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内坊。
李义府在内坊的宫门外行完了文书,一名年近五旬的嬷嬷带着他和王玄策、刘全、袁守诚等人进入内坊。内坊位于太子后宫,掌管东宫的衣物、钱粮、赏赐、车舆等事,太子东宫的那些内官、宫官等各级官吏有上百人之多,均由内侍和女官来担任。
内坊的典内便是这位赵嬷嬷。接到皇帝的诏令之后,她立刻安排停当,亲自来到外廷办理文书门籍,带众人穿过重重叠叠的宫门,前往内坊。
宫禁森严,众人恭恭敬敬,一言不发地走着。袁守诚穿着崭新的衣袍,圆领白袍,软翅幞头,竹杖芒鞋,颇有飘然出尘的味道。王玄策故意落后几步与他并行,低声道:“袁先生,陛下诏命你来东宫看相,这其中的深意你可明白?”
袁守诚笑道:“听陛下的圣旨上说,要放归一些宫女,让老朽选那福德深厚之人留下。这是德政,老朽自当尽力。”
原来曹力士和金刚奴把旨意传给东宫时,说的是皇帝怜惜那些宫女幽闭深宫,着实可怜,要将她们放归家中,任其婚娶。
王玄策淡淡地道:“既然要放归宫女,为何还要给内官、宫官看相?连太子妃也要来看过?”
袁守诚愣了。所谓“宫官”,乃是管理宫中事务的职事女官,可“内官”就不同了,实际上都是太子的妃嫔,包括太子妃其实也是内官。按照定例,太子的妃嫔除了太子妃之外,还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李治才二十一岁,后宫或许还不满额,但袁守诚再蠢笨,也不会认为皇帝要把太子的妃嫔给放归出去嫁人。
袁守诚肃容:“请王少卿明示。”
王玄策道:“贞观八年太史局观测到一桩天象,太白昼见。”
袁守诚自然知道“太白昼见”,他仍旧双目直视,毕恭毕敬地走着,脸色却变了:“占算了吗?强臣?女主?还是改政易王?”
王玄策对他倒有些由衷的佩服了:“看来陛下没有选错人。太史令薛颐占算的结论是,女主昌。”
“嗯,有道理。”袁守诚悄悄把手指笼在袖中掐算一番,“贞观八年是甲午年,天干逢甲,地支逢午,都是至阳。太白此时昼见,确实可能应在女主身上。可惜不知道更具体的时辰。那……之后呢?”
“之后……”王玄策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陛下把袁天纲召到九成宫,给废太子承乾的太子妃苏氏看相。”
袁守诚瞬间脸色大变,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王玄策。王玄策急忙扯了他一把,不动声色地拽着他往前走。袁守诚踉跄几步,呆滞地看了一眼内坊的大门,额头汗如雨下。
内坊不远处便是宜秋门高耸的城门,李治和爻姬沉默地站在重檐翘脊的城楼上望着王玄策一行,将他和袁守诚的拉扯尽收眼底。
李治盯着她,神情复杂:“昨夜与你东市激斗之人,知道是谁吗?有没有占算过?”
“不知道,也无须占算。”爻姬道,“只知他是殿下的敌人便可。”
李治指了指城下:“就在你眼前。”
爻姬没有回答,沉默地站着。
李治盯着她:“王玄策要选择与我为敌了吗?”
爻姬仍然一言不发,黄金面具平静如斯,像是绣在帷幔上的仕女。李治等待了很久,有些焦躁:“你到底何意?”
“殿下不是早就将此人视作大敌了吗?这一日迟早要来,今日才来,妾身还觉得迟了呢,何须奇怪?”爻姬道。
李治错愕片刻,连连摇头:“你误会了。他是奉了我阿爷的诏旨,尚且不知道是在跟我作对。不过不能让他陷得更深了,你提点他一番,把他争取过来!”
