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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宫里的爻姬,东市上的相师

东宫,崇贤殿。

李治和长孙无忌坐在正殿的讲筵上,李义府仿佛影子般侍立在廊柱的阴影中,三人沉默地等待着。片刻之后,一名身穿宫中女官服饰的女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殿中,裙裾摇曳,仿佛被夜风吹拂了进来。

诡异的是,此人脸上戴着一副黄金打造的朱雀面具。那面具雕工精细,纹饰繁复,无数黄金薄片拼接成朱雀的鸟首模样,鸟喙突出,翎羽四处张开,恰好遮住了整张面孔。七种不同的宝石镶嵌在面具上,呈南方七宿的布局。鸟眼处留着孔,里面的那双眸子清澈如水,深若幽泉,神秘诡异中又带着一丝贵气,在烛光的照耀下,一举一动之间光晕流转。

那女子手中还抱着一只木箱,俯身跪拜:“妾身爻姬拜见太子殿下,拜见赵国公。”

李治道:“阿舅,爻姬乃是我东宫的女官,少年时偶然得到异人传授,精通占卜术数,无论易占、筮占,还是风角、星算、望气、太一、六壬、八卦、六日七分等杂占术数,无不精通。这些年她多次为我占算,无有不验。”

长孙无忌颇为吃惊:“竟然有这等奇女子,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

李治尴尬:“怕阿爷不喜,平日也不敢让她示人,阿舅勿怪。爻姬,你且来试试身手,今夜我想找一个人,此人就在长安城中,却不知道身在何处。这里有他的生辰八字,你且占算一番。”

李治拿出一张纸头,李义府趋步上前接下递给爻姬。爻姬看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长孙无忌好奇:“爻姬可有什么发现?”

爻姬俯身道:“回赵国公,此人的八字命格极为神异,想要占算他颇为艰难,属于三不占之例。”

长孙无忌来了兴致:“何为‘三不占’?”

“皇室天家不可占,自身不可占,同行不可占。”爻姬道,“将此人的八字命格略略一推,就有一股天机在蒙蔽卦象,因此此人必定精通占卜,能上窃天机。”

长孙无忌哈哈大笑:“爻姬果然不凡,此人你定然听说过,他便是袁天纲!”

爻姬身子陡然一颤,面具后的眼神一阵收缩,显然极为震惊。

李治关切地道:“爻姬,能否占算到他?”

“妾身愿为太子效死命。”爻姬打开木盒。

长孙无忌好奇地挺起身看,木盒里被分成诸多小格,分别装着蓍草数捆、龟甲一副、风角盘一只、雷击木棋子十二枚、星盘一副。爻姬迟疑地在各色物什中挑拣,最后拿出一捆蓍草。

李治向长孙无忌解释:“阿舅,这是要用蓍占了。龟甲占曰卜,蓍草占曰筮,合称卜筮。这是占卜之术的堂堂大道。”

这一捆蓍草五十根,细长坚韧,通体斑驳青黑,看来年代久远。爻姬抽出一根搁置一边,这一根叫作“遁去的一”,以象征天道不圆满。剩下的四十九根她一分为二,从右手蓍草任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间。这叫“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爻姬手指纤白细长,数十根蓍草仿佛在指掌间舞蹈,不料刚刚“挂一以象三”,那遁去不用的一根蓍草忽然“咔嚓”一声,居然凭空折断了!

众人大吃一惊,紧张地看着,却见爻姬沉默不动,片刻之后,从另一捆蓍草中又取了一根,重新占算。这次她的手法更是快疾,四十九根蓍草在十根手指间飞舞跳跃,飞快演算,眼见得就要完成第一变,忽然她左手指缝间的九根蓍草竟然冒出黑烟,随即熊熊燃烧。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爻姬似乎极为紧张,“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面具下涌了出来,衣服一片血红。但她仍是不肯放弃,执着九根熊熊燃烧的蓍草,完成了第一变。

一变之后,需要去除左手指间的余数,再将两手所持的四十根蓍草按照第一遍的方法重新演算。爻姬这才丢掉燃烧的蓍草,将四十根蓍草合在一起,任意一分为二,从右手中取出一根置于左手无名指与小指间,再用右手四四一组分数左手的蓍草,进行二变。就在进行二变的过程中,蓍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加热一般,开始冒出黑烟,二变还没演算完毕,四十根蓍草同时开始燃烧。

爻姬似乎受到重重一击,再次吐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蓍草也被丢在了地上,一根根地燃烧着。好半晌,大殿中的三人没敢说出一句话。过了良久,李治才颤声道:“爻姬,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爻姬挣扎着坐起身,她此时极为狼狈,浑身血污,衣裙被烧掉一大片,然而风姿不减。她盈盈俯身跪拜:“太子殿下,爻姬无能。那袁天纲应该是算出我在占算他,搅乱了卦象给我设置了个陷阱。刚才我二人隔空交手,妾身有所不及,遭了他的暗算。”

李治沉声道:“爻姬,我并不求你胜过袁天纲,但你不管使用什么占术,今夜务必占算到他的位置!”

