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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暗时代和公元前8世纪的复兴
(公元前1200—前700年)

对古典时代的希腊人而言,青铜时代是另一个世界,它的遗址遍布各地,有关生活在那些地方的英雄故事只在游吟歌手的口中流传。多亏了现代研究,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大灾难后发生的事情,即便如此,公元前1200年以后的几个世纪对我们而言仍是神秘大过确定。

古老国家的崩溃

青铜时代末期,整个地中海东部地区处在危机之中。在安纳托利亚中部,赫梯人的崩溃为入侵者打开了大门,他们占领了乡村地区。不过,城市文明幸存下来,到公元前1100年,强大的新王国(西方的弗里吉亚和东方的乌拉尔图)兴起(图5.1)。

沿旧赫梯帝国的东南边界,一些小的“新赫梯”王国(其居民就是《圣经》中提到的赫梯人)在叙利亚北部形成。在亚述(在今伊拉克北部)——一个位于底格里斯河上游的青铜时代的重要国家,王室家族在公元前12世纪分裂成数个互相残杀的小派别。一位强人最终杀掉所有竞争对手,重新统一了国家,但在他于公元前1077年去世后,王国再次陷入无序状态。王统中断,直到约公元前934年,亚述才卷土重来。

图5.1 本章描述的地中海东部地区

公元前12—前11世纪,近东地区发生了大规模人口迁移,海上民族是大规模迁徙人潮的一个组成部分。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同样因《圣经》闻名的闪语牧民(绵羊、山羊牧民)阿拉米人在叙利亚沙漠和定居平原之间来回迁徙。他们利用亚述衰落之机在大马士革(曾名为“亚兰”)定居,该城成为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城市之一。

尽管拉美西斯三世曾战胜海上民族,公元前11世纪,埃及还是丧失了它在黎凡特的帝国领土。通过两封书信的对比,我们能感知到其中的变化。第一封信由巴勒斯坦沿岸的一个小国王在约公元前1350年写给法老,其开头是:“致国王、我的主人、从天上来的太阳神:您的仆人、王的臣仆、王脚下的灰尘、王踩踏的地面、亚柯国(今阿卡)国主扎塔特纳……七拜,恭谨问安!”在写于公元前1100年后不久(即250年后)的第二封信中,法老派一位担负外交使命的官员到腓尼基(约今黎巴嫩和叙利亚沿海一带)的俾布罗斯。俾布罗斯王坦率地告诉使者:“我已经不是你的仆人,也不是派你来的那个人的仆人!”法老的官员显然对这位国王没有任何权力。随着帝国的瓦解,埃及分裂成许多小王国,有时这些国家被来自西部沙漠或遥远的苏丹南部的入侵者统治。

公元前12世纪和前11世纪,随处可见人口迁徙、国家衰亡、不计其数的谋杀、烧毁的城市、经济混乱。比起安纳托利亚,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的古老国家境遇稍好,希腊各国则衰落得最厉害、最彻底,恢复起来花费的时间也最长。它们开始时比较贫弱,后来景况更差。农业走向衰落,石头纪念碑也像文字那样消失了。人口涌入、移出希腊,长途贸易消退并成为过去。公元前1000年后,如果某地发生粮食短缺,没有人能想到靠从外地运输粮食来缓解。到公元前1000年,希腊人口或许只有公元前1300年时的一半或更少。一些考古学家更倾向于不用“黑暗时代”的说法,他们担心这是将现代人的判断强加给了一个消失的世界。但是,对于这样一个衰落的时代,没有别的更适合的名称。

遗址生活探秘

青铜制造者需要安纳托利亚东部或阿富汗(经叙利亚输入)的锡,不过,在公元前1200年后,锡的供应枯竭了。塞浦路斯的居民掌握炼铁技术已有数百年之久,不过他们很少炼铁,因为有丰富的铜矿。铁矿石广泛分布于地中海东部,不过,不像以铜为原料炼制青铜,铁的提炼需要很高的温度。铁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青铜。围绕相关缘由,人们产生了很多争论。但是最令人信服的理论是围绕原材料供应的变化展开的。随着锡贸易的衰落,塞浦路斯金属匠改进了冶铁技术:他们利用浸过焦油的松木来生很热的火,从而烧融铁矿石。到公元前1050年,铁成为耐用(但日渐稀少)的青铜的替代品,不久以后,将碳与铁矿混合从而增加金属强度、韧性的钢出现了。希腊的钢从来没有达到古代中国或中世纪欧洲的钢的水准。黑暗时代也是铁器时代,在该时代更大范围的衰退中,技术却迈步向前。

希腊黑暗时代最黑暗的一段时期是约公元前1025—前925年的100年。尽管建立了铁加工厂,但当时很少有从更广阔世界来的人到达希腊半岛。甚至在希腊内部,各地联系也是有限的,各个区域发展出了当地的行为方式。一如迈锡尼风格的墓葬仍盛行于希腊西部人口稀少的地区和旧迈锡尼世界的北部边缘地区,在克里特岛上,米诺斯—迈锡尼风格的房屋、墓葬、艺术、宗教在较小的范围内继续存在,特别是在偏远的山巅地区。不过,在爱琴海沿岸周围的古代权力中心,迈锡尼的遗产被遗忘了。一些最大的城市如希腊大陆的雅典、阿尔戈斯、底比斯以及攸卑亚岛上的勒夫坎第只有不到一两千人(图5.2),大多数希腊人住在只有几十个人的村庄里,在此地定居不过一两代人之前。

图5.2 本章提到的希腊的一些地方

在这个与地中海地区隔绝的萎缩世界里,满目所见的迈锡尼遗址时刻提醒着人们时世已衰微得何等厉害,在此种环境下,一个新的社会在公元前11世纪末形成。我们只能通过考古学了解该社会的状况,但考古证据并不多,只有很少的墓葬,一些房屋的残存地基,以及一些可能是祭神贡品的沉积物。尽管如此,至少还有某些社会分化的证据留存了下来。大多数村庄都有一两个拥有最好的土地、牲畜的富户,而他们的邻人作为附庸艰难度日。在一些更大的城市如雅典,可能存在着像贵族一样的人。

