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这一走,就是3个月。
女儿走后最开始的一个礼拜,我的嘴唇上长了一层硬硬的黑皮,像是我的内心已经承载不了的那些庞大的、压抑着的情绪,找到的一个宣泄出口。
1
我的希望与至暗时刻
“你就和我说实话吧,你家孩子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两年没来上学了?”
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我独自一人,怀着沉重的心情踏进学校,为女儿处理学校的各种事务,办理请假、拿学习资料、处理各种手续……
也总有老师旁敲侧击问我女儿的情况,在从前,我总是支支吾吾,甚至哑口无言,每每办完事之后,我都感觉自己像一个嫌疑犯,正在迅速逃离案发现场。
而这一次,面对这样直白的质疑,我选择实话实说。像是终于有了勇气,去拨开自己那个已经疼痛了数年的伤口。
是的,我和女儿,都是抑郁症患者。
前几天,女儿对我说:“妈妈,我想回去上学了。”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又让我一时充满了力量,我这个一度已经丢盔弃甲的母亲,再一次有了上阵的勇气。
我再一次回到学校,从校长、年级组长到班主任,我辗转在学校各部门之间,一遍遍地向他们请求接纳孩子复学。终于,他们同意女儿回到学校,重读初二。
还记得女儿返校的第一天,新班主任,一个短发精干的女老师接待了我们。起初,她有一些拒绝,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女儿沉默的脸和她破了洞的裤子。
“为什么要放到我班里?”她质问我。
我只得不断地向老师保证,孩子目前的状态是可以上学的,并且不需要学校担责。在我再三恳求和保证下,她终于答应了,一手揽过女儿的肩膀,走进教室。
班主任随后向班上的同学介绍道:“大家静一静啊,这是咱们班上新转来的同学。”当时,我站在教室门外偷偷观望。我看到,面对全班同学,女儿鞠了一躬,随后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就是这样一个最日常不过的校园生活中的一幕,瞬间激发了我汹涌的情绪,百感交集的我,独自站在门外,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
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能够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
2
自我剖析
从前,我经常形容自己是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资深病人。
在我的幼年时期,父母常年吵架,母亲长期被父亲家暴,我在童年遭受了很多痛苦,这让成年后的我,形成了一种自我封闭、孤僻的性格。
我自觉像个思考者一般,每天会在头脑里不断地反刍自己的想法,最后形成一连串固定的强迫思维。凡事爱多想,想的多、做的少。
与人交际时,我常常会有不自信、抗拒、惧怕等退缩性表现,但事实上,我对自己的定位是聪明、有才华、卓尔不群,也可以说是外表冷漠,内心火热。
不擅长交际的我,由于家庭原因,大学毕业后在外地找了一份工作。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离家几百公里,让我就像一株移栽到别处的盆栽,对环境有着各种的不适应。
高强度的工作带来的压力,再加上自己本身性格孤僻、不擅长与人交流,同时缺乏社会和家庭支持系统,导致我的情绪和压力没有得到有效排解,最后遗留在身体里,让我爆发了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
后来,我的人生就开始走在与疾病斗争的路上。长期带病生存的状态,容易让人产生各种情绪,而恰是这种情绪,成了我写作的灵感。我开始在网络上发表各种文章日志,在文学论坛上写诗,渐渐变得小有名气。
对我而言,写作既是我的一种情绪和能量的出口,也能给予我自我价值感。但这并未改变现实生活中我的性格特质,我依然耿直、不擅交际。
身患慢病十几年,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我的情绪越来越向内走,我关闭自己,不愿讲话,在文字中沉浸自己,清洗自己。我思考生死、人生,自觉看得很透,觉得人生几十年后无非如此,循环往复,甚是无趣,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卓尔不群之感。
然而这十几年来,头脑似乎是清明了,实际上,却把自己困在了更为局限的世界中。
我总是沉浸在病人的角色里、沉浸在受害者的心理中,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我希望自己因病得到别人的照顾;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自己在工作中地位无足轻重、被边缘化。
我的性格变得很容易被激怒,“你不要惹我啊,不许欺负我”是我经常有的戒备心理。
总而言之,我在人格特质上没有整合好,无意中把自己生生地从外面这个系统中剥离,常常与世界敌对,这种敌对内耗的状态,消耗了我很多生命能量。
在蒙昧世界中尚未觉醒的我,就拖着这样一种灰暗心态走在这疲惫的人生道路上,病情也是时轻时重,偶尔复发。
那时的我,一想到十几年、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工作和生活,心就如死灰般绝望。
3
女儿的出生
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就此定调,女儿的出生,打破了这一切。
