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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李淳风,家在虾蟆陵下住

漕船沿着黄渠从升平坊的东坊墙出来,王玄策在一处隐蔽地方跳船上岸,爬上街道,整个行动迅捷至极,哪里还有半点颓唐的模样?街上都是宵禁前归宅的行人与车马,他随手拦了一辆顺路的牛车。

他虽然穿着常服,却是深绯色的,再看腰上的十一銙蹀躞金带,一看便知是四品高官。车夫不敢拒绝,问明是要去常乐坊,距离只有三坊之地,并不会耽误自己宵禁回家的时间,便精神抖擞,一声鞭响,不到半刻钟便把他送到了常乐坊的南门。

常乐坊的正西是东市,东边就是长安城的东城墙。十字街将坊内一分为四,坊内最有名的建筑一座是虾蟆陵,一座是赵景公寺。虾蟆陵在十字街东,是汉代大儒董仲舒的陵墓,汉武帝每从陵前经过都要下马以示尊崇,故谓之下马陵,后来以讹传讹变成了虾蟆陵。赵景公寺在街西,是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为其父赵景公独孤信所立。寺庙的前街上有一座巨井,八角井栏,当地人称之为八角井,据说这口井与渭水相通,曾经有人误将一只银碗掉入井中,后来这只碗被人从渭河捞了上来。常乐坊盛产美酒,玉浮梁、郎官清、阿婆清、京市腔四大名酒皆产自常乐坊,且都是从这口井中取水酿酒,酒质甘洌,闻名天下。

王玄策从蹀躞带的算袋里拿出两枚开元通宝钱赏了车夫,便在四散的酒糟香味中穿街而过,直奔八角井的西北角。

李淳风的宅子就在此处。

沿路的街上,密密匝匝都是酒肆作坊,家家户户都在店铺边上摆了酒缸和酒碗,免费施于路人品尝解乏,名曰歇马杯。常乐坊酒肆之盛冠绝京城,不少京城的士子专程来到常乐坊品评这歇马杯,令各家酒肆前门庭若市,喝得兴起时便口占一首诗句,众人哄然喝彩。王玄策奔波打斗许久,又饿又渴,也讨了几碗歇马杯来吃,这才解了些乏。

正走之际,前面一辆马车拉着一车酒坛辚辚驶过,忽然摇晃一下陷入了辙沟之中。王玄策沿街走到那辆马车旁边,车夫似乎急着走,使劲拿鞭抽打马匹,要从辙沟里脱困。那辕马一声嘶叫,拼命用力拉车,车轮被辙沟一剐蹭,车辆负载太重,顿时侧翻,一车的酒坛哗啦啦朝着王玄策砸来。

王玄策急忙闪避,十几只坛子砸在街上,酒液四溅,引起路人一阵惊呼。那车夫是个三旬左右的汉子,见差点砸着一位官人,晓得闯了祸,急忙跳下车跑到王玄策面前连连鞠躬赔礼,俯下身去擦拭他袍子角上的酒渍和泥土。王玄策正要推辞,眼角却见寒光一闪,那车夫从袖中甩出一把短刀,反手握住,一刀刺向他的小腹!

王玄策惊骇之下,只顾得拿刀鞘一挡,虽然没能挡住那把刀,倒也格挡住了刺客的手腕,刀尖“噗”的一声插入小腹,却入肉不深。他拼命要拔刀,那刺客大吼一声,一手阻止他拔刀,一手狠狠推送短刀。王玄策被推得踉跄后退,眼看后背就是店铺的山墙,他急中生智,仰面往地上一躺,那刺客正用力猛推,手上忽然一空,身子往前一栽。王玄策躺在地上两脚抵着刺客的小腹一个兔子蹬鹰式,那刺客整个身体从他身上翻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王玄策一个翻滚坐起,拔刀劈了过去,那刺客用短刀叮叮当当挡了几刀,退到马车边上,伸手从车板的稻草下抽出一把横刀,左手短刀,右手横刀,狂风暴雨般攻了过来。

“原来是你!”王玄策吃了一惊。这招式他太熟了,赫然便是方才劫走袁守诚的铁面人首领!

