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唐尧着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
——《后汉书·严光传》
严子陵是彻彻底底的自由主义者,他之所以不愿意做官,并不是政治不够清明,也不是帝王不够贤明,而是害怕束缚。他认为,即便是唐尧那么贤明的君主,也还有巢父那样的隐士。每个人在合法的前提下,有获取最大限度自由的权利,他的志向就是无拘无束,不受任何束缚。除了史书中简单的记载,他没有留下多少故事,甚至没有留下什么作品。他让人想起了《老子》中描述的一种动物——龙。世间万物皆有羁绊,利用双翼在长空飞翔者困于弓矢,凭借水流在川泽浮游者困于网罗,依靠大地而生存者困于刀枪陷阱。而龙则是这样一种存在:它飞可翔于宇宙,游可隐于波涛,潜可深入大地,既是万物的集中体现,却又在万物之外。它在天是风云,在水是浪花,在地是细壤,弓矢网罗刀枪陷阱都不能奈其何。这就是龙性——圣哲和英雄最推崇的形象——寂寞,却自由。
严子陵的生命质地俨然如一条龙,见首不见尾,就这样消失在了时空中,令后人遐想。
中国东汉之前的名士,道德家和纵横家习气还很浓,前者如被张良请出山的道德楷模“商山四皓”,后者如自称高阳酒徒的郦食其。直到东汉初严子陵傲然而起,知识分子中才出现了一根铮铮铁骨、一片轻灵飘逸的衣袖。他坚决不和统治者合作,喜欢自由散漫、闲适淡定的野居生活。严子陵为人常常让我想起一种幻想中的动物——龙。它们飞则在高天之上,驻则在大泽深渊之中,和天光云影、清风明月为伴。
严子陵的生卒年月如今已不可考,名光,以字行于世,是东汉初的大名士。他生于今天浙江余姚一带,本姓庄,但因为汉明帝名叫刘庄,因此为了避讳,改姓严。严子陵少年时代就很有才学,西汉末年曾经和刘秀、侯霸一起在长安学习,是颇为谈得来的同学,若非刘秀后来做了皇帝,两人的私谊应该是不错的。问题就在于,一旦两人的身份发生变化,作为知识分子的严子陵若显得过于亲近,则有谄媚之嫌;若是故作清高,则有做作的偏向。然而作为一个不世出的自由知识分子,严子陵并未在这两者之间有任何摇摆,因为他本人实在是一个不为俗情所困的人。
西汉末年,社会越来越黑暗,王莽乘皇权衰弱,篡夺了刘氏的权杖。但是改朝换代并未改变百姓水深火热的处境,反而加深了社会各个方面的矛盾。当时在首都长安的太学生中有三种倾向,一部分人向王莽靠拢,一部分人投入到反对王莽的绿林赤眉大起义中,还有极小的一部分人选择了隐居山林,严子陵就是其中选择隐居的人。刘秀则加入了起义大军,经过几年的磨难和奋斗,终于扫清群豪,登上帝王宝座,成为傲视寰宇的主人。
东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刘秀称帝,是为光武帝。他一直在寻找严子陵,想当年自己在长安籍籍无名,而严子陵已经名动京师,如今自己做了皇帝,也许可以炫耀一把了吧。刘秀的这种心态多少近似于后世的朱元璋,虽然做了皇帝,但是面对故人,尤其是面对大知识分子时内心仍然有一种自卑感。幸好刘秀还是帝王中较有胸襟的人,不像朱元璋一样心胸褊狭,动辄杀人。幸好严子陵没有生在那个时代,否则纵有千百颗脑袋恐怕也早已落地。
刘秀命画师绘制了严子陵的画像,让全国各地的官员查访老同学的下落。齐地的地方官上报说,他们那里的野泽中常有一个披着羊皮的人垂钓。光武帝怀疑那就是严子陵,立刻派人带着丰厚的礼物,驾着车去延请。那人果然是严子陵,面对老同学的盛情邀请,他一再拒绝。光武帝连续三次派人去请,还亲自写了一封信,说:“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唯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所敢望。”光武帝的这段话是说,上古时期既有大作为的君主,也有不肯来做臣子的贤人,我哪里敢让你严子陵做我的臣子。只是现在国家初定,就好像走在春天的薄冰上一样,在这种局势下须拿着竹杖慢慢探行。如绮里季等四位著名的老先生不肯做高皇帝的臣子,我也不敢委屈你做我的臣子。像巢父一样在箕山颍水之间隐居的大名士,是我所不敢追望的。
《严子陵图》(清代朱文新)
在这封信中,光武帝刘秀丝毫没有表露出要强迫严子陵做官的意思,而是充分表达了自己求贤若渴的态度。他三次派人延请,态度诚恳可见一斑。如此看来,三国时期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并非自己首创,而是抄袭光武帝的做法。况且光武帝请严子陵时,已经是天下大定,而刘备请诸葛亮时,还只是创业阶段。两人身份也极为悬殊,一个已经是万乘之君,一个仅仅是个小军阀。相比之下,光武帝的诚意要大得多。严子陵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乘车马到洛阳了。