女儿成了我灰暗生命中唯一的亮色,我甚至觉得我好像只是为她一个人活着的。
回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可爱的、蹒跚的步态历历在目。她的性格是极活泼好动的,胆子很大,自带一种天生莽撞无所畏惧的劲头。小学五年级以前,她总是去外面淘气,身上时不时带伤,并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文气安静。一个天性如此活泼好动爱探险的孩子,最后却抑郁了,所以,她的抑郁,是值得思考的。
当然,她的性格中可能也带有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的特质。
婴幼儿期,她睡觉时总喜欢咬枕巾、咬被子,所以她的枕头,总是湿漉漉的一片,被罩上也有很多洞。再长大一些,她依然保留着咬东西的习惯,只是换成了自己的手指甲。只要一紧张,她就会习惯性地去咬自己的手指甲。这个习惯,贯穿了她的整个小学期间,但我并没有过多在意。
因为我带病生娃,孩子来得极为不易,所以自然,她也就成了我全部生活的重心和全家人的焦点。
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虽然我们全家人看起来似乎都把自己的注意力聚焦在女儿的身上,但实际上,我们是在无意识地向她传递每个家庭成员无法自我消解的情绪、尚未处理完成的伤痛、无法自我接纳的部分。一个家庭中最弱的孩子常常是承担了这样的容器作用,并且成为家庭中的索引病人。
也就是说,病的并非是孩子,而是家庭。
先来说说我的婆婆吧。
她强势能干、凌厉泼辣,蔑视无能的老伴儿,在家里一手遮天,极其溺爱大儿子(也就是我的老公)。在家里,老伴儿、儿子、女儿,都是她统治下的顺民。但她又极其无私,勤劳肯干,也是她一手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融入这个家庭是极其困难的,甚至是常常游离于家庭系统之外的。
在我和老公成家后,她主动过来,长期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使得我们在得到生活照顾的同时,也失去了小家庭自我成长的能力,让我和老公,失去了成长为父母的能力。
婆婆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和不安全感,甚至极度的焦虑,这可以从她经常性的失眠中看出来。那么这种心理状态从何而来呢?究其原因,是婆婆在年轻时经历了一场意外,失去了小儿子,这是她人生中的巨大创伤,可以说,对她而言,这件事从未过去。只不过她用强大的意志力,让自己强撑了过来,为了大儿子,她勉强活在人世间。
婆婆明显是重男轻女的,在我剖腹产生出女儿后,她很失望。她既失望于我没有听她的话顺产,也失望于得到一个孙女。后来,她也多次毫无顾忌地表现出自己对儿子的偏爱和对孙女的嫌弃。她总是唠叨女儿太活泼好动,像个假小子一样不肯安静,无意识地否定她的性别,拒绝她作为个体独特的存在。
在很小的时候,我的女儿就活在别人家孩子的阴影下。婆婆总是说,你看,那谁谁家的孩子,多么乖巧省事儿啊。
再来说说我的老公。
我的老公,婆婆“硕果仅存”的儿子。在老二意外离世之后,他得到母亲的溺爱是可以想见的,他是妈妈的“娇宝宝”。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在老妈的眼里,他是一个孝子,事母至孝;在同事的眼里,他热情诚恳、工作踏实、和蔼可亲;在我的眼里,他堪称“道德典范”,我们刚结婚我就病了,这么多年,他陪我看病,往返于家乡和北京,毫无怨言。
然而,在孩子面前,他展露出了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他语气凶狠,极无耐心。
孩子三四岁时,病了要往嗓子里喷药,小孩极不配合。我老公本来抱着她,结果一生气,一下就把女儿摔在了床上。孩子大一些了要辅导功课,老公进屋子没有两分钟,保准咆哮着出来。
所以这个所谓的爸爸,其实一直是孩子的状态,他打游戏、玩手机、看电视,是类似于“妈宝”的存在。你让他看孩子,他说好麻烦呀;我说我们一家去春游吧,他也说好麻烦呀,你们都不用开车,我还要开车,我好累。
感觉在这个家庭里,我和老公,还有女儿,都是孩子,这里只有一个家长,就是婆婆。
但其实,对这个孩子影响最大的,还是我自己。
女儿出生后,我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和意义,我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太多自己未被满足的需要。因为我童年时受到了很多痛苦,不希望女儿重复自己的老路,于是,我无止境地溺爱孩子,会满足她的很多不合理的要求。
因为我的父亲长期家暴母亲,导致我的安全感特别缺失,所以,对女儿,我可以说有着病态的控制欲。每次她和小伙伴约好了出去玩,我都会规定好她外出的时间,只要到点儿了,就必须回来,哪怕她正和其他孩子玩得开心。如果不回来,我的焦虑感就会直线上升,情绪极度崩溃,大发雷霆。常常是其他孩子正玩得起劲,女儿却要在我的不断催促下一个人回家。
因为我自小在学习方面没费过劲,成绩一直很好,所以这种强大的自恋,让我对女儿的学习成绩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高期待,并无意识中把这种期待感传递给了孩子。
而高控制让我在管理孩子时极为严格,比如我无法接受女儿写作业磨蹭,我经常忽视她的自主意志。
常常是孩子说,我背完这个再睡,而我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关灯,强制她睡觉。
更可怕的一次经历,大概又是孩子作业写得晚,我产生了极强烈的情绪冲击,因为舍不得打孩子,又对她的行为极端愤怒,无法自控的我,居然用头使劲撞墙,把女儿吓坏了。