长孙大器冷笑一声,长短刀交错进攻,凶悍狠辣。王玄策先是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更多的匪徒,微微松了一口气,凝神出刀,将长孙大器的攻势一一化解,间或反攻两招。就在这轰隆隆的暮鼓声中,两人恶斗数招,王玄策的刀势沉稳如山,长孙大器开始心浮气躁了。这里距坊门不远,坊角的武候铺早就得到消息,正吹着哨子呼唤同伴一起冲过来。

长孙大器只好逼退王玄策两步,往东面的虾蟆陵方向抽身便走。王玄策当即喝令武候们绕过去堵截,自己急追过去。

虾蟆陵并没有围墙,也无人修缮维护,陵园左近野松古柏,青藤蔓草,长孙大器跑进来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王玄策知道他还有数十名手下,生怕他们埋伏在陵园之中,便喝止了武候们。

武候们要将消息报给左右武候和万年县尉,调兵来擒贼,王玄策对丘行恭避之唯恐不及,当即阻止,问他们讨了一包金疮药胡乱洒在伤口上,用布帛勒紧了,继续前往李淳风的宅子。

李宅颇为简陋,虽然也有乌头大门,但门柱都不曾雕饰,前后只有三进院落,占地五亩左右,五间五架梁的堂舍也并不起眼。王玄策叩开大门,那阍者见是一位绯衣官人,急忙施礼,问了姓名之后请他稍待,自己去回禀主人。

不多时,李淳风迎了出来,看见王玄策身上的血迹和泥土,他双眸忽然一缩,却没有多问。他品级比王玄策低了五级,乃是下官,急忙施礼寒暄。两人因为玄奘的关系也极为熟稔,彼此都不用拘礼。

王玄策跟着他一路穿过前庭,来到中庭,顿时哑然失笑,这个大唐最神秘莫测的高人,家宅之中居然牲畜满庭!两名仆人正牵着一只母羊挤奶,旁边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羊咩咩叫着。三只小狗趴在旁边,耷拉着耳朵正在瞧着。一群小鸡在母鸡的带领下,正在小狗的身边啄来啄去。忽然间王玄策耳边风声一响,一只干松果砸在他的幞头上,他抬头一看,庭院中的一棵古松上竟然蹲着一只猴子,正龇牙咧嘴朝他示威。

李淳风尴尬地解释:“这只猴子是你师父玄奘法师收养的,他去年陪同陛下巡幸玉华宫,在山上收留了一只被猛兽咬伤的猴子。为它诊治好了之后,这猴子就不愿走了,回京之后也只好带了回来。法师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悟空。”

王玄策知道这李淳风最大的乐事还不是研究星象数术,而是饲养小动物,他这癖好在长安官场传为笑谈,他倒也不以为意。不过一听这猴子的名字,王玄策愣了:“悟空?这是何意?”

“法师说,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想来便是这个意思。”李淳风道。

“不不,”王玄策纳闷道,“师父给我取的法号叫悟净,它叫悟空——”

李淳风同情地看着他:“原来是你的师兄弟啊!要不你带走?”

“别别,”王玄策急忙道,“师父为何没把它养在大慈恩寺?”

“去年冬天倒是养在大慈恩寺中,”李淳风苦笑,“只是这猴子顽皮,屡屡挠伤信徒香客,法师无奈,知道我这儿小动物多,便送过来寄养。在我家里它也是脾性不改,甚至还去酒坊中偷酒喝,可把我给折磨坏了。唉,都是悟字辈的,你还是带走吧。”

王玄策呵呵笑着:“免了,免了。弥奴才刚满月,别让这厮把孩子给我掳走了。”

两人谈笑间来到廊下,将靴子脱了,穿着袜子登上正堂,在坐榻上落座。李淳风命人奉上茶点,问道:“王少卿,您来寒舍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事,偶然路过讨个歇马杯吃,扯扯闲篇。”王玄策笑道。他吃了几块金乳酥和天花毕罗,又喝了一碗由芡实、山药与粳米慢火煮成的神仙粥,这狼吞虎咽的模样还真像是只为了吃喝。李淳风微微一笑,也不催他。

王玄策吃得心满意足,才漫不经心地道:“李令,去年七月陛下命你将袁天纲秘密召至京师,不知所为何事?”

