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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禁苑农夫、大唐密谍和不良人署

刘全抱拳施礼:“在下本是禁苑中的农户,昨夜献瓜归来,才蒙陛下赏赐了出身,请王少卿不吝赐教。”

王玄策盯着他:“将来我若是死了,炎魔罗王面前还请你多多美言几句。”

刘全居然有些窘迫,讷讷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显然还没有适应飞骑旅帅这个角色,或者说淳朴的农人本色尚未被磨掉。

王玄策认真翻看着这卷《秘记》,一共六幅谶图,按照日期排序,从癸亥日一直到戊辰日,也就是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第六幅谶图后面的绢丝有些毛边,绢帛这东西极容易脱丝开线,做成的帛书都是要束边的,但这一处却不曾束边,边缘毛糙不齐,似乎是刚被裁剪掉的。

玄奘道:“看出来了?这谶图原本有七幅,最后那幅却是陛下将它裁掉了!”

“为何要裁掉?”王玄策诧异。

“第七谶有些耸人听闻,不欲为外人所知。”玄奘道。

“师父您看过吗?”王玄策问道。

玄奘默默点头:“第七谶只有陛下和为师看过。”

王玄策不由看了一眼刘全,他急忙解释:“下官只是将秘记带了出来,并未见过内容。”

王玄策有些为难:“弟子不知道第七谶,如何查案呢?”

玄奘半晌无言,沉默地驱马而行,后面的僧人也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紧张惊悚之气,一个个屏息凝神,默默地跟着。忽然间众人走进一片巨大的阴影,原来到了启夏门。武候们手擎火把,在城门下凝神戒备,喝止了众人。

曹力士和金刚奴下了马,拿出鱼符和文书,去城门郎处勘合。

启夏门是长安城南三门之一,日常有城门郎、监门卫和左右武候联合值守,城门郎执掌城门钥匙,监门卫负责防卫,左右武候在城门口设有武候铺,维持城门治安。众人来到城门下,发现连监门卫将军也来了,显然三方早就接到了诏令,今夜要开城。长安城门禁极为严格,手续烦琐,尤其是夜间开城,必须由城门郎、武候府中郎将、监门卫将军三方同时在场,严格按照朝廷章程勘合鱼符和文书,出现丝毫错漏都会遭到极其严厉的惩处。

玄奘和王玄策在城墙下缓步而行,城墙阴影笼罩而下,刘全擎着一支火把默默地跟在后面。玄奘叹了口气:“玄策,为师确实不能告诉你第七谶的谶图,只能告诉你那句谶语。”

王玄策和刘全神情肃穆,凝神听着。

“第七谶的谶语就是一句话,”玄奘一字一句道,“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玄奘声音很轻,但二人听得却如同霹雳炸响,寒毛直竖。刘全更是手一抖,火把险些掉在地上。王玄策嗓音都紧了:“师父,陛下是第二世,太子便是第三世,这岂不是说——”

王玄策冷汗涔涔,看了看四周,终于没敢说下去。

“这句话明白无误,大唐传到第三世便会被一名女主武王取代,但是这句谶语最初针对的并不是太子李治,而是废太子承乾。”玄奘道,“因为早在贞观八年,太史局观测到一次太白昼见,当时的太史令是薛颐,他的占辞是三个字:女主昌。”

王玄策道:“女主昌?便是会出现吕后那样的人物?”

“按照占算结果,确实应该是秦之宣太后,汉之吕后、窦太后,北魏冯太后之类。”玄奘讲述着这段皇家最幽微的往事,“文德皇后之贤世所公认,断然不会是她,所以女主便只能应在太子身上。当时的太子还是承乾,陛下为他选的太子妃是秘书丞苏亶的长女,那年夏天陛下到九成宫避暑,就把袁天纲召了过去,给苏氏看相。袁天纲认为苏氏并无女主之相,之后的变故也验证了他的相术,承乾谋反被废,病死在了黔州。苏氏自然不是那个女主。”

王玄策叹了口气,当年承乾还是栽在他手里的:“师父,之后呢?”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薨,陛下便没有再立新皇后。”玄奘道。

王玄策心中战栗,皇帝对女主的忧虑与戒备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法师,什么叫太白昼见?”刘全听得云里雾里。

玄奘知道他听不懂,因为天象之书是禁止普通百姓收藏和私自研习的,便耐心解释。原来这太白星和荧惑星一样,乃是罚星。惯常的星象,太白应该随着日落而西沉,日升而隐没,星占上称之为“伏”。如果太阳升起太白星并未隐没,这就叫“太白昼见”。若是太阳升至午时中天,太白星仍然不隐没,这便叫“太白经天”。这两者都是大凶之象,每一次太白昼见,天下都会发生乱象。

《石氏星经》曰:“太白不经天,若经天,天下革政,民更主,是谓乱纪,人民流亡。”

《荆州占》曰:“太白昼见于午名曰经天,是谓乱纪,天下乱,改政易王。”

《史记·天官书》曰:“太白昼见经天,强国弱,弱国强,女主昌。”

司马彪《天文志》曰:“太白昼见,为强臣争。”

王玄策和刘全二人心惊肉跳地听着,刘全忍不住道:“法师,难道每一次太白星昼见都会引发乱象吗?”

“或许立刻便会出现乱象,或许会印证在多年之后,谁也说不准,但对于天象的警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玄奘道,“我大唐最有名的太白昼见发生在武德九年六月初一,然后初三再次出现,太史令傅奕占算之后密奏太上皇说,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初四,陛下在玄武门发动兵变。这之后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刘全打了个寒战。

“女主的谶言便像噩梦一般缠绕了皇家十五年。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占辞:女主昌。而昨夜《秘记》中的谶语更精确了百倍: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玄奘叹息道,“昨夜廷议,为师、李淳风、尹文操等人一致认为,谶诗和谶图极其难解,要破解《秘记》,核心在于查这位女主武王。”

王玄策点头赞同,既然这些闻名天下的奇人异士都无法解谶,看来从《秘记》本身着手是没指望了。“那弟子应该从何处查起?”

“陛下已经有了思路,命你连夜找到袁天纲。”玄奘深吸一口气,脸色肃穆,“明日一早带他去东宫,给太子的宫人看相!”

王玄策愕然片刻,瞬间后背湿透。这两日太子又是给崇贤馆生的名额,又是越级荫封弥奴,原来伏笔竟在于此!他转头四顾,枝叶暗影下,颤动的火光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隐藏于其中。王玄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陛下担心太子妃就是那个女主?”

“太子妃王氏早便看过了,并无女主之相。”玄奘道,“但是东宫里妃嫔内官无数,此人到底是谁,让袁天纲把她找出来。”

王玄策询问袁天纲在哪儿,玄奘却有些为难,解释道:“去年他来了长安,至今仍在。只是他精通占卜,擅长趋吉避凶,想找到他颇不容易,要靠你想办法了。”

袁天纲是大唐首屈一指的易学大家,著述颇丰,尤其工于相术,曾经为高士廉、杜淹、王珪、岑文本、马周等朝廷高官看相,无不应验。据说他还是太史令李淳风的师父,曾经帮朝廷创建了咒禁科,镇压宫中邪祟。但近些年他不知所踪,有传说已死去多年,没想到还活着。

王玄策抱拳:“请师父放心,只要他人还在长安,弟子保证带他到东宫!”

这时内侍与城门郎、武候卫中郎将和监门卫将军等人勘合完毕,打开启夏门,城门郎大声吼道:“亥时正,奉诏开城!城门启——”

众僧人赶着马车陆续出城,玄奘带着王玄策返回城门处。王玄策不在门籍文书上,只能把玄奘送到城门口便不能继续前行,他问道:“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

“陛下诏命我随他去翠微宫避暑。”玄奘道,“今日一早陛下已经离开了长安,只是为师的译场僧侣众多,经书繁杂,需得花费时间打并,这才耽搁到如今。”

王玄策有些担忧:“从长安到翠微宫也不过小半日的路程,陛下何必让您连夜赶路?那翠微宫在终南山中,夜黑路险,山急涧深,万一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

玄奘叹了口气,看着身边陆续驰过的马车:“陛下并没有让为师连夜赶去,是为师自己心急,只想早那么一刻一分赶到。”

王玄策愣住了。玄奘忽然握住王玄策的手,神情郑重:“玄策,娑婆寐也被陛下带去了翠微宫!”

王玄策大吃一惊:“陛下为何带那娑婆寐去行宫?”

“昨夜为师才知道,这一年来,陛下将娑婆寐收在禁苑中为他炼丹!”玄奘神情中似乎有一种大恐惧,“娑婆寐擅长蛊惑人心,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所谓有病乱投医,若是受他蛊惑胡乱吃他丹药,后果不堪设想!”