她后来说:“妈妈,你还不如打我。”至此,我精神上的折磨更胜于身体上的痛苦。
再后来,我因为吃药出现了药物性白内障,原本清晰的世界突然模糊一片,让我这个完美主义的强迫症患者活得更加痛苦。
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无法接纳自己的病,所以,我一定是有慢性抑郁症状的,这也直接导致我对待女儿时,常常表现得阴晴不定,情绪失控。
身为家庭系统里最弱的一方,心思敏感细腻的女儿,特别容易捕捉到父母和长辈心中的期盼、失落、焦虑、恐慌。于是,我们三个家长内在的问题,全部加诸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日积月累,像是缓慢注入她身体的毒素。
生活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母亲和祖母的高控制欲,不时的发疯失控,父亲的缺位,不快乐的妈妈,最后孩子出问题,是必然和迟早的事情。
4
离家出走的女儿
孩子最开始出现异常,是从2018年初,初一下半学年开始的。她不再能够按时完成作业;在中午午休的时候,她经常会说,“妈妈,我肚子疼,下午就不去上学了”。在寒假考试前,她还因腹痛休息过两周,但都没有引起我们的重视,直到她因为肚子疼到不能再去上学了,才真正引起我们的警觉。
女儿随后要求我们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最后在北京安定医院,女儿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伴随幻听,医生建议住院治疗。
当时,坐诊医生把我老公拉到诊室外,说了一句话: 这个妈妈,问题比孩子还严重。
女儿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之后,由于家庭的、个人的、环境的种种原因,我的抑郁症也爆发了。我陷入崩溃,大脑宕机停摆,同时身体又出现各种新的状况,在原来免疫性疾病的基础上,又患上了药物性白内障、甲状腺功能减退、突聋等一系列疾病,写出病历来能写一大串诊断。
我们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小家庭,一时间,仿佛就要被卷入惊涛骇浪之中。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无比黑暗的一段时光,一个死气沉沉的家庭和一对陷入抑郁的母女,两个人一起生病,一起吃药。
青春期的女儿,在有了与我们对抗的微弱力量后,开始了激烈的反抗,母女时常争吵。而我的控制欲、对女儿的抓取、情绪的不稳定,并没有丝毫改善。女儿开始自残自伤,并产生轻生的想法。
终于,压抑缺爱的家庭环境、我的病态思维,把女儿逼到了绝路,也把我自己逼到了绝路。
2019年6月,在又一次激烈的母女争吵后,女儿毅然决定离家出走,态度非常坚决,仿佛要和这个令人窒息的家,作最后的诀裂。
当时,女儿在外面谈了一个同样是未成年的男友,她计划和这个小男生一起出走,去外省的一个城市打工。
记得那个夏夜,小男生来家里接女儿,还对我们说:“我一定要带她走,我会工作去养活她,哪怕她不干活,我也可以养活她。”
我们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试图挽留他们。老公甚至妥协说,你们不回家也可以,我们可以在家附近给你找一份工作,每个月给你一些补贴。
但女儿的态度始终非常坚决,她说:“我一定要走,绝不要待在这里。”
老公还在冷静维持局面,而我,已经完全崩溃,甚至无法站立,只得靠着墙慢慢瘫坐在地上。
当时,我已经加入了郁金香家长成长学堂,在万分无助的情况下,我给镜面校长打了语音电话,听到镜面校长的声音,我哭泣着说了家里的情况,我一直重复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镜面校长对我说,孩子有经受痛苦的权利,你让她走,你拦不住她的。
就在我们对话的同时,我看到女儿和那个小男生在卧室里,一起收拾着行李,女儿像是一只马上要脱离牢笼的小鸟,脸上满是愉快的表情,好像对现在的这个家,已经没有半分的留恋。
看着眼前的画面,听着镜面校长的话,我想,也许这一回,我应该试着去放手了。
虽然我在理智上不得不接受女儿离家出走的事实,但在情感上,我依然非常痛苦。两个小孩还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我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我冲出了家门,走进茫茫黑夜。
在那个难忘的夏夜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马路两边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我真的很想一头撞上去,这样,我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些难题。我止不住地泪流,我内心不停呼唤着我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妈妈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我的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回到家后,女儿正好也收拾完了东西,我和她隔着门,只听见她用非常轻松愉快的语气说了一声:“妈妈,我走了!”便走出了家门,像是一只被囚禁了许久的小鸟,欢欣雀跃地奔向了外面的世界。
女儿主动向外挣脱的力量,以及我努力想要把控势态的挣扎,最后,以我的全面失败而告终。
5
唤醒
女儿这一走,就是3个月。
