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闰五月十日去世,这一年剩下的时间依然被算作洪武三十一年,朱允炆废除南北科举分区、冷遇功臣集团,“昏君谣言”流传和逮捕周、齐、代、岷四王等诸多大事都发生在这一年。转年就是建文元年,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各地藩王都要进京拜见新君。
当消息传到北平时,朱棣有些紧张。因为从表面上看,朱允炆那个毛孩子办事可是不按常理出牌,万一自己进京之后,这位小皇帝在茶余饭后想起哪个子虚乌有的传闻,一时想不开把自己给剁了怎么办?
能不能不去呢?朱棣想了一下,立刻就自我否定了:不能。此时的朱棣真没有起兵造反的打算,有鞋穿的人总会加倍爱惜自己的鞋。想当初,朱元璋宁愿窝在庙里当和尚,也不愿跟随郭子兴一起造反。朱棣身为大明亲王,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干吗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押上赌桌呢?
现在皇帝相召,理由同样是光明正大的,你朱棣胆敢不去,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自己心里有鬼吗?朱允炆绝对会借机发难,而自己则明显理亏。朱棣左右为难,一时间难以决断。此时有一位心腹对他说:“但去无妨,只要维持住您的人设,然后适当夸张一些,朱允炆就不敢把您怎么样。”朱棣对这位心腹非常信任,于是立刻决定按他的指点行事。
朱允炆刚拿下四位藩王,此时凶威正盛,各地藩王到了南京后,都像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唯独朱棣依然像过去那样,摆出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模样,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宝座上的那位小皇帝。
南京是大明的首都,有一条专门为皇帝准备的皇道,也叫御道。除非皇帝特许,否则任何人都不能从这条道进京。其他藩王都避开了皇道,唯独朱棣无所畏惧,堂而皇之地从皇道进京。
朱棣如此嚣张行事,立刻就被看不惯他的言官上疏弹劾,说他这是目无尊上。朱棣回应道:“先帝在时,我们兄弟每次进京都走皇道,怎么换了个皇帝,我们连走皇道的资格都没有了吗?这天下还是我们老朱家的吗?”朱棣这就是强词夺理,朱元璋准许他们走皇道,那是对儿子的溺爱,现在朱元璋已经不在了,你怎么能继续这样骄横呢?还扯什么“老朱家的天下”,当今圣上难道不姓朱吗?他不准你们走皇道,这天下就不是老朱家的了?
朱棣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所以在解释了一遍之后,对别人的追问便一概不加理会,意思就是告诉言官们:“我就是走皇道了,怎么样?你们有本事来抓我呀!”
藩王进京之后,自然要集体拜见新君以示臣服,其他藩王莫不下拜,表示对新君的尊崇,唯独朱棣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大老远就跟朱允炆打招呼:“大侄子,好久不见,哈哈,你好像有点发福了,是不是最近吃得太好,锻炼太少啊?”
此言一出,朱允炆愣住了,这是干吗?你以为是在跟村东头的老大爷唠嗑呢?朕是皇帝,是君;你是藩王,是臣。懂不懂规矩?走皇道的事还可以撒泼耍无赖混过去,这回可不好混了。满朝文武哗然,不少人当场指责朱棣,还有几位藩王也直起身来,大声怒骂他不尊礼法。
朱棣冷眼瞧着在场的众位“正义之士”,等他们骂够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帝登基之后,见到家乡的老朋友和长辈时,还允许他们叫自己的小名,你们当时怎么不跳出来骂先帝,责怪他不尊礼法呢?当今陛下难道不是我的侄子吗?我和他爸的关系那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现在看到他,立刻就能想到和他爸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心中既有伤感又有欣喜,情绪激动之下一时大意说漏了嘴,这难道还是多大的罪过吗?”
人家燕王都说是口误了,你还要抓着不放吗?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巴不得整死他,犯这么点小错也要被你夸大成恶性案件。念及于此,朱允炆决定把这件事揭过去,如果真要收拾朱棣,也不必在乎这点小事,于是“燕王出言不逊”就被当成了一个小插曲,并没有继续发酵。
朱允炆是不打算追究了,可南方官僚集团还不愿罢手。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频繁上疏,建议朱允炆立刻对朱棣采取行动,此人桀骜不驯,将来必成大明的祸患!朱允炆接到奏折后不动声色,只是把这些材料公布出来,让朝臣们讨论。如果北方官僚集团和功臣集团也愿意出言附和,并给出一些莫须有的黑材料,那么接下来就可以动手了:“你说你当时只是失言,朕可以不怪你,但若你行为不端,朕可真容忍不了!”
