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抱拳施礼:“在下本是禁苑中的农户,昨夜献瓜归来,才蒙陛下赏赐了出身,请王少卿不吝赐教。”
王玄策盯着他:“将来我若是死了,炎魔罗王面前还请你多多美言几句。”
刘全居然有些窘迫,讷讷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显然还没有适应飞骑旅帅这个角色,或者说淳朴的农人本色尚未被磨掉。
王玄策认真翻看着这卷《秘记》,一共六幅谶图,按照日期排序,从癸亥日一直到戊辰日,也就是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第六幅谶图后面的绢丝有些毛边,绢帛这东西极容易脱丝开线,做成的帛书都是要束边的,但这一处却不曾束边,边缘毛糙不齐,似乎是刚被裁剪掉的。
玄奘道:“看出来了?这谶图原本有七幅,最后那幅却是陛下将它裁掉了!”
“为何要裁掉?”王玄策诧异。
“第七谶有些耸人听闻,不欲为外人所知。”玄奘道。
“师父您看过吗?”王玄策问道。
玄奘默默点头:“第七谶只有陛下和为师看过。”
王玄策不由看了一眼刘全,他急忙解释:“下官只是将秘记带了出来,并未见过内容。”
王玄策有些为难:“弟子不知道第七谶,如何查案呢?”
玄奘半晌无言,沉默地驱马而行,后面的僧人也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紧张惊悚之气,一个个屏息凝神,默默地跟着。忽然间众人走进一片巨大的阴影,原来到了启夏门。武候们手擎火把,在城门下凝神戒备,喝止了众人。
曹力士和金刚奴下了马,拿出鱼符和文书,去城门郎处勘合。
启夏门是长安城南三门之一,日常有城门郎、监门卫和左右武候联合值守,城门郎执掌城门钥匙,监门卫负责防卫,左右武候在城门口设有武候铺,维持城门治安。众人来到城门下,发现连监门卫将军也来了,显然三方早就接到了诏令,今夜要开城。长安城门禁极为严格,手续烦琐,尤其是夜间开城,必须由城门郎、武候府中郎将、监门卫将军三方同时在场,严格按照朝廷章程勘合鱼符和文书,出现丝毫错漏都会遭到极其严厉的惩处。
玄奘和王玄策在城墙下缓步而行,城墙阴影笼罩而下,刘全擎着一支火把默默地跟在后面。玄奘叹了口气:“玄策,为师确实不能告诉你第七谶的谶图,只能告诉你那句谶语。”
王玄策和刘全神情肃穆,凝神听着。
“第七谶的谶语就是一句话,”玄奘一字一句道,“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玄奘声音很轻,但二人听得却如同霹雳炸响,寒毛直竖。刘全更是手一抖,火把险些掉在地上。王玄策嗓音都紧了:“师父,陛下是第二世,太子便是第三世,这岂不是说——”
王玄策冷汗涔涔,看了看四周,终于没敢说下去。
“这句话明白无误,大唐传到第三世便会被一名女主武王取代,但是这句谶语最初针对的并不是太子李治,而是废太子承乾。”玄奘道,“因为早在贞观八年,太史局观测到一次太白昼见,当时的太史令是薛颐,他的占辞是三个字:女主昌。”
王玄策道:“女主昌?便是会出现吕后那样的人物?”
“按照占算结果,确实应该是秦之宣太后,汉之吕后、窦太后,北魏冯太后之类。”玄奘讲述着这段皇家最幽微的往事,“文德皇后之贤世所公认,断然不会是她,所以女主便只能应在太子身上。当时的太子还是承乾,陛下为他选的太子妃是秘书丞苏亶的长女,那年夏天陛下到九成宫避暑,就把袁天纲召了过去,给苏氏看相。袁天纲认为苏氏并无女主之相,之后的变故也验证了他的相术,承乾谋反被废,病死在了黔州。苏氏自然不是那个女主。”
王玄策叹了口气,当年承乾还是栽在他手里的:“师父,之后呢?”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薨,陛下便没有再立新皇后。”玄奘道。
王玄策心中战栗,皇帝对女主的忧虑与戒备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法师,什么叫太白昼见?”刘全听得云里雾里。
玄奘知道他听不懂,因为天象之书是禁止普通百姓收藏和私自研习的,便耐心解释。原来这太白星和荧惑星一样,乃是罚星。惯常的星象,太白应该随着日落而西沉,日升而隐没,星占上称之为“伏”。如果太阳升起太白星并未隐没,这就叫“太白昼见”。若是太阳升至午时中天,太白星仍然不隐没,这便叫“太白经天”。这两者都是大凶之象,每一次太白昼见,天下都会发生乱象。
《石氏星经》曰:“太白不经天,若经天,天下革政,民更主,是谓乱纪,人民流亡。”
《荆州占》曰:“太白昼见于午名曰经天,是谓乱纪,天下乱,改政易王。”
《史记·天官书》曰:“太白昼见经天,强国弱,弱国强,女主昌。”
司马彪《天文志》曰:“太白昼见,为强臣争。”
王玄策和刘全二人心惊肉跳地听着,刘全忍不住道:“法师,难道每一次太白星昼见都会引发乱象吗?”
