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回到北平之后,朱棣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也能上五楼,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与之前那个蔫头耷脑的形象截然不同。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呢?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去南京之前,朱棣战战兢兢,生怕姚广孝的谋略不灵,朱允炆不管不顾地一刀把自己给剁了。可随着挨家挨户拜访过北方各官僚和数位功臣子嗣之后,朱棣开始对前景充满信心,他认为自己只要稳扎稳打,整个时局就会朝着不利于朱允炆的方向发展,从而逼迫其投鼠忌器。到那时自己只需振臂一呼,自然就会有人请自己出面主持大局。这样一来,自己虽然未必能当上皇帝,但至少也可以成为“双头政治”的一极,背靠北方利益集团制衡朱允炆。届时,自己无论是进是退,都会有大量的机会可供选择。
很多人都说,朱允炆和朱棣闹成这样,结局必然是你死我活,不存在和平协议。这种说法显然是从结果来推导过程,而且持这种观点的人往往对官僚政治的特点并不了解。贪婪、奸诈、恶毒……用这些词语来形容官僚集团才是更形象的,可虚伪、胆怯、自私等词汇同样也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这帮人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鬣狗,最擅长的就是于不动声色中改变局势,然后把猎物骗进自己精心罗织的包围圈,逐渐控制或杀死猎物。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走极端的。“你死我活”“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之类的词汇,和官僚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并不具备这样的特点。
从当时的局势来看,南方官僚集团一家独大,北方官僚集团被排挤到了边缘地带,功臣集团同样受排挤,但由于沐王府和各地藩王的存在,所以南方官僚集团也不敢太过分。如果时局继续发展,北方官僚集团会如何出招呢?自然是抬出一个代理人替己方利益集团出头,不再害怕南方政权的威胁,并且他们绝不敢出手,否则一拍两散,大家玩儿完!
对于南方官僚集团而言,他们也很清楚这一点:自己不可能把北方官僚集团赶尽杀绝,自己目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在尽可能地压缩北方官僚集团的生存空间。先探清楚他们的底线,然后在他们走投无路时开启谈判,避免他们走极端,进而双方在一种微妙的平衡氛围中开启谈判,重新划定双方的利益范围。等这阵子风波过后,再找机会继续施压,然后驾轻就熟地继续开启谈判。
这才是官僚政治的最高境界——斗而不破,永远都不能忘记斗争,但永远都不能把斗争升级,否则一旦真正破裂,就是乱世烽火重燃。乱世是一个军阀当家做主,枭雄言出法随的时代,到那时,谁还会把官僚们当回事呢?
只要明白了官僚政治的这些特点,再代入朱允炆时期的争端,我们就能得出结论:朱允炆自然是希望把朱棣等一众实力强大的藩王尽数拿下,但南方官僚集团为避免朱棣等人与功臣集团联合起来走极端,必然会劝朱允炆慎重行事,这种行为是祸乱天下,死后无颜去见先帝啊!
北方官僚集团虽然已经逐步被边缘化,但他们在没有受到死亡威胁时,也不希望局势崩坏,他们自然也会劝阻朱棣:“你们叔侄俩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只要你敢硬扛南方政权的压力,我们就会坚定地站在你这边,但是,你也别仗着我们的支持就乱来呀!”
