对最痛恨的敌人的愤怒。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拒绝了其他人赖以生存的以荣耀和奖赏为基础的那套价值观体系,而直至数百年后的古典时代,希腊人仍通过“帮助朋友,伤害敌人”的能力来评判一个人。怀着一种早熟的道德意识,荷马让我们看到,阿喀琉斯在普里阿摩斯国王和他自己父亲身上都找到了一种共同的人性,这种共同的人性由人类生活带来的可怕痛苦凝结而成。

荷马与情节的创造

虽然荷马史诗是现存最古老的西方文学样本,不过,除超绝的情节外,荷马史诗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在更早的近东文学中找不到先例的。在近东文学(可能从未通过口头方式被创作出来)中,事件一件一件地接在一起,好似用线串起来的珠子。然而,荷马是第一位运用可辨识的、现代意义上的情节的诗人。在公元前4世纪从事创作、同时身为荷马的细致研究者的亚里士多德最先注意到,一个情节包括三部分:起始、中间和结尾。在一部名为《诗学》的诗论著作中,他说道:

一个完整的事物由起始、中段和结尾组成。起始指不必承继他者,但要接受其他存在或后来者的出于自然之承继的部分。与之相反,结尾指本身自然地承继他者,但不再接受承继的部分,它的承继或是因为出于必须,或是因为符合多数的情况。中段指自然地承上启下的部分。因此,组合精良的情节不应随便地起始和结尾,它的构合应该符合上述要求。

——亚里士多德:《诗学》,1450b

文学给我们的印象是“像生活”,不过它与生活并不相同。文学有其自身的规则,而亚里士多德描述的那类文学有情节,这是荷马的一个创造。用现代术语来说,我们可以这样表述:情节始于场景布置。在布景中,我们得知谁是主角,他或她的戏剧性需求是什么,他或她想获得、追求、成就什么。在情节文学中,人物角色由他们的戏剧性需求确定。在《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是主角,他的戏剧性需求是发泄愤怒——首先是对阿伽门农,其次是对赫克托耳的愤怒。布景也确定剧情背景,即主角行动的背景,就《伊利亚特》来说,这个背景就是在围困特洛伊的第十年陷入困境的亚加亚军营。

随后,有某件事情发生改变了故事发展的方向,从而开启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情节中段部分。中段通常是篇幅最长的部分,用现代故事片的情节用语来说,它是由一个剧情转折点导入的,剧情转折点就是某事发生从而改变故事发展方向的时间点。在一部通常有120分钟长的故事片里,第一个剧情转折点总是出现在第30分钟处。在《伊利亚特》中,第一个剧情转折点则出现得很早,是在阿喀琉斯退出战场并乞求母亲报复亚加亚人的时候。到这时,中段部分的人物行动舞台搭设好了,由此而开始了真正的故事——阿喀琉斯的愤怒产生作用。

冲突支配着情节的中段部分,它展现出主角与阻碍其戏剧性需求实现的各种力量进行争斗的场面。在现代故事片中,中段部分的长度是开头(场景设置)部分的两倍,且有它自身的剧情转折点或中间点,该点将中段部分的两半联结起来(这个点在电影放到一半,即约第60分钟时出现)。在《伊利亚特》中,中间点在遭赫克托耳沉重打击的亚加亚人派出一个劝说团乞求阿喀琉斯返回战场时到来。劝说团是沟通前面的战斗与后面的战斗的一座桥梁,不过,基本的剧情仍未改变。阿喀琉斯拒绝了劝说团,这让他的报仇愿望进一步产生作用——更多的战斗、更多的死亡、以前的朋友遭受更多的痛苦。

和开头部分一样,情节的中段部分也结束于一个剧情转折点、一个再次改变故事发展方向并把冲突引向解决的事件。在《伊利亚特》中,帕特洛克罗斯之死就是第二个剧情转折点。在故事结尾,希望发泄怒火的阿喀琉斯杀死了赫克托耳,在最后一幕中,他放下了愤怒。随着归还赫克托耳的躯体,阿喀琉斯放下了让他自己和周围的人“备受煎熬”的愤怒。史诗中最重要的词语是“愤怒”,而史诗的最后一幕让我们看到,阿喀琉斯怎样通过对所有人类体验的统一的直觉,放下了自己的愤怒。