“或许立刻便会出现乱象,或许会印证在多年之后,谁也说不准,但对于天象的警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玄奘道,“我大唐最有名的太白昼见发生在武德九年六月初一,然后初三再次出现,太史令傅奕占算之后密奏太上皇说,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初四,陛下在玄武门发动兵变。这之后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刘全打了个寒战。
“女主的谶言便像噩梦一般缠绕了皇家十五年。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占辞:女主昌。而昨夜《秘记》中的谶语更精确了百倍: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玄奘叹息道,“昨夜廷议,为师、李淳风、尹文操等人一致认为,谶诗和谶图极其难解,要破解《秘记》,核心在于查这位女主武王。”
王玄策点头赞同,既然这些闻名天下的奇人异士都无法解谶,看来从《秘记》本身着手是没指望了。“那弟子应该从何处查起?”
“陛下已经有了思路,命你连夜找到袁天纲。”玄奘深吸一口气,脸色肃穆,“明日一早带他去东宫,给太子的宫人看相!”
王玄策愕然片刻,瞬间后背湿透。这两日太子又是给崇贤馆生的名额,又是越级荫封弥奴,原来伏笔竟在于此!他转头四顾,枝叶暗影下,颤动的火光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隐藏于其中。王玄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陛下担心太子妃就是那个女主?”
“太子妃王氏早便看过了,并无女主之相。”玄奘道,“但是东宫里妃嫔内官无数,此人到底是谁,让袁天纲把她找出来。”
王玄策询问袁天纲在哪儿,玄奘却有些为难,解释道:“去年他来了长安,至今仍在。只是他精通占卜,擅长趋吉避凶,想找到他颇不容易,要靠你想办法了。”
袁天纲是大唐首屈一指的易学大家,著述颇丰,尤其工于相术,曾经为高士廉、杜淹、王珪、岑文本、马周等朝廷高官看相,无不应验。据说他还是太史令李淳风的师父,曾经帮朝廷创建了咒禁科,镇压宫中邪祟。但近些年他不知所踪,有传说已死去多年,没想到还活着。
王玄策抱拳:“请师父放心,只要他人还在长安,弟子保证带他到东宫!”
这时内侍与城门郎、武候卫中郎将和监门卫将军等人勘合完毕,打开启夏门,城门郎大声吼道:“亥时正,奉诏开城!城门启——”
众僧人赶着马车陆续出城,玄奘带着王玄策返回城门处。王玄策不在门籍文书上,只能把玄奘送到城门口便不能继续前行,他问道:“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
“陛下诏命我随他去翠微宫避暑。”玄奘道,“今日一早陛下已经离开了长安,只是为师的译场僧侣众多,经书繁杂,需得花费时间打并,这才耽搁到如今。”
王玄策有些担忧:“从长安到翠微宫也不过小半日的路程,陛下何必让您连夜赶路?那翠微宫在终南山中,夜黑路险,山急涧深,万一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
玄奘叹了口气,看着身边陆续驰过的马车:“陛下并没有让为师连夜赶去,是为师自己心急,只想早那么一刻一分赶到。”
王玄策愣住了。玄奘忽然握住王玄策的手,神情郑重:“玄策,娑婆寐也被陛下带去了翠微宫!”
王玄策大吃一惊:“陛下为何带那娑婆寐去行宫?”
“昨夜为师才知道,这一年来,陛下将娑婆寐收在禁苑中为他炼丹!”玄奘神情中似乎有一种大恐惧,“娑婆寐擅长蛊惑人心,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所谓有病乱投医,若是受他蛊惑胡乱吃他丹药,后果不堪设想!”