可朱允炆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北方官僚集团和北方功臣集团的附和。这也不难理解,北方官僚集团已经被科举南北分区伤透了心,他们怎么会甘心再给朱允炆当爪牙呢:这事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没有任何意见。
在这种背景下,如果朱允炆贸然动手,会不会引发南北官僚集团的大乱斗呢?此时诸位藩王云集南京,北方官僚集团非常有可能拉住藩王给自己站台,控诉南方官僚集团排除异己。朱允炆可以对某一位藩王动手,也可以接连对某几位藩王动手,但他不敢在同一时间对所有藩王动手。如果朱允炆没有获得北方官僚集团的支持,那么他就无法团结朝堂上的大多数,而功臣集团多半也会趁机落井下石,如果局势这样发展下去,自己的威望必然大跌,所有人都会想:小皇帝在位不到一年,居然就得罪了这么多人,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
说白了,就是藩王集体进京这个时间节点过于敏感,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所以朱允炆不愿在此时多生事端,等藩王们朝拜完毕后回转封地,再找机会收拾他们也不迟。想明白了这些问题,朱允炆表现得非常大度:“众位藩王都是朕的皇叔,他们见到朕之后,流露出了一些真情实感,也是人之本能,朕怎么忍心怪罪他们呢?”
这个场景像极了吕后主政时期的西汉朝堂,当朱虚侯刘章高呼要像除掉“杂草”那样剪除吕氏时,吕后的心中必然是勃然大怒,但她左看右看,发现根本没人支持自己,就连自己的娘家人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妄动。其中有一人表示喝醉了想要离席,却被刘章一剑砍翻在地,大家虽然吃惊,却也没说什么。面对这种情形,你让吕后怎么办呢?如果强行动手收拾刘章,恐怕会造成不可预估的惨烈后果。
得知朝堂上发生的这些事后,朱棣暗自心喜:“果然不出道衍所料,我此次进京有惊无险,接下来还得继续按他说的做。”道衍是谁?就是之前建议朱棣进京并维持人设的那位心腹,此人是一名和尚,道衍是他的法号,可后人却更喜欢称呼他的另一个名号,那就是“黑衣宰相”姚广孝。
姚广孝有多牛?按照史书记载,此人学贯儒、释、道三家,是朱棣最为倚重的谋士,在靖难之役中立有大功。朱棣登基称帝之后,从不直呼他的名字,而是尊称其为“少师”,迁都北平事宜皆由姚广孝负责,北平城的布局规划也由其一人完成。姚广孝去世后,朱棣亲自为其撰写神道碑铭,并让其以文臣身份入明祖庙。
姚广孝为朱棣立下的一系列功绩,我会在后续的篇幅中逐一展开。在本章中,我们需要搞清楚的第一个问题是:姚广孝凭什么断定,只要朱棣维持人设,朱允炆就不敢动他呢?这里面涉及一个话题,那就是顶级政治家对局势和风向的敏感判断。姚广孝是一个顶级的政治家、战略家,这种顶级的能力建立在他广阔的人脉和出众的预判上。
朱元璋最初也当过和尚,明朝建立后,朱元璋亲自颁布了若干与佛教相关的法律和政策,并表示自己的行为“全依宋制”,也就是百分之百仿照宋朝。事实上,朱元璋的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他曾出家为僧,元末义军又大多是弥勒教和白莲教等底层宗教的信徒,所以他对宗教的认识比常人要深刻得多。
朱元璋在位期间大肆集权,为此接连杀戮官僚、士绅和功臣,在这种背景下,如果宗教还敢像元末那样在底层野蛮生长,肯定是找死。所以朱元璋对宗教的态度也很简单:你们不是主张建设极乐净土吗?朕就是在世佛陀,朕已经建好了极乐净土,你们只管安心享受就是,千万别想着搞什么大新闻。
一方面防范,一方面又拉拢,其他宗教暂且不谈,我们只说佛教。朱元璋认为佛教与皇权是“阴阳关系”,有些事情阳教(即皇权)不方便做,则需要阴教(即佛教)去做。想要为皇权办事,就需要佛教内部自行培养一些可以“佐君”的人才。这个君未必是皇帝,也可以是藩王或封疆大吏。而且朱元璋认为“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佛教、道教、儒家乃至各杂家其实没什么区别,只要能为国为民服务,那就是“同道”。姚广孝为什么能学贯儒、释、道三家呢?因为他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培养出来的“佐君”人才。
每个人的人脉圈基本都是同档次或同级别的,姚广孝这种“佐君”人才的人脉圈肯定也差不了,他们几乎都是站在社会最顶层的精英,朝堂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藩王们受限于身份可能不太了解,但精英们一定会互相传递消息,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今天还在为藩王效力的人才,明天会不会跑到朝廷去上班,大家努力经营人脉圈,争取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南方官僚集团瞎折腾,北方官僚集团怒火冲天,北方功臣集团满腹牢骚,南方功臣集团敢怒不敢言。这些细微的变化别人未必能察觉,但姚广孝略微分析就能明白,此时的朱允炆其实已经逐渐走进了死胡同,他看起来好像声威惊人,但实际上只是叫得响。此次众多藩王一起进京,朱允炆绝不敢把某位藩王怎么样,顶多是秋后算账。
这里面又衍生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朱允炆绝对敢秋后算账,这一点姚广孝也明白,他为什么不建议朱棣低调行事,反而要维持以往的人设特立独行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朱棣的身份敏感。朱元璋有二十六个儿子,朱棣是老四,可比他年长的三个儿子都在朱元璋时期去世了,朱棣是朱元璋存世儿子中年龄最大、威望最高的。朱允炆为什么要动周、齐、代三王?不就是因为他们与朱棣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换言之,此时的朱棣早已成了朱允炆的眼中钉,无论他高调还是低调,都很难改变他在朱允炆眼中的观感,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刻意保持低调呢?