喜剧史诗《奥德赛》

精彩的《奥德赛》也有三部分情节,不过相比直线叙述,它的展开更为盘旋曲折。《伊利亚特》刻画了一个与自己所在的社会发生冲突的孤独者,《奥德赛》——这部著作中最重要的希腊词语是“男人”(不是“人”,而是特指“男性的人”)——则描写了一个远行千里、历经磨难后回到了自己在社会中的正当位置的人。与《伊利亚特》描写人物日渐与社会疏离的叙事模式相对,《奥德赛》的叙事模式是重生和重新融入社会。依据人们理解荷马史诗的老套路,《伊利亚特》是悲剧史诗,《奥德赛》是喜剧史诗。在日常会话中,我们用“喜剧”来指代“幽默”,不过文学评论家在说“喜剧”时,他们指的是以和谐、认同告终的故事。在《伊利亚特》中存在着许多幽默,而幽默不是喜剧,《奥德赛》中的幽默则很少。由于婚礼能最好地展现社会和谐,由此,喜剧(如莎士比亚的喜剧)常常以婚礼结束。《奥德赛》也是这样,它以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的假意再婚结束。

在《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关心的是不惜一切代价赢得荣耀,而在《奥德赛》中,英雄不惜一切代价为归家和恢复自己先前在家乡的地位而努力。阿喀琉斯用暴力对付阻碍,他威胁要杀死自己的上司,而后,他杀掉了最伟大的特洛伊勇士;与他相比,奥德修斯也克服了障碍,不过其手段是智取、耍诈和伪装。在《奥德赛》的首行诗中,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男人,他能从不同角度解决问题,在史诗中的其他地方,荷马用“狡猾”“聪明”“诡诈”来形容奥德修斯。阿喀琉斯痛恨这些品质,并在对劝说团所说的话中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从这些方面来看,《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完全不同的,尽管如此,它们却以一种惊人的方式相互补充:在《伊利亚特》中叙述过的任何事件无一在《奥德赛》中重复,而后者为我们提供了前者所缺的有关特洛伊战争的大量信息,包括特洛伊木马的故事、阿喀琉斯的葬礼、墨涅拉俄斯和海伦返回斯巴达。基于这个原因,或许所有荷马研究学者能真正达成共识的唯一一件事情是:《奥德赛》创作于《伊利亚特》之后,且出自一个熟悉《伊利亚特》的男性之手。由于在公元前8世纪没有图书馆或读者群,这个男性只能是荷马自己。

追求真理

流浪男儿的故事并非希腊人原创,早在荷马出生的2 000年以前,美索不达米亚《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英雄就离家远行,翻越玛舒山到太阳,然后涉过恶鬼居住的水域,寻找摆脱死亡的道路。甚至《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开篇文字都与《奥德赛》的相似:

发现万物的人,我会让他的名传扬万国;

历经万事的人,我会将他的故事告诉所有人。

他踏遍四方土地。

他经历万事,获有完全的智慧。

他发现隐秘之事,揭开隐藏之物。

他在大洪水未到时带来讯息。

他游走远方,足迹遍地,

他归来疲倦,最后歇脚停息。

——《吉尔伽美什史诗》(译自达利英文译本)

吉尔伽美什是有关死亡意义的探求者,而在《奥德赛》中,虽然表现得不是很明显,但那位英雄同样是一位探求者:

告诉我,缪斯,那位精明能干者的经历,

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高堡后,飘零浪迹。

他见过众多种族的城国,晓领他们的心机,

心忍了许多痛苦,挣扎在浩渺的洋域,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为朋伴返回乡里。

但即便如此,他却救不了伙伴,尽管已经尽力:

他们遭毁于自己的愚蛮、粗劣,这帮蠢货,

居然把赫里阿斯·赫披里昂 的牧牛吞咽,

被日神夺走了还家的天日时机。

诵述这些,女神 ,宙斯的女儿,随你从何处讲起。

——荷马:《奥德赛》,1.1—10

诚然,奥德修斯在旅途中什么都没学到。不过,《奥德赛》本身就是探寻真理、在游历中追求知识的一个典范,尽管在游历结束时,英雄知道的并不比游历开始时多。

《奥德赛》和历史

荷马可能从近东的古老记载中继承了流浪者的故事,尽管如此,他的故事带有古风时代早期希腊生活的浓厚色彩。我们在第5章中所描述的殖民运动格外重要。约公元前775年,希腊人在那不勒斯湾创建了皮特库塞岛殖民地,该殖民地可能有五千个居民,对如此偏远的地方来说,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更早的时候,肯定有过探索性的航行。而在公元前730—前650年,可能另有三万希腊人拓居西西里、意大利。乘坐敞篷船从希腊到意大利异常凶险,《奥德赛》中所描述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潜藏着怪兽和神奇生物,不足为奇(图6.5)。

图6.5 一个雅典黑绘式饮杯(酒爵)杯沿上的战船,约绘于公元前520年(创作者是画家安提米尼)。相比公元前8世纪的船,该船更为先进,尽管如此,它仍是两侧有桨手、单桅单帆、舵手持桨(船右侧)站在小甲板上的敞篷船。注意左边的野猪状撞击装置。该船看起来像是航行在“黑色的酒洋”(杯子里的酒)上

资料来源:©RMN-Grand Palais / Art Resource, NY

拓居西方的希腊人不是为探险去那里的,他们的目的是获利,在《奥德赛》第1卷中,当雅典娜化作海员门忒斯来到伊萨卡宫殿时,这个动机显现了出来:

“听着,我会把你问的一切准确答全。

我乃门忒斯,恕我称宣,

聪颖的安基阿洛斯的儿男,

统治欢爱船桨的塔菲亚人,

如今来临此地,带着海船伴友,如你所见,

扬帆酒蓝色的大海,前往忒墨塞

他们操讲异邦的语言,换取青铜,我用闪亮的灰铁载船。

我的船停驻那里,在远离城区的乡间,

泊靠林木繁茂的内昂山下,在雷斯荣 港湾。”

——荷马:《奥德赛》,1.179—186

奥德修斯的宫殿坐落在伊萨卡小岛上,它正好处在从希腊到意大利的海上航线上。早期的希腊探险家穿过伊萨卡与附近的凯法利尼亚岛之间的狭窄通道,在停驻伊萨卡岛南端的海港后,继续向北行驶到科西拉岛(今希腊西部科孚岛)。公元前733年,科林斯人在科西拉岛创建了一个殖民地,作为人们熟悉的希腊世界与该世界以外的“野蛮”世界之间的某种中转站。早在公共前5世纪,修昔底德就认为科西拉岛是荷马所说的淮阿喀亚岛,在抵家之前,奥德修斯曾在此停留,并讲述了他流浪的著名故事。

来自科西拉的航海水手穿过宽阔的海域,抵达意大利最南端(早在公元前800年,希腊人就与该地土著进行贸易),然后沿意大利海岸朝南航行,直至他们转向北方、穿越危险的墨西拿海峡。很久以前,该海峡被认为是荷马所说的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图6.6)。

从那里,他们沿着海岸向北航行至那不勒斯湾,希腊人在此与腓尼基航海人杂居,并与罗马北部神秘的伊特鲁里亚人有了早期的接触。如果荷马亲自进行了这样的航行的话,也不足为奇:这显示了他对伊萨卡岛非常熟悉(间或有一些含混不清的地方),看起来,他对该岛有第一手的认知。

图6.6 现代渡轮从西西里一边(图左边)的现代墨西拿城穿过墨西拿海峡。图右边是意大利靴状国土的脚趾尖,在该地附近曾坐落着古希腊人的殖民地勒吉乌姆(今雷焦)。长期以来,海峡的湍急水流被认作荷马笔下的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在现实世界中的原型。早期的希腊殖民者穿过海峡,向北航行至希腊人在那不勒斯湾建立的第一个殖民地,它位于皮特库塞岛(今伊斯基亚岛)