王玄策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浑身上下如坠冰窟,毛骨悚然。这娑婆寐乃是他从天竺带回来进献给皇帝的俘虏,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这朝野上下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师父,那怎么办?”王玄策汗如雨下。
“莫慌!莫慌!”玄奘握着他的手,微笑着望向他,“你且去调查《秘记》,陛下的安危就交给我。你我师徒携手,定能扫清那些跳梁小丑、鬼魅妖邪。”
那目光中的从容和睿智让王玄策慢慢安定下来,他重重点头,松开了玄奘的手。玄奘朝他深深合十,竟似有一种托付之意,然后转身走向幽暗深邃的城门,一袭僧袍在火把的映照下慢慢消失于黑暗中。
王玄策合十躬身,拜别玄奘。
城门郎大吼:“亥时初刻,城门闭——”
亥时初刻,东宫崇贤殿。
太子舍人、崇贤馆直学士李义府提着一盏灯笼,半躬着腰身,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也不知此人是如何做到的,以如此高难度姿势走路,竟然毫无声息,就像身后之人的影子一般。怪不得同僚称之为“李猫”。
而今夜,在身后那矮胖的紫袍老者面前,李义府的腰背更加佝偻了三分。因为这老者便是太子的舅舅,赵国公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去年拜了检校中书令,兼掌尚书、门下二省事务,一人掌三省,莫说大唐朝,自从有三省六部以来也是前所未有之事,可见皇帝对他恩遇之隆,托付之重。
李义府引着长孙无忌穿过馆生们日常读书的崇贤馆,走上崇贤殿的台阶。崇贤殿乃是皇家书馆和太子书房,加上崇贤馆,这一殿一馆共收藏有图书经籍十万卷,一排排的卷册分门别类,日常有司经局专门负责掌管。不过此时已经是深夜,李义府把值守的吏员都遣散了,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中天的冷月映照着殿馆。
李义府在殿门上叩击了两声,轻轻推开门,将长孙无忌请入大殿,随即迅捷而无声地关上殿门,仿佛狸猫一般。只是有意无意中,他把自己也关在了殿内,跪坐在角落里。
大殿中没有掌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廊柱和书架之间筛下山岳般的阴影。太子李治就这么无声地坐在暗影中,看见长孙无忌进来,才慢慢起身,走进斑驳的月光中,满脸歉意:“让李舍人去崇仁坊,本来只想请阿舅拿个主意,不想阿舅竟夤夜入宫。”
长孙无忌没好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睡得着觉?为何不掌灯?”
李治轻轻道:“黑暗中能多想一些事情。”
“掌灯!”长孙无忌看出了李治心中的焦灼,命李义府掌上灯。
灯光渐渐亮起,李治苍白焦灼、惶惑不安的面孔出现在二人眼前。
此处是太子与东宫的师傅们日常讲课授业的讲筵,仿汉魏风格,规制复古。长孙无忌一眼便看出太子的心思,他做过太子太师,因此李治深夜召他入宫,为了避嫌,便安排在了崇贤殿。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太子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你可知道陛下为何匆匆忙忙离开长安?”
“阿爷不耐宫中暑热,这几日风疾愈发重了。终南山里气候宜人,他老人家能休息得好一些。”李治道。
“陛下去行宫避暑乃是常例,每年都得让各衙署筹备三两个月,哪一年有这般仓促,昨夜说走,今日一早便动身!”长孙无忌道,“太子想不透其中的道理吗?”
李治吃惊:“难道是因为谶书《秘记》?”
“自然是因为《秘记》!”长孙无忌道,“那刘全从泥犁狱中带回《秘记》之后,陛下毫不拖泥带水,拔脚便走,临行前诏令太子监国。太子,陛下的用意不言自明,这是要让你来处置《秘记》一事!”
“不可能!”李治惊住了,忍不住浑身颤抖,“那那那……那《秘记》上说‘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谶语分明就是要应在我身上……阿舅,是我会葬送大唐!阿爷怎么可能让我来处置《秘记》?”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阴影中的李义府,淡淡道:“今夜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李义府颤抖着声音道。他心中又是战栗又是澎湃。他知道,自己今生最大的机遇来了,要么碾为尘埃,要么飞黄腾达。
“太子,”长孙无忌语气温和,“这种谶语并不只是针对您,事实上早在贞观八年,太史令薛颐就占算出了一条谶语:女主昌。陛下从那时起就在寻找这个有女主之相的人。所以,这是我大唐皇家的宿命,无论谁做太子,都要面临这句谶语的诅咒。”
李治心中稍安,又道:“可是阿舅,阿爷下诏让王玄策来调查《秘记》,您为何说是让我来处置?”
