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显德殿中,李淳风和尹文操已经告退,两人完成使命,推翻了袁守诚的占辞,接下来自然要追究袁守诚的罪责,否则如何洗脱太子背负的污名?
长孙无忌坚持认为袁守诚心怀叵测,蓄意构陷东宫,按照《贞观律》,乃是五刑中的十恶之罪,要定他十恶中的谋反和大不敬。《贞观律》本就是他和房玄龄修订而成的,对法理的疏议自然不会有错,但李治颇为犹豫,毕竟袁守诚是奉了皇命来看相的,这样严惩是否会伤了皇帝的颜面?
以李义府的地位,只能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听,忽然他看见偏殿的一角闪过一缕光芒,这才发现爻姬悄无声息地来到角落的暗影中,正朝他示意。李义府急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低声道:“爻姬娘子有何吩咐?”
爻姬淡淡道:“王玄策带着袁守诚要离开东宫,正在与卫率府的兵马对峙,太子的诏令怎么还没有出来?”
李义府苦笑一声,让爻姬听一听廷议。到此时,君臣已争论了许久,李治不肯让步,最后还是长孙无忌做了决断,先将袁守诚拿下,交由大理寺鞠问。这是要交由国家法度来处置了,李治自然没有异议,但想了想,又加了一条:“阿舅,不如让刑部和御史台都派员参与鞠审。”
这是要三司会审。长孙无忌想想,袁守诚所犯的是谋反和大不敬之罪,三司会审也符合法度,便点头同意,众臣纷纷附议。李治欣然笑道:“甚好。那便议一议,行一道令旨吧!”
“坏了!”李义府一拍大腿,懊恼不已。
爻姬也无奈,太子惧怕皇帝,非要以国家法度拿下袁守诚,那就有些耗费流程了。如今是太子监国期间,东宫的官员取代朝廷三省六部来处理政务,下达的政令也不再是皇帝的制赦,而是太子令。具体程序便是由褚遂良与右春坊的右庶子高季辅、许敬宗起草,长孙无忌和左春坊的左庶子于志宁审覆,交由詹事府颁发太子诏令,行给朝廷六部百司去执行。太子詹事李世勣去年给贬到了叠州,皇帝并没有再任命詹事,事务一概由少詹事张行成打理。
大殿中的这些人直接议一议,便能以合法的程序决定袁守诚的性命,但这么一走流程,可就无法阻止王玄策带人离开了。
爻姬当机立断,带着李义府离开显德殿,来到奉义门外。外面便是朝堂的廊屋,供官员上朝前等候、休憩,朝堂南面便是东宫的正门,嘉福门。
“李舍人,你去劝劝他,替我问他两个问题。”爻姬朝宫门方向指了指,李义府便是一呆,这才知道局势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只见王玄策一手举着圣旨,和刘全一左一右将袁守诚夹在中间,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卫率府甲士。整整三排甲士手持长矛,密集如林,紧紧抵住三人的前后左右,后面则是两列弩兵,森寒的弩箭搭在槽上,弩机大张,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射成刺猬。
王玄策赤手空拳,举起圣旨缓缓向外移动,嘴里还在呵斥:“本官奉旨而来,却遭到内坊闭门锁禁,正要去家令寺与他们理论。尔等莫要和内坊沆瀣一气,耽误了自家前程!”
见王玄策只是把矛盾压在和内坊的冲突上,一旁的中郎将马策也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按照王玄策的说法,这就是个接待礼节不周的问题。没有军令下达,那些长矛兵和弩兵只好跟随王玄策移动,眼看着前面就是宫门。
李义府来到军阵之中,让兵卒们后退,神情复杂地望着王玄策:“王少卿,有一位贵人问你:你是否知道今日此举,意味着背弃太子殿下?”
王玄策心中一突:“李舍人,这是太子殿下所问?”
李义府不答,只等着他表态,但这也是默认。王玄策字斟句酌:“请李舍人转告那位贵人,朝廷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各署都有不同的职司,却都是在为大唐和皇家效命。玄策检校不良人署,今日此举也是在为陛下和殿下尽忠职守,不敢言背弃。”
李义府板着脸,一字一句道:“贵人问:一个长安县尉,一个崇贤馆生,一个武骑尉,难道抵不过一个相师吗?”