资料来源:GFDL

《奥德赛》和民间故事

作为一个耍诈能手,奥德修斯在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中都能找到自己的同路人。遵照一种共同的模式,英雄奥德修斯沦落到社会最底层,乔装成乞丐归家,在克服诸多阻碍(有一百多个求婚者反对他)后,他成为国王并与王后结婚。尽管如此,从内在含义上说,《奥德赛》讲述的是到达别的世界并重生返归的一个男人的故事,这也是民间故事的一个主题。在奥德修斯著名的冒险故事中,同样有许多强大的民间故事构成要素,例如,奥德修斯最大的敌人是死神,他遭遇多种伪装形式(食人怪、怪兽、妖妇、女巫和吞噬一切的海上洪潮)的死亡。女性人物持续不断地威胁或帮助他,史诗也是对女性类型(积极或消极)的研究。与《伊利亚特》一样,《奥德赛》的大背景是同一个英雄世界,其中出现了许多相同的英雄人物,但荷马将自己的关注重点放在伊萨卡的日常生活上,那里居住着乞丐、奴隶、侍女和缺乏教养的贵族。

民间故事包含指导人们行动的民间道德标准,它们提倡的人类本能是惩罚或毁灭邪恶。在史诗开端,荷马在叙述奥德修斯的同伴“遭毁于自己的愚蛮”时宣示了这一主题,在民间故事中,违反禁令常常导致毁灭。同伴死亡的原因是“他们居然把赫里阿斯·赫披里昂的牧牛吞咽”,而这是他们被告知不应该做的。

对、错、惩罚在史诗中占有突出地位,这在史诗开头处的宙斯发言中表现得很清楚。故事说,波塞冬赶去与无罪的埃塞俄比亚人(埃塞俄比亚是多雾的南方某地)举行宴会,而宙斯与其他神明坐在奥林匹斯宫殿里,思考埃癸斯托斯的命运。埃癸斯托斯是阿伽门农的表亲,他与后者之妻克吕泰涅斯特拉通奸,并在阿伽门农从战场返回后帮助他的妻子谋杀了他。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子俄瑞斯忒斯长大成人后,杀死了埃癸斯托斯和自己的母亲,为父亲报仇:

神和人的父亲首先发话,在他们中说及,

心里想着雍贵的埃癸斯托斯,

被阿伽门农声名远扬的儿子俄瑞斯忒斯击杀。

心想着此人,他对长生者们发话,说起:

“此事可耻,不宜,凡人太会怪罪神明,

说是错恶来自我们,实则应该归咎自己,

是他们的愚蛮招致悲伤,超越命运的限定,

一如不久前埃癸斯托斯的作为,僭越命运,

奸娶阿伽门农之妻,杀他在归返之际,

尽管他知晓此事会招致败毁暴戾——我们已先行告明,

派遣赫耳墨斯,眼睛雪亮的阿耳吉丰忒斯,

要他莫杀此人,也不要追娶他的发妻,

因为俄瑞斯忒斯会来复仇,为阿特柔斯之子

一经长大成人,思盼回返故里。

赫耳墨斯如此告诫于他,但此番深切的愿望善好,

却不能使埃癸斯托斯回心。他已足付代价,如今。”

——荷马:《奥德赛》,1.29—43

宙斯的评论在后来的希腊文学中很常见,他说,凡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此在事情变糟时,他们不应责备神明。在《伊利亚特》中,我们找不到这类评论:在这部史诗中,每天都有人死去,其原因仅仅是命运女神的谕令或他们的战士身份,而不是因为他们做的某些恶事。赫克托耳犯过什么恶呢?这种强烈的道德立场是民间故事的一个特征,它隐藏在《奥德赛》中求婚者遭到毁灭的宏大叙述下。奥德修斯对一百多人的残忍屠杀可能让某些人震惊,但求婚者做了他们不该做的事,他们就不能指望有什么好下场。这些求婚者愚蠢地侵犯了奥德修斯的财产权利,他们罪有应得。

奥德修斯之子忒勒玛科斯

宙斯表示,人的命运是由自己决定的,雅典娜随即在诸神大会上起身反驳,她说正直的奥德修斯已被监禁在大海中央的美丽岛屿,即加里普索(意为“隐藏者”)的岛上七年之久。宙斯同意派赫耳墨斯去解救奥德修斯。