就这样,如果局势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南、北官僚集团必然会站出来充当和事佬,总而言之,以和为贵,大家划定一个圈,在圈内怎么玩都没事,但大家都记得别出圈,否则出了乱子大家都不好收拾。
官僚集团是什么德行朱棣能不知道吗?他见多识广,早就知道该怎么把握这个度。此次高调进京,其实也是在隐晦地告诉朱允炆:“你收拾了好几位和我关系亲密的藩王,适可而止吧,要是再得寸进尺,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朝堂上的众位贤臣也不会任由你胡作非为。”
南方官僚集团继续步步紧逼,试探北方官僚集团和功臣集团的底线,他们发现,虽然没人附和己方的观点,却也没人站出来反对。在他们看来,这说明北方利益集团还没到临界点,可以继续放手施为,再逼出点利益空间。在这种背景下,朱允炆于建文元年(1399年)三月开始朝北平周围调兵,并派人前往北平,堂而皇之地向朱棣施压,大肆收集他的黑材料。
对于朱允炆的这种行为,朱棣肯定是不高兴的,但他并没有急于发难,而是继续等待,因为他想看看朝堂上南、北官僚集团的交锋情况。如果南方官僚集团劝阻朱允炆,就证明两个集团已经基本谈妥,接下来就要开始画圈了,如果自己在此时轻举妄动,北方官僚集团的筹码就会变得越来越少。朱允炆身为皇帝,他完全有资格调动全国兵马,但他的心里在想:你朱棣因为这点小事就胡作非为,是想干什么呢?难道你真以为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吗?
尽管不能轻举妄动,但朱棣也不能像条死鱼一样毫无反应,如果他任由朱允炆拿捏,同样也会使得北方官僚集团的筹码变得越来越少。北方官僚集团会想,你朱棣是堂堂燕王,现在都被人家欺负到头上了,你完全可以有理有据地进行反抗,比如先帝曾规定:皇帝对亲王的行为要加以规劝,但一家人不宜妄动刀兵。你现在调兵把北平重重包围,是要逼我自尽吗?你要敢说个“是”字,或者诬赖我要谋反,那我就立刻自尽,去找先帝控诉你的不孝行为!
此时天下大抵太平,官僚集团的那套玩法最合乎时宜,所以朱棣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在官僚集团划定的范围内闪展腾挪,利用规则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朱允炆毕竟年轻,接受朱元璋教导的时间也短,真要放开手脚摆弄权谋诈术,他绝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朱棣的想法挺好,他对朱允炆政治水平的判断也没错,但随后的事态发展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在南方官僚集团看来,朱棣那边能打压就打压,暂时打压不了就维持现状,等将来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做打算也不迟,所以他们开始不断暗示朱允炆:“适当打压一下燕王,让他不敢乱来就行,不要让局势失控。”
众所周知,朱允炆的完整基本盘是南方官僚集团、南方功臣集团和沐王府出身的部分亲军卫,不过随着南方官僚集团的排挤,另外两个派系已经逐渐失去了话语权。可现在朱允炆假装看不懂南方官僚集团的暗示,摆出一副不把朱棣整死誓不罢休的模样,使得南方官僚集团产生了误判:这个小皇帝又开始瞎折腾了,是谁给他的勇气?是北方官僚集团在暗中作梗吗?不太可能。冲突事件继续发酵的后果是什么,官僚们的心里一清二楚。大家可以抢菜盘子,但绝对不能掀桌子,否则大家的身家性命恐怕都无法保证。亲军卫大多是中下层管理者,他们并不具备直接影响皇帝的实力,所以南方官僚集团只是简单地分析了一遍,立刻就得出了他们自以为正确的答案:肯定是南方功臣集团静极思动,想把水搅浑,从中渔利!