王玄策顿时沉默了,如果说方才一问,他还能以大义来蒙混一番,这个问题却将明面上的话术都撕掉了:太子铺垫了那么久,给予你那么多,如今来要回报了。这是一种交易,避无可避。如果你给不了太子想要的,太子给你的,你凭什么拿?
王玄策一咬牙,把圣旨交给袁守诚拿着,对后宫方向躬身长揖:“如今是太子监国,既然殿下有诏令,我自当遵从。李舍人,把诏令拿来吧,人给你留下。”
李义府怜悯地看着他,扭过头微微摇头。他自然是没有诏令的,王玄策也知道他没有诏令,所以这个回答实质上还是对太子的拒绝。朝堂廊柱后的爻姬虽然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却也看出了王玄策的选择,转身便走。王玄策感觉有异,顺着李义府的目光望过去,重叠的殿宇间空空如也。
王玄策仿佛被抽走了一根东西,心中也是空空如也,无所着落。
李义府默默一挥手,让卫率府的兵卒让开路。王玄策带着袁守诚和刘全离开,走了几步,回头望着李义府道:“我恩师魏文贞公在《十思疏》中劝谏陛下说: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请太子深思。”
李义府没有回答,目送他走出嘉福门,离开了东宫。嘉福门门外便是宫城,规模与皇宫一般大,六部各司的衙署、南衙诸卫的衙署、太子卫率府和东宫机构的衙署都设置在这里。
嘉福门外有马厩,都是上朝的官员临时拴马和停车轿的地方,杜行敏等十几名不良人正等着,王玄策低声道:“赶紧走!”
一众人等径直上马,策马从延喜门冲出了宫城。
他们刚离去片刻,太子的诏命便送到了爻姬手里。许敬宗起草好了令旨,众臣做了签押,然后呈送给太子。李治批上“可”字,命符玺郎过来用上印玺,一道代表着大唐朝廷的令旨新鲜出炉,各级官员、亿万百姓无不遵照。
爻姬拿着诏令,和李义府骑着骏马冲出东宫,同样从延喜门出皇城,来到崇仁坊的左武候府。爻姬在头上罩了一副黑色的幂篱——如今大唐女性罩幂篱习以成风,她在街市上走动便没那么扎眼。她径直策马进了左武候府的衙门,厉声道:“太子有令,左武候将军丘行恭接旨!”
王玄策、刘全、袁守诚和杜行敏等人离开皇城,承天门方向开始传来轰隆隆的暮鼓之声,六街鼓随后跟进。现在是未时二刻,敲的第一通鼓是城门鼓,四周城门关闭,但也提醒着士子和庶民百姓,该归宅了。然后要到申时三刻,才会敲第二通暮鼓,关闭宫城、皇城及各坊门。宵禁正式开始,街上禁止人行,左右武候的骑使上街巡察,看到有人在街上行走即为犯夜,捉回衙门笞二十。
所谓“街鼓喧喧日将夕,去棹归轩两相迫”,暮鼓一响,街上的官吏、士子、庶民、游人、商贾纷纷朝着家宅方向豕突狼奔。一时间街衢上车水马龙,喧嚷拥挤,那些要出城的就更是急迫,必须要赶在鼓停之前奔出城外。若是城门关闭,自家太远又回不去,那就是绝惨之事,最好的办法则是钻进一座坊内避开夜禁再说。至于是住邸店还是在哪个庙宇的廊下猫着,尽请随意。
王玄策知道太子不会善罢甘休,今夜不能回东署,便带着众人赶往另一处密巢。众人都懂规矩,谁也不乱问,跟着王玄策疾驰而去。
刚跑到胜业坊和东市之间,忽然马蹄声隆隆而来,卷起半条街的黄尘。王玄策兜回马匹一看,只见一支骑兵从北面的横街疾驰而来,到了街口,前面的骑兵发现他们,打了个旗语,迅疾兜转马匹朝他们而来。
“是左右武候!”杜行敏看着那衣甲,感觉对方来者不善。
王玄策缓缓摇头:“不是巡街的武候骑使,而是武候府的宿卫。”
这时骑兵队伍兜转过来,行伍之中有两名亲卫举着旗幡,一面绣着“左武候将军”,另一面绣着“天水郡公”。