除此之外,朱棣高调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因为此时的朝廷已经基本被南方官僚集团所把持,其他利益集团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服气。在这种时候,他们自然会把目光对准藩王们,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位愿意代表己方利益集团发声的人,以朱棣的出身、地位和资历,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朱棣高调进京,并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就是给在京的北方官僚集团和功臣集团吃一颗定心丸: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屈服于强权,愿意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证明你们有眼光!
果然,当朱允炆隐晦地征求意见时,北方官僚集团和功臣集团一直在装傻充愣,这种状况迫使朱允炆不得不将处置朱棣的时间往后推,这就给了他准备下一步行动的时间。所谓的下一步行动,就是在南京城内多方活动,为自己拉盟友。
进京之前,朱棣应该还没有造反夺权的想法,但在南京的所见所闻使他受到了极大的触动,随后朱棣又在南京城秘密拜访了数个利益集团,此时他的心思也开始活动了:朱允炆这个小皇帝如此不得人心,我何不高举义旗推翻南方小朝廷呢?
这就是姚广孝想要的效果,你不能空口白牙地对一个穿鞋的人说:“脱掉鞋吧,你将拥有全世界!”那只会被人当成神经病。对朱棣这类极有主见的人而言,你只需给他一个大概的方向,让他自己去探索和领悟。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此时的朱棣或许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他绝不敢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顶多就是不再排斥这一选项而已。
对于朱棣的拜访,北方官僚集团的态度是怎样的呢?那自然是好话说尽:“总而言之,我非常敬仰燕王的风仪,若论资历和功勋,当今世上无人能与您相提并论。最重要的是,您不但有大功于我大明,而且极为孝顺,哪怕明知先帝册立的接班人另有其人,也从未想过在父皇面前争取一二,只是出于孝道选择臣服,佩服!佩服!”
听到类似的言论后,朱棣自然会苦笑一声,然后说:“我并没有这么出色,否则怎么会面临这种死到临头的局面呢?不过能在死前认识您这样一位知己,实在是一大快事,希望将来自己忌日时,您能来我朱老四的坟头上除除草。”对方一听这话,肯定又会拍着胸脯打包票:“哎呀,当今圣上只是年幼无知,肯定不会无故对您下毒手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必然会用全家人的性命为您作保,要让后世知道,我大明朝也是有凛凛忠臣的!”
什么叫官僚和政客呀?要是睁眼说瞎话还会红脸,那只能说明此人业务还不熟练。北方官僚集团说得很好听,可他们真会履行诺言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北方官僚集团并不愿意支持朱棣和朱允炆开战,他们所做的不过是“挟燕自重”,拼命往自己的牌桌上加筹码。如果朱允炆上道,发现北方官僚集团桌上的筹码越来越多,他自然会根据时局改变自己的政策。届时,朝堂将重回南北势力均衡的态势。
对于北方官僚集团的小算盘,朱棣心知肚明,他也决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帮墙头草身上,他挨家挨户地拜访,只是为了确定这帮人的态度。而朱棣真正寻找的盟友,必须是能在关键时刻为自己破局的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朱棣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果然有一些位高权重的人被他拉拢,并且答应在时机允许时为他效劳,但这种保证依然是极其脆弱的,所以最初双方应该只是约定会站出来替朱棣说话,至于双方的合作会具体深入到哪一步,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现在说什么也没用。
朱棣很理解,所以尽管只是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保证和大义凛然的套话,他依然感到很开心,觉得自己这次的险没有白冒,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还要等朱允炆先出招,毕竟他是皇帝,占有先手。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朱允炆在方孝孺的建议下再度出招,南京与北平的暗战再度加码,大明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