女儿走后最开始的一个礼拜,我的嘴唇上长了一层硬硬的黑皮,像是我的内心已经承载不了的那些庞大的、压抑着的情绪,找到的一个宣泄出口。
那真是一种行走在地狱的尖刀之上的感觉啊。对她的担心和牵挂,常常让我不能入眠,我在夜里辗转反侧,却又毫无办法。正是这种痛彻心扉的体验,彻底唤醒了我,唤醒了我被困住了几十年的、不快乐的、压抑的生命。
就像那首诗中写的:如果爱不能唤醒你,那么,生命就会用痛苦来唤醒你;如果痛苦不能唤醒你,那么,生命就用更大的痛苦来唤醒你;如果更大的痛苦不能唤醒你,那么,生命就会用失去唤醒你。
生命正是用可能失去女儿这一堂课,给了我的心灵一记重锤。让我第一次痛下决心,去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去治愈自己的伤痛,去认识自己、真正地接纳并爱自己。
彻底放开对女儿的关注和抓取,转而关注自己的身心,让自己活得愉悦、自在、不拧巴,保持自我内心的安定,才是我最重要的功课啊。
我开始用各种方式提升自己的能量,画画、跳舞、学英文、潜意识植入、朗读、观呼吸、公益助人。我做了很多事,每一步,都汇聚到了自我能量提升的江河之中。
我也依照郁金香家长成长学堂的指导,开始执行“三不” ,对女儿做到不期待、不迁就、不担心,彻底放开对女儿的控制,也是给自己的心灵松绑。
我不去干涉她在外的种种行动,对她,我做到有求必应,不求不扰。她在外发传单时中暑了,我告知她可以去药店买哪些药;她在生活上遇到问题向我求救,我伸出援手,其余的,我一概不管。
我终于明白,我需要尊重女儿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存在,我应该让她去体验人生的千姿百态,而我最重要的功课,是活出我自己。
慢慢地,随着我将心收回,随着自我能量的提升,我发现自己逐渐恢复了幽默诙谐的能力,我开始笑对人生,与多病的自己一步步和解。
女儿当时正离家在外,和我通电话时,她说:“自打我离开你后,你变好了。”
也许是因为在外吃了太多的苦,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我的松动和变化,3个月后,女儿对我说:“妈妈,我要回来了。”
我那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在经历了社会的一番“毒打”之后,再次回归了家庭的怀抱,她品尝了痛苦,也得到了宝贵的成长。
是啊,在外人看来,未成年的女儿离家出走是一个大灾难,但只有我知道,正是这次不平凡的经历,唤醒了执迷不悟的我,不仅给了自己成长的时间,也给了女儿喘息的空间。
这一次离家出走,对女儿来说,是自救;对我来说,是救赎。女儿内心的自主意识,指挥她逃离错综复杂的亲子关系,逃离令人窒息的父母控制。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次解脱和休养生息的开始。
6
和解
然而,我的成长依旧在继续。
是什么让一个天性活泼无所畏惧的小孩,变成一个困在抑郁、焦虑、幻听里,丧失了社会功能,休学在家的精神疾病患者呢?
我看到,其实女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是我们错综复杂的家庭环境和我错误的教养方式,导致了女儿患上了抑郁症。
所以,我还在担心什么呢?只要我活好自己,松开对女儿的控制,给女儿足够的生长空间,女儿自然会好起来。
我继续脚步不停地成长,我继续坚持每天跳舞、画画、朗读、学英文,还有写文章发公号,我甚至还参加了本地的抗疫志愿者队伍,参加了心理咨询师的课程学习,参加了一个修行群,还报考了职称考试。我还成了郁金香的志愿者,陪伴了许多家长和郁友。
这些事让我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关注女儿的一举一动。女儿也看到了我的变化,经常说以我为豪,频繁在微信上向我表达爱意。尤其是有一天,她把家里收拾得特别干净,让我感动得想哭。这还是一年前那个恨我如仇人的孩子吗?
慢慢地,我也发现,自己的性格完全改变了,突然有了大笑的能力,笑容逐渐多了。
对,我可以笑得像一朵花。对镜舞动,随心自由,做饭时听音乐,做家务时滑动着舞步过去。对,听见音乐,我就要动起来,整个身体仿佛完全打开了。我居然越来越爱赞美别人了。凡欲出口,若不能使人快乐,不必说出口。我突然发现与人打交道变得容易起来了,周围人也越来越喜欢我了。
我活得越来越像一个孩子,我会和路上偶遇的流浪猫打招呼;我和家里的胖猫跳皮筋,忘记了后面怎么跳,还专门去问发小;坐车听到音乐,我会不由自主地舞动起来;我会满足自己突然想偷嘴吃个冰淇淋的想法;我会买自己画画需要的书本画材,这些放在以前,我必然觉得无用且浪费时间和金钱。
我开始选择毫无心机地面对这个世界,不想再做深沉的思想者,而要做个肤浅的体验派。
我学会了与自己的身体在一起,而不是被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缠绕。
我随心而活,活在每一个当下。如果每一个当下都快乐度过,那么未来必然顺遂而至。
随着我的改变和对女儿的松绑,女儿目前已经初步恢复了一些动力,至少,她愿意主动回校上学了,和我也建立起了一种良好的沟通关系。
我的老公也把我的生活照顾得细致周到,从原来爱宅家的一个人,到现在一放假就想带我出去玩。
至于婆婆,我也看到了,未必有一个强势的婆婆就无法沟通。从前我只是一个被动的承受者,其实我也可以是施予者,让爱流动起来,家庭才会有生命力。
7
继续前行
我在最开始提到,经过了两年休学,女儿愿意回校了。而这对我来说,其实意味着新一轮测验的开始。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我还要面对女儿人生道路上的种种考验,升学、工作、成家……我是否能够有足够的勇气、松开对女儿的抓取?我是否可以疗愈好自己的伤痛,给她纯粹的爱与信任?我是否可以做到真的活出自我,同时放手让女儿活出她的人生?