“是丘行恭?”王玄策吃了一惊。这时那支骑兵急速追到身前,足足有上百人,居中是一名身材魁梧、胡子卷曲的将军,紫色袴褶服,身着皮甲。王玄策自然认得他,赫然便是左武候将军丘行恭。
这丘行恭乃是鲜卑人,擅骑射,有勇力,隋末李世民刚起兵便来投奔,追随他征战四方,无役不与,功勋卓著。贞观十年,李世民兴建昭陵,将六匹追随自己征战疆场的战马刻成石雕,立在北司马门内,其中一马名为“飒露紫”,乃是李世民讨灭王世充时所骑。当时双方会战于邙山之上,李世民亲率数十名骑兵冲阵,与部下失散,只有丘行恭追随在侧。王世充骑兵追至,箭矢射中李世民所骑的飒露紫。丘行恭返身回来救援,箭无虚发,射杀敌军多人,随后下马拔出飒露紫身上的箭矢,将胯下战马献给李世民。他自己则一手牵着飒露紫,一手执着长刀步行冲阵,连斩数人,最终冲出敌阵返回唐军。
李世民感念他的救驾之功,下诏凿刻丘行恭为飒露紫拔箭的石雕,立在昭陵的北司马门内,以旌表其武功。
这丘行恭虽然忠心耿耿,勇悍绝伦,性情却极为酷烈,手段残忍,官场同僚无不忌惮。贞观十七年,代州都督刘兰 谋反被腰斩,丘行恭竟然剖出刘兰的心肝烹食,朝野哗然,人称食人将军。皇帝恼怒不已,对他严加斥责,但骂归骂,却仍然宠信,他数次遭到弹劾,革职罢免几个月便会重新启用,贞观十四年,更升任左武候将军,掌握了长安城一半的治安大权。
王玄策的不良人曾经挂在左右武候麾下,如今虽然脱离,却也算做过丘行恭的属下,两人品级也差了三四级。于是,王玄策急忙率领刘全和杜行敏等人下马,双手高举,长揖道:“下官王玄策,拜见丘将军!”
丘行恭不说话,兜马绕着王玄策和袁守诚转圈,脸色阴沉。他手下一名中郎将呼哨一声,率领武候骑兵兜着更大的圈子,将十几名不良人团团环绕,一个个手握佩刀,满脸不善,甚至有人反手摸着马背上的弓箭。
长安城的街道都是用黄土夯压,车辙遍布,坑坑洼洼,骡马车辆一过,黄尘卷起,上百名骑兵兜转马匹惊起的黄尘几乎把王玄策等人彻底笼罩,三步之内不辨人影。那些骑兵纷纷呼哨,口中嬉笑。
“丘将军您这是何意?”王玄策有些恼火,命人上马,这才脱离了黄尘笼罩的范围。
“把此人交给我,你们自便。”丘行恭指着袁守诚,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玄策愣住:“将军要此人作甚?”
丘行恭一招手,那名中郎将取出一卷文书呈给他,他拿在手中展开,三省的大红官印、十几名臣僚的签押和官封姓名、太子的朱批赫然在目。丘行恭面无表情,但眼神中充满一股亢奋之意:“听说你没有诏令,便不服太子调遣。好了,诏令来了,中书和右春坊拟定,门下和左春坊审覆,东宫朱批画诺,请王少卿看好了:东市相师袁守诚心怀怨恨,借相术谋危社稷,诽谤诋毁东宫,涉十恶之谋反及大不敬,着左右武候加以缉捕,解送大理寺三司会审!”
袁守诚的脸色变了,悄无声息地躲在了王玄策的马后。
王玄策也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一向“仁弱”的太子,手段居然如此凌厉,执意要将袁守诚给拿下问罪。以丘行恭的酷烈凶残,袁守诚落到他手中只怕活不到明日就给瘐毙了。王玄策心中怀疑,恐怕这才是派丘行恭来拿人的真正目的。
他缓缓摇头:“丘将军,此人我恐怕不能交给你。我奉了皇命正在侦缉一桩大案,他是关键线索,刚刚被我给拿下。您若是想要,便等我不良人署鞠审完了再行移交。”
见自己被拒绝,丘行恭脸上反而涌出一股亢奋之色,本以为寡淡无味的猎物暴起反抗,让他浑身上下十万根毫毛都发出嗜血的呐喊。他舔舐着嘴唇,狞笑道:“王少卿要跟我武候府抢人不成?”
“不敢,”王玄策抱拳,“下官办的是钦案,陛下亲自交代的。”
丘行恭伸出手:“圣旨拿来!”