长孙无忌笑了笑:“那《秘记》上预言了明日至二十六日之事,只是短短七日而已,如此大事,陛下怎么也能多挨几日看个结果,为何不闻不问就离开了长安?”
李治陷入思索:“阿舅的意思……阿爷让我监国,其实是要看看我如何处理《秘记》一事?”
“昨夜陛下召集太史令李淳风等朝中的博学之士来解谶,虽然裁掉了最后一谶,但前六谶只怕已经在长安的高门甲第中流传,无数人都等着,看它是否会在这长安城中上演。”长孙无忌道,“这两年陛下身体不豫,朝廷里人心不稳,陛下留你在长安监国就是要看看你处置突发事件的手段。何况王玄策明日就会把袁天纲带到你宫中看相,若是能查出那女主,陛下也能看一看你处置后宫的秉性。”
李治慢慢地跌坐在坐榻上,神情怔忡地望着长孙无忌:“阿舅有没有想过,若是袁天纲真的在我宫中找到了那名女主,阿爷如何看我?”
长孙无忌道:“陛下不会责怪你的!”
李治一字一句道:“天下臣民如何看我?”
长孙无忌愣住了。李治这个太子之位来得极其偶然,贞观十七年之前,没有任何人想到他会成为太子,哪怕太子承乾谋反被废,皇帝也没有考虑过让他做太子。皇帝最宠爱、满朝诸臣最认可的人选乃是魏王李泰。只是李泰为了争储,派人蛊惑承乾谋反,这让皇帝意识到,如若太子之位可以凭借阴谋诡诈夺取,大唐的皇权传承将永无宁日。李世民陷入巨大的矛盾中。
就是在这种情势之下,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旗帜鲜明,拥立晋王李治。褚遂良当时只是正五品的谏议大夫,结果一句话决定了太子人选:陛下立魏王,请先措置晋王,始得安全。这句话直击李世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李治仁弱,立他为太子,则承乾、李泰皆能保全;立李泰为太子,则承乾、李治皆不存。
李治泪水慢慢地流淌:“阿舅,阿爷是为了避免骨肉相残才立了我,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认可我的能力!天下臣民也是一样,他们都不服我,觉得我不是合格的太子,将来也不是合格的皇帝。若那女主果真出自我的宫中,这天下人更会如何看我?”
崇贤殿里寂然无声,长孙无忌默默地叹息,李义府更是俯身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只有无言的残月颇解人意,为李治的痛苦和愤懑铺上了一层寒凉。
“袁天纲若是没有找到这名女主呢?”长孙无忌思忖片刻,说道。
“那太子只怕更危险,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李义府忽然壮起胆子道。
“大胆!”李治见他插嘴,当即恼怒不已,李义府吓得伏地颤抖。
“殿下,让他说!”长孙无忌沉声道。
李义府也豁出去了,荣华富贵、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他挺起腰身朗声道:“只要有人觊觎太子之位,就会以女主为名诋毁太子。袁天纲辨不出来,陛下就不会换个相师吗?今日这人来东宫看相,明日那人来东宫看相,积毁销骨,时日久了,陛下如何看待太子?只要女主的流言一日不销,太子殿下就永远坐在火山之上!”
这话戳中了李治的肺腑,他哀凄地望着长孙无忌,仿佛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长孙无忌走过来搀扶李义府起身:“李舍人,请细细说来。”
李义府恭恭敬敬地朝二人长揖:“不就是一个女主谶语吗?我们就让它应谶。这个女主绝不能出现于太子的东宫,随便哪家朱门甲第里找一个,就说她有女主之相,一条白绫赐死,这句谶语自然就消失了。”
李治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好半晌没有说话。
“那如何让人相信,此人就是谶语中的女主?”长孙无忌问道。
“这自然是袁天纲说了算。”李义府低声道,“只要赶在王玄策之前控制住袁天纲,女主的人选岂不是随便殿下指定吗?”