虽然未来存在种种的未知,但我至少有了努力的方向和动力,对于现在的一切,我非常感恩。我感谢抑郁症,也感谢女儿,教会我与人生和解,臣服事实,相信生活。
最后的内容,是我想对家长朋友们说的一些话。
首先,我想对各位爸爸妈妈们说,请真的好好修炼,去和自己的情绪好好相处吧!
作为一位母亲,我也特别想对妈妈们说,也许,我们不用做一个事事都为子女考虑周全、事无巨细的一百分的母亲,我们还可以做一个能够健康地表达自己情绪的母亲。
我们中国的很多父母,都有很严重的情绪问题,而往往,这些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父母,对家人会有极大的控制欲。因为这些家长大多内心脆弱,同时,有着对自身生活无法掌控的恐惧感,因为他们无法控制外在的环境,所以就将注意力转向身边的亲人、孩子,以此来获得对于生活的掌控感。
要知道, 家,不仅是爱与温暖的传递通道,往往也会是恨与伤害的传递通道。 如果父母很情绪化,长期从外部向孩子强行灌输、施压,那么,孩子心中的“爱”,很容易被转化成对父母的“恨”,长此以往,孩子会缺乏幸福的能力,同时,他也会丧失对于外部世界的好奇心,从而丧失灵性。所以,父母如果真的希望孩子幸福,就从改变自己、自我成长、管理好情绪开始吧。
其次,当听说我的孩子从重度抑郁、离家出走,到现在顺利回校上学后,许多家长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我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给孩子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往往这样问的家长,内心都有一个共同的期待:希望有一个“厉害”的育儿方法,或是一个巧妙的沟通话术,甚至是一所只要把孩子送进去、出来后就能回归正常的特殊学校,可以帮助自己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
可是我想告诉这些家长,凡是说能一下子解决你孩子问题的人,都是有问题的人,不可轻信。凡事需要顺势而为,不可急迫。
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的孩子,让他去上学,去接触社会,去做一个你眼中的乖顺的好孩子。世上并无一家商店,可以订制一款你心目中的孩子,而我们却意图准备好一个模具,用这个模具去打磨我们的孩子。
难道我们生孩子,是去淘宝上订购一件货品吗?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决定它多高、多长、什么颜色?
我们总是无法接受并面对事实,我们在潜意识里拒绝接受孩子身上让自己不喜欢、不认可的部分,哪怕它们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反而要追求一个虚幻的、完美的孩子,正是这样的分裂,造成了我们孩子的情绪问题。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爱孩子的本来面目,接纳他当前真实的样子呢?真实才是最有力量的。当儿女不用去讨好父母,不用假装去获得父母的关注,只需要身心合一、自然生长,反而能够结出丰盛的果实。
我们当父母的,能不能安静下来、平稳下来,给孩子一个小小的港湾?让他可以充分地休息,无论他做什么,我们能够为他兜底。给他一个平稳的爱的基调,让他自己慢慢调整,从紊乱的瞌睡中醒来,从紊乱的思维中出来,从当前的混乱中慢慢回归秩序。
你为什么总想一下子解决问题呢?
各位爸爸妈妈,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内心来修炼自己,让自己勇于接纳任何后果,并且在后果产生之前,竭尽所能地努力,尽人事听天命。这个竭尽所能,包括去做自己原来没做过的、不愿意做的,包括自我的巨大成长,培养自我巨大的耐心和爱心。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于外部力量的介入,指望着他人来拯救自己,要知道,打开孩子内心的钥匙,永远都在我们自己手上。
我知道这个过程必定非常坎坷,甚至我们有时候会迷茫和不知所措,找不到方向又回到旧的道路,但这都不要紧,你只要能够时不时地停下来,静静地想一想,如何才能让这一生变得更好。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智慧,能让自己找到继续前行的答案。
“孩子为什么会抑郁?”
我想,这个问句,已经成了一个时代问题。
背景音乐:《精卫》
歌手:30年前,50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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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生病?
其实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但我都没有正面回答过,尽管确诊了挺久,但我不喜欢聊这个话题,依旧觉得难以启齿。
在确诊双相 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我甚至有点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大声地反驳他们:我不是胡思乱想不是矫情做作不是无理取闹,我是真的生病了!
至于为什么会生病,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是说自己那个赌博成瘾把工资全部输完,整夜整夜不回家的爸爸?还是那个被爸爸举起的菜刀吓坏,摔门而去的妈妈?是说我那一落千丈的成绩,还是我青春的迷茫?是说我和妈妈无休止的争吵,还是让人崩溃的学习环境?是说我分崩离析的友谊,还是那一辈子难以释怀的校园暴力?