公元前1200年前,线形文字乙种泥版提到了名为“ qasireu ”的地方官员,在荷马创作的史诗中名为“ basileus ”的群体首领是从迈锡尼的“ qasireu ”演变来的,它们常常被译为“国王”,但这种译法带有一些误导性。或许,在迈锡尼社会上层瓦解之后,“ qasireu ”是依然在希腊社会享有重要地位的最高贵的阶层。这些村首兼古迈锡尼中层管理者的后继者演变成一个小的贵族群体“ basileis ”( basileus 的复数形式)。

黑暗时代的“英雄”

在丧葬方面,黑暗时代聚居群体的领导者将他们自己表现为一个同质的群体。他们的简单墓葬或朴素的单间房屋几乎没有什么差异。人们的宗教活动没留下什么物质遗存,他们继续探访青铜时代的圣地,但没有建造神庙或祭坛,也没在神殿留下什么祭品。

和往常一样,克里特岛的情况有所不同,米诺斯人生活当中的更多要素留存下来。甚至在大陆,也有例外的情况。1981年,在偏离希腊大陆东海岸的攸卑亚岛的勒夫坎第,考古学家有了重大发现,他们发现了一座约建于公元前1000—前950年的大型建筑的遗存,该遗存与发现于希腊各地的同时期遗存都不一样。该建筑采用的是黑暗时代房屋的典型设计方式,其长约46米,建筑面积是寻常房屋的5倍(尽管这与克诺索斯的米诺斯王宫的中央庭院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图5.3)。房屋的地下有两个墓葬:一为一座男性的火葬墓,墓主骨灰装在青铜瓮(这是一件来自塞浦路斯、有200年历史的传家宝)里,陪葬的还有一些铁制武器;一为一个戴着黄金珠宝的女性的土葬(也就是不火化的丧葬方式)墓。在一个黄金陪葬物几乎闻所未闻的时代,这个女性的陪葬物很引人注目。其中一件古物是巴比伦金胸衣,已有千年历史。她旁边还有一把象牙柄的铁刀。土葬在勒夫坎第很少见,由此推断,她可能是男死者的活祭品(这是第一个墓坑)。第二个墓坑埋的是四匹马。墓穴上有巨大的坟盖,由此推断,人们在葬礼结束后有意在大房间里堆满土并把它变成巨大的坟盖。

图5.3 勒夫坎第大房子的布局。中心位置的长方形表示的是发现男性被火化、女性被埋葬的地方

资料来源:Lefkandi Ⅲ:The Toumba Cemetery, London: British School of Athens

这个非比寻常的遗址显得与黑暗时代的其他遗址都不一样,后来的希腊文学作品可能解释了个中因由。这些作品满是英雄的故事,英雄是神人结合的产物,而诗人宣称希腊曾是英雄种族所居之地。据可能生活于公元前750年左右的赫西奥德(事实上我们不知道他的生卒年,许多人认为他生活于更晚的时期)所说,神在地球上创造了五个连续的种族:黄金种族、白银种族、青铜种族、英雄种族、黑铁种族。他告诉我们,在神毁灭青铜种族后:

克洛诺斯之子宙斯又在富有果实的大地上创造了第四代种族,一个被称作半神的神一般的比较高贵公正的英雄种族,是广阔无涯的大地上我们前一代的一个种族。不幸的战争和可怕的厮杀,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丧生。有些人是为了俄狄浦斯的儿子战死在有七座城门的卡德摩斯的底比斯的土地上;有些人为了美貌的海伦渡过广阔的大海去特洛伊作战,结果生还者无几。但是,诸神之父、克洛诺斯之子宙斯让另一部分人活下来,为他们安置了远离人类的住所,在大地之边。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涡流深急的大洋岸边的幸福岛上。

——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157—171

希腊英雄与特洛伊的战争在希腊神话中具有重要地位,它为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提供了背景(参见第6章)。希腊人看似把英雄、特洛伊战争的时代背景设为迈锡尼宫殿时期。在希腊语中,“英雄”用以指称荷马史诗中活跃于多风的特洛伊平原的伟大勇士,但在后来的希腊语中,它总是指某些逝去的人。希腊人将该词的使用范围扩大为不仅指那些旧日的勇士,而且指他们自己时代的杰出死者,这些死者以不同的方式——光荣战死沙场、成功建立一个殖民地、在竞赛中获得大胜,或者有时候只是基于神谕说某人应享有“英雄”荣耀的理由——受到承认。

希腊乡野散布着拥有重要地位的死者的坟墓神龛。正如勒夫坎第大房子中的情形,一个人可能被火葬,其骨灰被装进青铜瓮,以武器(可能还有他的马)陪葬。死者的坟墓上有一个土堆,有时,墓旁还会留下一块巨大的墓碑和一些供品。勒夫坎第的墓葬是我们已知最早的在死后配享“英雄”尊荣的墓葬,它也是整个黑暗时代最宏伟的墓葬。这位男性死者是谁,在希腊神话中是否留存着有关他的任何记载?我们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不过我们永远无法得知。

黑暗时代的艺术和贸易

新的艺术风格兴起了。约公元前1025年,一些陶工——由于烧制陶器的耐用性,我们对他们有了很好的了解——发展出了一种高度抽象的名为“原始几何学”(最初的几何学)的风格,它因先于公元前900年左右出现的更线性的几何风格而得名。原始几何学陶器以同心圆、半圆为特征,它们是由可同时画出多条平行线的复合圆规画出来的。曾在迈锡尼器皿上出现过的人和动物的形象几乎消失了。新的风格简单、清晰、质朴,不过它取得的成果喜人。纺织工可能运用了类似的设计风格,不过只有一些编织残片留存下来。青铜匠做出了固定衣服的大而精美的铜针,不过除此之外,极少有其他形式的黑暗时代艺术品流传下来。