“你——”李治脸色都变了,急赤白脸地望着长孙无忌,“这事我如何能做?”
长孙无忌略略一想,断然道:“殿下,李舍人之言未尝不可。且须以快制快,晚一步就全盘皆输。只是那袁天纲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夜事起仓促,却如何找到他?”
亥时三刻,王玄策带着刘全等飞骑策马进入平康坊的南门,刘全在马上抬头张望,此时坊内不少酒肆和食店仍在营业,里面灯火通明。平康坊还开设了不少邸店,来京科考的士子、行商各地的商贾长夜寂寞,便约三五好友来酒肆小酌,或者就在街角一些小贩的小车旁寻个胡床坐了,吃一碗汤饼、馄饨,谈几句时政、文章。
刘全久在禁苑,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夜晚,禁不住有些呆了。
“刘旅帅看见这些小厮没?”王玄策指着街上端着铛釜奔跑的一群仆役,“这大都是妓家深夜来置办酒席的,酒肆食店做好之后,妓家便会派小厮来用铛釜盛了,带回宅子里。”
“妓家?”刘全纳闷地问。
旁边的两名飞骑吃吃地笑着,刘全颇有些尴尬:“我痴活二十八岁,只离开过禁苑三次,对长安城丝毫不熟。”
王玄策哈哈大笑:“刘旅帅,这平康坊乃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所在,你看它的位置,西北边是皇城,出东门就是东市,北门外就是春明门大街,坊内到处都是高官贵胄的宅邸,鳞次栉比。”王玄策策马来到大十字街,伸手指向长街东北角的菩提寺,“你看菩提寺后面那三曲,是不是与别处不同?”
刘全茫然地摇头,王玄策解释道:“这北门东回的三曲,当地人称之为北里,是长安城妓家最为聚居的场所,足足有百余家,可谓一等一的销金窟,里面佳人如云,妖娆曼妙,昼夜丝竹弹唱,灯火不绝。”
“北里分为三曲,北曲、中曲和南曲。南曲名妓最多,大都是教坊司开设的官办妓院,规模最大;而北曲就是靠近平康坊北墙那边,都是些一鸨一妓的私妓,相貌平庸轻贱,还兼卖些糖果之类的吃食。”王玄策讲得眉飞色舞,“回头我带你见识一番。”
刘全古怪地看着他。一名飞骑忍不住说道:“王少卿,朝廷好像不允许有官身之人狎妓吧?”
“嗯?”王玄策义正词严,“想什么呢?只是带你家旅帅去见识一番,谁让他狎妓了?”
飞骑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众人策马来到西街,十字街西北的第一曲便是一所大宅,气势恢宏,王玄策介绍道:“刘旅帅,此处便是不良人署。我当年将不良人分为东署和西署,西署在西市那边的延康坊,这里乃是东署,是将隋朝太师李穆的宅子割了一块改的。”
刘全纳闷道:“不良人的衙署为何不设在皇城之中?”
王玄策笑道:“皇城一到晚上就会夜禁关闭,进出不便,不良人主要做些侦缉捕拿之事,随时随地都会出动,设在坊中也是图个便利。不只我们,左右武候掌管京师治安,夜禁巡街,他们的衙署也是在坊里。左武候府在皇城东边的崇仁坊,右武候府在皇城西边的布政坊。”
“但是,”刘全纠结一番,说道,“我为何感觉您是喜爱这平康坊,才将衙署置办在这儿的呢?”
王玄策哑口无言,飞骑们纵声大笑。
说话间,乌头门大开,不良帅杜行敏带着各级官吏前来迎接。王玄策执掌不良人十几年,直到贞观十七年破获太子承乾谋反案之后才卸任,整个不良人几乎是他一手打造,连杜行敏也是他从齐州兵曹的位置提拔上来的。
杜行敏等人看见王玄策,心中难掩激动,却仍然按规矩请王玄策拿出左符,自己拿出右符,互相勘合。直到两片鱼腹上的卯榫、凹凸和铭文严丝合缝,杜行敏等人这才拜倒,然后请王玄策一行进入东署。
有仆役将众人的马匹牵去马厩,王玄策等人径直穿过前堂,又穿过一座中庭,走进正堂。
刘全忽然感觉到一丝诡异,正堂里竟然没有掌灯,一片漆黑。他正自疑惑,却似乎听到无数人的呼吸之声!刘全大惊失色,刚要拔刀,杜行敏等人已死死地将他们挤在中间,横刀无法拔出。随即黑暗中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有无数人影拥出,将他们扑倒在地上。刘全及两名飞骑奋力挣扎,但那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如同叠罗汉一般将他们死死地按压住,三人的头脸贴着地面,彻底无法动弹。
王玄策平静地关上正堂的房门,然后拿过一盏灯放在刘全面前,坐在地上平静地盯着他。杜行敏等人捆住三人的双手双脚,黑暗中的人影才纷纷退去,但仍旧有人持刀抵着他们的要害。
刘全咬牙:“王少卿,你什么意思?为何要拿我?”