好吧,那就先从我的原生家庭开始说吧。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总爱吵架,爸爸总爱去赌钱,次次输、次次赌,妈妈怎么说也没有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甚至大打出手。而我只是一个小孩,我帮不到妈妈。
那时候的我,在日记里面写道: 如果我没被生出来就好了,这样妈妈就可以离开爸爸,我就不会是妈妈的累赘了。
童年发生的种种过往,我永远都记得。
有一次,妈妈半夜跑了出去,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妈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还有一次,爸妈吵架,妈妈说要回老家。放学回家后,我的心在颤抖,我好害怕一回家看不到妈妈的身影,我好怕妈妈掉眼泪,看着她发红的双眼,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时候的我恨透了爸爸,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初中,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我最难过的时光。为什么这么说呢?在初中,我交了两个知心的朋友,我很爱她们,事事把她们放在第一位,可三个人的友谊,似乎总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当我看着她们两个手拉着手的背影时,我感受到自己被忽略,于是,我选择了退出。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了。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真的会有一个人被落下、被遗忘,而那个人就是我。
我从小就多愁善感、极度敏感,加上那段日子,我和家人之间的感情也不顺,成绩也逐渐下降,我开始入睡困难,从刚开始的半小时入睡,到后来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入睡。我记得自己独自在深夜看着窗外平静的一切,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究竟是岁月静好,还是黯淡无光。
随着长期的入睡困难,接踵而来的就是心情低落,我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光彩,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看不到一点点光了。
到了初二,我开始自残了。
我拿着小刀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道又一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感觉自己很病态,和周遭格格不入。轻生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叫嚣着。
可能现在很多人会觉得这在青少年群体中是一件很“非主流”的事情,是跟风,可是在当时,在我的生活中,我并没有接触过抑郁症三个字,自残和抑郁症也不是什么潮流,我只是觉得自己压抑的情绪需要释放。
我成了一个偷偷摸摸在角落里伤害自己的神经病,一点声音和动静都会把我吓一跳,这是属于我的秘密,我恐惧被别人发现。
有一个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画面。有一天,在课间,我的眼泪怎么憋都憋不住,看着教室里没什么人,我就拿出小刀划在了手腕上。那时候我真的很烦躁,我一用力,看到鲜血汹涌地流了出来,我一下慌了神,我害怕被人发现。
忽然,一阵笑声传来,声音并不算大,可那一刻,我觉得那声音好刺耳好刺耳。
“她自残呃。”
我的脸一下涨红了,我的鲜血染红了课本,可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那时我真希望自己死了。
虽然我很慌张,可我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我没有说话,没有继续掉眼泪,只是默默地拿纸把手上的血擦干净。那带着嘲讽的笑声,我这辈子都记忆犹新。
让我更绝望的还有我的成绩。我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的中上水平,可随着我情绪的波动,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我真的学不会,数学让我彻底怀疑自己,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
青春期的叛逆我也没能逃过。因为一个礼拜回一次家,我和父母也有点生疏了,话也少了很多,不爱听父母的唠叨。那个时候,我总是被妈妈骂,然后一声不吭默默流泪,但是不管父母怎么说怎么骂,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我也一样爱着我的父母。
可是有一次,当我听到我的妈妈叫我去死的时候,我真希望我死了。我一个人跑出去,站在河边,看着那肮脏的、深不见底的河水和远处漂来的垃圾,我好想跳下去,好想好想,我在河边站了好久好久,可是我并没有跳下去,河水太脏,父母的眼泪我承受不起。
随后的日子,我继续自残,满脑子都是轻生的想法和死去的场景。
2
校园暴力
说说校园暴力吧。
由于中考失利,我不得不回家找了一所不太好的高中读书。到了那里,我才发现那儿居然是一所艺术学校,但是脚已经踏进去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前进。
说实话,我没见过这么差劲的学校。学生全是两三百分的成绩,上课打游戏、闲聊、睡觉,一节课下来,听课的人十个都不到,甚至闲聊的声音比老师的讲课声还大,老师也管不住,我快被这个学习环境逼疯了。
夜晚休息的时间,我也没被放过。宿舍的室友总是闹到很晚都不睡觉,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睡不着。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睡过觉,所以我只能趁着课间十分钟眯一会儿,再赶紧爬起来听课。
同学之间也不好相处,我终于明白了鲁迅先生说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句话的意思,班级里到处都是打闹声、聊天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火气就冒上来了,我好烦好烦,但我没有任何的办法。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遭受了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校园暴力。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我遭遇的是校园暴力,可能施暴者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对我造成的伤害,究竟是我太敏感还是他们做错了,事到如今,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个被丢出教室窗外的小本子,我只记得那本我一笔一画写下的笔记本被扔在地下踩烂,我只记得那晚我流下的无助眼泪,我只记得在班里被体重悬殊的同学推得连连后退,我只记得冬天被丢在肮脏角落的外套……
可我不敢反抗,也不敢说不。我不仅讨厌施暴者,更恨懦弱无能的自己,在无数的夜晚,我都想杀死昨天懦弱的自己,可我做不到。
可以说,遭遇校园暴力的高中生活,是我抑郁症爆发的导火索。
3
从开朗爱笑到胆小自闭
青春期遭遇这一切,对我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我的性格变了。
记得在初中时候,我还是很开朗爱笑的,好朋友总说我笑起来像鹅,“嘎嘎嘎”个不停。我爱笑、爱闹、爱疯,以至于当别人听到我生病的消息后,都是不理解和不相信,就连妈妈也说,你以前是很快乐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上了高中之后,我的性格开始变了,我不再爱笑,也不在教室里面嬉戏打闹了,教室里的嘈杂声让我无比烦躁。
后来复学,我来到新的环境,面对新的人,愈发感到煎熬。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面对来来往往的同学,我甚至不知道跟谁说话。杯子里的水没有了,饮水机就在我的正对面,一米的距离,我居然连站起来去接水的勇气都没有。
我知道,我的生活没有观众,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人会去关注你要去做什么,可是我依旧不敢迈出那一步。
每一次上学的路上,我都要酝酿好久的情绪,一走到学校门口我便开始心跳加速,我害怕进去面对同学,害怕与人交流。
其实在休学前,在学校,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偶尔觉得孤单,一个人也觉得尴尬,上课下课吃饭,我都低着头,害怕遇到同学,纠结要不要打招呼,如果打招呼我应该说什么。
很多时候我都假装玩手机,我一直滑动手机,就好像是在告诉别人,我不是不打招呼,我只是玩手机没有注意到,避免尴尬,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我害怕和同学交流,更害怕进入社会。我不敢一个人去理发店,不敢去店里买东西,在路上看到心心念念好久的汉堡店近在咫尺,我也没有勇气走进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胆小鬼。
4
“妈妈,你忘了吗?”