然后,荷马把故事转向伊萨卡岛。忒勒玛科斯被想娶他母亲并成为新国王的无礼求婚者包围,化装的雅典娜力劝忒勒玛科斯离开其父亲的宫殿,到各地去询问其父亲的下落。忒勒玛科斯可能乘船到了希腊大陆海岸的派罗斯城,该地由在特洛伊与奥德修斯并肩作战的涅斯托尔国王统治。或许他知道一些事情,虽然战争已过去十年之久。在旅途中,忒勒玛科斯事实上没探得有关父亲行踪的任何消息,但增进了对自己的了解。借助在现实世界的经历,他本人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从而能很好地帮到父亲,并适于继承父亲的宫殿和权力。

奥德修斯的历险

在《奥德赛》中,我们最先知道的是伊萨卡的概况与故事中的人物角色,包括不在场的奥德修斯,每个人都在谈论他(这是场景设置)。而后,荷马改换场景,将故事转向奥德修斯,他准备逃离偏远的加里普索的岛屿(这是第一个剧情转折点)。奥德修斯乘木筏出海,但他的敌人海神波塞冬认出了他,并兴起一场大风暴,冲碎了筏子,奥德修斯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游了三天,然后才游到淮阿喀亚岛岸边,该岛的统治者是阿尔喀诺俄斯(意为“内心强大”)国王。尚未出嫁的瑙西卡(意为“船女”)公主在海岸碰到奥德修斯,把他带回宫。

很多天过去了,没人询问这个神秘的陌生人是谁。在一次宴会上,这个神秘人士请歌手吟唱特洛伊木马的歌曲。这是奥德修斯想出来的计策。听歌时,奥德修斯感动不已,潸然泪下。“你为什么哭呢?”国王问道。他回答说:“因为我就是奥德修斯。”在《奥德赛》中,有二十多处这样自报家门的场景,这是民间故事的常用手法,而在《伊利亚特》中没有一处这样的场景。

对坐在宴会上入迷的淮阿喀亚听众,奥德修斯讲述了自己的流浪经历,这些故事为全世界熟知。不过,这些故事只占了《奥德赛》1/6的篇幅,奥德修斯的旅途经历是用三种形式展现出来的:先是两个短篇故事,然后是一个长篇故事。

离开特洛伊之后,奥德修斯和自己的手下乘20条船来到位于特洛伊西北的色雷斯人领地,但许多人在一次袭击中丧生。奥德修斯一行人离开此地,却被一阵风暴吹到吃忘忧果的人所在的岛上。忘忧果是一种迷药,一旦食用,就会令人忘记自己归家的使命。再后来,奥德修斯一行人漂流到独眼巨人的洞穴,被监禁其中,他的部分手下被巨人生吃了。奥德修斯骗巨人波吕斐摩斯说自己的名字是“没有人”。他把巨人灌醉,用一根棍子刺瞎了他的独眼。波吕斐摩斯大声向邻居呼喊,说“没有人”刺伤了他,于是,邻居们让他回去睡觉。奥德修斯又耍了一个花招,逃出了洞穴(图6.7)。

在一次接近成功的归家之旅(蒙风神之助)和一次短暂却差点丧命的冒险经历(与更危险的食人巨人相遇)后,奥德修斯来到喀尔刻(意为“鹰”)居住的岛屿。传说中从特洛伊出发的20艘船中,只有奥德修斯的船幸存下来。女巫喀尔刻将他的手下变成了猪,不过,奥德修斯在赫耳墨斯的帮助下打败了她,喀尔刻给他的手下解了咒。奥德修斯和手下在岛上度过了轻松愉快的一年,直到最后手下提醒他归家的使命。喀尔刻告诉奥德修斯,首先,他必须穿过环绕世界的俄刻阿诺斯河,并问询死去的祭司忒雷西阿斯的魂灵,以知晓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他。奥德修斯拔锚起航,并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登陆。他用羊羔血填满了一个坑,而后与聚集在坑周围的魂灵说话,包括忒雷西阿斯和阿伽门农的魂灵。被谋杀的阿伽门农的魂灵先赞扬了奥德修斯的忠贞妻子珀涅罗珀(她与他自己的弑夫妻子极为不同),再转而提醒他女性的本性,他回家时也要小心!