地中海东部的发展成就将改变边远、褊狭希腊的面貌。早在公元前1200年前,腓尼基就已是主要的贸易中心,此时它正在复苏。《圣经》记载,以色列王所罗门(约公元前950年)和腓尼基重要港口推罗的王希兰联合,与可能位于红海的俄斐国、大致位于西班牙南部的他施做生意。公元前900年前,可能由腓尼基人带来的近东物品已在希腊重新出现(尤其在攸卑亚岛的勒夫坎第墓葬、大陆的雅典和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在推罗(图5.1)、从推罗往上的叙利亚海岸和加利利海周围的内陆,人们都发现了希腊陶器。希腊人被卷进一个不断扩张的经济体系,其中心位于黎凡特海岸的腓尼基,即今黎巴嫩(图5.4)。一些冒险家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在希腊已数百年未见的异域事物又可买到了。在某些地方,希腊人自青铜时代晚期以来第一次开始制造贵重的礼物献给神,尤其是在奥林匹亚,它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西部树木繁茂、几乎无人居住的偏远地区,后来是奥林匹亚赛会的举办地(图5.2)。奥林匹亚最早的青铜制品很多都是在位处阿卡狄亚崎岖山区另一边的阿尔戈斯制造的(图5.2)。翻过崎岖的山岭到遥远的奥林匹亚朝圣,富有的阿尔戈斯人以此展示自己的虔诚与富足。

图5.4 腓尼基人在地中海的贸易路线

随着城镇的发展、新富人的出现以及外国脸孔、语言、习俗在某些港口再次变得常见,公元前9世纪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了。人们在艺术、房屋建造、墓葬以及敬神仪式上做了新的尝试,可是没有任何事物为即将到来的公元前8世纪的创新大爆发做了准备,其时,希腊的一次复兴宣告了黑暗时代的终结。

公元前8世纪的复兴:经济

公元前8世纪,从伊朗到西班牙的人口增长迅速。从极地冰芯、湖床/泽床沉积物、古代植物花粉中得到的证据显示:公元前800年后,平均气温下降了数摄氏度,冬季降雨量有所增加。这对在寒冷气候中生活的人来说是个坏消息,但让炎热、干燥的地中海盆地的农耕变得更加容易。农作物产量增加,人口死亡率下降。在这个条件稍好一点的环境里,公元前8世纪希腊的人口增加了一倍。黑暗时代的大多数希腊人在自己的小村庄里只有几十个邻居,可是到公元前700年,拥有100人的村庄很常见。像雅典、阿尔戈斯这样的城市发展到拥有5 000个居民。人口增长带来了许多好处,不过,在同样的土地上多喂养一倍人口意味着灾难,除非财产能够增多、重新分配或者农产量增加。如果那些拥有足够财产的人拒绝变革,则冲突必不可免。

土地面积的不足迫使人们更经常地施肥、犁地和锄草,以此对资源做更密集的利用,也就是说,通过更辛勤的劳作从相同的土地上收获更多的食物。赫西奥德将这样的劳动视作理所当然,他说道:“工作堆积如山,还有更多的工作。”在条件允许时,人们会开垦以前认为是贫瘠土地的荒地,当然,只有更多的辛劳才能让岩壤供应人们所需。更好的办法是在新地方找到肥沃的土地。公元前800年时,希腊人已与意大利、西西里展开贸易,他们在这些地方发现了良港、肥田。公元前8世纪40年代,腓尼基人在西西里、突尼斯和西班牙建立贸易港口,航海的希腊人在遥远的西部与他们竞争并建立了联系。公元前800年之前,来自攸卑亚岛的希腊人定居皮特库塞岛(“猴子岛”,为什么这么称呼不得而知;图5.2),这是一座位于那不勒斯湾的小岛,即今伊斯基亚岛。皮特库塞岛是希腊西部的第一个拓居地,它很可能是贸易者的家园。从当地陶器上腓尼基文字的短篇刻文来判断,腓尼基人与希腊人一同住在那里。

公元前734年,其他希腊人移向西西里东海岸,他们有时占领无人居住的地区,有时赶走或奴役当地居民。公元前750—前650年,约三万名希腊男性向西挺进,安顿下来后可能娶了当地女性。许多殖民群体从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那里获取殖民何处的建议。该神庙是有关外国情形的信息交换所,在出发前,新群体的建立者常去德尔斐,以获得神的许可和帮助。在其他功能之外,这位多能神阿波罗还成了殖民之神。到公元前700年,殖民者已在西西里、意大利南部创造了一个新的希腊世界。在《奥德赛》这首关于在危险海域航行的诗中,荷马描述了渴求土地的希腊人看到资源未被密集开发时会有何感受:

那里有一座不大的海岛,从港口伸延,

既不远离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居地,亦不靠近它,

丛林罩覆,数不清的野山羊生聚那边,

既无凡人来往,惊扰它们的悠闲,

亦无猎人出没,在深山老林里含辛茹苦,

猎捕在大山的峰巅。

那里没有牧放的羊群,此外,亦无农人往返,

亘古,无人开垦,从未种植,人迹不到,

却哺育结队的野山羊,咩咩叫唤。

波吕斐摩斯没有船首涂抹紫红的海船,

亦无造船的工匠,在他们中间,

为他们制作凳板坚固的航船,

使他们得以驶访凡人栖居的每一个城邦居点,

像别地的人们那样,互访,驾船穿走大海,

使这座岛屿成为繁荣昌盛的地界。

这是个不坏的地方,万物都适季生长繁衍,

成片的草地,傍临灰蓝的大海,

丰泽、松软,可以生长葡萄,长青不败,

还有平展的可耕地,使人们总能足量收获庄稼——

因为土地极其肥沃——季季不断。

岛上还有一座良港,无须锚系,易于停船,

不用投出锚石,亦无须紧系的绳缆,

人们只需登临海岸,静等水手们的心愿驱使行船,

海风亦会徐徐吹来。

——荷马:《奥德赛》,9.116—141

按照惯例,我们将海外的希腊拓居地称为殖民地,但它们与近代早期英国、西班牙、法国在北美建立的殖民地完全不是一回事。从一开始,它们就是独立的城邦,而非其母邦的卫星国。它们不必向母邦效忠,有时,它们会激烈地争吵,公元前431—前404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由母邦与其殖民地的争执引起的。与其母邦相比,一些殖民地发展成更大的规模,变得更为富有。它们占领的土地使希腊控制下的良田规模翻番,且它们选择良港作为居地,如荷马所描述的岛屿。