这时王玄策等人已经进入内坊,一进门众人便两眼眩晕,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莺莺燕燕,人头攒动,宛如潮水一般填满了堂前廊下、每一处院落。别说王玄策和刘全,哪怕是袁守诚痴活了六十多年也没见过如此多的女人,一个个姿容上佳、环肥燕瘦,衣袂如云,裙裾似虹。众人皆看得瞠目结舌。
这些女人幽闭深宫,着实可怜,皇宫中除了去势的宦官,真正的男人便只有皇帝和太子,大多数宫女等闲连远望他们一面都是难得之事,如果不放出,可以说一生之中也难得见到男人。今日东宫看相,对她们而言简直是一场比上元节还要热闹的盛事。一个个叽叽喳喳地看着几个大男人评头论足,嬉笑不已。包括李义府和那名通事舍人也是撑不住了,几个大男人仿佛亡命奔逃一般从女人堆里闯过去,跑进内坊的中堂,彼此对视一眼,都是满头汗水。
赵嬷嬷威严整肃,走到廊下一声斥责,几百名宫女顿时没了声息,一个个屏息凝神。赵嬷嬷安排人手布置好了几副书案,袁守诚居中而坐,王玄策和刘全陪同在他左右,李义府和通事舍人负责记录。赵嬷嬷还命两名录事、两名典事来伺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时,外面有内侍高声喊道:“太子妃殿下到!”
几百名宫人异口同声跪拜高呼:“参见太子妃!”
门外的李义府急忙推开门,只见乌泱泱的宫女们在庭院左右跪倒,一群宫人打着紫绢、绯绫等各色华盖,簇拥着太子妃王氏等妃嫔款款而来。众妃嫔身穿雍容华贵的钿钗礼衣,手里牵着几名小郡王和小郡主,更小些的则被乳母抱在怀中。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女官,都是后宫六局二十四司之人,专为处理宫廷内务。
王玄策等人向太子妃跪拜施礼,太子妃的性子清冷孤耿,径直从众人身边走过,进入内坊。其他妃嫔也要进去,王玄策急忙起身拦住,只放太子妃的随行女官一起进了内坊,殿门“吱呀”一声关上。
这些妃嫔都知道这次看相是皇帝诏命,只好老老实实地候着,赵嬷嬷命人搬来胡床请各位妃嫔坐下歇息。此时日近午时,烈日当空,尚仪局的女官给妃嫔们撑起华盖遮阴,尚食局的司酝女官奉上冰镇饮子,只有那几百名宫人站在烈日之下,虽然汗流浃背,却一个个不敢出声。
内坊之中,尚仪局的女官重新用皇家御用之物铺设了主位,连书案上都铺了绫锦坊新织的镜花绫缎面,又在上面放置了玛瑙杯,斟上乌梅浆饮子,里面居然叮当响动,漂浮着冰块,然后才请太子妃落座。
袁守诚抬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太子妃,掐算一番,然后告罪一声站起身,绕着太子妃转了一圈。王玄策好奇地看着,只见太子妃王氏十八九岁,容貌端庄,目光清冷。她出身山东五姓之一的太原王氏,颇有一些母仪天下的贵气,但面无表情,眉目间似有一股化不开的忧愁。这种忧愁不但王玄策明白,朝廷高层几乎人人心知肚明,因为太子妃成婚七年,至今未曾生育。
“敢问殿下的名讳和生辰八字。”袁守诚道。
任何人的生辰八字都极为隐私,皇家的更是朝廷机密,但看相时却是必须要知道的。一名尚服局的司宝女官捧着一份金册递给袁守诚,里面是太子妃的名讳和生辰八字。
袁守诚回到书案前,拿起笔开始计算。袁氏一脉用的是称骨算命,简而言之,便是人的出生年月日都有具体的重量,将这些重量叠加,按照“称骨歌诀”查询对应,便能推算出此人的一生运势和旦夕福祸。
算完之后,袁守诚久久不语,众人都沉默地盯着他,好半晌他才惊醒过来,告罪一声:“启禀殿下,老朽占算完毕,请殿下自便。”