图6.7 奥德修斯率手下将棍子插进波吕斐摩斯的眼睛,奇怪的是,奥德修斯被画成白色(白色通常代表女性)。图画见于厄琉西斯出土的一个大双耳罐,绘于约公元前670年,它是我们可以确定的最早的希腊神话图画之一(图9.11)。波吕斐摩斯手里拿的酒杯对应故事中的一个细节——奥德修斯在刺瞎他之前将其灌醉

资料来源:Davide Mauro(CC BY—SA 4.0)

奥德修斯一行继续航行,他们经过塞壬居住的岛屿,她们的歌喉美妙,没有人能抵抗诱惑。奥德修斯用蜡封住手下人的耳朵,把自己绑到桅杆上,以抵抗塞壬的诱惑:他是唯一一个听到歌声而活下来的人(图6.8)。

图6.8 奥德修斯与塞壬,见于一个雅典红绘式双耳罐,约公元前470年烧制。在塞壬的歌声响起时,奥德修斯被绑在桅杆上,他的手下则用蜡封住耳朵,将船划过塞壬的岛屿。注意船头那个避邪眼

资料来源:Jastrow / Wikimedia Commons(PD)

而后,奥德修斯必须闯过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这两关。斯库拉吃了五个人,而其余的人逃脱并来到太阳神赫里阿斯·赫披里昂的岛上。喀尔刻警告过奥德修斯不要吃太阳神牧养在那里的牛,但奥德修斯那些饥肠辘辘的手下违抗了命令。早在前面的介绍中,我们就把这件事情描述为注定不得好下场的不道德行为、民间故事中“违反禁令”主题的原型。

当他们驶离太阳神的岛屿时,宙斯击毁了他们的船,以惩罚他们的不敬。只有奥德修斯一人抓住船舵,得以活命,他被卷到卡律布狄斯掀起的旋涡,险些丧命。最终,他到达加里普索的岛上,也就是史诗开始的地方。不同于直线叙述的《伊利亚特》,《奥德赛》情节的展开是迂回曲折的,史诗中反复出现当人物角色回忆从前发生的事情时故事闪回原点的桥段,就像现代的很多电影一样。

奥德修斯历险故事中的重要主题

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是具有自身渊源的民间故事,荷马将其改编进自己的史诗。奥德修斯的第一大敌是大海和海神波塞冬。作为生命之源的广阔大海,在此却成了生命的对立面,迷失在海上好比死亡。在波塞冬毁坏筏子后,奥德修斯游到淮阿喀亚海岸,赤身裸体,如同婴儿一般。他藏在一个像子宫一样的黑暗灌木洞里遮身。一心想结婚的年轻女性瑙西卡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他赤裸着身体出现在她面前。过后,他说她“给了他生命”。和《奥德赛》中的其他地方一样,象征性的重生描述在这里的叙述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与此相反,《伊利亚特》从未借助有象征含义的行动来讲述故事。

一如大海摧毁一切,睡神(死神的兄弟)、忘忧果(迷魂果)也横亘在奥德修斯和他的返乡之旅中间。离开风神后,他在距伊萨卡海岸仅咫尺之遥时睡着了;当自己的手下吞食神牛时,他正好在赫里阿斯的岛上睡觉;在被带到伊萨卡海岸时,他同样处在沉睡之中。

和大多数民间故事一样,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保留了孩童眼中的一个嗜吃成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吃和被吃是生活中的重要经历。波吕斐摩斯和奥德修斯后来碰到的怪物拉斯忒吕戈涅斯吃了奥德修斯的手下,喀尔刻的猪(它们曾经是人)和真正的猪一样是可吃的,虽然荷马没这么说。斯库拉则吃了奥德修斯的五个手下。在荷马时代的希腊本土社会,人们应用尊礼、食物款待一位社会地位高贵的流浪者,这被叫作“好客礼”,即“热情待客”。波吕斐摩斯改变了好客礼的习俗,他没有给客人安排食物,而是把他们当作食物!求婚者们同样违反了好客礼,他们未经允许就从别人的库房中拿东西吃。民间故事中充满了怪兽,在《奥德赛》中,我们同样发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魅惑、诡诈的蛇蝎女性,她们阻碍男性实现心愿。在现实世界中,弑杀亲夫阿伽门农的克吕泰涅斯特拉是致命的不忠女性的代表。在奥德修斯漂泊的那个陌生世界中,喀尔刻希望利用自己的美貌,引诱奥德修斯上床,使其失去人性。至于塞壬,她们有着让人无法抵抗的美妙歌声(就像荷马自己的美妙歌声一样),奥德修斯用计才逃过一劫。斯库拉也是女妖。