压抑的高中生活,加上没有来自父母家人的支持和理解,终于让我的情绪崩溃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2021年4月26日,我瞒着所有人独自去医院做了检查,并确诊为抑郁症。
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浑浑噩噩的,我每天陷入黑暗之中,只想着如何离开这个世界,我明白这个想法是不对的,但我无法把它从脑海里消除,所以我打算求助。
我来到了当地的一家精神病医院,我还记得当时接诊医生的名字。我感觉一个人好绝望,拿到报告单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就这样了,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了。稍稍整理情绪后,我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不能让别人看到。
当时,我并没有打算将这件事告诉我的父母,因为我觉得难于启齿。但随后突如其来的心悸,让我乱了阵脚。我无法缓解,很难受,只能告诉妈妈,说我生病了,可是我并不想让她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也不敢。
妈妈领着我去了医院,但我不敢说实话,医生说没多大事,我又回到了学校。可是在学校的每一天,我的痛苦都没有得到任何缓解,我无法入睡,眼泪也是说来就来,我想离开,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我再一次被抑郁症打败了,我终于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妈妈。我再次站在医院门口,医生给我开了药,妈妈为我请了假,我也办理了休学。中间父母觉得我的情况有所好转,想要为我办理复学,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我正在计划着如何离开他们,得到解脱。
医生开的药我存下了,我又在网上买了一样的药,我默默看着它们的数量慢慢增加,盘算着离开的日子。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没有病。那段日子,我也挺开心的。我有讲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去逗别人,但情绪说来就来,我就是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开学的日子要到了,我计划好了一切。2021年8月13日,那个晚上,我实施了我的计划,我望着准备发给妈妈的草稿,犹豫了很久才发出去。随后我吞了药,整整300粒的药,我一粒不剩地全部吞进了肚子里。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父母了吧,我真太不是人了,父母把我养这么大,一想到这个,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可是我真的好累啊,好想离开。
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我清楚这里一定是医院。一瞬间,我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啊?我被救了,我失败了。
我没有脸去见我的父母,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们,为什么我没有成功?我身上插着很多管子,还吸着氧,我尝试讲话却发不出声音。我呼吸困难,躺在那里很难受,但是心里的难过远比肉体的痛苦更让我难以承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很害怕,我害怕被责怪。
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拉着我的手向我道歉,对我说她不能没有我,父母这一辈子累死累活,都是为了孩子啊。
是啊,我的妈妈对我很好,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可是妈妈,你忘了吗?
在我确诊之后的几乎每一天,你都会问:“你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对你不好吗?这个家有什么亏欠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忘了吗?你忘了我洗碗后找不到抹布时,你对我的责骂了吗?你忘了我上学前找不到毛笔,被你扣在家里不准去上学的那个中午了吗?你忘了我一句玩笑般的话,换来你劈头盖脸的谩骂了吗?你忘了你说后悔生下我,叫我去死的那个晚上了吗?你忘了我因为小事受到了委屈,跟你哭诉,换来的是你的那句“真矫情”吗?