在初期进行过几次不太显眼的打压之后,南方功臣集团逐步被调离了朱允炆的身边,南方官僚集团本想着维持现状,将来再拉拢几个功臣子嗣为己所用,将南方功臣集团彻底压在南方官僚集团小弟的位置上,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现在他们居然敢鼓动小皇帝对燕王下死手,非要把事情往大了整,这还得了?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恐怕以后还会用这招来拿捏自己。出于这种考虑,南方官僚集团就把斗争的目标对准了沐王府。
湘王朱柏比黔国公沐晟小三岁,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莫逆。朱允炆之所以会收拾藩王,主要是信了南方官僚集团的说辞,认为朱棣有不臣之心,所以逐步清算与他有关的几位藩王,而这里面并没有湘王什么事,人家在荆州老老实实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没招谁惹谁,可由于南方官僚集团打算给南方功臣集团一点颜色看看,所以他们瞄上了湘王,想借此打击沐王府,以警告南方功臣集团收心。
建文元年(1399年)四月,湘王遭人指控意图谋反,有人发现他伪造宝钞,打算与朝廷争夺财政收入,事败之后湘王杀人灭口。朱允炆不明就里,接到奏报后勃然大怒,命人将湘王押送入京接受审问。南方官僚集团的突袭打得南方功臣集团猝不及防。朝堂上的官员们吃饱了没事干,可以整天搞派系斗争,耿炳文等功臣们大多已经年老,没那么多精力天天跟别人较劲,功臣子嗣们则有许多忙不完的事,因为此时的南方并不安宁,比如沐晟,他就一直在云南收拾少数民族刀干孟叛乱。那边忙得团团转,这边却被南方官僚集团打了黑枪,南方功臣集团内心的悲愤可想而知。在湘王选择自焚而亡的那一刻,南方利益集团彻底分裂了。
朝堂上的派系斗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朱允炆却无动于衷,始终把目光对准朱棣,南方官僚集团逐渐也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小皇帝不像是受到了某人的影响,他就是一门心思地要把燕王置于死地,这对亲叔侄哪来这么大的仇恨呢?
相关史料并没有详细记载朱允炆和朱棣的私人关系如何,但民间却有许多私人笔记为我们讲了一些绘声绘色的故事。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写过一部《坚瓠集》,里面记载了两个小故事。
第一个小故事是说朱允炆出生后,朱元璋看他头型不正,觉得非常不吉利,便叫他“半边月儿”。朱允炆成为皇太孙之后,有一次与朱棣相见,朱四爷不但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反而笑着对他说:“想不到‘半边月儿’也能有今天。”那意思是朱元璋老糊涂了,怎么能让你这样的人当储君呢?国家要亡啊。朱元璋恰好路过,听到这话以后勃然大怒,立刻就准备惩罚朱棣,朱允炆虽然也很愤怒,却劝说朱元璋不要惩罚朱棣,说他只是无心之失,朱元璋这才作罢。
第二个小故事是说朱元璋带着众多儿孙们外出打猎,随口说了一句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然后让朱允炆对下联,朱允炆对曰:“雨打羊毛一片毡”,朱元璋觉得差强人意,又命朱棣对下联,朱棣答道:“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听完以后对朱允炆说:“你对得很工整,但气势上比你四叔差远了。”朱允炆虽然点头应诺,但心里却已埋下了对朱棣仇恨的种子。
后世诸多学者竭力验证这两个故事的真实性,仿佛正是这些事件的存在,才使得朱允炆下定决心收拾朱棣。我不敢说这些事情没发生过,但如果依此判断朱棣早有不臣之心,显然是不太客观的。因为在朱允炆成为接班人之后,除了南方官僚集团弹冠相庆,其他利益集团其实都不太服气。除了朱棣,秦王、晋王、代王、肃王、辽王、庆王、宁王和谷王等诸位王爷都对朱允炆有过一些不太恭敬的言行,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不过是希望朱元璋可以看到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进而重新选择接班人。
换言之,朱允炆虽然被朱元璋册立为新一任接班人,但这些王爷认为此事还有商榷的空间:“只要父皇没死,咱们就还有机会。”这才有了他们对朱允炆不恭的事实。现在朱允炆不理会其他王爷,非要盯着朱棣收拾,这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朱允炆怀疑他要谋反或者对旧事怀恨这么简单。
朱允炆之所以会如此针对朱棣,主要还是因为他急于破局。自继位以来,朱允炆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南方官僚集团一天一个想法,今天逼他为某案平反,明天又说某政策不合常理,后天再给他安排几位“国之栋梁”,这帮家伙老这么办事,朱允炆能不烦吗?