与此相对的是“好女性”。尚未出嫁的瑙西卡公主在海岸发现了奥德修斯,她的母亲、淮阿喀亚王后热心助他返归伊萨卡。在天界,雅典娜偏爱奥德修斯。而在现实世界,有珀涅罗珀这位仁善之妻避挡贪婪的求婚者,并在阴谋诡计中活下来。和埃癸斯托斯与克吕泰涅斯特拉同床一样,男人们想同珀涅罗珀上床,此外,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一样,珀涅罗珀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与前者不同的是,珀涅罗珀抵挡住了通奸和谋杀亲夫的诱惑,并欢迎丈夫回来再上婚床。

奥德修斯与荷马

在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第二个剧情转折点)后,我们看到了国王复仇的后果,自史诗开篇就酝酿着冲突的解决方案。在《奥德赛》中,伊萨卡的场景占了足足一半的篇幅,这一半篇幅献给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三分情节结构中的第三部分。在电影院里待惯了的现代观众,没有一个会容忍这样轻松的故事结局,虽然荷马为使故事生动用了不少手段:许多虚构的故事、奥德修斯秘密潜入家中、对年轻求婚者们的大屠杀。故事中重复出现多次自报家门的场面,例如,奥德修斯在最后脱掉他像洋葱皮一样的伪装,以显示自己是拉厄耳忒斯之子、真正的国王和王后真正的丈夫。最初,他向岛上偏远地区一位忠诚的猪倌显露身份(奥德修斯是自己财产的主人),然后向从国外返家的儿子忒勒玛科斯显露身份(奥德修斯是自己儿子的父亲)。在他来到宫殿时,殿里的狗阿尔古斯认出他(奥德修斯是高贵的运动员)。在殿中,老奶妈在给奥德修斯洗脚时从腿上的伤疤认出了他(奥德修斯是宫殿的主人)。当他给自己那把有力的弓上弦(珀涅罗珀宣布,谁能做得此事,她便选谁为下一任丈夫)时,求婚者们认出了他,就是用这把弓,奥德修斯开始了大屠杀(他再次成为伊萨卡的国王)。看着求婚者们的尸体,珀涅罗珀感激地命奶妈把奥德修斯的床搬出来,让他休息。这是一个诡计,奥德修斯抗议说,“这不是我的床”,“因为我自己在长在地面上的一棵橄榄树周围造了我的床”。由此,奥德修斯向珀涅罗珀证实他是她真正的丈夫,随后他们退到床上休息。史诗以不让人满意、刻意为之的父子相认和一场人为制造的短暂冲突(与死去求婚者的亲戚的冲突,它被宙斯的一阵雷鸣打断)告终。最终,秩序又回到了家庭和世界,呈现出一派亲人相认的乐观喜剧气象。《奥德赛》中正义对邪恶的喜剧性大胜利冲散了悲剧史诗《伊利亚特》中灰暗的不确定性,是《奥德赛》而非《伊利亚特》构成了无所不在、需要一个皆大欢喜结局的现代电影情节的原型。

如上所述便是荷马所创作的故事,它们界定了独特的希腊文化。受过教育的希腊人逐渐了解它们,并在他们的艺术中一次又一次地将其呈现出来。它们对荣誉、正确行为、道德行为的问题进行了许多思考,使其成为整个文化给予大量关注的问题。就此而言,它们构成了西方文明的根基。 Chfl2lmj4iwt/CWe85AXtIVsKvF4WxzdG7LEVkjuuosv7Tda+vq9skeor/+ogF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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