起初,希腊殖民地的地位很不稳定,一些定居点未能站住脚从而不得不重新选址,一些定居点则完全消失了(就像16世纪美洲的罗阿诺克)。那些幸存下来的定居点在第二代人手上兴旺起来,人们建造了更大的房子、壮观的庙宇。很多移民陆续到来,而一些殖民地如西西里的叙拉古,又派生出自己的次殖民地。新的殖民地让希腊人扩散到地中海周围和黑海北岸的膏腴之地。

在这个人口迅速增长的时期,希腊人也能够通过另一种方式,即窃取邻国土地扩大生产。公元前8世纪晚期,有很多争夺土地的战争,其中最著名的是斯巴达对麦西尼亚的侵略。麦西尼亚是位于斯巴达以西、山脊另一端的地区(图5.2)。在长时间的争斗后,斯巴达人吞并了麦西尼亚,奴役当地人口,并瓜分了这片土地。此后,麦西尼亚人为斯巴达人耕种土地,上交绝大部分收成。将麦西尼亚人降为奴隶是应对人口增长的极端措施,斯巴达的这一举措在希腊城邦中绝无仅有(参见第10章),而许多希腊城邦是用小规模军队控制有争议的边境地区。

另一个应对人口增长的措施是更有效的组织。公元前1200年前,通过创造书写形式和模仿近东读写经济体的官僚结构,米诺斯人和迈锡尼人提升了自己的组织水平。他们没有对整个经济进行管理,但是在某些关键部门,他们告诉某些人要种什么才能获得最大收成,与此同时,他们安排其他人到工场里去。宫廷指定各个专业群体所负责的产业类别,试图通过劳动分工提升工作效率。这些宫廷通过中央集权达到的成就,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人通过市场就达到了。由此,古风、古典时代的希腊迥异于青铜时代的希腊。公元前8世纪,人们自由决定要种什么、制作什么或交易什么,除了被奴役的麦西尼亚。我们可以说,自由的希腊人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他们受市场的力量统治。结果其效率超过了青铜时代。人口增长了,生活水平更高了。不过,这些应对人口增长的措施是有社会成本的,有些成本还很高。

公元前8世纪的复兴:社会

为了更密集地开发土地,希腊人需要增加他们投入每块土地的劳动量和资本(牲畜、肥料、灌溉沟渠以及更好的犁等)。坐拥大量土地的富人需要穷人来耕种,而穷人希望有足够的土地,以便有效运用自己的劳力。如果富人能将所有土地集中在自己手上,穷人将不得不为他们耕作;如果穷人能得到更多土地,就能成为自力更生的农民。

西西里某些殖民地可能实行过某种社会实验,赋予每个人相等的土地和权利,不过,丧葬形式表明,在公元前8世纪,平等主义的理想在各地都获得了发展。在黑暗时代,贵人葬礼比穷人更尊荣,而在公元前750年后,大多数人开始在死后获得平等待遇。随着社会权利从富人向穷人的转移,祸乱古风希腊的分化开始形成,两群人——一群人认为一小撮贵族应当控制土地、劳力和战争权力,一群人认为城邦里的所有男性在这类事务上拥有平等的发言权——之间的冲突亦开始出现。

扩大耕种面积带来了更多食物,不过它也要求更多劳力,与此同时,占领他人的土地要求武力和使武力有效的才干。政治边界,即领土分界线变得更加重要,也更加明确。对土地的争夺使希腊人更加意识到自己属于特定的群体(如“雅典人”“科林斯人”),在新形式的组织性暴力下,这种竞争变得空前危险。武器、盔甲有了重大改进,公元前700年左右,自迈锡尼时代以来首次出现精美青铜盔甲(图5.5),防御工事则大量增加且变得更坚固。

图5.5 一个墓葬出土的胸甲,造于约公元前650年。胸甲艺术化地表现了男性的胸肌和腹肌的形状

资料来源:Jerónimo Roure Pérez(CC BY—SA 4.0)

战争有利于集权:征战者不得不召集士兵、策划战略并实现令行禁止。在这种新氛围里,操控公共政策、使用垄断暴力的基本国家制度出现了。在某些情况下,战争日益增长的重要性使得黑暗时代的酋长成为具有决策权的国王。希腊会回到青铜时代的君主制下吗?

从荷马和赫西奥德那里,我们了解到有关这些强人的大量信息,他们称这些人为“国王”( basileis )。诗人认为,国王的权力部分源于其与神的亲密关系。对荷马来说,奥德修斯是“像神的人”,且许多在特洛伊作战的英雄都是神人结合所生。公元前8世纪一些最有权力的人可能声称自己是神圣的统治者,而赫西奥德说,在他自己的时代(公元前750年?),国王们受到了缪斯女神的青睐,女神将雄辩术和随之而来的权力赋予了他们:

伟大宙斯的女儿们尊重宙斯抚育下成长的任何一位国王,看着他们出生,让他们吮吸甘露,赐予他们优美的言辞。当他们公正地审理争端时,所有的人民都注视着他们,即使事情很大,他们也能用恰当的话语迅速做出机智的裁决。因此,国王是智慧的。当人民在群众大会上受到错误引导时,他们和和气气地劝说,能轻易地拨正讨论问题的方向。当他们走过人群聚集的地方时,人们对他们像对神一般地恭敬有礼;当人民被召集起来时,他们鹤立鸡群,是受人注目的人物。缪斯给人类的神圣礼物就是这样。