“如果只是想要占算到他的位置,倒也并不困难。”爻姬沉思片刻,说道。

李治和长孙无忌惊喜交加,连李义府都从廊柱后面小跑过来。爻姬解释道:“方才我在占算袁天纲时,发现今夜是龙虎交会之局,龙虎交会,水火既济,万物各得其正。也即是说,除我们之外还有一股力量也在接近他。”

李治和长孙无忌对视了一眼,他们当然知道这股力量是谁。

爻姬继续道:“这股力量不像袁天纲那般善于蒙蔽天机,我只要略加占算,便能通过他们锁定袁天纲!”

“好!”长孙无忌大喜,“我宅中有一名旁系族侄,名唤长孙大器,擅使长短双刀,勇悍无双。他跟着我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了十几年,因功封赏到了致果校尉,前年东征高句丽回来,我无人可用,便让他交卸军职做了长孙家的部曲头领。这件事便让他来辅佐爻姬,有什么干系都是我长孙家的,牵连不到太子头上。”

李治喉头哽咽,深深一拜:“阿舅——”

《秘记》涉及的隐秘太过重大,哪怕皇帝不曾交代,王玄策也不敢让更多人传阅,只能与刘全和杜行敏二人探讨。不过谶语之事连李淳风、尹文操等人都难以解读,人再多也没用。

东署的正堂上,三人将这卷《秘记》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仍然是一头雾水。这六幅谶图是按照日期排序,因此还有关联性,上一幅图可能是解开下一幅图的关键。第一幅图上除了那名平民,将军和文官所穿服饰的颜色、布料、佩饰,都可用于推断他们的官职,但这幅谶图似乎因年代久远,色彩和图画都是模糊不清,细节难辨。这位将军披的是明光铠,腰间挂着的蹀躞七事只有五品以上的武官才能佩戴,所以这是一位五品以上的将军。至于那名文官就不好判断了。

王玄策仔细分辨:“这个文官的袍子是绿色还是青色?”

“绿色和青色又如何?”刘全是第一天当官,对官员服饰规制不了解。

杜行敏只好向他解释,武德年间颁发了《武德令》,对品阶不同的官员,所穿服饰的颜色、布料、佩饰都有详细规定。图上文官的服饰色泽依稀可以分辨是青绿色,但到底是深青还是浅青,深绿还是浅绿?这其中的品级直接从六品差到了九品。

杜行敏道:“这纹理似乎是双钏绫。”

王玄策大赞:“没错!虽然看不清,可既然不像是七八品用的龟甲、双巨、十花图案,更不是五品以上用的大小团花图案,那么必定就是六品官的双钏图案!”

刘全听得晕头转向,干脆就不问了,只等结果,但王玄策二人的推断也仅此而已,分析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杜行敏道:“咱们要不要解一解这句谶诗?”

王玄策和刘全一起怜悯地看着他,杜行敏有些诧异,刘全低声告诉他:“太史令李淳风和玄都观主尹文操都没能解出来。”

杜行敏哑然,自己怎么可能比李淳风和尹文操还厉害?

王玄策笑道:“陛下肯定没指望我们从解谶的方向调查,大家别自卑,我们也有自己的长处,那便是查案。我们不要把《秘记》当作谶图和谶语去查,而是把它当作一桩案子来查,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并且陛下也给我们指定了方向:袁天纲。”

他们研究《秘记》之时,不良人系统已经连夜运转,开始查找袁天纲的下落。王玄策让吏员们汇报进展,杨秉和孙尊礼等人将无数的文牒汇总之后来堂上回禀。

“启禀少卿,袁天纲为益州人,他来长安必定要有公验,我们查阅了一年来长安、万年两县留存的公验,并未发现他的递牒和过所。”

“少卿,城中的馆驿、旅舍和邸店呈报的簿册里也没有他的入住记录。”

所谓公验便是钤有官印的官府文牒,所有人等必须持有各式公验才能进出城门、关口和津渡,驿使用的叫符券,公务人员用的叫递牒,军防丁夫用的叫总历,商贾百姓用的叫过所。若无公验过所,偷闯关卡,按照唐律要徒一年。

袁天纲要进出长安,必须持有公验过所,因此王玄策才命人调阅。刘全看得心中惊骇,此时已是子时,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衙早已经散值,不良人既然能随时调阅公验,说明这东署中留有备份,随时随地掌握进出京城的各色人等信息。

“这就奇怪了。”王玄策沉吟,“他进入长安,如何能不留痕迹?”

杜行敏拿过一张纸头,递给王玄策:“少卿,如果他没有入住旅舍,恐怕是住在亲友的宅子里。我们连夜排查了袁天纲在长安的亲友,名单出来了。”

王玄策把纸头用镇纸压住,扫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刘全也来到案头一起观看。那纸头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上百个人名及其住址,排名第一的便是太史令李淳风,其后更有尚书左丞张行成等高官勋贵。

“李淳风!”王玄策用手指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沉吟良久。贞观二十二年薛颐致仕后,李淳风接任了太史令,执掌太史局。他与袁天纲名为师徒,恩同父子,朝野上下都知道。袁天纲要隐匿行迹,肯定不会住在他的宅中。

刘全忽然指着一个名字道:“鸿胪寺的少卿杜敬同?鸿胪寺的少卿不就是您吗?”