王玄策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浑身上下如坠冰窟,毛骨悚然。这娑婆寐乃是他从天竺带回来进献给皇帝的俘虏,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这朝野上下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师父,那怎么办?”王玄策汗如雨下。

“莫慌!莫慌!”玄奘握着他的手,微笑着望向他,“你且去调查《秘记》,陛下的安危就交给我。你我师徒携手,定能扫清那些跳梁小丑、鬼魅妖邪。”

那目光中的从容和睿智让王玄策慢慢安定下来,他重重点头,松开了玄奘的手。玄奘朝他深深合十,竟似有一种托付之意,然后转身走向幽暗深邃的城门,一袭僧袍在火把的映照下慢慢消失于黑暗中。

王玄策合十躬身,拜别玄奘。

城门郎大吼:“亥时初刻,城门闭——”

亥时初刻,东宫崇贤殿。

太子舍人、崇贤馆直学士李义府提着一盏灯笼,半躬着腰身,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也不知此人是如何做到的,以如此高难度姿势走路,竟然毫无声息,就像身后之人的影子一般。怪不得同僚称之为“李猫”。

而今夜,在身后那矮胖的紫袍老者面前,李义府的腰背更加佝偻了三分。因为这老者便是太子的舅舅,赵国公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去年拜了检校中书令,兼掌尚书、门下二省事务,一人掌三省,莫说大唐朝,自从有三省六部以来也是前所未有之事,可见皇帝对他恩遇之隆,托付之重。

李义府引着长孙无忌穿过馆生们日常读书的崇贤馆,走上崇贤殿的台阶。崇贤殿乃是皇家书馆和太子书房,加上崇贤馆,这一殿一馆共收藏有图书经籍十万卷,一排排的卷册分门别类,日常有司经局专门负责掌管。不过此时已经是深夜,李义府把值守的吏员都遣散了,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中天的冷月映照着殿馆。

李义府在殿门上叩击了两声,轻轻推开门,将长孙无忌请入大殿,随即迅捷而无声地关上殿门,仿佛狸猫一般。只是有意无意中,他把自己也关在了殿内,跪坐在角落里。

大殿中没有掌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廊柱和书架之间筛下山岳般的阴影。太子李治就这么无声地坐在暗影中,看见长孙无忌进来,才慢慢起身,走进斑驳的月光中,满脸歉意:“让李舍人去崇仁坊,本来只想请阿舅拿个主意,不想阿舅竟夤夜入宫。”

长孙无忌没好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睡得着觉?为何不掌灯?”

李治轻轻道:“黑暗中能多想一些事情。”

“掌灯!”长孙无忌看出了李治心中的焦灼,命李义府掌上灯。

灯光渐渐亮起,李治苍白焦灼、惶惑不安的面孔出现在二人眼前。

此处是太子与东宫的师傅们日常讲课授业的讲筵,仿汉魏风格,规制复古。长孙无忌一眼便看出太子的心思,他做过太子太师,因此李治深夜召他入宫,为了避嫌,便安排在了崇贤殿。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太子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你可知道陛下为何匆匆忙忙离开长安?”

“阿爷不耐宫中暑热,这几日风疾愈发重了。终南山里气候宜人,他老人家能休息得好一些。”李治道。

“陛下去行宫避暑乃是常例,每年都得让各衙署筹备三两个月,哪一年有这般仓促,昨夜说走,今日一早便动身!”长孙无忌道,“太子想不透其中的道理吗?”

李治吃惊:“难道是因为谶书《秘记》?”

“自然是因为《秘记》!”长孙无忌道,“那刘全从泥犁狱中带回《秘记》之后,陛下毫不拖泥带水,拔脚便走,临行前诏令太子监国。太子,陛下的用意不言自明,这是要让你来处置《秘记》一事!”

“不可能!”李治惊住了,忍不住浑身颤抖,“那那那……那《秘记》上说‘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谶语分明就是要应在我身上……阿舅,是我会葬送大唐!阿爷怎么可能让我来处置《秘记》?”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阴影中的李义府,淡淡道:“今夜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李义府颤抖着声音道。他心中又是战栗又是澎湃。他知道,自己今生最大的机遇来了,要么碾为尘埃,要么飞黄腾达。

“太子,”长孙无忌语气温和,“这种谶语并不只是针对您,事实上早在贞观八年,太史令薛颐就占算出了一条谶语:女主昌。陛下从那时起就在寻找这个有女主之相的人。所以,这是我大唐皇家的宿命,无论谁做太子,都要面临这句谶语的诅咒。”

李治心中稍安,又道:“可是阿舅,阿爷下诏让王玄策来调查《秘记》,您为何说是让我来处置?”

长孙无忌笑了笑:“那《秘记》上预言了明日至二十六日之事,只是短短七日而已,如此大事,陛下怎么也能多挨几日看个结果,为何不闻不问就离开了长安?”

李治陷入思索:“阿舅的意思……阿爷让我监国,其实是要看看我如何处理《秘记》一事?”

“昨夜陛下召集太史令李淳风等朝中的博学之士来解谶,虽然裁掉了最后一谶,但前六谶只怕已经在长安的高门甲第中流传,无数人都等着,看它是否会在这长安城中上演。”长孙无忌道,“这两年陛下身体不豫,朝廷里人心不稳,陛下留你在长安监国就是要看看你处置突发事件的手段。何况王玄策明日就会把袁天纲带到你宫中看相,若是能查出那女主,陛下也能看一看你处置后宫的秉性。”

李治慢慢地跌坐在坐榻上,神情怔忡地望着长孙无忌:“阿舅有没有想过,若是袁天纲真的在我宫中找到了那名女主,阿爷如何看我?”

长孙无忌道:“陛下不会责怪你的!”

李治一字一句道:“天下臣民如何看我?”

长孙无忌愣住了。李治这个太子之位来得极其偶然,贞观十七年之前,没有任何人想到他会成为太子,哪怕太子承乾谋反被废,皇帝也没有考虑过让他做太子。皇帝最宠爱、满朝诸臣最认可的人选乃是魏王李泰。只是李泰为了争储,派人蛊惑承乾谋反,这让皇帝意识到,如若太子之位可以凭借阴谋诡诈夺取,大唐的皇权传承将永无宁日。李世民陷入巨大的矛盾中。

就是在这种情势之下,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旗帜鲜明,拥立晋王李治。褚遂良当时只是正五品的谏议大夫,结果一句话决定了太子人选:陛下立魏王,请先措置晋王,始得安全。这句话直击李世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李治仁弱,立他为太子,则承乾、李泰皆能保全;立李泰为太子,则承乾、李治皆不存。

李治泪水慢慢地流淌:“阿舅,阿爷是为了避免骨肉相残才立了我,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认可我的能力!天下臣民也是一样,他们都不服我,觉得我不是合格的太子,将来也不是合格的皇帝。若那女主果真出自我的宫中,这天下人更会如何看我?”

崇贤殿里寂然无声,长孙无忌默默地叹息,李义府更是俯身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只有无言的残月颇解人意,为李治的痛苦和愤懑铺上了一层寒凉。

“袁天纲若是没有找到这名女主呢?”长孙无忌思忖片刻,说道。

“那太子只怕更危险,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李义府忽然壮起胆子道。

“大胆!”李治见他插嘴,当即恼怒不已,李义府吓得伏地颤抖。

“殿下,让他说!”长孙无忌沉声道。

李义府也豁出去了,荣华富贵、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他挺起腰身朗声道:“只要有人觊觎太子之位,就会以女主为名诋毁太子。袁天纲辨不出来,陛下就不会换个相师吗?今日这人来东宫看相,明日那人来东宫看相,积毁销骨,时日久了,陛下如何看待太子?只要女主的流言一日不销,太子殿下就永远坐在火山之上!”

这话戳中了李治的肺腑,他哀凄地望着长孙无忌,仿佛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长孙无忌走过来搀扶李义府起身:“李舍人,请细细说来。”

李义府恭恭敬敬地朝二人长揖:“不就是一个女主谶语吗?我们就让它应谶。这个女主绝不能出现于太子的东宫,随便哪家朱门甲第里找一个,就说她有女主之相,一条白绫赐死,这句谶语自然就消失了。”

李治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好半晌没有说话。

“那如何让人相信,此人就是谶语中的女主?”长孙无忌问道。

“这自然是袁天纲说了算。”李义府低声道,“只要赶在王玄策之前控制住袁天纲,女主的人选岂不是随便殿下指定吗?”

“你——”李治脸色都变了,急赤白脸地望着长孙无忌,“这事我如何能做?”

长孙无忌略略一想,断然道:“殿下,李舍人之言未尝不可。且须以快制快,晚一步就全盘皆输。只是那袁天纲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夜事起仓促,却如何找到他?”

亥时三刻,王玄策带着刘全等飞骑策马进入平康坊的南门,刘全在马上抬头张望,此时坊内不少酒肆和食店仍在营业,里面灯火通明。平康坊还开设了不少邸店,来京科考的士子、行商各地的商贾长夜寂寞,便约三五好友来酒肆小酌,或者就在街角一些小贩的小车旁寻个胡床坐了,吃一碗汤饼、馄饨,谈几句时政、文章。

刘全久在禁苑,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夜晚,禁不住有些呆了。

“刘旅帅看见这些小厮没?”王玄策指着街上端着铛釜奔跑的一群仆役,“这大都是妓家深夜来置办酒席的,酒肆食店做好之后,妓家便会派小厮来用铛釜盛了,带回宅子里。”

“妓家?”刘全纳闷地问。

旁边的两名飞骑吃吃地笑着,刘全颇有些尴尬:“我痴活二十八岁,只离开过禁苑三次,对长安城丝毫不熟。”

王玄策哈哈大笑:“刘旅帅,这平康坊乃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所在,你看它的位置,西北边是皇城,出东门就是东市,北门外就是春明门大街,坊内到处都是高官贵胄的宅邸,鳞次栉比。”王玄策策马来到大十字街,伸手指向长街东北角的菩提寺,“你看菩提寺后面那三曲,是不是与别处不同?”