——赫西奥德:《神谱》,80—93

无疑,赫西奥德明白如何取悦他的读者(即这些国王)。不过,国王们从未像青铜时代的强力国王那样强大。事实上,在公元前7世纪,大多数城邦与王权一起消亡。

在农业社会,支撑更大规模人口的农产量增长有赖于统治者强大到能保护产权(以此而使人们放心地在土地上投入时间和资源),但又不强到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损人自肥的地步。在赫西奥德讲述的一个故事中,我们清楚看到了国王们无力提供安全,由此,这样的失败种下了这些统治者衰灭的种子。赫西奥德说,他父亲想让他和兄弟佩尔塞斯均分遗产。但是,佩尔塞斯对该遗嘱有异议,为占得大份而贿赂国王们:

我们已经分割了遗产,并且你已获得并拿走了较大的一份,这极大地抬高了乐意审理此类案件热衷于受贿的国王们的声誉。这些傻瓜!他们不知道一半可以比全部多,也不知道以面包为生有什么幸福。

——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37—41

国王们的软弱意味着希腊国家的形成走的是一条特殊道路。组织变得更强大、有效,但群体中的普通民众抵制意欲成为国王、傲慢贵族者的野心。荷马《奥德赛》开头处所讲述的一个特殊情形为此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故事如是说:伟大的英雄奥德修斯是伊萨卡的好国王,不过,在特洛伊度过10年后,神让奥德修斯在回家路上失踪了10年。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伊萨卡没有国王统治。大多数伊萨卡人推测奥德修斯死了,他们继续过自己的日子。然而,一群贵族求婚者来到奥德修斯家,争相求娶按理已是寡妇的美丽的珀涅罗珀。他们大肆挥霍奥德修斯储存的财富,并与他的侍女睡觉。在奥德修斯离家的第20个年头,他长大成人的儿子忒勒玛科斯决定摆脱这些贵族求婚者:

阿伽门农命嘱嗓音清亮的使者,

传令长发飘洒的亚加亚人聚会一处,

信使们奔走呼号,人群很快汇合集中。

当人群集聚,在一个地点汇总,

忒勒玛科斯走向会场,手握枪矛青铜,

并非独行,由两条腿步轻快的犬狗伴从。

雅典娜给他抹上迷人的丰采,

所有人观望,诧视着他走来,注目。

他在父亲的位子就座,长老们避让,退步。

壮士埃古普提俄斯首先对他们发话,

一位躬背的长者,睿智,经验多得难以说述……

“听我说,伊萨卡人,聆听我的叙述。

我们再也没有集会,或者聚首碰头,

自从卓著的奥德修斯走后,乘坐深旷的船舟。

今天,是谁出面召集我们?是何种需要,

促使我们的长者,或许年轻的后生?

难道他已听知军队回归的消息,

先于别人,现在打算详告我们?”

——荷马:《奥德赛》,2.6—16,25—32

荷马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生于权贵之家的人,如忒勒玛科斯,在政治上是人们的关注焦点。奥德修斯甚至在公民大会上有自己的座位。埃古普提俄斯说,自奥德修斯在20年前离家去往特洛伊后,公民大会再未召集,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奥德修斯主宰着伊萨卡的政治。而埃古普提俄斯不知道哪个伊萨卡人召集了此次公民大会,由此,非常明显,除国王外的其他人可以召集公民大会。埃古普提俄斯认为伊萨卡人是一个负责公共福利的群体。

忒勒玛科斯起立并解释了是他召集了此次会议。他描述了求婚者的暴行:

“日复一日到来,骚乱我们的宫房,

宰杀牛羊,对我们肥美的山羊行凶,

摆开丰奢的宴席,暴饮闪亮的醇酒骄横。

我们的财物已被大部耗空,

家中无有一位像奥德修斯那样的汉子,

把此番恶虐挡离宫中。

我们做不下此事,懦弱,难以胜任:我们不曾久战疆场建功。

我会保卫自己,若有力量,我能。

这帮人无恶不作,难以容忍,全然不顾体面,放任——

我的家居已被破损。你们应该羞责自己,

重视居家周围的乡里乡亲的评论,亦应惧怕神的愤慨,

免得,出于对恶行的震怒,神明惩罚你们。

我恳求各位,以奥林匹斯大神宙斯的名义,

以召聚和遣散集会的忒弥斯的名义陈述:

停止吧,朋友们,

让我独自一人被苦涩的悲痛耗损——除非奥德修斯,

我那高贵的父亲曾经出于盛怒,

恶对胫甲坚固的亚加亚人,

由此引发你们的怒气,有意报复,

怂恿这帮人害我,恶狠。然而如此于我有利,更甚,

让你们耗糜我的财产,吞食牛身。

倘若你等吃尽它们,将来就要赔偿补救。”

——荷马:《奥德赛》,2.55—76

在伊萨卡,国家机构软弱,国中没有警察。由于没有第三方执行正义,忒勒玛科斯没有能力亲自对抗求婚者,他由此诉诸群体的道德良心。他们应为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伊萨卡而感到羞耻,并担心诸神会惩罚他们。忒勒玛科斯对伊萨卡人能容忍这样的行为感到惊讶,他假装怀疑奥德修斯是否做了损害他们的事情,以此为他们的无所作为寻找理由。忒勒玛科斯声称自己是正义的拥护者,他主张群体有权审判他们中最尊贵的人,包括那些年轻、富有、傲慢的求婚者。

一位求婚者站起来回应道,忒勒玛科斯所说的都不是他们的过错。忒勒玛科斯应把母亲送回娘家,由此而使求婚者可以就再婚一事与他外祖父商量。忒勒玛科斯谴责了他们的如意算盘,宙斯降下一个征兆:两鹰斗于空中。一个老人说,这预示着奥德修斯将要归来并惩罚这些求婚者。但是不像高度文明的亚述、埃及,伊萨卡没有专职的解卜人(尽管有很多业余爱好者)。一位求婚者欧律马科斯说:

“回去吧,老先生,对你的孩子卜兆,

免得他们将来遭劫难逃。关于这些事情,

我能做出更妙的卜释,比你的老到。

阳光下众多的鸟儿四处飞绕,

并非所有的它们都在显兆。

奥德修斯死了,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真想你和他死在一道。

这样,你就不会唠叨这些个卜释,

也不会挑唆忒勒玛科斯生事,眼下正在气恼,

寄望于替自家争得一份礼物,兴许他会对你犒劳。

不过我要直言相告,此事将会见晓:

倘若你凭着年老,所知丰奥,

唆使一个年轻人,使他动怒,用话语激挑,

那么,首先,此举对他更为糟糕,

这些个话语不会使他成事分毫。

而对你,老人家,我们会惩罚索要——这会使你揪心,

当你付掏,你的悲愁将会老大不小。”

——荷马:《奥德赛》,2.178—193

与忒勒玛科斯不同,欧律马科斯的话语充满了威胁,他蔑视众神,认为前者所说的征兆毫无意义。另一个伊萨卡人门托尔悲伤地说:

“听我说,伊萨卡人,聆听我的说讲,

从今后,让手握权杖的王者不要温和慈善,

心里别再把公正忖想,

让他永远严厉,做事专横凶霸,

既然他统治的属民中无人怀念奥德修斯,

神明一样,像一位父亲,和善。

现在,我不想斥责高傲的求婚人,

他们肆意横行,心里规划邪恶的念想,

拿性命冒险,凶暴地吞食奥德修斯的家产,

自以为他不会回返;

我要抱怨的是你等众人,你们静坐此地,

木然,一言不发,不用话语驳斥阻止求婚者,

虽然他们人少,你们人多成帮。”

其时,欧厄诺耳之子琉克里托斯对他答话:

“门托尔,你乱放厥词,胡思乱想,鼓动他们阻止我等,

说了些什么怪话!难呢,即便人再多些,

多过这帮,也难能斗打我们的宴享。

就算伊萨卡的奥德修斯本人回来,

眼见高傲的求婚人饮食在他的厅堂,

心急火燎,想把他们赶出宫房,

他的妻子也不会高兴于他的归家,尽管思盼,

亟想——他会撞遇凄惨的命运,

倘若和人多势众的我们斗打。

你的话不对,白讲。

这样吧,全体散会,各回自己的居家,

他言罢,匆匆中止集会,解散,

众人离去,回返,朝着各自的居家,

而求婚者们则折回神样的奥德修斯的宫房。”

——荷马:《奥德赛》,2.229—259

门托尔认为,群体应该阻止这些为富不虔的求婚者,但伊萨卡人什么也没做,而一个求婚者粗暴地将所有人都遣散了。荷马理所当然地认为伊萨卡应有一位国王,但他也认为这位国王必须公正行事,伊萨卡人应有权决定什么可算作公正的行为。从理论上说,公民大会可以谴责精英,但与会者让步了。机构软弱,由此,求婚者准备抵挡任何攻击他们的人。尽管求婚者保住了控制权,在伊萨卡大众(包括代表礼义的道德领导者)和追求私利的自私贵族之间却已拉开战线。当然,这只是一个故事,但大多数历史学家怀疑,对伊萨卡事件的描述反映了公元前9世纪末或公元前8世纪初荷马所处社会中的类似战线。

同样的社会分化也见于赫西奥德的诗歌《工作与时日》当中,尽管他是从非常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的。他将自己描述为提供幸福生活益方的辛劳农民。我们之前引用过他对国王们受贿的批评,在这之后,他继续写道:

佩尔塞斯,你要倾听正义,不要希求暴力,因为暴力无益于贫穷者,甚至家财万贯的富人也不容易承受暴力,一旦碰上厄运,就永远翻不了身。反之,追求正义是明智之举,因为正义最终要战胜强暴。然而,愚人只有在受到痛苦时才能领会这个道理,因为誓言之神紧随错误的审判。贪婪贿赂、用欺骗的审判裁决案件的人,无论在哪儿强拉正义女神,都能听到争吵声。正义女神身披云雾跟到城市和人多的地方哭泣,给人们带来灾祸,甚至给那些把她赶到对她说假话的地方的人带来灾祸。

——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213—224

赫西奥德谴责他生活的阿斯科拉(距底比斯不远)小村中的国王们的不公正。他们藐视正义女神,他们的不虔敬导致神遗弃人类。赫西奥德赞美像他一样温和、平凡的农民,这些人有明确的是非意识,并以公正的方式追求财富:

一个人如果以暴力夺取巨大的财富,或借狡猾的辞令进行骗取,正如良心为贪婪所蒙骗、羞耻为无耻所抛弃时常常可以看到的那种情形:神灵贬斥他,让他的房屋枯朽,财富在他手里瞬即消失。

——赫西奥德:《工作与时日》,320—325

大概在同一时期,《希伯来圣经》中的先知们因类似的不义行为谴责以色列、犹大王,并预言上帝会对他们不公正的行为进行惩罚。类似的情绪在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学作品中出现得更早,不过,荷马与赫西奥德跟近东的创作者不同。希伯来先知阿摩司、以赛亚认为他们应指出统治者的错误,而埃及文书希望法老纠正不义行为,希腊作家相信普通民众有权利匡扶正义——决定何为善、何为正当,并抵制邪恶的国王们正是农民群体的权利。从这种非同一般的看法中,演化出了古典时代雅典男性公民的民主。

公元前8世纪的复兴:文化

公元前8世纪的社会冲突与文化发展密切联系在一起。自公元前3000年以来,近东国王就在尘世与神之间扮演沟通者的角色,王权来自上天。不过,这时希腊人将宗教从社会权力中分离出来了。

当黑暗时代的希腊人献祭神明时,他们聚集于一个特别场所,宰杀一头牲畜敬献神,他们把供奉的酒(祭酒)倒在地上,在火上烧烤牲畜的绝大部分肉并吃掉。留给考古学家的东西与寻常房屋的残留物没有什么差别,因此很难确定信仰状况。只有在少数特殊的遗址,尤其是在奥林匹亚,黑暗时代的希腊人才留下了特殊的宗教祭品。但是,约公元前750年,全希腊的人开始建造用于献祭的石坛,还在数百个规模更小的庙宇奉献特殊的祭品。根据希腊传说,奥林匹亚赛会发端于公元前776年。获奖者的名单表明:参与最早的体育项目的运动员都来自奥林匹亚附近地区。但到公元前6世纪时,参赛者来自希腊各地。运动会献给宙斯神庙的贡品颇丰,到公元前700年,这些贡品包括青铜、白银和黄金。