太子妃一言不发,径直起身离开。随行女官收拾了金册等物,呼啦啦离开,连未喝一口的乌梅浆饮子也都收了。
次一个进来的是良娣郑氏,手中还牵着李治的次子李孝,本月恰好三岁。她仍旧有六局的女官服侍,只是规模小了一些。郑氏同样出身于山东五姓,荥阳郑氏,性情却极为温和,甚至还命李孝向袁守诚见礼。
尚服局的司宝女官捧上郑氏和李孝二人的金册,袁守诚依样给二人细细相了面,又计算称骨。推算完毕,他轻轻吐了口气,请郑氏带着孩子离开。
再进来的是良娣萧氏,她牵着三岁的长女,后面还跟着两名乳母,一人抱着年方一岁的四子李廉,一人抱着刚满月的二女。萧氏出身于兰陵萧氏,江南一等士族,姿色妖娆妩媚,最受李治宠爱,跟随的女官数量明显比同级的郑良娣要多几名。
袁守诚从司宝女官处收了四人的金册,一一看相称骨之后,忽然间脸色有些苍白,额头渗出冷汗。连萧氏都看出他神情有异,关切地问道:“先生身体有恙吗?今日天气暑热,妾身一会儿命赵嬷嬷送些冰镇饮子来。”
“无妨,无妨。”袁守诚勉强笑着,起身恭送萧氏等人离开。
满屋子的人都望着袁守诚,等他解释,袁守诚却闭目垂眉,一言不发。赵嬷嬷果然命人送来了冰镇的饮子,众人也不敢当真去喝。
之后来的是承徽刘氏,牵着六岁的长子李忠。这刘氏只是普通宫人,李治十五岁情事粗通之时临幸了她,不意竟然怀孕,诞下了长子,刘氏也才从普通宫女晋升为承徽。她没有随身的女官,只有一名司宝女官带着她和李忠的金册。
袁守诚收了母子二人的金册,看相称骨,又是倒吸一口冷气,却仍旧一言不发,恭送二人离开。
接着是另一名承徽杨氏,牵着的三子李上金年方两岁,正在蹒跚学步,一进屋子就冲众人开心地笑个不停,还硬要去抢王玄策书案上的饮子,慌得杨氏急忙把他抱起来,满面羞惭地向众人告罪。
袁守诚收了金册,看相称骨之后仍旧默然好半晌,才恭送杨氏离开。
至此,有品秩和子嗣的妃嫔全部看毕,剩下的便是那些宫中女官。尚服局的司宝女官也不来送金册了,袁守诚安坐不动,那些女官各自递上名讳和生辰八字,称骨看相。过程极为繁冗,足足一个时辰才看了不到百人。
李义府明显有些焦躁了,给众人递过来三碗冰镇饮子,王玄策和刘全咕嘟嘟喝掉,袁守诚仍然专心致志地称骨看相。
李义府赔笑:“王少卿,太子殿下也在盼着呢。按这速度只怕三两日也看不完,袁先生能否给些结果,让下官去禀奏一二呢?”
王玄策对这老神棍方才的失态也有些好奇,正心痒难挠,等袁守诚刚看完一名宫女,便命录事女官暂停,将她们都遣了出去,询问袁守诚。
袁守诚展开几幅卷轴,用镇纸压着,反复摩挲,似乎有些踟蹰。众人眼巴巴地盯着,许久,他终于叹息一声:“并未发现陛下要找的那人,从老朽今日称骨的一百余人命格来看,她不在其中。”
王玄策、刘全和李义府同时大松一口气,尤其是李义府,如释重负。王玄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意味着他也知道今日看相的内幕。李义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朝王玄策连连拱手,满脸恳求之意。
“然而,老朽却占算出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袁守诚有些恐惧不安,身子似乎都在隐隐颤抖,“我终于知道,天纲占出来的坎卦并不是应在昨晚,而是今日。怪不得他要远走避祸,原来这场灾劫避无可避!”
众人都有些发蒙,王玄策神情凝重:“袁先生,你到底占算出了什么?”
袁守诚脸上的冷汗涔涔而落,他盯着众人,一字一句道:“从命格来看,除良娣郑氏以外,太子妃、良娣萧氏、承徽刘氏、承徽杨氏皆遭横死。四位小郡王之中,除了次子李孝是早夭之相,长子李忠、三子李上金、四子李廉皆非善终!”