王玄策忍不住苦笑:“鸿胪寺有两名少卿,分别掌管典客、司仪二署,我是左卿,杜敬同是右卿,不过我出使天竺回来又赋闲了一年,眼下这二署都是杜敬同在管。行敏,不良人挂在鸿胪寺门下,杜少卿也算是你们的直属上官。这袁天纲在京城真是盘根错节,还没开始呢,就查到我们鸿胪寺头上了。”

杜行敏心有同感,也是倍感头疼:“这些高官贵胄个个笃信相术,就说这张左丞,他是太子的心腹股肱,曾请袁天纲看相。袁天纲推断他能官至宰相,从此他对袁天纲视若神明。”

王玄策一手挑着灯,一手拿着名单逐行细看,不时还拿起笔来,将一些名字圈起来。忽然他指着一个名字道:“此人是袁天纲的叔父?我记得袁天纲年近九旬了吧?”

刘全急忙凑过来看了一眼,只见纸头上写着:“袁守诚,袁某叔父。东市袁家占铺。”

杜行敏急忙解释:“袁守诚确乎是袁天纲的叔父。我们查过他的户籍手实,他是袁天纲的祖父袁嵩的幼子,比袁天纲还小了二十岁,如今六十有五。”

“此人也是相师?”王玄策问道。

“是近些年京城首屈一指的大相师!”杜行敏道,“这些年您时常出使西域,可能不太了解,有人评议出天下四大相术宗师,排名第一的便是袁天纲,第二是李淳风,第三是玄都观主尹文操,第四便是袁守诚。”

王玄策颇有些吃惊,袁天纲、李淳风自然不必说了,尹文操是道门领袖,当年是奉了长孙皇后的赦命出家,任玄都观主,镇压长安气运。这袁守诚何德何能,居然与他们三位并称天下四大相师?

看来袁守诚在长安确实有名,三人说起这个话题,正在忙碌的东署官吏也纷纷围拢过来。左丞杨秉笑道:“王少卿,如今袁天纲神龙见首不见尾,太史令是朝廷命官,尹观主为皇家效力,普通人能去占卦的,只有袁守诚了。”

长史孙尊礼插嘴道:“排名第四只怕有些辱没他了,以占卜相术而论,只怕袁守诚能排名第一。”

参军曹宝鼎则摇头反驳:“不不不,他们四人各有所长,李令学究天人,天文、律历、数算、阴阳无所不精,自然不以相术闻名。至于尹观主,则是观风望气,镇煞辟邪,符箓丹鼎之术。袁氏叔侄那可就是纯粹的相面称骨,遁甲占候之法了。”

“哎,你们还记得贞观十七年魏文贞公去世那日吗?长安城南下了一日血雨,便是袁守诚和泾河龙王赌斗所引发!”左丞杨秉说道,“连文贞公去世据说都与他有关!”

魏文贞公便是魏徵,谥号文贞。这又关魏徵什么事了?王玄策愣了片刻,急忙详细询问。

杨秉说道:“少卿有所不知,此事在长安流传甚广。话说这泾河岸边有两个渔翁,一名张稍,一名李定,这二人每日在泾河捕了鱼,拿到东市上售卖。袁守诚在东市开了家占铺,张稍和李定每日送他一尾鲤鱼。袁守诚收了鲤鱼,便给他卜上一卦,指点他俩下网的方位,百发百中,每每都是满载鱼虾而归。不料这泾河中却有一名龙王,对他极为不忿,忽然有一日化作人形,来到长安城中与袁守诚赌斗。”

王玄策听得很是吃惊,自己今夜只是要找个占卜师,怎么连龙王都出来了?看看周围,那刘全听得入神,张着嘴巴,险些要流出哈喇子。发现王玄策瞥他,刘全尴尬一笑:“日常在禁苑,只有农闲之时恰逢尼寺中做法事,才能听到几段变文,杨左丞讲得比她们精彩多了。杨左丞,且请继续。”

杨秉哈哈一笑,继续讲道:“袁先生当即问道,贵人来问何事?龙王说道,请先生占卜天上阴晴之事。袁先生当即袖占一课,占辞说道:‘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卦象断了明日下雨。龙王追问,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袁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那龙王便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是明日真的如他所言下了这场雨,便送他课金五十两;若是未下雨,或是时辰、雨数不对,便要打坏他的铺面,扯了他的招牌,将他赶出长安。”

杨秉咳嗽了一声,顿了顿,刘全急不可耐,抓起王玄策的残茶便递了过去:“快说!快说!”

杨秉也讲得忘神,把残茶一口喝了,擦擦嘴道:“龙王回到泾河,自认是赢定了。刘旅帅您想啊,龙王善于行云布雨,下不下雨还不是他说了算?不料他正在得意,忽然有金甲力士传来玉帝赦旨,命他明日在长安城施云布雨,时辰、雨数与袁守诚占卦分毫不差!”