刘全茫然地摇头,王玄策解释道:“这北门东回的三曲,当地人称之为北里,是长安城妓家最为聚居的场所,足足有百余家,可谓一等一的销金窟,里面佳人如云,妖娆曼妙,昼夜丝竹弹唱,灯火不绝。”

“北里分为三曲,北曲、中曲和南曲。南曲名妓最多,大都是教坊司开设的官办妓院,规模最大;而北曲就是靠近平康坊北墙那边,都是些一鸨一妓的私妓,相貌平庸轻贱,还兼卖些糖果之类的吃食。”王玄策讲得眉飞色舞,“回头我带你见识一番。”

刘全古怪地看着他。一名飞骑忍不住说道:“王少卿,朝廷好像不允许有官身之人狎妓吧?”

“嗯?”王玄策义正词严,“想什么呢?只是带你家旅帅去见识一番,谁让他狎妓了?”

飞骑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众人策马来到西街,十字街西北的第一曲便是一所大宅,气势恢宏,王玄策介绍道:“刘旅帅,此处便是不良人署。我当年将不良人分为东署和西署,西署在西市那边的延康坊,这里乃是东署,是将隋朝太师李穆的宅子割了一块改的。”

刘全纳闷道:“不良人的衙署为何不设在皇城之中?”

王玄策笑道:“皇城一到晚上就会夜禁关闭,进出不便,不良人主要做些侦缉捕拿之事,随时随地都会出动,设在坊中也是图个便利。不只我们,左右武候掌管京师治安,夜禁巡街,他们的衙署也是在坊里。左武候府在皇城东边的崇仁坊,右武候府在皇城西边的布政坊。”

“但是,”刘全纠结一番,说道,“我为何感觉您是喜爱这平康坊,才将衙署置办在这儿的呢?”

王玄策哑口无言,飞骑们纵声大笑。

说话间,乌头门大开,不良帅杜行敏带着各级官吏前来迎接。王玄策执掌不良人十几年,直到贞观十七年破获太子承乾谋反案之后才卸任,整个不良人几乎是他一手打造,连杜行敏也是他从齐州兵曹的位置提拔上来的。

杜行敏等人看见王玄策,心中难掩激动,却仍然按规矩请王玄策拿出左符,自己拿出右符,互相勘合。直到两片鱼腹上的卯榫、凹凸和铭文严丝合缝,杜行敏等人这才拜倒,然后请王玄策一行进入东署。

有仆役将众人的马匹牵去马厩,王玄策等人径直穿过前堂,又穿过一座中庭,走进正堂。

刘全忽然感觉到一丝诡异,正堂里竟然没有掌灯,一片漆黑。他正自疑惑,却似乎听到无数人的呼吸之声!刘全大惊失色,刚要拔刀,杜行敏等人已死死地将他们挤在中间,横刀无法拔出。随即黑暗中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有无数人影拥出,将他们扑倒在地上。刘全及两名飞骑奋力挣扎,但那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如同叠罗汉一般将他们死死地按压住,三人的头脸贴着地面,彻底无法动弹。

王玄策平静地关上正堂的房门,然后拿过一盏灯放在刘全面前,坐在地上平静地盯着他。杜行敏等人捆住三人的双手双脚,黑暗中的人影才纷纷退去,但仍旧有人持刀抵着他们的要害。

刘全咬牙:“王少卿,你什么意思?为何要拿我?”

“贞观十八年,我拜师父做了弟子,师父给我起了个法名叫悟净,但我从来也没有悟到什么清净法门。”王玄策忽然讲起了故事,“我师父这一生,行走过万里百国,遇见无数神奇诡异之事,却从来不语怪力乱神,而是用一种人间的逻辑去穷根究底。我曾问他,既然我们头顶有漫天神佛,三千世界,为何师父却从来不信这神异之事是神佛所为?师父说,有一桩神异之事发生,就会有一人遭遇厄难,如果是神佛所为,他无论做什么都只能见证一场因果。但如果是人谋,他多做一些事情,或许能挽救一人于厄难之中。”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刘全怒道。

“师父说你从泥犁狱带回来一卷《秘记》谶书,”王玄策一字一句地道,“但我不信!我这一生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我信头顶有天道,我信脚下是人间,我信忠臣孝子,我信善恶有报,但我偏生不信那泥犁地狱,妖魔鬼怪!所以,你且老实坦白,是谁指使你做了这一场局?你们伪造这《秘记》谶书,到底意欲何为?皇宫之中,你的内应是谁?你和娑婆寐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嘲讽。

王玄策见他不答,若无其事地道:“杀了他。”

两名飞骑纷纷怒骂,刘全冷笑:“我不信你敢杀我!”

王玄策淡淡道:“你若了解过不良人,便不会这么自信。陛下既然将事情交给不良人来处理,就意味着百无禁忌。”

“你杀了北衙飞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刘全怒吼。

“或许吧。你知道什么叫不良人吗?我们是官府征用的一群有恶迹之人,这条命一文不值。有些事不合朝廷法度,朝廷有司不便出面,就会让我们侦缉拷问。对我们来说,朝廷律令形同虚设,规矩尺度一文不值,但我们若是突破了朝廷的底线,朝廷也不会和我们讲规矩,直接乱棍打死,给一个交代。”王玄策和杜行敏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笑着,神情中却有些悲伤。

不良人永远处于这种生死悖论之中:破了底线,朝廷要打杀你;不破底线,朝廷自有有司衙门,要你何用?

“杀死北衙飞骑,还不算破了朝廷的底线吗?”一名飞骑大叫。

“不知道。”杜行敏解释,“是不是底线,得破了才知道。朝廷若是杀了我们,那就是破底线了;若是不杀呢,那就是没有破。不良人便是踩在生死边缘之人。”

王玄策道:“刘旅帅,如果你要颠覆大唐,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物,怀有通天彻地的野心,怀有烈火焚身般的热望。这一刀下去,我们推出一个人顶罪便是,你这一生却从此灰飞烟灭!杀了他!”

杜行敏毫不迟疑,挥刀便斩了下去。

生死一发间,刘全忽然大吼:“住手——”

当!杜行敏根本收不住刀势,只能略略一偏,横刀斩在护颈上,划出一道火星。刀尖一拖而下,斩在了地面的青砖上,碎屑崩了刘全一头一脸。

刘全汗如雨下,他终于看到了王玄策的另一面,看似温和可亲,一旦狠辣决绝起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两名飞骑也尽皆胆寒。

“王少卿,”刘全咬牙道,“我只是普通的农户,世世代代在禁苑中为皇家耕田种地,籍帐登记在案,你可以找苑监调阅。”

王玄策对禁苑大概有所了解。禁苑在皇宫以北,出了玄武门便是禁苑范围,面积极其广袤,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宽三十里,北至渭水,东抵灞水,西边把汉代的长安故城也包含在内。

禁苑原本是北周的都城,杨坚篡周之后建了一座新城,把大量百姓迁徙了进来,原本的旧城就辟为禁苑。里面不但有宫亭园林、殿阁楼台,还有万顷良田,遍地果蔬,成群的鸡鸭牛羊,当年的旧城中还留了五六万的百姓,为皇家打理一应所需。这刘全便是在禁苑中为皇家种地的农户。

“你是如何被选中,要去泥犁狱中献瓜的?”王玄策静静地盯着他。

“我住在禁苑凝碧池西畔的刘家庄,是庄内的里正,排行在三,庄里都称我刘三郎。”刘全道,“三日前,禁苑西监的副监来我庄里招贤,说皇家有一紧要之事,需寻一老病残衰之人。我详细问他,原来是让人服毒自杀,去做个法事。陛下仁德,不愿胡乱毁人性命,这才来禁苑中招募敢死之士。”

“为何不选牢中死囚?”王玄策问道。

刘全嘲讽:“给炎魔罗王进献瓜果,敢用那怨气冲天之人?”

王玄策又问:“那你为何主动求死?”

刘全言语间透出浓浓的悲伤:“王少卿可尝过挚爱亲人一一丧尽的痛苦?”