“并无圣旨,只是口谕。”王玄策拿出不良帅的鱼符,“不过陛下命人把这东西给了我,命我检校不良人署。”
丘行恭一马鞭抽在了王玄策的手上,将那鱼符抽到了地上,冷笑道:“一群烂脊之人,这东西一文不值。我问你,陛下口谕中可说让你缉捕袁守诚?”
一名不良人急忙跳下马,将鱼符捡回交给了王玄策。
“不曾,”王玄策强忍疼痛接过鱼符,“但是此人与陛下交代的案子关联极大。”
“一派胡言。”丘行恭道,“或许是你与他有旧,想要替他脱罪。嗯,定然如此,且拿回衙署鞠问一番便知。来人,拿下!”
众武候纷纷抽出横刀逼压上来,杜行敏等人将袁守诚护在中间,抽刀和他们对峙。丘行恭漫不经心:“动刀就免了,用马鞭、刀鞘把他们抽下马来!”
众武候狞笑着还刀入鞘,摘下刀拎起马鞭围了上来。
刘全勃然大怒,拔刀指着丘行恭:“丘将军,陛下命不良人和我北衙飞骑联合办案,你莫不是觉得我北衙飞骑也包庇这袁守诚吗?”
丘行恭这才发现人群中居然还有三名披着五色袍、马鞍铺着虎皮的飞骑,不禁眉头大皱。不良人只是一群低贱之徒,打了也就打了,这飞骑却是天子的贴身近卫,对天子不好交代。但今日之事却是一个政治态度问题,皇帝不豫,谁敢担保太子不是想试探自己一番?
他一念及此,当即大喝:“有无天子诏书?若无诏书便一并拿下,拿回衙署好好鞠问!”
“动手!”王玄策忽然朝着一匹马狠狠一鞭,那匹马长嘶一声撒腿便冲向外围。武候们猝不及防,吃那惊马一撞,队形纷乱,便给那惊马冲了出去。这时武候们才发现那惊马的背上趴着一人,紧紧搂着马脖子,赫然便是袁守诚。
“拦住他!”众武候齐声大叫,但王玄策等人早就筹划好了,袁守诚的惊马刚冲出一条通道,其他人便策马跟上,十几匹马挤得密密匝匝,将那条豁口给牢牢撑住。
武候们反应迅捷,随着他们并驾前驱,试图锁住这条豁口,不良人则拼命往外挤,一百多人、一百多匹马拥堵得层层叠叠,马肚贴着马肚,马头贴着马尾,人腿挤着人腿,肩膀挨着肩膀,中间几乎连根竹竿都插不进去,仿佛一团黑色的旋涡势不可挡地朝前席卷而去。连丘行恭都所料不及,马匹也被夹在里面,像裹进泥石流一般被卷走。
这两座坊之间的街道宽有十丈,两侧是排水沟,沟深有六尺,宽有一丈,边上种植着槐树,枝叶繁茂。这一两百匹马拥街塞路,边上的骑兵可就倒了霉,不少人被枝干给挂住,径直飞了出去。有些摔进沟渠,有些则是摔在马群上空,像一条麻袋般被无数马匹乱撞。
马背上的众人一开始还拿着马鞭和刀鞘乱打乱抽,混乱之中打出了真火,也不知道谁的刀鞘先脱了出去,拿着横刀劈砍,片刻之后所有人都甩掉刀鞘,挥刀乱战。一时间兵刃交击,鲜血横飞,不知多少人硬生生被劈下了马。
丘行恭的马匹被夹在靠后的位置,眼见得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顿时怒不可遏,把腿脚从马腹的挤压中拔出来,纵身跳上马背,踩着马背往前跳跃。刚跳了两三匹马,他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在马背上。有武候将他搀扶起来,丘行恭继续往前跳跃,有不良人挥刀斩了过来,丘行恭怒吼一声,一刀斩断对方的横刀,再一刀斩断了他的脖颈。颈血上冲三尺,喷得周围众人和马匹一片血红,无头尸身挂在马背上继续驱驰。
无论武候还是不良人全惊呆了,不良人纷纷怒骂,却无法从马背上挣扎起来。丘行恭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狞笑着踩踏马背跳将过来,遇见不良人随手就是一刀,眨眼间三四名不良人倒在他刀下,尸体随着战马颠簸。
王玄策拼命抽身,终于把腿脚从拥挤的马腹中间拔了出来,也跳上马背,接着又跳到另一匹马上。这匹马上是个武候,趁着王玄策身在半空,挥刀砍去,王玄策挡开他的刀,趁着落下之势,屈膝砸在他的脸上。
那武候捂着脸惨叫,王玄策落在他背后,左臂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狠狠扭向身后,望着丘行恭。王玄策将横刀搭在他的脖颈上,刀刃慢慢拖过去,缓缓割断了他的脖子,抓着那人的幞头让他的脖子高高扬起,使其颈血肆意喷涌。
整个过程,王玄策动作极为缓慢,手中刀虐杀那武候,眼睛却只是盯着逐渐逼近的丘行恭,狰狞而笑。周围的不良人和武候都骇住了。
这是回应,是宣战,是复仇,是不死不休的决裂!