“去年七月啊?”李淳风诧异道,“颇有些久远了,我想想……”

王玄策笑呵呵地指着他:“李令啊李令,能心算圆周率的人,去年七月的事不算久远吧?”

“不,我说的是袁师来京之事……”李淳风丝毫不尴尬,“有密诏吗?”

他这“密诏”乃是一语双关,一是回忆自己去年有没有奉密诏,二是反问王玄策讯问自己有没有密诏。

“怎会没有呢?”王玄策自然能听懂他话里的禅机,笑着把不良帅的鱼符放在食床上,“不就是让他给东宫看相嘛,不调查清楚,我也不便到你家里来问啊!”

李淳风看着这块鱼符,知道谈话的性质变了,这是王玄策代表不良人署对自己的勘问。王玄策知道李淳风此人学究天人,智计无双,想要从他嘴里套出真相,必须在占尽信息优势的情况下,雷霆一击才有希望。果然,李淳风摸不准他的牌面,甫一交手就被打得左支右绌,颇有些狼狈。

“这是陛下亲自赐给我的。”王玄策把鱼符装回袋子里,挂回蹀躞带上,“怎么样,有没有密诏?”

摆在李淳风面前的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他如果否认,万一皇帝告诉王玄策了呢?这可是不良人署的正式勘问!但他如果承认,那可就什么秘密都守不住了!

李淳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抱歉,王少卿,去年七月我并没有奉行什么密诏,接袁师来京。”

王玄策颇感意外,静静地望着李淳风。忽然,他跳下坐榻奔出正堂,来到庭院中,就这么穿着袜子站到了那两名给母羊挤奶的家仆身后。

这种时候,那两名家仆早就知道他到了自己背后,居然强忍着没有转头看他。这情景当真有些诡异。

李淳风顿时明白,脸色瞬间就变了。

王玄策霍然回头盯着他,冷冷道:“李令,方才是谁来过?”

“无人。”李淳风道。

王玄策冷笑:“你来门外接我,看见我身上的刀伤、衣服上的血迹和破洞,丝毫都没觉得意外。你李淳风处变不惊倒也罢了,我进你家中时,这两名家仆在给母羊挤奶,对我这个四品官员居然视若无睹,这就有些奇怪了。还有这只猴子……嗯,悟空拿松果砸我,它是受了某些人的惊吓吧?”王玄策走到两名家仆面前,蹲下身盯着他们:“你们两位是不是得了别人的吩咐,一会儿有人会来找你家郎君,不要露出破绽?你们不知如何应对,索性装作专心挤奶,视若无睹。对吗?”

两名家仆额头大汗淋漓,瑟瑟发抖。

李淳风怜悯地看着他,温和地道:“王少卿,您过于紧张了,胆胃不和,虚烦不宁,不如我为你开几服温胆汤。”

“住口!”王玄策拔刀指着他,厉声道,“方才我在虾蟆陵被人刺杀,一开始还以为那刺客是为了杀我,一路上我便在疑惑,那刺客为何没有多埋伏几名手下?不须多少,只要多一两个,我必然死在常乐坊!现在我才明白,他原来不是想要我的命,而是为了阻挡我一时半刻,让他的主人先一步来和你见面!是不是?”

王玄策眼睛盯着李淳风,手中横刀却抵在一名家仆的脖颈上。

那家仆身子瘫软在地上,哭喊道:“贵人饶命!”

王玄策冷冷地道:“来见你家郎君的人是谁?”