王玄策一怔,没有说话。

刘全的脸被按压在地上,眼眶慢慢湿红:“去年之前,我本有一个完满的家庭,父母在堂,娘子贤惠,有女膝下。然而去年三月阿爷染病去世,阿娘思念成疾,挨到四月便撒手人寰。五月,小女跌入凝碧池溺死……王少卿,你能体会那种对命运的恐惧吗?那是一种被神灵诅咒的恐惧,我和娘子无处躲藏,无处可逃,只能等待着看谁先被死神裁决。中元节时,禁苑中的感业寺举办盂兰盆法会,我娘子拿了我们定情的金钗去供佛斋僧。我愤怒至极,因为那金钗是我阿娘传给她的,是我刘氏一代代传给儿媳之物。爷娘都死了,她把金钗斋了出去,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我对她破口大骂,她一气之下上吊自杀。”刘全凄厉地惨笑,泪水打湿了整片青砖,“后来感业寺的女尼告诉我,她之所以拿金钗斋僧,乃是向佛祖许愿,请佛祖念在我们结发之情,让诸般恶业都转到她的身上,她甘愿一死来替我消灾解难!而我……我非但不懂她的痴苦,还硬生生逼死了她!”

刘全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王玄策叹息一声,朝一名长史使了个眼色,那长史心领神会,起身离去。王玄策伸手将刘全拽起。刘全靠着廊柱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神情呆滞。

“你当日应募去献瓜,便是想一死了之?”王玄策问道。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在世界诸王之间纵横捭阖,杀人灭国,其实也是因活着无趣,想要自寻死路吧?只是他有幸遇见了景娘。

“我当时想,进献善果而死是一件大功德,炎魔罗王或许会善待我的父母妻女,让我能与他们在地下团聚。所以我无比期待这次死亡。”刘全忽然笑了。

“可你却死而复活。”王玄策淡淡地问道,“这是为何?”

“炎魔罗王说我阳寿未尽,命我带回那卷《秘记》。”刘全道。

王玄策盯着他:“那么你见到父母妻女了吗?”

刘全咧嘴笑道:“我去进献南瓜,炎魔罗王自然会对我有所回报。这却与旁人无关了。”

王玄策看着他痴迷狂热的模样,禁不住暗暗心惊。方才让那长史去找禁苑的苑监打听刘全的来历,如果诸般细节都吻合,那此人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他无非是一个被人利用的棋子,幕后人利用他的求死之心,制造出泥犁狱献瓜,带回《秘记》谶书的异事。至于如何让他误以为自己“死后”见到了炎魔罗王,那更简单,娑婆寐可是名震天竺、制造过三十三世轮回的大术士。

“抱歉了,刘旅帅。”王玄策笑着伸出手,“我绝非要杀你,不过你是我的副手,这桩《秘记》案不但是皇家机密,而且关乎生死,如果不加以甄别,我实在不敢把性命交托给你。以后你我就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刘全虽然生性淳厚,却并不傻,自然能看出王玄策是当真起了杀心,只好赔笑,敢怒不敢言。

王玄策哈哈大笑道:“掌灯!”

正堂里灯光骤然亮了起来,刘全等三人闭上眼睛适应片刻,慢慢看清堂上的景象。正堂左右都是丈许高的木柜,里面堆满了文书卷籍,一袋一袋的卷帙堆积如山。旁边则摆满了书案,二十几名胥吏坐在书案后正安静地望着他们。

原来先前拿下自己的竟然是这帮胥吏!胥吏们刚才一直在黑暗中等着,见灯光一亮,纷纷继续忙碌起来。刘全见自己的隐私居然被这么多人听到,一时间憋得脸色通红,恼怒不堪。

杜行敏把他的横刀双手奉还,解释道:“刘旅帅,这些人是我东署的吏员。不良人署设有东西两署,东署执掌谍情搜检,西署执掌侦缉捕拿。署里设有帅一人,丞二人,长史二人,录事参军四人,典事七人,掌固七人。因为东署事务烦冗,大半的吏员都在此处了。”

王玄策搂着他的肩膀,带他到坐榻上落座,指着众人道:“刘旅帅,我来介绍一番。杜贼帅以胆大包天著称,贞观十七年齐王李祐造反时,他是齐州兵曹。见李祐身边防备空虚,他带着百十号人直接攻入齐王府,擒拿了李祐。李世勣的平叛大军还没到齐州,一场叛乱便冰消瓦解。”

然后他又指着一名矮胖的老者:“左丞杨秉,早年曾是民部 金部司员外郎,掌握朝廷财货出纳,对各衙门的档案文牍、财会数据过目不忘。他曾经使了些财会手段,从官员的俸禄里贪墨了三万七千钱、帛一万九千匹,后来事发被抓。”

杨秉丝毫不以为耻,哈哈大笑:“之所以事发,是钱帛太多,我租库房之时露了马脚。大理寺要斩我的头,陛下和少卿可惜我这一身本事,将我发配过来将功赎罪。”

王玄策又介绍旁边的两名长史,右长史孙尊礼是一名不苟言笑的文官,曾做过一任县令,误判人死罪,被朝廷免官。

左长史贾正身材魁梧,手掌老茧粗厚,一看就是使刀的高手。刘全一问,此人的刀法据说还在王玄策之上,堪称不良人署的第一高手。

贾正原是军中一名校尉,曾经随侯君集远征高昌。不料有一次军中械斗,他以一人之力连杀包括上官在内的十七名披甲悍将,本来判了斩监候,王玄策惜才,恳求皇帝免死,将其发到不良人署效力。

另外一名参军曹宝鼎文质彬彬,实则是用箭高手,也是军中出身,能拉一百五十斤强弓,百步之内射穿五层铠甲。当年镇守灵州时他被人告发杀良冒功,判流三千里,也被王玄策给讨要了过来,在不良人署效力。

刘全看着这帮人禁不住有些纳闷,不良人署怎么是一群人渣恶徒的集结之地?怪不得自己三人被轻松拿下!

王玄策介绍完了,笑道:“既然大家都认识了,我们且来看看这卷《秘记》吧!” H5RmkZaor1IBdsEZf3Q7bGahGZumQQLFQXwba9uBG4rC3I8b5bBjBiMOXkkBWqM2



第三章
东宫里的爻姬,东市上的相师

东宫,崇贤殿。

李治和长孙无忌坐在正殿的讲筵上,李义府仿佛影子般侍立在廊柱的阴影中,三人沉默地等待着。片刻之后,一名身穿宫中女官服饰的女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殿中,裙裾摇曳,仿佛被夜风吹拂了进来。

诡异的是,此人脸上戴着一副黄金打造的朱雀面具。那面具雕工精细,纹饰繁复,无数黄金薄片拼接成朱雀的鸟首模样,鸟喙突出,翎羽四处张开,恰好遮住了整张面孔。七种不同的宝石镶嵌在面具上,呈南方七宿的布局。鸟眼处留着孔,里面的那双眸子清澈如水,深若幽泉,神秘诡异中又带着一丝贵气,在烛光的照耀下,一举一动之间光晕流转。

那女子手中还抱着一只木箱,俯身跪拜:“妾身爻姬拜见太子殿下,拜见赵国公。”

李治道:“阿舅,爻姬乃是我东宫的女官,少年时偶然得到异人传授,精通占卜术数,无论易占、筮占,还是风角、星算、望气、太一、六壬、八卦、六日七分等杂占术数,无不精通。这些年她多次为我占算,无有不验。”

长孙无忌颇为吃惊:“竟然有这等奇女子,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

李治尴尬:“怕阿爷不喜,平日也不敢让她示人,阿舅勿怪。爻姬,你且来试试身手,今夜我想找一个人,此人就在长安城中,却不知道身在何处。这里有他的生辰八字,你且占算一番。”

李治拿出一张纸头,李义府趋步上前接下递给爻姬。爻姬看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长孙无忌好奇:“爻姬可有什么发现?”

爻姬俯身道:“回赵国公,此人的八字命格极为神异,想要占算他颇为艰难,属于三不占之例。”

长孙无忌来了兴致:“何为‘三不占’?”

“皇室天家不可占,自身不可占,同行不可占。”爻姬道,“将此人的八字命格略略一推,就有一股天机在蒙蔽卦象,因此此人必定精通占卜,能上窃天机。”

长孙无忌哈哈大笑:“爻姬果然不凡,此人你定然听说过,他便是袁天纲!”

爻姬身子陡然一颤,面具后的眼神一阵收缩,显然极为震惊。

李治关切地道:“爻姬,能否占算到他?”

“妾身愿为太子效死命。”爻姬打开木盒。

长孙无忌好奇地挺起身看,木盒里被分成诸多小格,分别装着蓍草数捆、龟甲一副、风角盘一只、雷击木棋子十二枚、星盘一副。爻姬迟疑地在各色物什中挑拣,最后拿出一捆蓍草。

李治向长孙无忌解释:“阿舅,这是要用蓍占了。龟甲占曰卜,蓍草占曰筮,合称卜筮。这是占卜之术的堂堂大道。”

这一捆蓍草五十根,细长坚韧,通体斑驳青黑,看来年代久远。爻姬抽出一根搁置一边,这一根叫作“遁去的一”,以象征天道不圆满。剩下的四十九根她一分为二,从右手蓍草任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间。这叫“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爻姬手指纤白细长,数十根蓍草仿佛在指掌间舞蹈,不料刚刚“挂一以象三”,那遁去不用的一根蓍草忽然“咔嚓”一声,居然凭空折断了!