众人哪怕以前早就听过,这时也再次惊呼,刘全更是目瞪口呆。

“当日那泾河龙王便是诸君这副模样!”杨秉哈哈大笑,“他不甘心输给一介凡人,便使了些计较,延后了一个时辰,到了巳时才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共降雨三尺零四十点,克扣了三寸八点。随后他又化作人形,到了东市的占铺,拆下门板便将店里的招牌物什砸了个粉碎,要把袁守诚赶出长安。那袁守诚只是冷笑,说道:‘我早已看破了你的真身,你便是泾河中那条龙王。但你违了赦旨,改了时辰,扣了雨数,触犯天条,只怕在剐龙台上难免那一刀,还有心思来赶我?’”

杨秉真把自己当成了讲唱师,说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连王玄策也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东署的官吏都丢了手中的公务,围在堂上听故事了。

“那龙王这时才觉得毛骨悚然,跪拜在地恳求袁守诚救命。袁守诚告诉他:‘我救你不得,只能指点你一二。天庭的人曹官魏徵如今在朝中为官,明日午时三刻将由他来监斩,你去求他或许能有条生路。’那龙王千恩万谢,深夜子时,到了永兴坊西门之北的魏宅上空,入了魏相公梦中,万千恳求。魏相公卧病已久,梦见一条龙来哀求救命,当即答应。龙王叩谢而去。第二日,魏相公向长子魏叔玉等人讲述了梦境,都以为荒诞不经,不料午时之后病情忽然加重,魏相公和亲眷听到室内九霄鹤唳,仙使来迎,命他舍却肉身,天庭应卯。魏相公含笑而逝。过了三刻,长安城北忽然一声霹雳,天空下起瓢泼血雨。泾河上有船工亲眼看见,一只硕大的龙头从天而落,坠入泾河——”

“这老匹夫,欺人太甚!”杨秉绘声绘色地讲着,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之时,王玄策忽然暴怒,一把将书案上的笔筒掷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巨响,把众人吓得一颤,呆呆地看着他。

王玄策满脸阴沉,冷冷地盯着杨秉:“这传说在长安城尽人皆知吗?”

杨秉战战兢兢:“是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王玄策问道:“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

杨秉和孙尊礼等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才道:“好像魏相公去世不久。”

“我来猜一猜!”王玄策怒不可遏,“贞观十七年二月魏相公去世,这个故事定然是七月才开始流传!因为七月中旬陛下推倒了魏相公的墓碑!这老匹夫为了自夸,欺负魏家失宠,无人出头,才编造故事装神弄鬼,自矜自夸!”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王玄策认为是袁守诚编排了魏徵。

魏徵去世之时极尽哀荣,皇帝亲临丧礼,痛哭流涕,亲自为魏徵撰写碑文。当初魏徵曾向皇帝举荐侯君集和杜正伦,认为二人有宰相之才。不料他去世不久,侯君集参与太子承乾谋反案被诛,杜正伦受牵连被流放,皇帝开始怀疑他结党营私。后来,皇帝听说魏徵私下把他历年来的谏辞拿给史官褚遂良看,希望将其载入史册,传之后世。皇帝彻底愤怒,命人推倒了魏徵的墓碑,取消了衡山公主与魏叔玉的婚约。世人都以为魏家从此失势。

魏徵对王玄策有知遇之恩,把他从黄水县令的任上擢拔为不良人帅,又推荐他出使西突厥,这才有了后来王玄策灭国擒王的波澜壮阔之举。他乍一听到一介相师居然拿魏徵之死做文章,当然愤怒无比。

“可是……”见众人都不敢吭声,杜行敏只好低声道,“魏相公去世那日,长安城北确实下了一场血雨。咱们不良人奉命调查过,署里有文书记录。”

王玄策冷笑:“龙头从河里捞出来了吗?”

杜行敏瞠目结舌:“这倒没有。但是询问过泾河上的渔夫,同样有文书记录。”

王玄策追问:“还有何人见证?”

杨秉壮起胆子道:“少卿,魏相公梦见龙王求救,是从魏家传出来的。”

王玄策哑然半晌,这说明魏家也是乐见魏徵被神话的。他冷笑着起身:“咱们去会会这老匹夫!既然他能掐会算,袁天纲就着落在他身上!”