到洛阳后,严子陵被安排住在政府的公馆里。老同学侯霸也派人来看他,此时的侯霸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太学生,而是东汉政府的丞相了。丞相派人去公馆里看严子陵,严氏不置一言,后来口授了一封信,说:“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意在告诫老友,辅佐君主要多倡导仁义,而不能完全谄媚顺从帝王意志。不知道侯霸是否听从了严子陵的告诫,但是从侯霸的为官之道,及其在东汉政府初期的作为来看,他是一个颇为正直,也比较坦荡的官员。史载:“在位明察守正,奉公不回。”可是后世在写到严子陵时,总是把侯霸说成小人,这一点实在是不公平。大概为了抬高严子陵,只好不顾史实对侯霸进行贬低了吧。
侯霸看了信后,不敢怠慢,马上封好上奏刘秀。刘秀看了信后,笑着说:“狂奴故态也。”从光武帝的言语来看,他并无责备严子陵之意,倒颇有些老友之情,这在帝王中是难得的。他虽然口中说严子陵是“狂奴”,但随后就去馆中看望严子陵了。面对皇帝大驾来临,严子陵假装睡着了,高卧床上置若罔闻。这在封建时代确实需要胆气,仅凭“目无君父”这一条罪名就够砍十次脑袋了。好在光武帝颇有气度,不但没有责备严子陵这种失礼行为,还亲自到床前,抚摸着他的肚子说:“嗨,老同学,你就不能出山帮我治理国家吗?”
皇帝都到了床前,装聋作哑已经不可能。严子陵慢悠悠地睁开眼睛说:“像尧帝那样的品格,巢父许由尚且不愿意出来做官。读书人各有其志,你就不要强迫我了吧。”严子陵的态度很明显,光武帝知道无法打动他,只好叹息着回宫了。
在中国古代,读书人出人头地的途径只有做官,因为其他行业都被视为“贱业”,统治集团散播这种思想,使得所有知识分子都被笼络进了统治体制内,个别不合作的知识分子也被视为“异端”或者“野人”。凡是胸怀大志的知识分子,无不孜孜于考取功名,即便是像李白那样的旷达之人也多次找人推荐,希望进入体制内发挥自己的才智。当然他后来主动脱离体制,这是题外话。至于像蒲松龄那样考了一辈子试,仍然未能进入体制内,那是多么悲哀的事啊。好在中国历史上,有严子陵这样的人,他虽非第一人,但确是一个很好的典范,这就给那些流落在荒野里的知识分子一个散淡人生的榜样。
《富春山居图》(元代黄公望)
刘秀返驾后,不久就把严子陵召到宫中,和他谈论昔日的往事。此时的光武帝完全放下帝王之尊,以老同学的姿态和他聊天。两人对多年以来的变故多有感慨,刘秀谈到自己时,不无得意地问严子陵:“朕现在和读书的时候相比大不一样了吧?”从一介书生奋斗为天子,刘秀本以为会获得一些赞许,哪知严子陵却淡淡地说,确实有一点点改观。这话让光武帝大为尴尬,好在他也知道老友的秉性,因此未予深究。两人聊到深夜,同榻而眠,严子陵睡到半夜,翻身时故意把腿搁在皇帝的肚子上。史载:“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对于史书中所载的这件事,只能当笑话看。人事和天上的星星并无因果关系,古人的说法实属牵强附会。那么,“客星犯御座甚急”的说法从何而来呢?有三种可能,其一是侍候光武帝的侍从人员把这件事告诉了太史官,太史官捏造了这个所谓的天象;其二是相关利益群体和太史官勾结,企图借所谓天象达到驱逐和迫害严子陵的目的,有人认为指使者是侯霸,因为严子陵曾指责过侯霸,但这没有历史依据;最后一种可能是,写历史的人为了体现光武帝的宽广胸襟,编造了这一情况。依我的推测,最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纵观中国古代史中很多所谓天象,以及帝王出生时的异象,这种捏造很容易理解。黑格尔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如是言。
不论这个“客星犯御座甚急”的故事是否属实,但是由此可看出官场的险恶。当光武帝强行任命他为御前谏议大夫,掌管议政时,他以家中母亲年老为由,一再拒绝。最终,光武帝也明白无论用什么手段,也不会让严子陵做官,只好作罢。严子陵离开洛阳后,回到故乡,在富春山隐居。他八十多岁时,老死山野,终生未曾踏入官场一步。
至今在富春江上还有著名的“子陵钓台”,据说是严子陵隐居时垂钓的地方。宋代范仲淹凭吊古迹时,曾著文《严先生祠堂记》,他在文中盛赞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应该说,这种评价并不过誉,在以做官为最荣耀的职业的古代,严子陵的选择令无数现代人汗颜。他代表了一种人格,这种人格凸显出来的是一种自觉的自由意识。富春山水今依旧,子陵滩头自横舟。云山苍苍千古风,江水泱泱一钓钩。他是一个真正的狂隐之士,无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