众人大吃一惊,紧张地看着,却见爻姬沉默不动,片刻之后,从另一捆蓍草中又取了一根,重新占算。这次她的手法更是快疾,四十九根蓍草在十根手指间飞舞跳跃,飞快演算,眼见得就要完成第一变,忽然她左手指缝间的九根蓍草竟然冒出黑烟,随即熊熊燃烧。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爻姬似乎极为紧张,“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面具下涌了出来,衣服一片血红。但她仍是不肯放弃,执着九根熊熊燃烧的蓍草,完成了第一变。

一变之后,需要去除左手指间的余数,再将两手所持的四十根蓍草按照第一遍的方法重新演算。爻姬这才丢掉燃烧的蓍草,将四十根蓍草合在一起,任意一分为二,从右手中取出一根置于左手无名指与小指间,再用右手四四一组分数左手的蓍草,进行二变。就在进行二变的过程中,蓍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加热一般,开始冒出黑烟,二变还没演算完毕,四十根蓍草同时开始燃烧。

爻姬似乎受到重重一击,再次吐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蓍草也被丢在了地上,一根根地燃烧着。好半晌,大殿中的三人没敢说出一句话。过了良久,李治才颤声道:“爻姬,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爻姬挣扎着坐起身,她此时极为狼狈,浑身血污,衣裙被烧掉一大片,然而风姿不减。她盈盈俯身跪拜:“太子殿下,爻姬无能。那袁天纲应该是算出我在占算他,搅乱了卦象给我设置了个陷阱。刚才我二人隔空交手,妾身有所不及,遭了他的暗算。”

李治沉声道:“爻姬,我并不求你胜过袁天纲,但你不管使用什么占术,今夜务必占算到他的位置!”

“如果只是想要占算到他的位置,倒也并不困难。”爻姬沉思片刻,说道。

李治和长孙无忌惊喜交加,连李义府都从廊柱后面小跑过来。爻姬解释道:“方才我在占算袁天纲时,发现今夜是龙虎交会之局,龙虎交会,水火既济,万物各得其正。也即是说,除我们之外还有一股力量也在接近他。”

李治和长孙无忌对视了一眼,他们当然知道这股力量是谁。

爻姬继续道:“这股力量不像袁天纲那般善于蒙蔽天机,我只要略加占算,便能通过他们锁定袁天纲!”

“好!”长孙无忌大喜,“我宅中有一名旁系族侄,名唤长孙大器,擅使长短双刀,勇悍无双。他跟着我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了十几年,因功封赏到了致果校尉,前年东征高句丽回来,我无人可用,便让他交卸军职做了长孙家的部曲头领。这件事便让他来辅佐爻姬,有什么干系都是我长孙家的,牵连不到太子头上。”

李治喉头哽咽,深深一拜:“阿舅——”

《秘记》涉及的隐秘太过重大,哪怕皇帝不曾交代,王玄策也不敢让更多人传阅,只能与刘全和杜行敏二人探讨。不过谶语之事连李淳风、尹文操等人都难以解读,人再多也没用。

东署的正堂上,三人将这卷《秘记》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仍然是一头雾水。这六幅谶图是按照日期排序,因此还有关联性,上一幅图可能是解开下一幅图的关键。第一幅图上除了那名平民,将军和文官所穿服饰的颜色、布料、佩饰,都可用于推断他们的官职,但这幅谶图似乎因年代久远,色彩和图画都是模糊不清,细节难辨。这位将军披的是明光铠,腰间挂着的蹀躞七事只有五品以上的武官才能佩戴,所以这是一位五品以上的将军。至于那名文官就不好判断了。

王玄策仔细分辨:“这个文官的袍子是绿色还是青色?”

“绿色和青色又如何?”刘全是第一天当官,对官员服饰规制不了解。

杜行敏只好向他解释,武德年间颁发了《武德令》,对品阶不同的官员,所穿服饰的颜色、布料、佩饰都有详细规定。图上文官的服饰色泽依稀可以分辨是青绿色,但到底是深青还是浅青,深绿还是浅绿?这其中的品级直接从六品差到了九品。

杜行敏道:“这纹理似乎是双钏绫。”

王玄策大赞:“没错!虽然看不清,可既然不像是七八品用的龟甲、双巨、十花图案,更不是五品以上用的大小团花图案,那么必定就是六品官的双钏图案!”

刘全听得晕头转向,干脆就不问了,只等结果,但王玄策二人的推断也仅此而已,分析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杜行敏道:“咱们要不要解一解这句谶诗?”

王玄策和刘全一起怜悯地看着他,杜行敏有些诧异,刘全低声告诉他:“太史令李淳风和玄都观主尹文操都没能解出来。”

杜行敏哑然,自己怎么可能比李淳风和尹文操还厉害?

王玄策笑道:“陛下肯定没指望我们从解谶的方向调查,大家别自卑,我们也有自己的长处,那便是查案。我们不要把《秘记》当作谶图和谶语去查,而是把它当作一桩案子来查,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并且陛下也给我们指定了方向:袁天纲。”

他们研究《秘记》之时,不良人系统已经连夜运转,开始查找袁天纲的下落。王玄策让吏员们汇报进展,杨秉和孙尊礼等人将无数的文牒汇总之后来堂上回禀。

“启禀少卿,袁天纲为益州人,他来长安必定要有公验,我们查阅了一年来长安、万年两县留存的公验,并未发现他的递牒和过所。”

“少卿,城中的馆驿、旅舍和邸店呈报的簿册里也没有他的入住记录。”

所谓公验便是钤有官印的官府文牒,所有人等必须持有各式公验才能进出城门、关口和津渡,驿使用的叫符券,公务人员用的叫递牒,军防丁夫用的叫总历,商贾百姓用的叫过所。若无公验过所,偷闯关卡,按照唐律要徒一年。

袁天纲要进出长安,必须持有公验过所,因此王玄策才命人调阅。刘全看得心中惊骇,此时已是子时,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衙早已经散值,不良人既然能随时调阅公验,说明这东署中留有备份,随时随地掌握进出京城的各色人等信息。

“这就奇怪了。”王玄策沉吟,“他进入长安,如何能不留痕迹?”

杜行敏拿过一张纸头,递给王玄策:“少卿,如果他没有入住旅舍,恐怕是住在亲友的宅子里。我们连夜排查了袁天纲在长安的亲友,名单出来了。”

王玄策把纸头用镇纸压住,扫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刘全也来到案头一起观看。那纸头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上百个人名及其住址,排名第一的便是太史令李淳风,其后更有尚书左丞张行成等高官勋贵。

“李淳风!”王玄策用手指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沉吟良久。贞观二十二年薛颐致仕后,李淳风接任了太史令,执掌太史局。他与袁天纲名为师徒,恩同父子,朝野上下都知道。袁天纲要隐匿行迹,肯定不会住在他的宅中。

刘全忽然指着一个名字道:“鸿胪寺的少卿杜敬同?鸿胪寺的少卿不就是您吗?”

王玄策忍不住苦笑:“鸿胪寺有两名少卿,分别掌管典客、司仪二署,我是左卿,杜敬同是右卿,不过我出使天竺回来又赋闲了一年,眼下这二署都是杜敬同在管。行敏,不良人挂在鸿胪寺门下,杜少卿也算是你们的直属上官。这袁天纲在京城真是盘根错节,还没开始呢,就查到我们鸿胪寺头上了。”

杜行敏心有同感,也是倍感头疼:“这些高官贵胄个个笃信相术,就说这张左丞,他是太子的心腹股肱,曾请袁天纲看相。袁天纲推断他能官至宰相,从此他对袁天纲视若神明。”

王玄策一手挑着灯,一手拿着名单逐行细看,不时还拿起笔来,将一些名字圈起来。忽然他指着一个名字道:“此人是袁天纲的叔父?我记得袁天纲年近九旬了吧?”

刘全急忙凑过来看了一眼,只见纸头上写着:“袁守诚,袁某叔父。东市袁家占铺。”

杜行敏急忙解释:“袁守诚确乎是袁天纲的叔父。我们查过他的户籍手实,他是袁天纲的祖父袁嵩的幼子,比袁天纲还小了二十岁,如今六十有五。”

“此人也是相师?”王玄策问道。

“是近些年京城首屈一指的大相师!”杜行敏道,“这些年您时常出使西域,可能不太了解,有人评议出天下四大相术宗师,排名第一的便是袁天纲,第二是李淳风,第三是玄都观主尹文操,第四便是袁守诚。”

王玄策颇有些吃惊,袁天纲、李淳风自然不必说了,尹文操是道门领袖,当年是奉了长孙皇后的赦命出家,任玄都观主,镇压长安气运。这袁守诚何德何能,居然与他们三位并称天下四大相师?