留下杜行敏值守东署,王玄策带着刘全、贾正等人离开东署,前往东市。两者距离极近,从平康坊东门出来,便是东市的西坊门。贾正递送了文书,武候们勘验,登记,入档,便打开坊门,请众人进了东市。

东市和西市一样大,都是占了两坊之地,市内有四条主街十字交叉,把东市切割成九宫格形状。九宫格的中央是东市署和平准局,前者是东市的管理衙门,后者负责平抑物价。东市极其繁华,货品二百二十行,店铺七万三千家,临街设店,四面立邸,在繁华喧闹上略逊西市,但因为高官勋贵、文人士子大都聚居在长安东城,却更加高端奢靡,汇集了天下四方的珍奇宝物。

东市和各坊不同的是,坊内哪怕深夜凌晨也仍然有酒肆可以通宵宴饮,而东西两市却有固定的交易时间,每日正午击鼓三百声之后开始交易,落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之后,停止交易。此时已经过了子夜,将近丑时,市内一片沉寂,只有众人的马蹄踩踏在地面的闷响。

王玄策等人来到东南隅的一条街曲之外,东西两市的店铺都是按照行业分类聚集在一处,东南隅这边便是占铺最为集中的区域。远处有一家窄窄的门脸,门前挂着一块黑漆斑驳的木牌,写着:袁氏占铺。

就在这时,北面的街上忽然传来辚辚的马车声。

王玄策侧耳听着,那马车声远远地停下,半晌没有动静。

王玄策没在意,带着众人来到占铺的门前,贾正抽出匕首,缓慢地插进店铺门板的缝隙里开始拆卸。众人仔细听着,匕首顶着里面的门闩缓缓往上挑,忽然间里面“咔嗒”一声,门闩被挑了出去。贾正没想到如此顺利,正要拿掉门板,那门板却在里面被人卸掉,一名童仆出现在店里,众人顿时愣住。

那童仆对众人视若无睹,默不作声地又卸掉两张门板,这才走出占铺,躬身施礼:“不敢劳客人动手。袁师知道今夜有贵客要来,一早就命小人等着,只是左右也等不来,便打了个盹。”

众人呆若木鸡,袁守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占卜师,王玄策本想悄然摸进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却不想被将了一军,当即尴尬了好半晌。

众人跟着童仆走进占铺,穿过前堂,便到了中庭。店铺与民宅不同,为了腾出空间堆放货物,都不建正堂,中庭便是个宽阔的大院落,不过袁氏占铺却更显别致,栽着一些古松和老槐树,又盖了几座亭台。东市东北角有个放生池,从池中引过来的水渠从亭台中穿过,流水汩汩,清幽雅致。

后宅的房中亮着灯,一条长袍襆头的剪影被灯光投在窗棂之上,似乎正等着众人。

忽然间王玄策心中一凛,夜幕中似乎有些犬鼠夜行的声响,窸窸窣窣,密密匝匝,刹那间他明白了,这是无数夜行人在蹑足潜行。他刚要提醒众人,夜空中便响起尖锐的破风声。在场之人除了刘全都是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汗毛顿时奓起,就见屋顶和墙头人影攒动,十几名黑衣人手持弓箭劈头盖脸地攒射。众人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在长安城中袭击不良人和飞骑,顿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快躲闪——”王玄策和贾正反应迅捷,扑到一棵古松后,只听得“笃笃”几声,三支利箭贴着脸射进树干之中。刘全和飞骑也猝不及防,被利箭叮叮当当射了一身。幸亏他们穿着铠甲,并未伤及要害,但两名不良人的脖颈和胸口却飚出一蓬血雨,摔倒在地。众人各自找掩护,一时间被密集的箭雨压制在庭院中。

“轰隆隆”,只听后院的门板轰然破碎,随即传来窗户的破碎倒塌声,袭击者竟然从两个方向发起突袭,从后院杀入了后宅。

王玄策瞬间判断出了敌人的目标,竟然是袁守诚!

他心一横,提着刀冲向房门。他距离房门只有短短两丈,但这两丈完全暴露在对方箭雨的打击下,刚跑出一步就有两支利箭呼啸而来。他挥刀劈断一支,然后就势扑倒,躲过了另一支。

“水渠!”贾正低声喊道。

王玄策翻滚进旁边的水渠,借着水渠的掩护,爬行到了后宅的回廊下。

贾正也怒吼一声冲了出去,跑到一辆车板下,然后推着那车板跑到回廊下,脱离了弓箭的射杀范围。

王玄策和贾正一起用力朝着门撞了过去,这种内宅的门根本不经撞,轰然碎了一地,两人跌进屋里,迅速翻滚着爬起身。这后宅有三间大小,是日常起居及招待重要客人的所在,进门是一间正堂,左右用雕花的槅扇窗又分隔出两间书房和卧房。正堂上铺着毡毯和低矮的几案,后面摆着四扇照壁屏风,屏风后便是通向后院的房门。

几乎在两人闯进来的同时,照壁屏风轰然倒塌,五名戴铁面具之人闯了进来,为首之人右手持着横刀,左手反握着尺长的障刀。障者,遮挡,遮蔽。这障刀长不到一尺,可以藏在衣袍之中作为撒手锏。

双方甫一照面便激烈搏杀。这群铁面人刀法狠辣迅捷,叮叮当当之声密如爆豆,尤其那为首之人,长短刀交错纵横,和王玄策杀得难解难分。所幸贾正刀法绝伦,一人挡住了四名铁面人的联手攻击,两人这才堪堪稳住了局势。

这时刘全和两名飞骑也突破箭雨的阻截,冲进房间,众人开始在狭窄的室内混战,战况极为激烈,短短一瞬间便倒下一名飞骑和两名铁面人。刘全更是一个照面就接连中刀,不过他穿着明光铠,被厚实的铠甲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铁面人一刀砍上去火星四射,他回过去一刀,铁面人却不得不退避三舍。

“北衙飞骑!”为首的铁面人忽然震惊道。

王玄策一直在猜测此人身份,他这种左右双手持刀虽然少见,但右手的横刀用的却是军中刀法,招式简洁,凶狠凌厉。

王玄策喝道:“你是什么人?既然识得北衙飞骑,便知道杀官造反是什么后果!”