他的声音很低,但内坊之中好像炸响了一道闪电惊雷,众人眼前金光乱闪,耳中耳骨轰鸣,巨大的恐惧感从脚底升起,瞬间席卷全身。“扑通”一声,李义府跌撞在了书案上,随即便弹跳而起,惊慌失措地奔了出去。
从内坊进宜春门便是射殿,射殿前是一座宽阔的广场,黄土夯压得极为结实,日常东宫的马毬、蹴鞠、骑射都在此处。李义府一路小跑地奔进宜春门,便听到射殿前人声喧哗,马蹄翻滚,只见李治身穿紫色袴褶服,身上披着皮甲,正顶着烈日练习骑射。身穿绯色戎服的勋卫中郎将马策和一群勋卫大声欢呼着,还有人敲着军中的柝鼓,气氛热烈至极。只有爻姬,似乎是一尊金雕玉刻的塑像,站在广场的边缘处沉默无声。
原来李治苦于自己“仁弱”,每日都要抽出一个时辰练习骑射,风雨不辍。马策教习的骑射完全是军中最实用的射术,分鬃射、对蹬射和抹鞦射。李治绕着箭垛奔驰不停,居然十中其六。
箭袋中的二十支箭射完之后,马策教他拾取地上的箭矢,分为弓弦捎箭、弓稍挑箭和马上取箭。弓弦捎箭就是拾取斜插在地上的箭矢,李治勒停战马,先用弓弦和弓稍扭住箭矢,然后用力将其拔出。弓稍挑箭是拾取散落在地上的箭矢,难度略大一些,需要右手勒紧缰绳,用左手将弓稍挂到箭矢中间,将箭矢挑起来凌空接住。
但难度最大的还是马上取箭,在战马疾驰中捡起地上的箭矢。需要人左脚踩镫,右脚脱镫,将大半个身子探下去抓取箭矢,需要强大的臂力、腰腿力量和平衡感。马策先是示范一番,让李治放慢马速去抓取箭矢,结果李治还是控制不住,右脚刚一脱镫便“扑通”一声摔了下来。
李治急忙左脚甩开马镫,就地翻滚出几尺远,才躲开了马蹄的踩踏。
周围众人惊骇交加,纷纷奔跑过来搀扶,却被李治一把推开。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强忍身上的疼痛,重新拽住马缰绳:“我阿爷十八岁举义,栉风沐雨,衣不释甲,难道我便只会养尊处优,摔一下也禁受不起吗?击鼓!”
众人不敢再说什么,李治踩上马镫正要上马,李义府逮着时机跑过来拽住了缰绳,焦急道:“太子殿下,内坊那边有结果了!”
李治让众人退后,李义府声音颤抖:“太子殿下,那袁守诚占算的结果大逆不道,臣不敢说!”
李治心情正差:“不敢说你来此作甚!”
李义府咽了口唾沫,心一横,低声道:“那袁守诚说……除良娣郑氏之外,太子妃、良娣萧氏、承徽刘氏、承徽杨氏,皆遭横死……四位小郡王之中,二子孝早夭,长子忠、三子上金、四子廉皆非善终!”
说罢,李义府躬身施礼,不敢抬头。李治呆呆地看着李义府。这一瞬间,李义府的身影似乎远在天边,恍惚迷离,但他说的每一个字又似在对耳朵呐喊,雷霆滚滚。李治的五识仿佛都被抽离了出去,放置在铁砧上锻打,烘炉烈焰,将他整个人捶成一条薄薄的铁片,嗡嗡颤抖。
他努力想镇定,踩着马镫要翻身上马,结果腿脚一软,再度摔在了地上。众人惊呼一声,正要跑过来,李治伸手阻止,大吼道:“退!”
众人躬身后退,李治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他浑身灰土,在烈日的照耀下,汗水混杂着尘土在脸上冲出一条条沟壑。
爻姬急忙提着裙裾奔跑过来,一边拍打他后背,一边拿出丝巾替他擦拭脸上的脏污。李治一把抓住爻姬的手,喃喃地道:“又来了……他又来了!欺人太甚!”
他想起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让臣属和奴婢看到自己的“仁弱”,便挣扎着站起身,将缰绳丢了出去:“李义府!”
李义府急忙接过缰绳,躬身道:“臣在呢!”
