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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庄子:我是梦中的蝴蝶
——物我两忘蝶入梦,寂寥人生大智慧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庄子是智者,是寂寞且真正多情的智者,因此才会说出这般话来。当一个人爱得很深,但又无奈的时候才会选择“相忘”,就好像两条处在泥洼中的鱼儿,尽管彼此用充满爱的唾液维持着生存,但这爱却让人觉得悲凉和辛酸。若是能够在江湖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那么彼此相忘,甚至于不相识也是一种快乐。

相濡以沫固然令人期许,但还要爱淡如水。

这是庄子的智慧,也是他的忧伤。

某个深夜曾经和好友“潇湘夜雨”聊起庄子,对其逍遥境界颇为仰慕。友人说,庄子的境界太高,难以企及。我说,你有你的庄子,我有我的庄子,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庄子。她大悟,连称妙。这一席话,促使我再次读《庄子》。在这本书中,我能感受到文字间深深的寥落,这种内在的东西是无法排遣的,它是智慧的副产品。也许,智慧造就寂寞,任何一位哲人都无法避免。但是,庄子不同,他不但喜欢寂寥,而且他还从寂寥延伸到了爱,使它那般悠远和深沉,这是功利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庄子像

庄子大约生于公元前369年,名周,字子休,是战国时期宋国蒙人。他继承并发扬了老子的思想,因此后世“老庄”并称。道家思想到了他的手中,变得高远而浪漫,后世的很多知识分子追求这种境界,因此奉他为偶像。道教干脆尊他为“南华真人”,将其神化。但他的身上找不到丝毫的神仙气,恰恰相反,他倒像个“愤青”。不信且看下面这个故事。

有一次,他穿着破烂的衣服、麻绳编成的鞋子去拜访魏王。魏王看着他如此不堪的装束,说:“先生怎么潦倒到了这个程度啊?”庄子冷冷一笑,说:“这是贫穷,但不是潦倒。一个人不能体现他的道德,才是潦倒。衣衫破烂,鞋子粗陋,这是贫穷,也叫作生不逢时。大王你难道没看到林中的猿猴吗?在长着高大的楠树、樟树的森林里,它们攀缘往来,轻捷得像飞鸟闪电一样,就是像后羿、逄蒙那样的神箭手也无法射到它们;可是如果在荆棘丛中,它们行动就非常谨慎,躲躲藏藏,满面惊恐,普通的猎户就能抓住它。这不是它们腿脚变僵硬、身手不灵活了,而是因为它们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变化。现在我处在这个混乱的国家,君主昏聩,臣下贪暴,怎么能不潦倒呢?”他的话没说完,魏王已经面色铁青,只好把他当作一个说狂话的“愤青”来看待了。

庄子所说的“君主昏聩,臣下贪暴”并非夸大。他所处的时代,各国诸侯为了争夺人口和地盘,互相攻伐,老百姓久经兵灾战乱,痛苦不堪。和庄子同时代的孟子为了实现所谓的“王道”,曾经像孔子一样游说各国君主,但是君主们为了“霸业”根本不理睬什么王道。倒是庄子看得透,他对诸侯们争夺一己之私的嘴脸早就了然于胸,因此不屑与之为伍,做了几年漆园小吏后干脆辞官隐居了。尽管生活很贫穷,但是他并不以此为意。他在濮水垂钓时,楚国国君闻听他是贤人,曾委派两位大夫去请他。庄子手持钓竿,背对来人,没有一丝热忱。

一位楚国大夫说:“我们大王久闻先生贤名,想以国事劳累先生。希望先生出山,为君王分忧,为吏民造福。”庄子一扬钓竿,把钓起的金丝鲤鱼放进鱼篓里,淡淡地说:“我听说你们国家有只神龟,被杀的时候已经三千岁了。你们的国君很珍视它,用绸缎包裹着它,供奉在庙堂上。请问两位大夫,这只神龟是愿意被杀死供奉在庙堂上,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水田里慢慢地行走?”楚国大夫不明庄子话中的含义,但仍然据实回答:“当然是愿意活着在水田里爬行。”庄子说:“二位使者请回去吧,我也愿意做一只在水田里爬行的龟。”在庄子的眼里,世俗是一个巨大的樊笼,出任官职和供奉在庙堂上的死龟并无区别。他对自由的热忱远远大于做官的兴趣。他一生淡泊名利,主张清静无为。不过,他并非对世事毫不关心,而是愤世嫉俗。他的内心有一种深重的绝望感,使他对现实中的一切都冷眼相看,并存有戒心。这从他和惠子的一番对话中就能看出来。

《庄子》书影

他的好朋友惠子当上了梁国的宰相,庄子前去拜见。有人告诉惠子,庄子是来和他争夺相位的,惠子深知庄子的才华,因此大为惊恐,派人搜捕,企图阻止庄子前来。谁知庄子却飘然而至,这令惠子非常尴尬。庄子笑着讲了个故事,说南方有一种鸟叫作凤凰,它展翅一飞就从南海飞到北海。除了梧桐树,它不栖息;除了竹子的果实,它不食用;除了高山间的清泉,它不饮用。它飞过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一只吃腐鼠的猫头鹰,猫头鹰以为凤凰是来抢老鼠吃的,因此赶紧护住死鼠,对着凤凰狂叫。最后,庄子对惠子说,你现在也想用猫头鹰吓唬凤凰的方式来吓唬我吗?