“是一名女子!”那家仆道。

李淳风静默不动,只是叹了口气。

“什么模样?”王玄策问道。

“她戴着幂篱,瞧不见模样。”那家仆道,“不过那幂篱内金光耀眼,似乎戴着金色面具,像一只狰狞的鸟首。”

“这不可能!”王玄策失声道。他浑身冰冷,涌出一种难言的惊惧,举着刀四下游走,将李宅的房门一间间踢开查找。

李淳风站在堂上默默地看着他,并未阻止。王玄策发疯一样将廊屋的房间找完,待要进内宅,才觉得有些不妥,提着刀回到堂前,盯着李淳风:“李令,我来找你之前,刚与那戴着黄金朱雀面具的女子照过面,然后我片刻不停便来到你宅中。我走的东市东街,到此处是一条直线,而她从乐游原来此,须得绕个远路,绝不可能比我更快,可她偏偏截住了我!这女子究竟是谁?她是如何做到的?”

李淳风叹了口气:“王少卿,你既然是佛徒,我便送你一句佛偈吧。凡所着有相,入眼皆虚妄。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

“少来,老子的法名虽然叫悟净,生平只爱杀人放火,从未读过几卷佛经!”王玄策道,“不说出此人的姓名,老子拿你到衙署鞠问,看你招不招!”

李淳风不搭理他,一甩袖子,转身进了正堂,还把竹帘给放了下来。王玄策恼怒不已,提刀追过去,忽然间眼前景物一阵变幻,他竟然走到了西边庭院的那棵古松之下。那只叫悟空的猴子正蹲在树杈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古怪!”王玄策又往正堂走去,眼见台阶近在咫尺,一脚跨过,却又到了东边庭院的花圃边。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袁氏占铺的一幕,那铁面人在狭窄的室内持刀追砍,却碰不到袁守诚的一片衣角。这两人同出一门,看来都会这移形换位、颠倒阴阳的法门。

“喂,我的靴子!”王玄策喊道,他此时脚上还穿着白袜。

“啪啪”,两只皮靴被从廊下扔了出来,落在他脚边。王玄策恼怒地哼哼几声,坐在地上穿起了靴子,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似乎在整理思绪:“只有一种可能:她占算出了我的行动,离开乐游原之后便策马直奔你家。而我乘的是马车,速度略慢,她才能和我几乎同时抵达常乐坊,又命那铁面人缠住我,利用这段时间和你见上一面。对吗?”

竹帘之内悄无声息。

“这就是所谓的占卜术?竟然连我的心思都能占算出来?”王玄策问道。

李淳风仍然一言不发。

王玄策叹了口气:“你是知道《秘记》一案的,确实万分凶险,连袁守诚都折了进去。你不想趟这浑水我能理解,你不想说她的身份我也能体谅,我只求你回答一个问题:她是来威胁你闭嘴的,还是教了你如何应付我?她为何怕我先见到你?”

“这是三个问题。”门内的李淳风终于说话了。

“你回答最后一个。”王玄策道。

“不知道!”李淳风道。

王玄策离开李宅,来到街上。常乐坊与东市之间的街道名为东市东街,这时候暮鼓将尽,人已经少了许多,剩下的都是行色匆匆,满脸惶急,生怕被关在坊外犯了夜禁。

王玄策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长安的街衢道路都是黄土夯压而成,东市周围的路上车辆太多,被无数的车轮碾压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车辙和水坑,有些地方深达半尺,因此往来车辆都必须顺着辙沟行驶才能走得顺当,一旦车轨的宽度不同,行驶起来就极为艰难。这也是当年秦始皇要“书同文,车同轨”的缘由。

王玄策两条腿蹦来跳去,这就是“行路难行涩如棘”。不过王玄策是个乐天派,蹦来跳去,倒跳出了童年时跳瓦游戏之乐,嘴里还念叨着:“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一下五去四,二去八进一……”

路上行人看着这身穿深绯色袍子的高官,纷纷侧目。一名老者骑着驴经过,低声嘟囔:“此人莫不是痴傻了?”

王玄策瞥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是占卜师?”

老者没想到一个高官居然认得自己,傲然拱手:“贵人莫非认得我?”

“不认识。这几天一直跟你们打交道,都闻得出味儿了。”王玄策摆摆手让他下了驴,“你帮我解一个偈子。”

“啊?”那术师叫苦道,“贵人您看看这天色,暮鼓就要敲完啦,我得赶紧回到坊中!我占铺在西市,您明日再找我如何?”