李治咬着牙:“去请阿舅来。另外,宣召中书令褚遂良,左庶子于志宁,少詹事张行成,右庶子高季辅、许敬宗,玄都观主尹文操,太史令李淳风。”
“殿下三思!”爻姬急忙道。哪怕脸上戴着面具,从声音也能听出她的惊骇。
李治朝着李义府怒吼:“还不快去!”
“臣遵旨。”李义府是太子舍人,执掌的便是行太子的令旨与表启。他知道,太子用了“宣召”二字,便不是太子的私人之事,而是要通过东宫右春坊正式颁发太子令旨了。
李义府领命而去。李治呆滞地抬起头,眯着眼睛,试图仰望天上的烈日。似乎从被册封太子之后,他就不敢再仰望阿爷,就如同不敢仰望天上的烈日。他怕被那光芒和天威灼伤了眼睛。天上有羲和挥舞着鞭子御日而走,他每甩出一声鞭响,都像是抽在了李治的灵魂之上。
李治再也无心骑射,回寝宫长生殿沐浴更衣,命内侍传来太子妃、良娣萧氏、承徽刘氏和杨氏。待她们各带着自己的子女来到长生殿,李治朝众妃嫔笑道:“走,我带你们去显德殿。”
显德殿是太子商议朝政的地方,当年长孙皇后御后宫甚严,并无任何妃嫔敢干预政事,显德殿这地方除了成婚之日,连太子妃也没有进过。加上今日刚在内坊看相,众妃嫔均知有异,却不敢问,默不作声地随着太子走出长生殿。
太子妃和李治并肩走着。太子妃性格孤耿,不懂柔媚,他素来不太喜欢。不过今时今日,太子妃感受到李治心中的悲郁,握住他的手柔声问道:“九郎,可有难决之事让妾身分担吗?”
李治看着眼前的妻妾子女,想起她们皆遭横死的预言,忽然悲从中来,眼圈瞬间便红了。他握了握太子妃的手,强忍悲伤,温言道:“放心,一切有我。”
李治亲自抱起萧氏所生刚满月的二女,一大堆妃嫔、女官、乳母和内侍跟随在身后,穿过华美威严的宫阙楼台。一众人等个个无声,走动之间只有裙裾窸窣,步履声声,哪怕珠翠满头,华盖遮天,其实萧索不堪,仿佛一众待宰的羔羊走上刑场。
李义府确实机敏干练,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已经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八名臣子都请到了显德殿。现在是太子监国,便是皇帝将政务交给太子,以东宫的官员来处理全国政务,因为东宫事实上是一个非常庞大的预备执政系统,比照朝廷的三省设置,其中詹事府相当于尚书省,左春坊相当于门下省,右春坊相当于中书省,朝廷的宰相都临时委任以东宫官职,与东宫官员共同辅佐太子。
也就是说,显德殿中这几名臣子,已经掌握了此时的大唐国政。
众臣忽然见太子带着太子妃等妃嫔进来,怀里还抱着孩子,都吓了一大跳,纷纷稽首跪拜。
李治说了一声“兴”,请众人起身。内侍们急忙搬过来几席地毡放在太子旁边,太子妃的位置自然是在太子右侧,妃嫔和孩子们纷纷在两人身后跪坐。
李治怀中抱着次女,向妃嫔们一一介绍眼前的诸公,命她们参拜。以太子妃为首,众妃嫔一起行肃拜礼,稍大一些的李忠等子女则顿首跪拜。这下众人都有些蒙了,急忙回礼。
“尹观主,你当年奉我阿娘的赦命出家,如今又充任玄都观主,镇压长安气运。”李治道,“李令,你是我大唐太史令,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都需占候其征兆。”
尹文操是陇西天水人,时年三十五岁。他自幼便崇慕道术,四处拜师求学,十五岁之时便道法有成,闻名遐迩。文德皇后听闻后,特赦命出家,配往楼观台宗圣观,十年后道法大成,皇帝又诏命其充任玄都观主。
玄都观乃是大唐的皇家道观,隋朝宇文恺建长安城,因龙首原有六道高坡,呈乾卦六爻之象,他便于九二位建宫殿,作为帝王之居;九三位立皇城百司衙门,以应君子之数;九五位太过于尊贵,不能被普通人所居,便立了一寺一观来镇住。寺为大兴善寺,观便是玄都观。尤其对于李唐而言,自认老子为始祖,道教为国教,玄都观便成为镇压皇家气运所在,尹文操能充任观主,以一己之力镇住九五至尊之地,可见其人的本事。