《梦蝶图》(局部)(元代刘贯道)

惠子听了庄子的一席话,非常羞愧。在庄子的眼里,所谓梁国的相位只不过是猫头鹰的腐鼠,根本就难入他的法眼。他洞察了世道的污浊,视权位如腐鼠,率性而为,这是惠子这样的人无法理解的。他主张精神上的逍遥自由,因此在现实中也放浪形骸,怎么可能为了官职而束缚自己。他曾经说:“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在他的眼里,名和利都是凶器,是倾轧和斗争的祸源,是需要警惕的东西。

尽管庄子的著作中充满了如此之多的激愤,甚至刻薄的言论,但他并非是一个光知道“愤”的人,面对迷雾般的现实,他具有一针见血的洞察力。他认为统治者和强盗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统治者更加冠冕堂皇,更会为自己脸上贴金而已。在对老百姓的掠夺和残害上,君主和大盗如出一辙。他举了一个盗跖的例子,说一个蟊贼问盗跖:“盗亦有道乎?”(强盗也有法则吗?)盗跖说:“不论什么地方都是有法则的。入室抢劫之前能测算出有多少东西,这叫圣明;进行抢劫时第一个冲进去,这叫勇气;抢劫结束最后退出来,这叫义气;判断能不能进行抢劫,这叫智慧;分赃的时候能够协调各方的利益,这是仁道。具备这五种素质,而能够成为大盗的,天下罕见。”在这里,儒家所倡导的仁、义、智、勇、圣等字眼并未发生变化,只是在不同的人眼中意义完全不同,概念的虚伪性在这里一目了然。大多数统治者都是虚伪概念的使用者,他们以仁道之名,行大盗之实。对此,庄子非常清醒,所有的统治者都是大盗,只是他们自称君王,而把那些不服从他们统治的人称作“盗跖”。所谓“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正是如此。

他的言论,完全是冷冰冰的,甚至是刻薄的。若这样理解,只能把他当作一个冷酷的哲学家,而不是一个具有爱的人。清人胡文英对庄子颇有研究,其理解和我如出一辙。他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这段话非常准确地描绘了庄子的内心世界,理解了这段话,不但能够理解庄子,也能理解后世的鲁迅。庄子虽然言语刻薄,但拥有一颗悲悯之心。面对人世间的种种罪恶与荒谬,他不可能像孔子那样从现实的角度进行努力,因此只能冷嘲热讽。这既是对黑暗的一种控诉,也是一种反抗,看似无情,却最是多情。他的这一点很多人看不透,因此对他有颇多误会。其实他在情感上,是存在“悲”的,而且“悲”得深沉。

庄子在《大宗师》中有一句话,很能说明他“悲凉”之中的那份爱。“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的意思是,水干了,很多鱼儿被困在干涸的塘中,它们张开嘴吐气,用唾沫互相濡湿慰藉。这虽然很好,但不如像从前一样互相无涉,在江河里游荡。很多人用这句话形容爱情,但大都用错了。人们常常期望相濡以沫的爱情,却害怕相忘于江湖。其实,现代人很难做到相濡以沫,更做不到相忘于江湖。这句话的意味之深,常让我感动不已。

相濡以沫固然令人期许,但还要爱淡如水。

很多年以前,有一对青年男女相恋,他们相约到大城市寻梦。可是现实并不如意,他们的生活陷入了困顿。就好像庄子文中相濡以沫的鱼儿一样,他们彼此安慰,彼此鼓励,相信有一天命运会发生转机。可是,现实并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反而每况愈下。这个青年男子丢失了工作,只剩下女孩一人在拼搏。望着自己心爱的人脸色变得苍白,美丽的容颜日渐憔悴,男孩心如刀绞。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人——女孩的上司闯入了他们的生活。这是一个谈吐儒雅、年轻有为的男子,他开始热烈地追求女孩。故事说到这里已经很俗套了,但我还是想继续讲下去。女孩没有接受上司的爱,她并不是一个追慕荣华富贵的女子,在她的眼里爱情高于一切。这一切都被男孩看在眼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与其让自己所爱的人跟着自己受罪,还不如让她去寻找她的幸福。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女友听,可是很快被聪明的女孩打断。