朱元璋当初是怎么办事的,朱允炆可都看在眼里,谁敢不服气就挥舞屠刀大开杀戒。那个时候,这帮家伙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瑟瑟发抖。现在朱元璋走了,官僚们开始欺负朱允炆年幼,继而蹬鼻子上脸。面对这种情形,朱允炆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如何破局。官僚集团的弱点和缺陷是什么,朱元璋肯定没少教他,这帮人是他的臣子,应该怎么驭下,朱允炆一清二楚,只是没有实施的空间。
此时的朱允炆有些像当初在曹魏大权独揽的司马昭,虽然他拥有执政的名义,也拥有不小的势力,但周边掣肘的人太多,只有想办法挣脱这群人的控制,司马氏才有可能彻底取代曹魏,成为真正的天命之主。那应该如何挣脱呢?司马昭的答案是伐蜀。只有灭掉蜀国,扩大自己的基本盘,才能真正拥有独步朝堂的实力。
朱允炆虽然名义上是皇帝,但他周围全是从龙之臣,对他的掣肘力度一点也不小,朱允炆也想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挣脱控制的方法,怎么做呢?朱允炆的想法是灭燕,因为朱棣是实力最强的藩王,最好的结果是朱棣不甘心束手就擒,然后硬着头皮选择起兵造反,然后自己亲手选派将领,率领大军平定叛乱,这样一来,朱允炆才有更多的机会提拔自己人,进而一举脱离南方官僚集团对他的掌控。
战争永远是集权的最佳方式。如果没有战争,南方官僚集团就能名正言顺地占据军需部门各单位要职,管理后勤物资。战争一旦降临,朱允炆则可以以此为名,委任自己的心腹接管后勤物资的派发工作,理由是非常时期,一切以战局为重。
在战争持续期间,朱允炆的心腹就可以趁机在军需处大肆揽权。等战争结束后,原本被南方官僚集团所把持的军需部门就会被朱允炆的心腹所掌控。
以小见大,在军需部门可以这样玩,在其他部门同样可以这样玩,只是不能太过火,皇帝适当拿下几个部门之后,还要给其他利益集团留一点,毕竟朱允炆不是朱元璋那种威望极高的开国皇帝,作为一个被南方官僚集团推上位的皇帝,就注定了他的一生必须和这帮人“相爱相杀”。
这样做同样会令功臣集团权势大增,因为战争是他们的舞台,但朱允炆乐意见到这样的场景。让功臣集团获得一些利益,这样他们就有可能通过战争重新合为一派,成为制衡南方官僚集团的一分子,到那时,自己则可以带着一帮心腹居中当裁判,谁弱就偏帮谁。
朱允炆不确定朱棣是否会造反,但他肯定也反复盘算过,在这些藩王中,最有可能起兵的也就是朱棣或宁王等人。如果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朱棣,使得这一仗没能打起来,自己则可以再把同样的方法复制到宁王或其他藩王身上。总之一句话,局势越乱,对朱允炆集权和破局就越有利。
至于战争的结果如何,朱允炆根本没有考虑,在他看来,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大明皇帝,而朱棣只是一个藩王;自己代表全天下,朱棣仅有一个北平,况且北平城内的利益集团还未必都听他的。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只要战争爆发,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获胜呢?
经验不足或阅历不够的人最容易犯这种错误,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优势,却对自己的劣势一无所知。如果有人从旁善意提醒,他们还会认为这人是不是心怀叵测,从而以一种审视犯人的态度,回忆自己与这位劝谏者相处的一切过往,然后找出各种证据,证明此人就是见不得自己好。
敏感而易怒,目前的朱允炆就处于这种状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只能尽可能地挑选一些出身和资历不太敏感,以及那些明显亲近自己、与官僚集团毫无瓜葛的人,希望他们能够在战争胜利后派上大用场。只不过,这个后手朱允炆一直没机会使用,因为等战争真正爆发之后,很多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朝着对他最为不利的方向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