看来袁守诚在长安确实有名,三人说起这个话题,正在忙碌的东署官吏也纷纷围拢过来。左丞杨秉笑道:“王少卿,如今袁天纲神龙见首不见尾,太史令是朝廷命官,尹观主为皇家效力,普通人能去占卦的,只有袁守诚了。”

长史孙尊礼插嘴道:“排名第四只怕有些辱没他了,以占卜相术而论,只怕袁守诚能排名第一。”

参军曹宝鼎则摇头反驳:“不不不,他们四人各有所长,李令学究天人,天文、律历、数算、阴阳无所不精,自然不以相术闻名。至于尹观主,则是观风望气,镇煞辟邪,符箓丹鼎之术。袁氏叔侄那可就是纯粹的相面称骨,遁甲占候之法了。”

“哎,你们还记得贞观十七年魏文贞公去世那日吗?长安城南下了一日血雨,便是袁守诚和泾河龙王赌斗所引发!”左丞杨秉说道,“连文贞公去世据说都与他有关!”

魏文贞公便是魏徵,谥号文贞。这又关魏徵什么事了?王玄策愣了片刻,急忙详细询问。

杨秉说道:“少卿有所不知,此事在长安流传甚广。话说这泾河岸边有两个渔翁,一名张稍,一名李定,这二人每日在泾河捕了鱼,拿到东市上售卖。袁守诚在东市开了家占铺,张稍和李定每日送他一尾鲤鱼。袁守诚收了鲤鱼,便给他卜上一卦,指点他俩下网的方位,百发百中,每每都是满载鱼虾而归。不料这泾河中却有一名龙王,对他极为不忿,忽然有一日化作人形,来到长安城中与袁守诚赌斗。”

王玄策听得很是吃惊,自己今夜只是要找个占卜师,怎么连龙王都出来了?看看周围,那刘全听得入神,张着嘴巴,险些要流出哈喇子。发现王玄策瞥他,刘全尴尬一笑:“日常在禁苑,只有农闲之时恰逢尼寺中做法事,才能听到几段变文,杨左丞讲得比她们精彩多了。杨左丞,且请继续。”

杨秉哈哈一笑,继续讲道:“袁先生当即问道,贵人来问何事?龙王说道,请先生占卜天上阴晴之事。袁先生当即袖占一课,占辞说道:‘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卦象断了明日下雨。龙王追问,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袁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那龙王便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是明日真的如他所言下了这场雨,便送他课金五十两;若是未下雨,或是时辰、雨数不对,便要打坏他的铺面,扯了他的招牌,将他赶出长安。”

杨秉咳嗽了一声,顿了顿,刘全急不可耐,抓起王玄策的残茶便递了过去:“快说!快说!”

杨秉也讲得忘神,把残茶一口喝了,擦擦嘴道:“龙王回到泾河,自认是赢定了。刘旅帅您想啊,龙王善于行云布雨,下不下雨还不是他说了算?不料他正在得意,忽然有金甲力士传来玉帝赦旨,命他明日在长安城施云布雨,时辰、雨数与袁守诚占卦分毫不差!”

众人哪怕以前早就听过,这时也再次惊呼,刘全更是目瞪口呆。

“当日那泾河龙王便是诸君这副模样!”杨秉哈哈大笑,“他不甘心输给一介凡人,便使了些计较,延后了一个时辰,到了巳时才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共降雨三尺零四十点,克扣了三寸八点。随后他又化作人形,到了东市的占铺,拆下门板便将店里的招牌物什砸了个粉碎,要把袁守诚赶出长安。那袁守诚只是冷笑,说道:‘我早已看破了你的真身,你便是泾河中那条龙王。但你违了赦旨,改了时辰,扣了雨数,触犯天条,只怕在剐龙台上难免那一刀,还有心思来赶我?’”

杨秉真把自己当成了讲唱师,说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连王玄策也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东署的官吏都丢了手中的公务,围在堂上听故事了。

“那龙王这时才觉得毛骨悚然,跪拜在地恳求袁守诚救命。袁守诚告诉他:‘我救你不得,只能指点你一二。天庭的人曹官魏徵如今在朝中为官,明日午时三刻将由他来监斩,你去求他或许能有条生路。’那龙王千恩万谢,深夜子时,到了永兴坊西门之北的魏宅上空,入了魏相公梦中,万千恳求。魏相公卧病已久,梦见一条龙来哀求救命,当即答应。龙王叩谢而去。第二日,魏相公向长子魏叔玉等人讲述了梦境,都以为荒诞不经,不料午时之后病情忽然加重,魏相公和亲眷听到室内九霄鹤唳,仙使来迎,命他舍却肉身,天庭应卯。魏相公含笑而逝。过了三刻,长安城北忽然一声霹雳,天空下起瓢泼血雨。泾河上有船工亲眼看见,一只硕大的龙头从天而落,坠入泾河——”

“这老匹夫,欺人太甚!”杨秉绘声绘色地讲着,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之时,王玄策忽然暴怒,一把将书案上的笔筒掷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巨响,把众人吓得一颤,呆呆地看着他。

王玄策满脸阴沉,冷冷地盯着杨秉:“这传说在长安城尽人皆知吗?”

杨秉战战兢兢:“是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王玄策问道:“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

杨秉和孙尊礼等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才道:“好像魏相公去世不久。”

“我来猜一猜!”王玄策怒不可遏,“贞观十七年二月魏相公去世,这个故事定然是七月才开始流传!因为七月中旬陛下推倒了魏相公的墓碑!这老匹夫为了自夸,欺负魏家失宠,无人出头,才编造故事装神弄鬼,自矜自夸!”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王玄策认为是袁守诚编排了魏徵。

魏徵去世之时极尽哀荣,皇帝亲临丧礼,痛哭流涕,亲自为魏徵撰写碑文。当初魏徵曾向皇帝举荐侯君集和杜正伦,认为二人有宰相之才。不料他去世不久,侯君集参与太子承乾谋反案被诛,杜正伦受牵连被流放,皇帝开始怀疑他结党营私。后来,皇帝听说魏徵私下把他历年来的谏辞拿给史官褚遂良看,希望将其载入史册,传之后世。皇帝彻底愤怒,命人推倒了魏徵的墓碑,取消了衡山公主与魏叔玉的婚约。世人都以为魏家从此失势。

魏徵对王玄策有知遇之恩,把他从黄水县令的任上擢拔为不良人帅,又推荐他出使西突厥,这才有了后来王玄策灭国擒王的波澜壮阔之举。他乍一听到一介相师居然拿魏徵之死做文章,当然愤怒无比。

“可是……”见众人都不敢吭声,杜行敏只好低声道,“魏相公去世那日,长安城北确实下了一场血雨。咱们不良人奉命调查过,署里有文书记录。”

王玄策冷笑:“龙头从河里捞出来了吗?”

杜行敏瞠目结舌:“这倒没有。但是询问过泾河上的渔夫,同样有文书记录。”

王玄策追问:“还有何人见证?”

杨秉壮起胆子道:“少卿,魏相公梦见龙王求救,是从魏家传出来的。”

王玄策哑然半晌,这说明魏家也是乐见魏徵被神话的。他冷笑着起身:“咱们去会会这老匹夫!既然他能掐会算,袁天纲就着落在他身上!”

留下杜行敏值守东署,王玄策带着刘全、贾正等人离开东署,前往东市。两者距离极近,从平康坊东门出来,便是东市的西坊门。贾正递送了文书,武候们勘验,登记,入档,便打开坊门,请众人进了东市。

东市和西市一样大,都是占了两坊之地,市内有四条主街十字交叉,把东市切割成九宫格形状。九宫格的中央是东市署和平准局,前者是东市的管理衙门,后者负责平抑物价。东市极其繁华,货品二百二十行,店铺七万三千家,临街设店,四面立邸,在繁华喧闹上略逊西市,但因为高官勋贵、文人士子大都聚居在长安东城,却更加高端奢靡,汇集了天下四方的珍奇宝物。

东市和各坊不同的是,坊内哪怕深夜凌晨也仍然有酒肆可以通宵宴饮,而东西两市却有固定的交易时间,每日正午击鼓三百声之后开始交易,落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之后,停止交易。此时已经过了子夜,将近丑时,市内一片沉寂,只有众人的马蹄踩踏在地面的闷响。

王玄策等人来到东南隅的一条街曲之外,东西两市的店铺都是按照行业分类聚集在一处,东南隅这边便是占铺最为集中的区域。远处有一家窄窄的门脸,门前挂着一块黑漆斑驳的木牌,写着:袁氏占铺。

就在这时,北面的街上忽然传来辚辚的马车声。

王玄策侧耳听着,那马车声远远地停下,半晌没有动静。

王玄策没在意,带着众人来到占铺的门前,贾正抽出匕首,缓慢地插进店铺门板的缝隙里开始拆卸。众人仔细听着,匕首顶着里面的门闩缓缓往上挑,忽然间里面“咔嗒”一声,门闩被挑了出去。贾正没想到如此顺利,正要拿掉门板,那门板却在里面被人卸掉,一名童仆出现在店里,众人顿时愣住。

那童仆对众人视若无睹,默不作声地又卸掉两张门板,这才走出占铺,躬身施礼:“不敢劳客人动手。袁师知道今夜有贵客要来,一早就命小人等着,只是左右也等不来,便打了个盹。”

众人呆若木鸡,袁守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占卜师,王玄策本想悄然摸进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却不想被将了一军,当即尴尬了好半晌。