为首的铁面人冷笑一声,一刀逼退二人,后背砰地撞破槅扇窗,闯入书房。王玄策急忙追了进来,一看之下,顿时愣住了。室内正在激烈搏杀的刘全等人也察觉出异样,纷纷罢手,各持兵刃对峙。

书房内空空如也,地面铺着青砖。这青砖布设出了六十四种卦象,整块青砖为阳爻,半块青砖为阴爻,内里是八横八纵六十四卦象,外圈是环状六十四卦象,外圆内方。在九宫的位置竖着九根烛台,点着九根灯烛。

而就在外圆内方的六十四卦中央,铺着一张竹席,一名老者跪坐在竹席上,正摆弄着蓍草。看见外面惨烈搏杀的一幕,他叹息一声:“果然还是坎卦,坎中之坎,坎了又坎,坎外有坎。怪不得天纲要避一避,来之坎坎,终无功也。”

那铁面人见这老者六十岁上下,显然不是袁天纲,吃惊道:“你们找的不是袁天纲?袁天纲呢?”

王玄策当然知道这老者是袁守诚,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这群神秘人竟然是冲着袁天纲来的?

袁守诚笑道:“在下袁守诚,是天纲的叔父。”

“装神弄鬼!袁天纲躲哪里去了?赶紧交出来!”那铁面人冲过去,三两步便到了袁守诚面前,左手刀入鞘,腾出一只手去抓他,不料竟然抓了个空。

众人都愣住了,这书房并不大,那铁面人跨过三四尺的距离原本来到了袁守诚的身后,结果伸手一抓,他距离袁守诚竟然还有三四尺!再看袁守诚,他其实也没动,还那么正襟危坐在六十四卦的中央,手里摆弄着蓍草。

那铁面人神情凝重,又跨前一步,用手中刀小心翼翼地戳了过去。袁守诚笑吟吟地看着他,果然,那铁面人连人带刀从袁守诚的虚影里穿了过去,而袁守诚仍然坐在卦图的中央。那铁面人大怒,追着袁守诚的身影胡乱劈砍,他明明已经追遍了狭小的书房,却始终到不了卦图中央。

王玄策凝神观察着,忽然感觉一阵头晕恶心,急忙退出书房,才算摆脱了那个幻境。他重新看向书房,那铁面人仍然在追砍袁守诚的虚影,竟似癫狂了一般。

“袁先生,务必留下此人性命!”王玄策沉声道。

袁守诚瞥了他一眼:“不敢留,也留不住。你们闯进来,便把天纲掩盖的天机给泄了,他的主人自然会唤他离去。”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尖利的哨音。那哨音尖锐刺耳,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音律,猛然间将那铁面人惊醒。他呆怔片刻,迅速收刀退回到堂上,朝手下示意。众铁面人扛上战死者的尸体,缓缓后退。王玄策等人也无力留下他们,只好提着刀不紧不慢地跟着。

双方就在这种紧绷的对峙状态中移动到了街上,远处停着三辆马车,车上挂着灯笼,昏暗迷离,灯光摇曳。众铁面人缓缓退向马车,王玄策等人再要跟过去,槐树浓密的枝叶里忽然箭矢纷飞,众人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那些铁面人把战死者搬上马车,随后站在马车上弯弓搭箭,掩护树上的射手也上了车。

就在这时,在车上灯笼和天上明月的照耀下,王玄策的眼角忽然金光一闪,马车上似乎有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女子。但只是一瞬,那车夫一声鞭响,三辆马车便扬长而去。

王玄策安排了贾正去跟踪,自己和刘全返回占铺,踩着满地的污血来到后宅。两名不良人一死一伤,一名飞骑也受伤不轻,袁守诚正带着两名童仆救治,堂上支离破碎,遍地鲜血。

王玄策站在他旁边沉默地看着,他手法颇为精到,先用剑南烧酒清洗伤口,再以桑皮线缝合,洒上些金创药粉,以丝绢包扎。整个过程中袁守诚在伤口上穿针引线,那不良人竟然不觉得痛。

袁守诚一边包扎一边讲解道:“刚才我给他们喝了自酿的乌头酒,酒里掺有曼陀罗,喝了之后他人虽然清醒,却感受不到疼痛。世上的医者用水清洗伤口,万万不可,需用最烈的烧酒或者最浓的盐水,伤口才不会溃烂。包括这缝线,普通医者都用麻线,万万不可,需用煮熟的桑皮线。桑皮药性平和,能愈合伤口。”

王玄策道:“袁先生似乎对医治金创颇为精熟。”

袁守诚头也不抬,继续忙碌着:“占卜之道在于趋吉避凶,凡是修习占卜之人无不怀有大恐惧,天命之进退颠簸,人命之飘摇易折,多学点医术说不得就能多救一条命。”

王玄策问道:“先生也有恐惧?”