丘行恭愣了愣,顿时勃然大怒,吼叫着飞奔而来。王玄策也大吼着冲上去,两人踩着奔腾不息的马背,瞬间便交换了四五刀,“当当当当”的兵刃交击声密如爆豆,然后身体相撞,均跌了出去。丘行恭跌在武候群中,被人给拽了起来。王玄策却险些从马屁股后面滑下去,急忙抓住旁边马背上一名武候的后背。
那名武候给他扯得险些跌下马,挥刀砍去时,又吃了王玄策一拽,不觉身体前倾。然而王玄策的横刀就在那儿等着,那武候眼睁睁看着径直撞了上去,刀尖穿胸而过。
王玄策挣扎着踩到马背上,忽然眼前黑影如泰山压顶,丘行恭猛扑过来,王玄策“砰”的一声给他撞出一丈远,跌在几匹马的中间。丘行恭大吼着冲过来,王玄策一脚将他踹翻,两人同时爬起身,嘶吼着挥刀砍杀。
日入前三刻,暮鼓仍然未歇,鼓声激昂苍凉,仿佛落日沙场,铁血杀伐。
此时即将宵禁,街市上人烟密集,车马遍布,一百多匹战马仿佛黑压压的蜂群,所过之处无不人仰马翻,所有闪避不及之人都吃那惊马一撞,或者骨断筋折,或遭铁蹄践踏。此时正是官员散衙之时,不少高官或骑马或乘车,侍从们举着卤簿仪仗,笼街喝道。这时候马群疾驰而来,卤簿仪仗顷刻间土崩瓦解,连官员都不知道给撞到哪里去了。
不少骑马之人看见马群奔来,知道唯一的生机就是在马群前率先奔逃,结果这团蜂群越卷越大,仿佛洪水般卷过胜业坊、卷过平康坊、卷过东市、卷过亲仁坊。各坊的路口都是排水沟过街之处,修建有石桥或者木桥,每过一座坊口桥梁,都有无数马匹摔进沟渠之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王玄策和丘行恭站在马背上殊死搏杀,手上的横刀都砍缺了几把,马背上颠簸起伏,险象环生,若不是有手下照应,几次都会跌到马腹下面遭受万蹄践踏。但两人都杀红了眼睛,恨不得将对方立斩于刀下,至于斩杀对方的后果如何,压根懒得多想。
激斗之中,丘行恭一脚将王玄策踹出去,拎着刀逼压过来,狞笑道:“朝野上下都说你是大唐朝的未来名将,老子曾经不服,不过今日这结果岂不是更好?老子这刀下又多斩一员名将!”
王玄策抱着一匹马的脖子,挣扎着往马背上爬:“你这厮只是一员斗将罢了,服不服有什么打紧?他日我做了一路总管,你无非是我麾下一犬马而已。”
丘行恭气得暴跳如雷,狞笑道:“你个田舍奴,念你要死在我刀下,便告诉你一个秘密。不只是刘兰,所有死在我手中的反王叛贼,我都会偷偷掏出他的心肝烹食,薛仁杲、窦建德、刘黑闼、盛彦师、李君羡,你知道那心肝有多好吃吗?那是人间无上美味!王玄策,今夜我便来品评一番你的心肝,看看是何味道!”