众人跟着童仆走进占铺,穿过前堂,便到了中庭。店铺与民宅不同,为了腾出空间堆放货物,都不建正堂,中庭便是个宽阔的大院落,不过袁氏占铺却更显别致,栽着一些古松和老槐树,又盖了几座亭台。东市东北角有个放生池,从池中引过来的水渠从亭台中穿过,流水汩汩,清幽雅致。

后宅的房中亮着灯,一条长袍襆头的剪影被灯光投在窗棂之上,似乎正等着众人。

忽然间王玄策心中一凛,夜幕中似乎有些犬鼠夜行的声响,窸窸窣窣,密密匝匝,刹那间他明白了,这是无数夜行人在蹑足潜行。他刚要提醒众人,夜空中便响起尖锐的破风声。在场之人除了刘全都是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汗毛顿时奓起,就见屋顶和墙头人影攒动,十几名黑衣人手持弓箭劈头盖脸地攒射。众人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在长安城中袭击不良人和飞骑,顿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快躲闪——”王玄策和贾正反应迅捷,扑到一棵古松后,只听得“笃笃”几声,三支利箭贴着脸射进树干之中。刘全和飞骑也猝不及防,被利箭叮叮当当射了一身。幸亏他们穿着铠甲,并未伤及要害,但两名不良人的脖颈和胸口却飚出一蓬血雨,摔倒在地。众人各自找掩护,一时间被密集的箭雨压制在庭院中。

“轰隆隆”,只听后院的门板轰然破碎,随即传来窗户的破碎倒塌声,袭击者竟然从两个方向发起突袭,从后院杀入了后宅。

王玄策瞬间判断出了敌人的目标,竟然是袁守诚!

他心一横,提着刀冲向房门。他距离房门只有短短两丈,但这两丈完全暴露在对方箭雨的打击下,刚跑出一步就有两支利箭呼啸而来。他挥刀劈断一支,然后就势扑倒,躲过了另一支。

“水渠!”贾正低声喊道。

王玄策翻滚进旁边的水渠,借着水渠的掩护,爬行到了后宅的回廊下。

贾正也怒吼一声冲了出去,跑到一辆车板下,然后推着那车板跑到回廊下,脱离了弓箭的射杀范围。

王玄策和贾正一起用力朝着门撞了过去,这种内宅的门根本不经撞,轰然碎了一地,两人跌进屋里,迅速翻滚着爬起身。这后宅有三间大小,是日常起居及招待重要客人的所在,进门是一间正堂,左右用雕花的槅扇窗又分隔出两间书房和卧房。正堂上铺着毡毯和低矮的几案,后面摆着四扇照壁屏风,屏风后便是通向后院的房门。

几乎在两人闯进来的同时,照壁屏风轰然倒塌,五名戴铁面具之人闯了进来,为首之人右手持着横刀,左手反握着尺长的障刀。障者,遮挡,遮蔽。这障刀长不到一尺,可以藏在衣袍之中作为撒手锏。

双方甫一照面便激烈搏杀。这群铁面人刀法狠辣迅捷,叮叮当当之声密如爆豆,尤其那为首之人,长短刀交错纵横,和王玄策杀得难解难分。所幸贾正刀法绝伦,一人挡住了四名铁面人的联手攻击,两人这才堪堪稳住了局势。

这时刘全和两名飞骑也突破箭雨的阻截,冲进房间,众人开始在狭窄的室内混战,战况极为激烈,短短一瞬间便倒下一名飞骑和两名铁面人。刘全更是一个照面就接连中刀,不过他穿着明光铠,被厚实的铠甲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铁面人一刀砍上去火星四射,他回过去一刀,铁面人却不得不退避三舍。

“北衙飞骑!”为首的铁面人忽然震惊道。

王玄策一直在猜测此人身份,他这种左右双手持刀虽然少见,但右手的横刀用的却是军中刀法,招式简洁,凶狠凌厉。

王玄策喝道:“你是什么人?既然识得北衙飞骑,便知道杀官造反是什么后果!”

为首的铁面人冷笑一声,一刀逼退二人,后背砰地撞破槅扇窗,闯入书房。王玄策急忙追了进来,一看之下,顿时愣住了。室内正在激烈搏杀的刘全等人也察觉出异样,纷纷罢手,各持兵刃对峙。

书房内空空如也,地面铺着青砖。这青砖布设出了六十四种卦象,整块青砖为阳爻,半块青砖为阴爻,内里是八横八纵六十四卦象,外圈是环状六十四卦象,外圆内方。在九宫的位置竖着九根烛台,点着九根灯烛。

而就在外圆内方的六十四卦中央,铺着一张竹席,一名老者跪坐在竹席上,正摆弄着蓍草。看见外面惨烈搏杀的一幕,他叹息一声:“果然还是坎卦,坎中之坎,坎了又坎,坎外有坎。怪不得天纲要避一避,来之坎坎,终无功也。”

那铁面人见这老者六十岁上下,显然不是袁天纲,吃惊道:“你们找的不是袁天纲?袁天纲呢?”

王玄策当然知道这老者是袁守诚,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这群神秘人竟然是冲着袁天纲来的?

袁守诚笑道:“在下袁守诚,是天纲的叔父。”

“装神弄鬼!袁天纲躲哪里去了?赶紧交出来!”那铁面人冲过去,三两步便到了袁守诚面前,左手刀入鞘,腾出一只手去抓他,不料竟然抓了个空。

众人都愣住了,这书房并不大,那铁面人跨过三四尺的距离原本来到了袁守诚的身后,结果伸手一抓,他距离袁守诚竟然还有三四尺!再看袁守诚,他其实也没动,还那么正襟危坐在六十四卦的中央,手里摆弄着蓍草。

那铁面人神情凝重,又跨前一步,用手中刀小心翼翼地戳了过去。袁守诚笑吟吟地看着他,果然,那铁面人连人带刀从袁守诚的虚影里穿了过去,而袁守诚仍然坐在卦图的中央。那铁面人大怒,追着袁守诚的身影胡乱劈砍,他明明已经追遍了狭小的书房,却始终到不了卦图中央。

王玄策凝神观察着,忽然感觉一阵头晕恶心,急忙退出书房,才算摆脱了那个幻境。他重新看向书房,那铁面人仍然在追砍袁守诚的虚影,竟似癫狂了一般。

“袁先生,务必留下此人性命!”王玄策沉声道。

袁守诚瞥了他一眼:“不敢留,也留不住。你们闯进来,便把天纲掩盖的天机给泄了,他的主人自然会唤他离去。”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尖利的哨音。那哨音尖锐刺耳,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音律,猛然间将那铁面人惊醒。他呆怔片刻,迅速收刀退回到堂上,朝手下示意。众铁面人扛上战死者的尸体,缓缓后退。王玄策等人也无力留下他们,只好提着刀不紧不慢地跟着。

双方就在这种紧绷的对峙状态中移动到了街上,远处停着三辆马车,车上挂着灯笼,昏暗迷离,灯光摇曳。众铁面人缓缓退向马车,王玄策等人再要跟过去,槐树浓密的枝叶里忽然箭矢纷飞,众人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那些铁面人把战死者搬上马车,随后站在马车上弯弓搭箭,掩护树上的射手也上了车。

就在这时,在车上灯笼和天上明月的照耀下,王玄策的眼角忽然金光一闪,马车上似乎有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女子。但只是一瞬,那车夫一声鞭响,三辆马车便扬长而去。

王玄策安排了贾正去跟踪,自己和刘全返回占铺,踩着满地的污血来到后宅。两名不良人一死一伤,一名飞骑也受伤不轻,袁守诚正带着两名童仆救治,堂上支离破碎,遍地鲜血。

王玄策站在他旁边沉默地看着,他手法颇为精到,先用剑南烧酒清洗伤口,再以桑皮线缝合,洒上些金创药粉,以丝绢包扎。整个过程中袁守诚在伤口上穿针引线,那不良人竟然不觉得痛。

袁守诚一边包扎一边讲解道:“刚才我给他们喝了自酿的乌头酒,酒里掺有曼陀罗,喝了之后他人虽然清醒,却感受不到疼痛。世上的医者用水清洗伤口,万万不可,需用最烈的烧酒或者最浓的盐水,伤口才不会溃烂。包括这缝线,普通医者都用麻线,万万不可,需用煮熟的桑皮线。桑皮药性平和,能愈合伤口。”

王玄策道:“袁先生似乎对医治金创颇为精熟。”

袁守诚头也不抬,继续忙碌着:“占卜之道在于趋吉避凶,凡是修习占卜之人无不怀有大恐惧,天命之进退颠簸,人命之飘摇易折,多学点医术说不得就能多救一条命。”

王玄策问道:“先生也有恐惧?”

“当然有。”袁守诚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对于老子这种圣贤而言,天地乃是一座风箱,阐述着有和无的大道,但是对百姓来说,天地是一盘碾子,天是上盘,地是下盘,山川大泽、疾病瘟疫、贼人流寇便是磨盘上的棱齿,官府便是那根磨轴子,驱赶万民,让他们自行推动磨盘转动,碾压出民脂民膏。我也在磨盘间转动,怎能没有恐惧呢?”

王玄策听出了他的意思:“你知道我的身份?”