李淳风时年四十七岁,已经是大唐震古烁今的通玄之士,对天文、历法、阴阳、算学、占候、卜筮无所不通,每次占候吉凶,合若符契。当时术者疑他能役使鬼神,无人能测其高深。但对李淳风而言,占候卜筮实是不值一提,他真正的雄心在于著书立说,他亲手改进了西汉落下闳的浑天仪,将两重浑仪改为三重,之后作《法象志》七卷,论证历代浑天仪之得失。史志方面,他受诏命撰写了《晋书》《隋书》中的天文志、律例志、五行志,为国子监算学馆编订和注释了十部算经。他还撰写《典章文物志》《乙巳占》《秘阁录》等书籍。
李治继续说道:“今日召你二人来,便是要给我宫中的妃嫔子女看看相,看他们命格如何。”
尹文操和李淳风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心惊。大殿中的朝臣也纷纷吸了口冷气,都知道这背后意味深长。
司宝女官将各位妃嫔子女的金册分发给李淳风和尹文操。两大占卜高手同时开占,尹文操是先观骨骼,次量三停,再察面相,又辨气色,十观完毕,手指起了龙旋赶掐算。
李淳风的占算方式与他又有不同,不用龙旋赶,也不用蓍草,而是在心中起灵台卦进行演算。
等所有人占算完之后,李治命太子妃率领众妃嫔离去。长孙无忌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们二人把占辞呈上来吧!”
“阿舅且稍待。”李治看了一眼众臣,一字一句道,“今日东市相师袁守诚来我东宫看相,我先说一番他的占辞,给诸位做个参考。他说……除良娣郑氏之外,太子妃、良娣萧氏、承徽刘氏、承徽杨氏,皆遭横死……四位小郡王之中,二子孝早夭,长子忠、三子上金、四子廉皆非善终!
这番话在显德殿中轰然炸响,所有臣子骇然失色。
“大胆!”长孙无忌怒吼道,“这狗鼠辈胆敢如此无礼!”
“殿下!”许敬宗愤怒道,“此人大逆不道,臣请大理寺缉捕此人,严加鞠审!”
众臣群情激愤,连一向持重的老臣于志宁都忍不住须发戟张,金刚怒目,然而李治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便让大殿鸦雀无声。
李治道:“是陛下诏命他来的。”
众臣惊骇地望着李治,眼神又从诸位同僚的脸上滑了过去。这些人在官场熬炼已久,眼神只一交错的瞬间,便读出了对方不曾宣之于口的各种心思。
“尹观主,李令,现在说说你们的占辞吧!”李治面无表情,仿佛被摆上太牢祭案的一块死肉。
众臣心中一颤,瞬间便读懂了太子的举动,怪不得他要在显德殿上召见监国之臣,怪不得他要携嫔妃子女来参拜臣子,他竟然是向远在翠微宫的皇帝发出最隐晦、最柔软也最悲情的抗争!
皇帝派袁守诚来看相,占辞是妃嫔子女皆横死,绝嗣!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废太子承乾哪怕谋逆,也只是被废为庶民罢了,建成、元吉玄武门被杀,子嗣坐诛,但嫔妃和女儿并未受株连。再惨烈的争储夺嫡也不可能让太子绝嗣,妃嫔皆死,如果皇帝真采信了这个占断,往下推算便只有一种可能——大唐在太子手中三世而亡!
这个相师袁守诚,简简单单几句占辞,便让太子陷入此生最凶险的危机之中。太子是储君,储君是历来儒家治世的传统,“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所储有三,一储其望,二储其能,三储天命。这占辞传到皇帝耳中,则皇帝动摇对太子的信心;传至朝野之上,则朝野质疑太子的天命。
太子的倾覆之祸,可以说迫在眉睫!