王玄策拿刀鞘在毛驴的脑袋上敲了敲:“想回坊中你就赶紧解,解不完你就在旁边的水渠中睡一夜。”

那术师心急如焚,却敢怒不敢言:“贵人请说!”

“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王玄策说道。

那术师松了口气:“这简单。怀州在河内郡,益州在剑南道,两个地方天南海北,相隔甚远,怀州牛吃了禾,自然应该是怀州牛腹胀,为什么会是益州马的腹部胀呢?”

“嗯,为什么呢?”王玄策诧异。

“那自然是以讹传讹了。”术师笑道。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以讹传讹,这里面还有深意。”王玄策想了想,“前面似乎还有两句,我想想啊,好像是一句经文……凡所着有相,入眼皆虚妄。”

那术师呆呆地看着他,气得咬牙切齿:“贵人,这两句点题之言你不说,岂不是要砸我温氏占铺的招牌?”

“抱歉抱歉,这不是刚想起来吗?”王玄策赔笑,“先生赶紧解吧。”

“有什么好解的?明白如话!”那术师恼怒,“这两句是从《金刚经》中化来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就是说,你所听所见都是虚假的,你在这虚假的诸相上寻觅,永远见不到如来。”

“但这也太玄了,如何能讲得更透彻?”王玄策思索一番,问道。

“是有些玄奥。‘凡所着有相,入眼皆虚妄’这句话可以解释天地万物,实在太宽泛了,所以这偈子后面两句话给了具体指向。”那术师早忘了夜禁时间,仿佛在店铺里给客人解谶一样,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其实说的就是一句话,风马牛不相及也。看到益州的马腹胀,就认为是怀州的牛吃禾撑的,便是说你把不相干之事强行关联在了一起。哎呀,糟也——”

那术师讲得正得意,忽然耳边一片寂静,隆隆的暮鼓之声竟然停了。旁边常乐坊的西门、东市的东门都开始关闭,里面的武候们推上大门,落下门闩。随即远处各条街上就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左右武候的骑使开始巡街了。

那术师握着拳头,愤怒地盯着王玄策:“你这厮害我不浅!”

王玄策同情地看着他,指了指槐树下的水渠:“要不,钻沟里吧。找个平坦一点的土坡躺到那儿,再拔些草,折几根槐树枝盖身上,除了遮蔽身体,也能保暖防寒。”

“那我这驴子怎么办?”术师愁眉苦脸。

“唉,谁让我心善呢,只好帮你骑去了。明日你到平康坊不良人署去牵。”王玄策眉开眼笑,从银鱼袋里拿出不良人帅的鱼符给他看了一眼。术师见他是不良人的贼帅,不敢再说话,把驴缰绳交给他,匆匆抱了个拳,一骨碌身爬进水渠找地方躲藏去了。

王玄策兴致勃勃地骑上老驴,嘚嘚一声,那老驴颈下铃铛响起,撒开四蹄,顺着无人的坊间街道就走。

那术师忽然又爬上来,喊道:“贵人,老朽刚刚解出来这偈子的关节处了,就是比《金刚经》原文多出来的几个字:凡所着有相的‘着’,入眼皆虚妄的‘入眼’。你已经着了别人的招,着了相了!相或许存在,但你看到的都是假的!所有你看到的,全是假的!”

王玄策心中猛然涌出惊涛骇浪,李淳风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正思忖间,忽然远处的马蹄声来到眼前,却不是巡街的武候,而是杜行敏等人。众人惊喜交加。原来他们逃脱之后,回到衙署纠集了曹宝鼎等好手来支援王玄策,却找不到他,只好分了几路搜寻,却不料在这里遇到。

王玄策问起刘全,才知道两名飞骑一人断了肋骨,一人跌断了腿,刘全正留在东署照顾他们。

众人都怀着一股郁愤,今日和丘行恭一战,不良人死了四人,死难者的尸体暂时停厝在菩提寺。左右武候也没占便宜,死了两人,伤十九人。杜行敏愤愤地道:“方才左武候府、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派人来东署,想索要袁守诚。他们拿着太子的令旨,说是您答应他们了,先行鞠问完,就把人犯交给他们。”

王玄策刹那间怔住了,杜行敏见他这表情,急忙朝他身后看了看,街上空无一人,心中顿时一颤:“少卿,袁守诚呢?难道——”

王玄策目光呆滞:“行敏,我中招了!”