“当然有。”袁守诚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对于老子这种圣贤而言,天地乃是一座风箱,阐述着有和无的大道,但是对百姓来说,天地是一盘碾子,天是上盘,地是下盘,山川大泽、疾病瘟疫、贼人流寇便是磨盘上的棱齿,官府便是那根磨轴子,驱赶万民,让他们自行推动磨盘转动,碾压出民脂民膏。我也在磨盘间转动,怎能没有恐惧呢?”

王玄策听出了他的意思:“你知道我的身份?”

“问过他们了,当年的贼帅,如今的灭国名将王玄策。”袁守诚指了指受伤的不良人。

王玄策哑然失笑:“袁先生,我们说正事吧,你似乎知道袁天纲大师的去处?”

袁守诚这时处理完了伤口,命人将伤者抬到坐榻上休息,向王玄策招招手,带着他来到书房。刘全持着刀守在书房门口,袁守诚也不管,请王玄策在卦图中的草席上坐下,讲道:“天纲一直住在我占铺的侧院,三天前,他偶然占了一卦,占来一个坎卦:‘初六,习坎,入于坎窞,凶。’这个卦就应在今晚,必有一场刀兵之劫,他不得已,只好离开长安避难。”

王玄策大吃一惊:“他离开长安了?去了哪里?”

“三日前就离开长安,回益州故里了。算算时辰,应该到凤翔府左近了。”袁守诚道。

王玄策的脸色极其难看,凤翔府距长安有两百多里,显然明日午时无法把袁天纲带去东宫了,陛下交给的诏命注定无法完成。他一时心乱如麻。

袁守诚指着地上的六十四卦图,那卦图上盖着一只瓷碗:“为了不让高人占算出他的去处,便封了这一卦,遮盖了天机。”袁守诚将那碗掀开,下面果然是个坎卦,“老夫颇有些不服,想要破了它,想了三日三夜却还是没破掉,你们果然杀上了门。”

王玄策持着那瓷碗翻来覆去地看,神情狐疑:“占卜术果然如此神奇?”

袁守诚笑吟吟地看着他:“那群铁面人是如何找来的?”

王玄策一愣,那为首的铁面人看见袁守诚之时,曾说道“你们找的不是袁天纲”,难道他们竟然是跟踪自己而来?不对,不像是跟踪,那三辆马车并不是追在自己后面而来,倒像是预知自己的方位之后前来截击的。

“想明白了?”袁守诚望着他,脸上微笑着,眼神幽若深渊。

“你的意思……他们是占算到了我的行动?”王玄策盯着他,满脸不信,“那群铁面人的首领是一名戴着黄金面具的女子,你既然精通占卜,且替我占出那女子的身份如何?”

袁守诚摇摇头:“那人恐怕是个术数高手,为自己遮蔽了天机,无法占算。”

王玄策冷笑:“你所擅的到底是占卜术还是诡辩术?”

袁守诚摇头不已:“王少卿,你知道对于占卜师而言,什么叫天机?不可占、不敢占的事便叫天机。”见王玄策不解,他解释道,“那铁面人的武功想必少卿您也看出来了,分明就是军中手段。那些人的分进合击,三三为队,五五为伍,这也是军中规制。你再看他们手上,现在虽然天气已热,但不少人仍旧有冻疮留下的疤痕,如果不是在苦寒之地番上,那便是征过辽东的。”

王玄策也是军中名将,当然能看出来,立刻便明白了他口中的“天机”。

袁守诚继续道:“打斗到现在半个时辰了,东市中的武候和街使有没有人上门查看?如今天下承平,想要在长安城尤其是东市发动这么一场袭击并不容易,武候铺是雍州下辖,街使是左右武候府下辖,东市的市令署是太府寺下辖,万年县的县廨就在西邻的宣阳坊,想要他们全都装聋作哑,可得费些工夫。”

王玄策默然片刻,说道:“照你这么说,左右武候的两位将军、太府卿、雍州长史、万年县令都牵扯进来了?其实这点规模的袭击只需买通一两个小吏便能做了。”

“不不不,少卿您应该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袁守诚道,“主使者策动这场袭击看似简单,实则挑衅了不少高官贵胄。左右武候要不要担待街使的失察之责?他要不要得罪左武候大将军牛进达和右武候大将军梁建方?雍州长史管着整个长安城和武候铺、各坊坊正、坊丁,他要不要得罪卢承业?在万年县的地盘上发动袭击,万年县令宋行质要不要担责?东市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太府卿房遗爱要不要担责?如果那位主使者处置不好这里面的关系,他不是在袭击你,而是在向这些朝中大员开战!”