所以太子便使了两种手段来破解这场危局:其一,以攻对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召来比袁守诚声名更著的李淳风、尹文操共同占断;其二,率先公布此事,并携带后宫妃嫔子女拜谒众臣,以一种被谗毁的悲情哀哀托孤——吾今日将全家性命托付众卿!
两名宫女撑着伞盖,簇拥着爻姬来到内坊的院门外。赵嬷嬷急忙出来迎接,她对这位神秘的爻姬还是略知一点底细,知道她是太子最得力之人,不敢怠慢。
“王玄策等人可还在堂上?”爻姬淡淡地问道。
“回爻姬娘子,”赵嬷嬷道,“还在呢。我刚送上些饮子和果点。”
“暂停看相,把正堂和内坊的门统统锁了,禁止一切人等进出。”爻姬道。赵嬷嬷大吃一惊,却并不问缘由,立即派人将两道门户都给锁了,连同自己和几百名宫女也锁在庭院中。
王玄策、刘全和袁守诚三人正沉默地坐着发呆。也许是天气闷热,三人的头上、脸上汗水流淌。这时庭院中传来动静,王玄策冲到门口一推,门户上锁。刘全和袁守诚跑过来扒着窗棂探看,几名内侍正推上内坊的朱漆大门。
袁守诚有些心虚了,询问缘由。王玄策叹道:“只怕是太子想要拿下你问罪了。”
“王少卿,您得救救我啊!”袁守诚叫屈道,“我并非诽谤诋毁东宫,从相法上来看,他那些妃嫔子嗣真的是横死之相,无一善终!”
王玄策冷笑:“谁家占卜不是图个吉庆?你这占辞已经算诅咒了,寻常人家也会将你好一顿毒打,何况一国太子?一旦传出去便会引起天下震动,能动摇太子的东宫之位!你身为占卜师,口口声声趋利避害,为何自陷死地?”
袁守诚默默想了半晌,苦涩地叹息:“老朽年轻时尚与我那侄儿存有争胜之心,如今才明白为何我永远及不上他。同是袁氏占术的传人,我那侄儿年轻时便得享大名,王公贵戚争相延请,愿为门下走狗,连宰相岑文本、杜淹、王珪都对其奉若神明。老朽占术也不差,却只能市井卖卦,为那些引车贩浆之流占卜些鸡零狗碎之事。此次我侄儿占出坎卦,立时飘然远走,我却还妄想破了他这个坎卦,夺他这场机缘!现在想想真的是自取其祸!”
王玄策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占出一场惊世大卦来压过袁天纲一头!
就在这时,内坊外远远地传来甲胄碰撞声,似乎四周有一队队的兵马在调动。众人对视一眼,骇然失色。
“据贫道推演,良娣萧氏、郑氏以及诸子嗣的禄命均是贵不可言,袁氏所占之辞大谬。”尹文操缓缓说出了他的占断,与袁守诚截然相反。
李治悬在胸中的块垒总算落地些许,问道:“李令,你推演的卦象又如何?”
尹文操忍不住看了李淳风一眼,满脸同情,因为袁守诚是袁天纲的叔父,而袁天纲却是李淳风的师父,他的占卜术与袁守诚同出一脉。
李淳风学究天人,无所不通,不但在占候卜筮领域能与袁天纲并驾齐驱,在历法、天文、阴阳、算学等领域则是远超袁天纲,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巅峰境界。所以李治请来李淳风和尹文操,其实真正要请的人是李淳风,他要借着李淳风的声名和地位否定袁守诚!都是袁氏一脉的相术,有了李淳风做背书,谁还肯信袁守诚?
所以,李淳风便陷入了两难境地,他的占辞若是和袁守诚一致,便是背叛太子,顷刻间便有抄家灭族之祸。但若是不一致,便意味着他要将袁守诚送入死地!一时间饶是李淳风学究天人,也难以抉择。
长孙无忌见他迟疑,心中不悦:“你只管据实说出卦象和占辞,太子殿下的废立去留自有陛下决断。”
“不错。”褚遂良也冷冷地道,“若太子殿下失德,不为天命眷顾,我自当肉袒负荆,向陛下请罪而已。”
李淳风心中一颤,这番话其实是在威胁他,他的占辞有可能使得太子被废,需仔细掂量。他不再犹豫:“太子殿下,臣推演的占辞与那袁守诚并不相同,袁某所学不精,占辞挂一漏万,绝不可信!”