王玄策把经过讲述一番,杜行敏立刻知道事情严重了。因为太子朱批画诺,颁发出令旨之后,袁守诚便成了钦犯。王玄策能无视丘行恭,强行带走袁守诚,只是因为两个衙门互不统属,他奉有皇命,先一步拘了人犯,先行鞠问,谁也挑不出毛病。但人犯被劫走,他麻烦可就大了!

往轻了说,这是走失囚犯。按照唐律的《捕亡令》,囚犯逃亡,官吏要比照囚犯的罪名减罪一等。袁守诚是谋反,王玄策的罪名减掉一等,就是流放三千里。

若是往重了说,这是私纵囚犯,王玄策要坐袁守诚的同等罪名——谋反!

杜行敏急了,让不良人守住四周街道,兜马靠近王玄策的毛驴,低声道:“少卿,我们得抓回袁守诚!按照唐律,三十日之内捕回囚犯,便能免罪。这是您唯一的机会!”

王玄策慢慢摇头:“行敏,假设太子想要惩处袁守诚,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三司会审,以国家法度诛之——”杜行敏说到这里,忽然浑身一颤,霍然望着王玄策,满脸惊骇。

王玄策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缓缓道:“三司会审必然惹得天下震动,物议汹涌,这岂是太子所愿见到的?那么对太子而言,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秘密诛之?”杜行敏喃喃道。

“这乃是游侠匹夫的手段,太子仁厚,乃是未来的人君,岂会用之?”王玄策道,“最佳手段当是令其庾毙。”

“这便是丘行恭的使命了。”杜行敏叹道。

“若丘行恭未能成功,便选其次:从我手中劫走人犯,秘密诛杀。这样还能栽赃到我的身上,或者说我私纵罪囚,或者说我玩忽职守,让我扛下这罪责。”王玄策道。

杜行敏脸色难看:“少卿,您知道此言意味着什么吗?您是在指控那朱雀面具女子乃是太子豢养的死士!”

“谁说不是!”王玄策苦涩不已。

“谁敢说是!”杜行敏压低声音,紧张得连嗓音都变了,“上到皇帝,下到群臣,对太子的评价是‘仁弱’二字,而您却说太子在京城豢养死士,阴养民间,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司马懿篡曹!”

“或许,我们都得对太子刮目相看了。”王玄策面无表情,“太子所想,无非是破掉女主的谶语,想要破掉谶语,最佳的手段便是让它应谶。既然陛下派袁天纲来查这名女主,那就提前找到袁天纲,收为己用。昨夜那朱雀面具女子恐怕就是这个目的,只是棋差一着,没想到袁天纲逃离长安,陛下换了袁守诚去看相。”

这念头实在有些大逆不道。杜行敏没有再反驳他,但神情间忧虑重重。

“太子……果真仁弱吗?”王玄策道,“袁守诚一断出妃嫔子嗣皆横死的占辞,太子立即召集监国重臣,拿下袁守诚三司会审。这种霹雳手段,他果真仁弱吗?他其实比全天下的人都大胆!因为袁守诚是陛下派来的,他要抗争的人是陛下!”

杜行敏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时暮色四合,街道昏暗,不良人点燃了火把,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杜行敏看见一种惊惧,一种挣扎,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疯狂。

一队武候府的巡街骑使远远而来,拉弓喝问,有不良人上前勘合了公文,那队骑使不再理会他们,只是从众人身边经过的时候,纷纷啐着口水。今日一战,两个衙门已经彻底决裂,势同水火。

众人回到东署,却并未见到刘全,一问才知道他送受伤的两名飞骑回禁苑了。

王玄策当即一怔,追查《秘记》一事如此紧迫,他怎么还有心情去送两个受伤的同僚?再一问走的时间是戌时一刻,王玄策的表情便凝重起来,戌时三刻宫城就关闭了,万一他耽误时间,没能在宫门落锁前出来呢?