在同一时期,希腊人开始建造神庙——安置神像的庙宇。神庙起初很简陋,尽管它们比周围的房子大一些、好一些。大点的城市如攸卑亚岛的埃雷特里亚建造了百尺神庙。公元前700年后不久,奥林匹亚、科林斯、阿尔戈斯建造了全石料的百尺神庙。公元前7世纪的希腊神庙令当时所有其他的建筑物黯然失色,继迈锡尼宫殿后,它们是人们在资本、劳力和雄心方面最大的投入,其灵感或许源自希腊人在埃及和近东所见的建筑。

黑暗时代的飨神礼演化为精致的祭礼、宴会,仪式上有大量贡品敬献给神。在战争过后,胜利者可能拿出1/10的战利品献给神。一些大的神庙像奥林匹亚神庙、德尔斐神庙和提洛神庙由此堆满了这样的贡品。祭司们会定期清理神庙,挖洞埋藏古老而神圣的贡品。在许多神庙,考古学家都能发掘出公元前8世纪和公元前7世纪的贡品。自我意识不断增长的城邦划出神的领地,也就是体现地方认同和荣耀的公共神庙。大多数城邦修建两座主要神庙,一座在主城中心,一座在有助于本邦确立区别于邻国的身份、巩固领土要求的边疆地区。

在宗教建筑花销上升的同时,昂贵的随葬品减少了。公元前700年后,一个想炫富的人是不会通过建造巨型墓碑或埋葬成套盔甲的方式做这件事情的,这只会荣耀一家,他会采用在公共神庙为神奉上贡品的方式,这会给整个社会带来好处。公元前700年前不久,尚有某些人建造跟现代美国人的房屋一样大的房子,它们有时占地约230平方米,甚至有二层。而到公元前700年后,这样的大房子消失了,直到公元前4世纪才再次出现。

此时,在某些地方,人们开始在青铜时代的墓旁留下祭品,他们可能是为了纪念逝去已久的英雄种族。在重新思考自己与神的关系的同时,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人也重新思考了自己与祖先的关系。瓶画领域的晚期(约公元前750—前700年)体现了另一种变化,具象艺术由此得到复兴(纺织工人或许做了同样的事情,尽管他们的作品没怎么流传下来)。这一趋势或许与对神、英雄的新看法有关。自青铜时代末期以来,在很长一段空白期里,人们在希腊艺术中没发现什么人物形象画,而晚期几何学绘画展现了战斗、丧葬中的人物形象(图5.6)。我们很难说这些场景令我们想起的是逝去已久的英雄种族还是当时的风俗习惯,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很多著名的希腊神话都是在这个时代被创造出来的,它们的形成可能受到了大量涌入的布料、金属品(如盔甲、碗)上的近东图画(布料上的图画今俱已失传)的推动。

到此时为止,最伟大的文化创造是希腊字母的发明。如我们先前所见,书写希腊语的线形文字乙种在公元前1200年后已彻底消失了。公元前825年左右,在至少自公元前1100年来就在黎凡特使用的一种早期闪米特文字的基础上,一位不知名的希腊人或近东人(不过,在传说中,他以“帕拉墨得斯”之名为人所知)创制了一种新文字。它有时被叫作“腓尼基字母”。作为希腊字母的基础,它有些奇怪,其中的每个字母都代表一个辅音加一个隐含元音,具体是哪个元音,由说此种语言的人决定(为区分腓尼基文字与希腊字母文字,一些学者称腓尼基文字为“辅音文字”)。然而,腓尼基字母并不只属于腓尼基人,它是名为西闪米特语的某文字家族的组成部分,这个由密切相关的多种文字组成的文字家族通行于包括叙利亚、腓尼基、巴勒斯坦在内的黎凡特全境。近来,在埃及南部,人们已发现该文字家族的可能的早期语言,它们包括希伯来文字,其年代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1800年。

图5.6 迈锡尼时代以来最早展现丧葬、战斗场面的人物形象艺术作品。在这只来自公元前750年雅典的晚期几何学风格的调酒瓮的顶部绘画层,有一具尸体躺在棺材上,棺材两边,哀悼者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下面的绘画层,战士驾驶着战车

资料来源:Rogers Fund, 1914

阅读用西闪米特语写成的东西需要足够的技巧和经验。这种文字具有革命性,因为它只需要22个符号,且人们有一种学习该语言的独特方法,即记忆固定序列的名字、符号——这是《字母歌》的古老祖先(在字母发音中,符号的辅音 ,而不是元音Λ形成了该符号名称的第一个音)。我们可以举英文中的一个类似例子:“A代表‘apple’(苹果),B代表‘brave’(勇敢),C代表‘cat’(猫)……”由于没有形成元音声,你只有成为说这种语言的人,才能拼读西闪米特语(包括希伯来文字)。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任何人都能拼读用希腊字母写成的文本,即使此人并不了解文本的含义。希腊字母是最早保留语言近似音的技术。

许多学者推断腓尼基人基于商贸记账的缘故发明了他们的文字,不过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这一点。这也不太可能,因为腓尼基人直到很晚才有一套计数系统,这是他们从希腊人那里借用的。不过,西闪米特语看似已被人们用于记录政治活动、家族历史、向神明的祷告以及行为规则。留存下来的西闪米特语文本(包括早期形式的《圣经》)可能由口述而非现代形式的静默创作而成,因为这一点,西闪米特语很注重发声,从而忽略了更早的美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埃及象形文字所使用的多种非发音辅助交流手段。《希伯来圣经》有一小部分的创作时间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1000年,其他绝大部分则创作得很晚,某些更迟至约公元前200年。尽管如此,《希伯来圣经》还是反映了黑暗时代庞大的西闪米特语族所留下的记录、文学作品的广泛性,在这些记录、文学作品中,只有《希伯来圣经》流传下来。