王玄策一阵作呕,然而偷眼四顾,却禁不住心中一沉,填街塞巷的马匹上已经没有几名不良人,刘全、杜行敏等人早已踪迹不见,也不知是生是死。在马群的前方,袁守诚两臂抱着一匹马的脖子,一只脚搭着另一匹马的鞍鞯,几乎半挂在马上,岌岌可危。
这时马群已经驰过了延兴门大街,进了升平坊和永崇坊之间的街道。街上拱起来一座石桥,桥下的黄渠从升平坊的坊墙里流出来,穿街而过,进入西边的永崇坊。
黄渠是引自终南山的义谷,是曲江池的水源,后来又引来浐水增加水量,在曲江池汇聚之后从长安城的东南角入城,随后分成两条主渠,一条从大慈恩寺穿过去,一条向北,撞上乐游原高地之后折向西,最终两条水渠又在启夏门大街汇合,顺着坊墙外的排水沟,向北和龙首渠汇合。
正所谓“八水绕长安”,这些遍布全城的水渠使得长安城各坊之中林泉遍地,水竹深邃。但其实朝廷开凿这些水渠,一是为了水源供应,二是为了百万人家和皇宫所用的木材、薪炭等大宗物资运输便捷。家家户户每日都要用薪炭,西市那边就通过漕渠和永安渠将薪炭在山中直接装船,沿着渠道穿过城墙和各坊,运输到西市和皇宫。而城东这边则是通过龙首渠运输进来,大船在通化门穿过城墙,抵达东市和皇宫。至于黄渠则主要是运输些城南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之类,在各渠之中,黄渠的水以清澈著称,高官贵胄最喜欢在黄渠水网上修建池沼园林。
长安城内的渠道里能够行船,过街之时就必定要有拱桥,眼前这座就是黄渠的拱桥,当地人称之为“升平桥”。此时正有一艘两丈长的漕船从桥下驶过,正满载着刚收的夏麦和瓜果。这是一艘将艅艎船改造缩小之后用来在城渠中行驶的漕船,底平舱浅,吃水不深,运载量大,装卸方便。船工们收了篙,等着漕船过桥之后,穿进永崇坊的墙闸。
这时马群正要冲过拱桥,丘行恭和一群武候都踩着马背,将将包围过来。王玄策在马背上奔跑,来到袁守诚面前,指着下面的漕船喊道:“跳!”
袁守诚抱着马脖子往前面一看,顿时头皮发麻。这石拱桥宽度不过两丈,群马奔腾过桥,可谓白驹过隙,瞬息之间的事情。他一旦掌握不好时间,就会跳到地面上,那就免不了遭到马群践踏。一时间袁守诚有些胆怯。
“你是占卜师,今日会不会死自己没算过吗?”王玄策大吼,“跳!”
王玄策返身一刀将追来的武候击退,平起刀身朝袁守诚的胳膊上抽了过去。袁守诚万般无奈,只好爬到最外侧的一匹马上,大叫一声纵身跳下桥去。“咚!”他拿捏不准,直接跳进了水渠之中。
王玄策叮当两刀砍翻一名武候,从马背上奔跑到了桥边纵身跃下,“砰”的一声,仰面朝天跌在装运小麦的麻袋上。他只觉眼前发黑,五脏几乎要移位了,努力睁眼瞧去——马群正通过桥面,闷雷滚滚,路边缘的马匹和骑士被挤出桥面,惨叫着连人带马跌入水渠,有些人砸在水中,惊起水花;有些人砸在渠岸上,骨折之声清脆可闻。
在漕船的摇摇晃晃中,王玄策看到丘行恭屈身踩在马背上,一手拽着缰绳,随着马匹过桥的颠簸起伏,不敢动弹。他看着躺在船上的王玄策,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但是只一瞬,他便被马匹带着疾速远去。
王玄策缓过劲儿来,挣扎着起身爬到船尾,袁守诚正被船工拽着,两只手扒着船舷,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王玄策和众人一起将他拽上漕船,两人躺在船板上喘息,仰面朝天看着漕船穿过石桥,穿过槐树的浓阴和排水渠。忽然头顶一黑,漕船缓缓从丈许宽的坊墙下通过水闸,随即眼前一亮,驶入了永崇坊。
出了这么大的事,片刻间便有坊正带着武候奔跑到渠边喝问,一看王玄策身上的绯袍,知道是位贵人。王玄策拿出不良帅鱼符,一行人唯唯诺诺地退下。这时迎面驶过来一艘返回的漕船,王玄策拉着袁守诚跳上对面的漕船,飘飘荡荡又出了永崇坊,穿街过巷,进了升平坊。
“王少卿果然有急智,丘行恭绕道永崇坊南门进来,沿着水渠向下游追踪,估计要折腾好一番了。”危险一解脱,袁守诚又恢复了神神道道的模样,只不过浑身湿透,连幞头都丢了,水顺着发髻淌下来,看起来极为狼狈。
“莫要废话!今日为了你,老子得罪了太子,得罪了丘行恭,”王玄策咬牙切齿,“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看我饶不饶你!”