王玄策沉吟:“他骑马还是乘车?”

“乘车。”杨秉道,“他从车坊叫了一辆马车。”

“东署之中有马车,我们还有自己的车坊,为什么没有派给他?”王玄策恼怒。

杨秉额头上渗出冷汗:“我们在署里医治伤者的时候,他去外面车坊叫了辆车。我要派东署的马车给他,他说车已经来了。我……没有多想。”

“是否按惯例跟踪?”王玄策极为不满,现在的不良人署怎么都懈怠了?

这条基本规则杨秉好歹没忘,他派了贾正去跟踪。算算时辰,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

正说话间,便见贾正疯狂地跑进中庭:“少卿……贼帅……刘全不见了!”

众人急忙聚拢过来,杜行敏问道:“你且详细说!”

“属下远远缀着那马车到了兴安门。那是宫城,我无法靠近,监门卫的人上车盘查登记之后,派人护送马车进了禁苑。我便在门外等着,结果等到宫门夜禁落锁也不见刘旅帅出来。”贾正脸色难看,“后来我亮明身份,问车上三人的状况。谁知道监门卫的人说,车内只有两人!刘全不在车上!”

众人一时间纷纷看向王玄策。

王玄策道:“马上去查这家车坊!”

贾正答应一声,带着一群不良人跑了出去。

所谓车坊,长安人也称之为骡马行,便是停放和出租马车的店铺。这行当可谓暴利,尤其是东西二市附近极为兴盛,不但私人和王公百官喜欢开设,甚至朝廷各衙门都开有自己的车坊。后来朝廷只好下诏,禁止九品以上的官员开设车坊,与民争利。可以说,在长安城中能开一家车坊的,都是手眼通天之辈,不良人署就在长安城开设了四五家车坊,当然,他们图的是消息灵通,行动便利。

王玄策和杜行敏就坐在中庭的台阶上等着,仆役们急忙在庭院各处加了几盏灯笼。王玄策疲惫地揉着脸,涉及太子的推断让他倍感焦虑,如果真的是太子掳走袁守诚,今日在东宫,李义府的两问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这是两道索命之问!

杜行敏环顾着庭院,忽然有些感慨:“少卿,这个不良人署是您创建的,您是第一任不良帅,属下是第二任。”

“是啊,贞观二年至今,已经二十一年啦!”王玄策也感慨。

“大家都很感念您的恩德,东西二署除了我、副帅许城、两名丞、两名长史、四名录事参军,这十个人有官身,其他二百余人都是有恶迹的白身小吏,原本他们应该流徙千里,老死于边疆苦寒之地,都是您将他们从朝廷各司讨要过来,让他们有了戴罪立功、报效国家的机会。”杜行敏道。

“怎么说起这个?”王玄策道。

“没什么,只是笑那丘行恭。他得罪了我们估计也很痛苦,因为那些朝廷限期侦破的钦案没法拿我们当替罪羊了。”杜行敏笑道,“贞观二十年,限期侦破的钦案十六宗,大理寺、刑部和左右武候府催逼甚急,因为逾期,共杖死不良人九人。贞观二十一年,限期要案二十五宗,逾期杖死十三人。贞观二十二年,杖死七人。您在任时的规矩是谁破不了案子谁受杖,后来我们把规矩改了,我们公选受杖之人,无父母兄弟者先,兄弟多者先,父母皆亡者先,家中有妻者先,有子成年者先。一开始大家都不愿替他人受过,打死十几人之后,每每逾期受杖,大家踊跃争先,因为他们知道,曾经有兄弟替自己被杖死了,而自己受杖,是因为自己是最不值得活着的人,他要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更值得活着的人。”