“问过他们了,当年的贼帅,如今的灭国名将王玄策。”袁守诚指了指受伤的不良人。

王玄策哑然失笑:“袁先生,我们说正事吧,你似乎知道袁天纲大师的去处?”

袁守诚这时处理完了伤口,命人将伤者抬到坐榻上休息,向王玄策招招手,带着他来到书房。刘全持着刀守在书房门口,袁守诚也不管,请王玄策在卦图中的草席上坐下,讲道:“天纲一直住在我占铺的侧院,三天前,他偶然占了一卦,占来一个坎卦:‘初六,习坎,入于坎窞,凶。’这个卦就应在今晚,必有一场刀兵之劫,他不得已,只好离开长安避难。”

王玄策大吃一惊:“他离开长安了?去了哪里?”

“三日前就离开长安,回益州故里了。算算时辰,应该到凤翔府左近了。”袁守诚道。

王玄策的脸色极其难看,凤翔府距长安有两百多里,显然明日午时无法把袁天纲带去东宫了,陛下交给的诏命注定无法完成。他一时心乱如麻。

袁守诚指着地上的六十四卦图,那卦图上盖着一只瓷碗:“为了不让高人占算出他的去处,便封了这一卦,遮盖了天机。”袁守诚将那碗掀开,下面果然是个坎卦,“老夫颇有些不服,想要破了它,想了三日三夜却还是没破掉,你们果然杀上了门。”

王玄策持着那瓷碗翻来覆去地看,神情狐疑:“占卜术果然如此神奇?”

袁守诚笑吟吟地看着他:“那群铁面人是如何找来的?”

王玄策一愣,那为首的铁面人看见袁守诚之时,曾说道“你们找的不是袁天纲”,难道他们竟然是跟踪自己而来?不对,不像是跟踪,那三辆马车并不是追在自己后面而来,倒像是预知自己的方位之后前来截击的。

“想明白了?”袁守诚望着他,脸上微笑着,眼神幽若深渊。

“你的意思……他们是占算到了我的行动?”王玄策盯着他,满脸不信,“那群铁面人的首领是一名戴着黄金面具的女子,你既然精通占卜,且替我占出那女子的身份如何?”

袁守诚摇摇头:“那人恐怕是个术数高手,为自己遮蔽了天机,无法占算。”

王玄策冷笑:“你所擅的到底是占卜术还是诡辩术?”

袁守诚摇头不已:“王少卿,你知道对于占卜师而言,什么叫天机?不可占、不敢占的事便叫天机。”见王玄策不解,他解释道,“那铁面人的武功想必少卿您也看出来了,分明就是军中手段。那些人的分进合击,三三为队,五五为伍,这也是军中规制。你再看他们手上,现在虽然天气已热,但不少人仍旧有冻疮留下的疤痕,如果不是在苦寒之地番上,那便是征过辽东的。”

王玄策也是军中名将,当然能看出来,立刻便明白了他口中的“天机”。

袁守诚继续道:“打斗到现在半个时辰了,东市中的武候和街使有没有人上门查看?如今天下承平,想要在长安城尤其是东市发动这么一场袭击并不容易,武候铺是雍州下辖,街使是左右武候府下辖,东市的市令署是太府寺下辖,万年县的县廨就在西邻的宣阳坊,想要他们全都装聋作哑,可得费些工夫。”

王玄策默然片刻,说道:“照你这么说,左右武候的两位将军、太府卿、雍州长史、万年县令都牵扯进来了?其实这点规模的袭击只需买通一两个小吏便能做了。”

“不不不,少卿您应该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袁守诚道,“主使者策动这场袭击看似简单,实则挑衅了不少高官贵胄。左右武候要不要担待街使的失察之责?他要不要得罪左武候大将军牛进达和右武候大将军梁建方?雍州长史管着整个长安城和武候铺、各坊坊正、坊丁,他要不要得罪卢承业?在万年县的地盘上发动袭击,万年县令宋行质要不要担责?东市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太府卿房遗爱要不要担责?如果那位主使者处置不好这里面的关系,他不是在袭击你,而是在向这些朝中大员开战!”

王玄策的脸色冷峻起来,半晌没有说话。

袁守诚继续道:“至于您说的买通一两个小吏,或许确实会买通他们,但不是为了让他们提供便利。”

“那是为了什么?”王玄策问道。

“是为了杀他。”袁守诚拿出三枚开元通宝钱反复在地上抛了六次,最后掷出一个旅卦,“上九,鸟焚其巢。大凶之卦。此人必死无疑。”

这时占铺外的街道脚步杂沓,人喊马嘶,原来贾正追踪铁面人回来,把街使、武候和万年县的人都喊了过来,让他们处置后事。看到满地的鲜血和破碎的门户,众人都吃惊不小。

贾正来到书房回禀:“少卿,我跟踪三辆马车出了西北门,发现一人倒毙在坊墙外的水渠边,找了东市的武候来辨认,说此人乃是东市署右丞,张典。”

袁守诚道:“王少卿,此人一死,便意味着主使者选择了他要得罪的对象,房遗爱。”

房遗爱是已故宰相房玄龄的次子,尚了皇帝最宠爱的高阳公主,眼下任职太府卿,掌握着东西二市和朝廷的财赋库藏。幕后主使者连他都不放在眼里,可以想见王玄策的分量怕是如虫蚁一般。

王玄策心情沉重,但又有些不信:“确认是张典放那些铁面人进来的?”

贾正道:“我让武候铺查了存档,今夜就是他伪造公文,将三辆马车带进东市的!”

王玄策慢慢盯着袁守诚,心中波涛汹涌,占卜术果真神异到了这等地步?但此时他却顾不得思考这个问题,这一夜死伤六人不说,皇帝交代的使命也给搞砸了。找不到袁天纲可如何交代?

看着门窗破碎、遍地血污的占铺,王玄策担心那群铁面人去而复返,便请袁守诚回不良人署暂避一夜。袁守诚自然知道利害,一口应允。

众人离开占铺,来到东市的西北门,却发现有无数商贾正在坊门口候着。这些人或是赶着骡马车辆,或是步行提着灯笼,黑压压地聚集在坊门口,沉默无声,瞧起来极为诡异。

王玄策看了看天色,问道:“现在是几时了?”

贾正道:“刚才我在武候铺问了时辰,五更了。”

王玄策顿时明白,这都是到城外进新鲜瓜果蔬菜和山珍河鲜的商贾。东市虽然开了坊门,却并不开市,要到午时敲钲才算真正开市,这些做鲜货的商贾都是趁黑去城外进货,回城正好赶得上开市贩卖。

四名武候缓缓推开了东市的坊门,请王玄策等人出坊。众人骑着马,手里擎着火把,驰出东市的西门。街上已经有不少车马和行人,这都是赶着上早朝的官员。昨日皇帝巡幸翠微宫,命太子监国,今日在东宫的显德殿举行首次朝会。不少高官的仆从达十几、数十人,提着灯笼,打着卤簿,在车马前后一路小跑。原本昏暗的街道人影绰绰,灯光隐隐,终于有了一些生气。

刚走出没多远,就见两条人影挑着灯笼策马站在街衢中央,挡住了去路。这时仍然是深夜,那两只灯笼就像悬浮在黑暗河流上的巨大眼睛,颇为诡异。众人纷纷戒备,贾正抽出横刀迎了上去。那两人将灯笼挑高,王玄策和刘全顿时愣住了,竟然是昨夜被皇帝差来传旨的那两名内侍,曹力士和金刚奴!

“二位不是随我师傅去了翠微宫吗?”王玄策吃惊地问道。

曹力士笑呵呵地道:“还有一道旨意没有宣呢,哪能回去?请王少卿和刘旅帅接旨!”

王玄策、刘全、贾正、袁守诚等人急忙下马,跪拜在地。

曹力士往左右看看,拿出圣旨径直递给了王玄策,低声道:“这街衢之上我就不宣读了。陛下说,听闻相师袁守诚是袁先生的叔父,都是袁氏一脉嫡传,相面称骨、遁甲占候的本事也不差,既然找不到袁先生,你就带他去东宫看相吧。”

王玄策和刘全对视一眼,也许是街上风冷,也许是晨间清凉,两人忽然感到一缕彻骨的寒意。

话音刚落,就听承天门方向传来轰隆隆的街鼓声,那声音宛如黑夜中滚滚而来的闷雷。原来已经五更二点,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敲响了第一波报晓鼓。随后朱雀大街、方林门街、兴安门街等六街的街鼓依次跟进,距离东市最近的春明门街鼓响起来的时候,城内的一百多座寺庙也撞响了晨钟,晓鼓与晨钟相交织,半座长安城都笼罩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仿佛一条巨龙即将自暗夜中苏醒,发出悠长宏大的龙吟。

街鼓一响三千声,从五更二点一直响到天色大亮,鼓声从内往外跟进,城门、坊市门、皇城门、宫城门从外往内依次开启。

夜禁结束了。大唐进入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癸亥日。 H5RmkZaor1IBdsEZf3Q7bGahGZumQQLFQXwba9uBG4rC3I8b5bBjBiMOXkkBWqM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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