也许你都忘了,可我依然都记得。
我只在你面前掉过一次眼泪,那就是在我第一次轻生,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你拉着我的手掉眼泪的时候。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你面前掉眼泪,其他时候,我都不敢让你看见。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在我的伤口上,再插上一把刀子。
如今我生病了,你却对我说:“要会撒娇,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妈妈,你不觉得可笑吗?当初,我在你面前撒娇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嫌弃的语气和神情,现在我长大了,你却告诉我,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可是,妈妈,我已经做不到了啊。
你还记得每一次,学校要我们交杂七杂八的费用时,你破口大骂的语气了吗?后来不管要交什么钱,每次话到嘴边,我都不敢开口,我知道你骂的不是我,可我也害怕啊。
我从小爱唱歌,我羡慕那些能够站在舞台上唱歌的人,那时候他们好像发着光一样,我就连做梦都梦到自己终于站上舞台唱自己喜欢的歌了。
记得初中音乐老师曾经说,如果有想学唱歌的,每个月交三百块钱,他亲自教。有两个爱唱歌的女同学去了,我也很想去,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这件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向你提起过。
你忘了我因为贪玩没回家洗澡的那次,那个被你打断了的铁衣架吗?不,你没有忘记。直到现在,你也爱当着我的面,跟别人炫耀说,我被你打一顿就打乖了,仿佛你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一样。
从小到大,每一次我做家务,都是提心吊胆,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被骂。我每一次认认真真做事情妄想被你夸奖的时候,我的期盼都石沉大海,而责骂一顿没少。
在我的青春期,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各自的脾气却越来越大,经常一句话不投机就会吵起来,到后来,我也不再反驳你什么了,我只选择沉默。
5
自虐式的爱
再说说父母的付出吧。我知道他们很爱我,他们早出晚归,努力赚钱,只是为了给我更好的条件。
爸爸妈妈总爱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怎么怎么样;爸爸妈妈是为了你才怎么怎么样;如果当初不是为了你,我就怎么怎么样了。作为子女,听到这些话,其实心里面不是感动,而是会产生负罪感。我会觉得我父母的人生中,所有糟糕的部分都是我造成的。
父母用整个一生去等待孩子的一声道谢,孩子却等着父母的一个道歉。真心希望父母在爱子女的时候,能够自私一点,更爱自己一点,我们都希望父母是因为自己而感到幸福。
这是我在一个社交平台上看到的一段话,仿佛就是在形容我的感受一样。
我想起我的父母每一次“自虐式”的付出,我除了感到抱歉,还是抱歉。我记忆犹新的还是我爸的那一句:“你要是不这样,我第二层房子都建好了。”是的,都是我的错。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消失了,他们才能过得好一点,是不是我死了,他们才能更幸福?
我也知道父母做这些事情、说这些话,只是想让我更懂事,可是我的理性永远战胜不了感性,我只会想,没有我他们会更幸福。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挺懂事的。我和同龄人一样爱玩爱吃,可是路上遇到好吃的美食我都不敢买,看到好玩的东西我也不敢看,我想着,只要自己不去看,我就不会这么想要了,就可以不花钱了。
高中时期,我开始勤工俭学,用打扫食堂换取每个月的饭钱和额外的两百块钱,这样我就可以不向父母要生活费,就可以不让他们为此生气发怒了。
每一次吃完饭,我都拿着抹布和铁盆去打扫同学们吃脏的桌子,大家都是同学,多多少少都是认识、见过的,每一次收获那些异样的眼光,都让我想逃离,可我还是坚持做了。
后面,我又开始每天爬到教学楼五楼,帮老师们打扫办公室,也只为了每个月的两百块钱。
第一次轻生醒来后,那时候我想着,反正不知道能活多久,就对自己好一点吧,我拿亲戚来医院看我给的现金,买了自己喜欢的小裙子。从ICU出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瘦了十多斤,我终于穿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小裙子,可妈妈却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这么自私了?”
我没有反驳,我也无力反驳,原来在满心欢喜的时候被自己爱的人泼冷水,是这样冷啊。
6
不要回头
短短一年半,我三次轻生,进了三次ICU。
我不知道在ICU那道厚厚的门外,父母绝望的面容是怎样的,但是在普通病房,我看见了妈妈的眼泪。从来不掉眼泪的爸爸,在喝醉之后,当着我的面崩溃大哭,跟我说:“你知道我在外面上班哭了多少次吗?”
马上19岁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见爸爸掉眼泪,那个晚上他哭得像一个丢了糖的孩子,我很心疼,但我说不出半个字。
因为割腕,我缝了18针,那些疤痕刻在了我的手腕上,也刻在了我心里。但我依旧在尝试好好生活,我热爱生活中每一个美好的小瞬间,我会为在风中摇曳的花草驻足,会拍下每天的日出日落,我每天早睡早起,好好吃饭。
现在的我,仍然是一名重度抑郁症患者,我依然在想活着的意义,在想我为什么而活。我看着同学学业有成,看着那些步入社会、经济自由的人,我很羡慕,因为我现在是一个需要药物控制情绪的“废人”,一个在昏暗房间思考活着的意义的19岁病人。
虽然直到现在,我也没得到答案,但我想告诉那些和我有相似经历的抑郁症患者们。我们要努力活着啊!总有人在乎你的冷暖,总会有人出现,用心来爱你。
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的同龄人,在此,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论有多绝望,不论你的童年有多少不快乐,不要回头,往前走吧。转角是什么,你要转过去才会知道,在抗郁的道路上,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如果你是父母,我想用我的这一次呐喊,恳请你们去看见自己的孩子,去听见他的每一声求救,去反思一下,为什么自己和孩子会有隔阂。一段良好的关系是需要双方共同维护的。我想,没有哪个孩子不爱父母,不要质疑孩子给你的爱,只不过,孩子会比你想象得更敏感、更脆弱。
最后,愿天下抑郁的孩子能够越来越少,愿更多人的童年能够无忧无虑。
如果爱不能唤醒你
那么生命就用痛苦唤醒你
如果痛苦不能唤醒你
那么生命就用更大的痛苦唤醒你
如果更大的痛苦不能唤醒你
那么生命就用失去唤醒你
如果失去不能唤醒你
那么生命就用更大的失去唤醒你
包括生命本身
生命会用生命的方式
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
无止境地来唤醒你
生命会用生命的体验
在无尽的生死和轮回里
不停息地来唤醒你
直到你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