考古学家在克里特发现了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900年时的刻有腓尼基文字的物品,但直到公元前825年以后,某些人才在前述的各种动荡状态下改造这些文字,以适应希腊语的发音方式。这些文字被特别用在诗歌诵读上(表5.1)。

腓尼基文字的改造者、希腊字母的发明人无疑生活在双语制的社会里(可能是四方人士往来的攸卑亚岛,不过,最近的考古挖掘也表明了其他的可能性)。文字改造者将腓尼基音节符号分成两类:一类代表元音(元音在希腊语中意为“发音之物”),另一类代表伴随元音的音,或辅音(意为“随他物发音之物”)。在希腊字母序列末了,这些人还加进了一些新音符。文字改造者真正的创造并非引进了元音符号,它们早已存在于包括线形文字乙种的早期文字中,而是发明了拼写规则,即元音类音符应当伴随着另一音符类辅音的音符。如若一个腓尼基人写下“Th mn sng t m, Ms, vrstl / n hs mn ws, w wndrd fll fr ftr h /hd sckd th scrd ctdl f Try”,译成英文就是“The man sing to me, O Muse,versatile/in his many ways, who wandered full far after he/had sacked the sacred citadel of Troy”(告诉我,缪斯,那位精明能干者的经历,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高堡后,飘零浪迹),这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头几句话。实际上,希腊字母是第一套一旦习得发音规则便可发音的文字系统,无论你是否懂得文字的含义。故此,它能被用来记录任何语言。自它诞生以迄于今,此种语言的罗曼语形式(世界上使用范围最广的文字)记录了从土耳其语到汉语拼音的成百上千种语言。

表5.1 腓尼基、希腊文字系统

注:希腊字母在两处使用了“ waw ”符号:一为“ digamma ”,它有英文中“ w ”的音;一为新出现的五个元音之一“ u ”。后来,希腊人放弃使用“ digamma ”,不过,它通过拉丁字母表(希腊字母的西方形式)作为字母“ F ”流传下来。和“ qoppa ”与“ k ”相似一样,“ san ”是“ s ”音的替代符,不过,“ qoppa ”作为英文字母“ q ”保存下来(它只用于字母“ u ”前面)

为什么文字改造者要发明带两类音符的文字,并定下两类音符必须一起使用的规则?我们可以确信,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像迈锡尼书记员那样,是记“羊毛斗篷要煮透”等事物清单,也不是创造一种能记录所有人类语言的文字系统。辅音文字、音节文字乃至象形文字都可以记录诗歌,在长达2 000年的时间里,近东人、埃及人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希腊语尤其是希腊诗歌使用了不能由上述文字体系表达的大量复杂元音。大量证据促使我们相信,无论腓尼基文字的用途如何,早期希腊字母文字都是用来保存诗歌文本的。虽然令现代人感到惊讶,但这一事实表明诗歌在希腊社会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其在更早的读写文明中的影响力。诗人之于希腊人正如先知之于希伯来人,或祭司之于埃及人,他们规定了希腊的文化及其价值观。荷马似乎生活在希腊字母发明的时代,他的诗歌可能是最早用这种革命性的文字系统记录下来的文本(图5.7)。

图5.7 迪普隆酒坛,1871年出土于雅典,制于约公元前740年,瓶肩附近的刻文属最古老的希腊字母铭文之一(由巴里·鲍威尔抄录)。铭文从右向左读是一句完整的六音步(荷马史诗的韵律)诗,句末有些不明字符。铭文中可辨识的部分意为:“凡跳舞的,其舞无不欢快……”显然,这个酒坛是体育竞技的奖品。从一开始,希腊诗歌就用字母来记录

资料来源:Wakantanka / Wikimedia Commons(CC BY—SA 4.0)

字母表赋予希腊人以记录最伟大诗人之话语的手段,从这时起,文学作品(直至公元前450年,它们几乎都以诗歌的形式存在)越来越多地留存下来。希腊字母的发明和荷马诗歌的记录是希腊史前史(黑暗时代)与希腊史(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的分水岭。

结论

直到公元前1200年,希腊社会与地中海东部并无很大不同。到公元前6000年,新石器时代革命已从近东扩展至希腊,至公元前3000年,副产品革命到来,而后迅即兴起了多个复杂的社会。公元前2300年左右,希腊大陆的多个社会瓦解,但到公元前2000年,大型宫殿出现在克里特,宫廷使用线形文字甲种管理复杂的官僚机构。公元前18世纪和公元前17世纪,米诺斯社会富裕而成熟,普通民众享有很高的生活水平,米诺斯式制度传到了基克拉泽斯群岛。到公元前1700年,好战的社会群体在大陆上获得了大量财富,在某种程度上占领了克里特。不过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他们遭受了不明灾难,大陆上所有的迈锡尼中心都被烧毁了。

公元前10世纪,强大的国王、宫殿在西亚复兴,但在希腊没有。尽管公元前9世纪有复兴迹象,希腊的黑暗时代却延续至公元前8世纪,而那时出现的城邦与大多数近东社会非常不同。城邦有强烈的共同体意识,以至即将成为统治者的那些人不能声称是神选中了他们。在这个富于创造的时代,出现了新形式的宗教、艺术和诗歌表现形式。地中海、黑海周围的新生城邦革新了希腊的经济,并为社会试验提供了空间。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人按自己的意愿进行商品交换,取代了青铜时代中央集权的再分配经济。

公元前700年左右,按照近东的标准,希腊城邦又小、又穷、又弱。城邦内部因贵族内斗、贵族与大众之争而四分五裂,此外,由于争夺资源,城邦之间也不和睦。在第6章和第7章中,我们将要探讨支撑新框架的两大文化支柱:荷马的诗歌与希腊宗教。 zLa68YJK3zU52ZjnjlNY0POXqBWhvn++M/In8MAd7/9xLOyScP0RUhN4HRPayw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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