就这样,清贫的生活仍然继续着,尽管男孩再次找到了工作,但并未改变他们的处境。每次望着女友疲倦的眼睛,男孩的心都一阵剧痛。最终,他下定决心实施自己的计划。烟酒不沾的他开始吸烟、酗酒,甚至公然和一些风尘女子来往。女友一再劝阻他,可是他却对她越来越粗暴。最终,他们分开了,看着那个英俊的男子扶着站不稳的女孩离去,他跌倒在地。此后,女孩多次来找他,可是都被他拒绝了。女孩并未放弃,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他,为了不再使她伤心,他搬了家。直到五年后,他才听到女孩结婚的消息,她的丈夫并不是当年的上司。又过了很多年,他也功成名就了。在一个酒会上,他看到了她。她一手挽着气度不凡的丈夫,一手牵着可爱的孩子,他笑出了眼泪。就在他要离去的时候,她认出了他,刹那间她明白了一切,当年男孩的堕落都是表演给她看的。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有人说男孩是懦夫,也有人说男孩太傻。在我看来,两条鱼与其互相以唾沫维持痛苦的生活,不如回到江湖,去寻找真正的幸福。是的,总有一方会被当作傻子,或者受到误解。相忘于江湖,这五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

就是这个观点,使庄子遭到了诸多误解。对他来说,爱不但可以相忘于江湖,就连生死也可以。据说,他的妻子去世了,好朋友惠子前来吊唁,却看到庄子席地而坐,正敲着瓦盆唱歌。惠子非常气愤,质问他说:“你的妻子为你侍寝,为你生子,为你操持家庭,为你分担痛苦,现在去世了,你不但不悲哀,居然还在这里唱歌,实在太无情无义了。”不但惠子这么骂,恐怕现代人也会说庄子太不是东西。庄子的这种行为看起来不仅仅是无情无义,简直是没心没肺。这是因为俗世的人无法理解“鼓盆而歌”,不但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庄子在回答惠子的责问时说:“她去世时我也曾悲伤,但思前想后觉得这是凡夫俗子的感情,是不明生死之理、不通大道者的悲哀。”聪明的惠子仍然愤愤不平,质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生死之理?”庄子说:“在人的生命之始,是没有精神的;不但没有精神,连人的身形也是不存在的。阴阳两种气在冥茫之中游荡,气的变化产生了人的形体,随着形体的诞生也带来了精神。人的生死就好像季节的变化,她虽死了,但只不过是回到冥茫之中,还原为阴阳之气,安居在天地之间,并没有彻底消失。”

草书《逍遥游》(清代蒲华)

惠子对庄子的回答虽然认同,但是并不满意。他说:“理虽如此,情何以堪?”庄子的回答体现了他对爱的理解和情感上的旷达。他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他认为,生与死都是自然界的规律,就好像昼夜变化,不但别人的生命不属于你,就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属于自己。人的生命是天地所委托,并不取决于人。人不能占有任何东西,不论感情上接受不接受,该离去终究会离去。平常人无法接受这一点,因此才有悲乐之心。既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还有什么不堪忍受的呢?况且,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他还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意思是说,自然界赋予了我形体,有了生命所以才操劳,年老而享受清闲,死亡而得到安息。因此,生时固然要欢欣,死时也不要悲哀。对生命的止息完全没有悲哀,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情感局限,也不执着于烦恼,而是以终极的态度来看待生死。这一点和我前面所说的“悲”并不矛盾,因为只有“悲”,才能“不悲”,只有“悲悯”,才能“普度众生”。这种情感和佛家有共通性。

庄子的大智慧始终建立在矛盾之中,除了上面的“冷眼”和“热肠”,“愤”和“旷达”,“悲”和“不悲”,还有“现实”与“梦幻”,这是庄子哲学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部分。《庄子·齐物论》中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段话的意思是:有一天,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感到非常快乐,悠然自得,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一会儿梦醒了,仍是躺在床上的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呢?庄子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命题,即形而上的快乐,这就是梦幻。若是梦幻足够真切,足够长,人是否有能力分清现实和梦幻?

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认为,人通过意识感知世界,世界万物都是间接被感知的,因此外部世界有可能是真实的,也有可能是虚假的。他甚至还说:“我思,故我在。”他通过自己的思考,来感知自己的存在。这和佛家所说的“相”有某些类同。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在于感知,若是事物的本源隐藏着,我们看到是始终是虚假的“相”,那么我们就把这种“假相”当作真实。同理,若是虚幻给一个人幸福,那么真实的东西反而使他无法接受。法本无相,很多事物本身就是假相,但我们仍然相信它。这就像我们看到的星光,其实星星已经陨落了,因为距离几万光年,这个太远的距离让我们把它传播过来的光当成了本体。

庄周梦蝶是庄子哲学中打破生死、物我界限的一个经典。清人张潮的《幽梦影》中有很多经典的小品,其中说到“梦蝶”时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这话很有些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幻的意思。他说,人从现实进入梦幻,就好像从浊恶的尘世进入逍遥境界,是人生的大幸;反之,从梦幻回到现实,是从逍遥境界进入烦恼的尘世,是大不幸。孰幸孰不幸,恐怕只有庄子知道。

有了庄子的智慧,再寂寥的人生也不那么苦涩了。万般悲悯盛一杯,千古辛酸笑与泪。物我两忘蝶入梦,寂寥人生大智慧。今晚,我枕着《庄子》入梦,也变成一只蝴蝶飞去。 r8oXwPjXF/ALZ5yHNn8GYbtH0wPO4x0GXpBo31BR0uKWssPQMiGvDCxeUNHJry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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