王玄策的脸色冷峻起来,半晌没有说话。

袁守诚继续道:“至于您说的买通一两个小吏,或许确实会买通他们,但不是为了让他们提供便利。”

“那是为了什么?”王玄策问道。

“是为了杀他。”袁守诚拿出三枚开元通宝钱反复在地上抛了六次,最后掷出一个旅卦,“上九,鸟焚其巢。大凶之卦。此人必死无疑。”

这时占铺外的街道脚步杂沓,人喊马嘶,原来贾正追踪铁面人回来,把街使、武候和万年县的人都喊了过来,让他们处置后事。看到满地的鲜血和破碎的门户,众人都吃惊不小。

贾正来到书房回禀:“少卿,我跟踪三辆马车出了西北门,发现一人倒毙在坊墙外的水渠边,找了东市的武候来辨认,说此人乃是东市署右丞,张典。”

袁守诚道:“王少卿,此人一死,便意味着主使者选择了他要得罪的对象,房遗爱。”

房遗爱是已故宰相房玄龄的次子,尚了皇帝最宠爱的高阳公主,眼下任职太府卿,掌握着东西二市和朝廷的财赋库藏。幕后主使者连他都不放在眼里,可以想见王玄策的分量怕是如虫蚁一般。

王玄策心情沉重,但又有些不信:“确认是张典放那些铁面人进来的?”

贾正道:“我让武候铺查了存档,今夜就是他伪造公文,将三辆马车带进东市的!”

王玄策慢慢盯着袁守诚,心中波涛汹涌,占卜术果真神异到了这等地步?但此时他却顾不得思考这个问题,这一夜死伤六人不说,皇帝交代的使命也给搞砸了。找不到袁天纲可如何交代?

看着门窗破碎、遍地血污的占铺,王玄策担心那群铁面人去而复返,便请袁守诚回不良人署暂避一夜。袁守诚自然知道利害,一口应允。

众人离开占铺,来到东市的西北门,却发现有无数商贾正在坊门口候着。这些人或是赶着骡马车辆,或是步行提着灯笼,黑压压地聚集在坊门口,沉默无声,瞧起来极为诡异。

王玄策看了看天色,问道:“现在是几时了?”

贾正道:“刚才我在武候铺问了时辰,五更了。”

王玄策顿时明白,这都是到城外进新鲜瓜果蔬菜和山珍河鲜的商贾。东市虽然开了坊门,却并不开市,要到午时敲钲才算真正开市,这些做鲜货的商贾都是趁黑去城外进货,回城正好赶得上开市贩卖。

四名武候缓缓推开了东市的坊门,请王玄策等人出坊。众人骑着马,手里擎着火把,驰出东市的西门。街上已经有不少车马和行人,这都是赶着上早朝的官员。昨日皇帝巡幸翠微宫,命太子监国,今日在东宫的显德殿举行首次朝会。不少高官的仆从达十几、数十人,提着灯笼,打着卤簿,在车马前后一路小跑。原本昏暗的街道人影绰绰,灯光隐隐,终于有了一些生气。

刚走出没多远,就见两条人影挑着灯笼策马站在街衢中央,挡住了去路。这时仍然是深夜,那两只灯笼就像悬浮在黑暗河流上的巨大眼睛,颇为诡异。众人纷纷戒备,贾正抽出横刀迎了上去。那两人将灯笼挑高,王玄策和刘全顿时愣住了,竟然是昨夜被皇帝差来传旨的那两名内侍,曹力士和金刚奴!

“二位不是随我师傅去了翠微宫吗?”王玄策吃惊地问道。

曹力士笑呵呵地道:“还有一道旨意没有宣呢,哪能回去?请王少卿和刘旅帅接旨!”

王玄策、刘全、贾正、袁守诚等人急忙下马,跪拜在地。

曹力士往左右看看,拿出圣旨径直递给了王玄策,低声道:“这街衢之上我就不宣读了。陛下说,听闻相师袁守诚是袁先生的叔父,都是袁氏一脉嫡传,相面称骨、遁甲占候的本事也不差,既然找不到袁先生,你就带他去东宫看相吧。”

王玄策和刘全对视一眼,也许是街上风冷,也许是晨间清凉,两人忽然感到一缕彻骨的寒意。

话音刚落,就听承天门方向传来轰隆隆的街鼓声,那声音宛如黑夜中滚滚而来的闷雷。原来已经五更二点,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敲响了第一波报晓鼓。随后朱雀大街、方林门街、兴安门街等六街的街鼓依次跟进,距离东市最近的春明门街鼓响起来的时候,城内的一百多座寺庙也撞响了晨钟,晓鼓与晨钟相交织,半座长安城都笼罩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仿佛一条巨龙即将自暗夜中苏醒,发出悠长宏大的龙吟。

街鼓一响三千声,从五更二点一直响到天色大亮,鼓声从内往外跟进,城门、坊市门、皇城门、宫城门从外往内依次开启。

夜禁结束了。大唐进入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癸亥日。 jAlqQi8BABFBhVu9cP6KtfRWMycL1SuOpPKrkCkhxnYdnwSoel/vt/8jhVMJVp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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