王玄策肃然看着他,杜行敏笑着和他对视。王玄策左右四顾,杨秉等人倚靠在四周的廊柱上,脸上云淡风轻,但他知道,自己创建的这个不良人署已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这时中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贾正回来复命:“少卿,查清楚了,那辆马车是董家车坊的,就在菩提寺东曲。至于租赁给刘全车辆之人,那掌柜起初不说,我用了些手段他才交代。”贾正面色不太自然,“是南阳公主邑司的家令,程文。”

“南阳公主?”王玄策和杜行敏霍然起身,面面相觑。

这位公主名声极大,身世也极为传奇。她是皇帝的第三女,母亲为齐王李元吉的王妃杨氏,后被李世民纳入宫中册封为妃子,先后生了南阳公主和曹王李明。

王玄策禁不住头皮发麻,怎么会牵涉一位公主?有唐一代,公主们积极干政,权势极大,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大多数都是横行无忌,六部百司无人敢管。而她们权势的大小,要看皇帝对她们的宠爱程度,受宠的公主可以说豪奢成风,骄纵不法。南阳公主恰恰是极受宠爱的一位。

相比较而言,南阳公主的名声颇好。她成婚时,按照古礼,进门的媳妇须拜见公婆,只是南北朝以来礼节废弛,加上大唐公主个性强悍,反而是公婆来拜见公主。

南阳公主成年后下嫁给宰相王珪的幼子王敬直。因为唐朝公主无视礼法,不但在外面娇悍放纵,嫁给勋贵之家也是欺凌家族,弄得门庭不和,鸡飞狗跳。当时有民谚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意思是娶了公主做妻子,等于给自己家迎来一个官府管束,甚至会为日后埋下倾覆之险。王珪便上疏给李世民,要求公主来拜自己,说这不是为了自己荣耀,而是为了国家的尊重礼法之名!

李世民深以为然,命南阳公主向公婆行拜礼。也许是大唐公主彪悍放纵的名声太响亮,这一拜,让南阳公主广受赞誉,名扬朝野。

“难道南阳公主便是那位戴黄金面具的女子?”王玄策心中一动,“做太子爪牙,收买东市丞张典、威胁李淳风,这倒也能解释。”

“不至于吧?”杜行敏道,“南阳公主以端庄贤德著称,应该不至于戴着面具劫杀东市,抢劫人犯。”

“端庄贤德,可未必心中无恨。”王玄策淡淡道。

众人心中一颤,南阳公主婚姻不幸,命途多舛。贞观十七年,她的生母杨妃牵涉进了太子承乾谋反案,服毒自杀。她的驸马王敬直也牵涉其中,被皇帝勒令绝婚,流放岭南。第二年王敬直便死在了岭南。

贞观十九年,皇帝赐婚,南阳公主再嫁刑部尚书张亮之子张顗,不料贞观二十年,张亮谋反被诛,张顗也连坐被赐死。连续两任驸马都被皇帝处死,若说南阳公主心中不曾怨望,恐怕谁都不肯信。

杨秉道:“属下赞同王少卿的判断,南阳公主确实嫌疑极大,否则她的家令为何会认识刘全?”

公主出嫁之后便自立府邸,设立公主府邑司,有令、丞、录事、主簿等大小官员,都是公主的心腹,负责为公主收取封户的封物,打理田园、财货等事宜。这位邑司的家令程文是从七品下的官员,官职比杨秉还高。

“是啊!”王玄策点头同意,默默地叹息着,“刘全生活在禁苑之中,除了公主等皇家之人,其他人只怕也没机会认识他。刘全若是埋在我身边的卧底,能指使他的人怕就只有公主了!行敏,咱们去会会她!”

“夜闯公主府……”杜行敏迟疑道,“少卿,若是查不出证据,咱们不良人署就完了!”

王玄策苦笑:“若那女子果真是南阳公主,莫说不良人署,只怕整个天下都要塌掉半边。”

杜行敏和杨秉、贾正对视一眼,都是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了头顶。南阳公主心怀怨望之下,和太子联手豢养死士,两人想要做什么? 9/j7kVpG55OTYQn6WR/kYt5ZaxUe7sM8pJisAIMlXGxPLoYCozx1lnD9luR4jWp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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