袁守诚向王玄策深深一揖:“请王少卿救我!”
王玄策恼怒不堪:“你们占卜师算无遗策,难道没有手段破解吗?”
“老朽小觑了那个坎卦。昨晚那么凶险,本以为已应了卦,过了坎,没想到它是连环坎,坎中之坎,坎了又坎,坎外有坎。”袁守诚哀叹,“今日老朽奉了天子诏命来占卦,一路上极为上心,刚进嘉福门便用大五行二十四位来占风望气,却发现当年宇文恺营建东宫,早就破了这块的风水,使得东宫利男不利女,根本不可能诞生有女主气运之人。当时老朽心中便是一凉,难道第一次奉诏占卦便这样收场吗?待得占算出太子的妃嫔子嗣皆横死之后,我也是天人交战,但最后还是鬼迷了心窍,想着或许能赌一场富贵,便将占辞说了出来!”
袁守诚也有些心灰意冷,把自己所思所想和盘托出:“我今日出门,为自己卜了个蹇卦,这卦下艮上坎,坎为水,艮为山。山高水深,艰难险阻。‘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你家住永宁坊,在我东市占铺的西南,你定然就是那能助我脱困之人,一切都拜托少卿了!”
王玄策拒绝:“太子要拿你问罪,我有什么办法?”
“太子还没说要拿我!”袁守诚在生死关头也豁出去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若是你能帮我脱困,我就告诉你一桩秘密。你是不是一直好奇,去年七月天纲到底是怎么来的京城?为什么查不到他的踪迹?”
王玄策和刘全对视一眼,都愣住了。袁守诚这人无关大局,袁天纲才是真正牵涉《秘记》一案的关键线索。
袁守诚一字一句地道:“天纲是被陛下秘密征召到京城的,所以你才找不到他的递牒和过所!”
王玄策一愣,这话大出他的意料。袁天纲竟然是被陛下征召来的,怪不得玄奘法师笃定他在京城。陛下和袁天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征召他来京,却又找不到他?
“要救你出去,我就得开罪太子,这个消息的分量……不够。”王玄策盯着他,“陛下为何秘密宣召袁天纲进京?”
袁守诚苦笑一声:“征召相师进京还有别的事吗?自然是为了看相。”
“给谁看相?”
“太子妃嫔!”
王玄策和刘全倒吸一口冷气,去年七月,皇帝召袁天纲给太子妃嫔看相,而今日再找他看相?这里面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诡异。但要再问,袁守诚却闭口不言,指了指房门。
王玄策二话不说,拎起一只青铜的灯烛架子走到门口,咚咚几下便将门锁砸开,“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阳光入眼。赵嬷嬷和满院的宫女惊骇地看着他。
王玄策扔掉烛架,冷笑道:“袁先生乃是奉诏而来,忽然间被你们锁在房中,如同猪羊一般,这恐怕不是内坊的待客之道吧?”那赵嬷嬷急了,刚要解释,被他一口打断,“是非曲直,咱们且到家令寺分说一番!”
家令寺乃是内坊的上司,衙署在东宫外的皇城之中,王玄策带着袁守诚、刘全昂然走向大门,赵嬷嬷并不知内情,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是好。
王玄策从成百上千的宫女中穿过,庭院太挤,宫女们努力让开一条狭窄的过道,衣香鬓影,绿云扰扰,女孩家柔腻的体香将三人冲得头昏脑涨。王玄策喃喃道:“老子这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回了宅中,得好好找景娘吹嘘一番。”周围的宫女听了,皆努力忍着笑。
到了内坊大门处,门上挂着一条更粗大的锁链,三人颇有些犯难。几名宫女挤挤眼睛,身子悄悄挪了一下,原来在她们身后有一口六角水井,旁边放着一块石井盖。王玄策大喜,将那井盖提起,“咚咚”几下便将内坊的锁链给砸掉了。
刘全疾步上前,用力拉开大门。忽然众人愣住了,太子卫率府的兵卒全副甲胄正严阵以待,刀出鞘,弩上弦,一排一排,竟不下四五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