漕船漂荡在渠上,黄渠的北岸便是面积广袤的东宫药圃,一群园丁正来渠边挑水,浇灌药园,阵阵草药花香涌荡在水渠两岸,沁人心脾。
袁守诚苦笑道:“去年七月,陛下将天纲召到长安,打算给太子的后宫看相。但他抵京之后,陛下却改变了主意,不说看,也不说不看,天纲便一直留在京师候命。前几日他偶然间有些心悸,占了大卦,却给自己占来一个坎卦:‘初六,习坎,入于坎窞,凶。’他无数次想要破解,但是这个坎是坎中之坎,坎了又坎,坎外有坎,极为凶险,有杀身之祸。他占算了无数遍也无法可解,最后在遁卦中看到一丝生机,只好离开长安避难。”
王玄策沉默片刻:“去年想来并无《秘记》这东西,陛下为什么突然要给太子的后宫看相?”
袁守诚愕然:“《秘记》是什么东西?”
王玄策这才想起他并不知情:“你无须知道,回答我的问题便是。”
“我只是东市相师,陛下有什么念头,我怎么知道?”
“去年七月发生了什么事,令陛下改变主意没让袁天纲看相?”
“王少卿,你是临时抱佛脚,有病乱投医,这等皇家大事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可以为你提供一条线索,去年安排天纲进京的人是李淳风,皇帝的诏旨是他来奉行的。”
王玄策来了兴致,详细追问,但袁守诚所知实在太少,只是说道:“李淳风和我那侄儿半师徒半父子,比我这个叔叔亲近得多,你去问李淳风,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王玄策正要再问,忽听有人高声喊道:“船工,靠岸来!”
两人转头望去,顿时惊呆了。此时船往东行,黄渠的北岸就是乐游原。此处台塬隆起,崖壁耸立,黄渠正是撞上了这座台塬高地,才从塬下折向西行。乐游原是长安城的最高点,建有乐游庙、灵感寺等名胜古刹,是一等一的登高览胜之地,地势高平轩敞,京城之内,俯视如掌。而就在黄渠北岸的高坡上,站着数十名戴铁面具之人,一个个弯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一名戴着黄金朱雀面具的女子骑在马上,身形掩映在高坡的杂花野树之中。这时斜阳将暮,满天的落霞映照在黄金面具上,璀璨如火,不可逼视。
“咚——”第一通暮鼓恰在这时敲完四百槌,响彻耳边的隆隆声终于散去,猛然间便是一片寂静。
爻姬慢慢地举起了手臂,只要往下一挥,无数的利箭就会将二人当场射杀。铁面人手里的弓弦嘎吱作响,流水拍打着船舷汩汩有声,风掠过台塬和林梢,带来渠边的万户捣衣声。
黄渠只有两丈来宽,别说弓箭,拿根竹竿都能捅到对岸,王玄策和袁守诚没有试图反抗,站在船上默默地等待爻姬的裁决。爻姬似乎也有些犹豫,最终摆了摆手,兜转马匹泼剌剌地离去,消失在台塬土坡上。
为首的铁面人长孙大器喝道:“王玄策,将此人交给我们,且饶你一命。”
不用王玄策选择,船工们忙不迭地将船靠了岸。
袁守诚也只好认命:“王少卿,是我自取其祸,怨不得别人。告辞。”
袁守诚跳到岸上,长孙大器命人腾了一匹马给他。一声呼哨,铁面人收了弓箭,簇拥着袁守诚策马而去,卷起一路黄尘。
王玄策沉默了很久,一名船工问道:“贵人想去哪里?”
王玄策望着烟柳外残碎的夕阳,疲惫地瘫倒在船上:“随便漂吧。”
乐游原上,爻姬策马站在台塬高处,看着那漕船在烟柳扶疏中穿枝过叶,隐入升平坊东墙的闸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