“贞观十八年,我拜师父做了弟子,师父给我起了个法名叫悟净,但我从来也没有悟到什么清净法门。”王玄策忽然讲起了故事,“我师父这一生,行走过万里百国,遇见无数神奇诡异之事,却从来不语怪力乱神,而是用一种人间的逻辑去穷根究底。我曾问他,既然我们头顶有漫天神佛,三千世界,为何师父却从来不信这神异之事是神佛所为?师父说,有一桩神异之事发生,就会有一人遭遇厄难,如果是神佛所为,他无论做什么都只能见证一场因果。但如果是人谋,他多做一些事情,或许能挽救一人于厄难之中。”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刘全怒道。
“师父说你从泥犁狱带回来一卷《秘记》谶书,”王玄策一字一句地道,“但我不信!我这一生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我信头顶有天道,我信脚下是人间,我信忠臣孝子,我信善恶有报,但我偏生不信那泥犁地狱,妖魔鬼怪!所以,你且老实坦白,是谁指使你做了这一场局?你们伪造这《秘记》谶书,到底意欲何为?皇宫之中,你的内应是谁?你和娑婆寐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嘲讽。
王玄策见他不答,若无其事地道:“杀了他。”
两名飞骑纷纷怒骂,刘全冷笑:“我不信你敢杀我!”
王玄策淡淡道:“你若了解过不良人,便不会这么自信。陛下既然将事情交给不良人来处理,就意味着百无禁忌。”
“你杀了北衙飞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刘全怒吼。
“或许吧。你知道什么叫不良人吗?我们是官府征用的一群有恶迹之人,这条命一文不值。有些事不合朝廷法度,朝廷有司不便出面,就会让我们侦缉拷问。对我们来说,朝廷律令形同虚设,规矩尺度一文不值,但我们若是突破了朝廷的底线,朝廷也不会和我们讲规矩,直接乱棍打死,给一个交代。”王玄策和杜行敏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笑着,神情中却有些悲伤。
不良人永远处于这种生死悖论之中:破了底线,朝廷要打杀你;不破底线,朝廷自有有司衙门,要你何用?
“杀死北衙飞骑,还不算破了朝廷的底线吗?”一名飞骑大叫。
“不知道。”杜行敏解释,“是不是底线,得破了才知道。朝廷若是杀了我们,那就是破底线了;若是不杀呢,那就是没有破。不良人便是踩在生死边缘之人。”
王玄策道:“刘旅帅,如果你要颠覆大唐,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物,怀有通天彻地的野心,怀有烈火焚身般的热望。这一刀下去,我们推出一个人顶罪便是,你这一生却从此灰飞烟灭!杀了他!”
杜行敏毫不迟疑,挥刀便斩了下去。
生死一发间,刘全忽然大吼:“住手——”
当!杜行敏根本收不住刀势,只能略略一偏,横刀斩在护颈上,划出一道火星。刀尖一拖而下,斩在了地面的青砖上,碎屑崩了刘全一头一脸。
刘全汗如雨下,他终于看到了王玄策的另一面,看似温和可亲,一旦狠辣决绝起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两名飞骑也尽皆胆寒。
“王少卿,”刘全咬牙道,“我只是普通的农户,世世代代在禁苑中为皇家耕田种地,籍帐登记在案,你可以找苑监调阅。”
王玄策对禁苑大概有所了解。禁苑在皇宫以北,出了玄武门便是禁苑范围,面积极其广袤,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宽三十里,北至渭水,东抵灞水,西边把汉代的长安故城也包含在内。
禁苑原本是北周的都城,杨坚篡周之后建了一座新城,把大量百姓迁徙了进来,原本的旧城就辟为禁苑。里面不但有宫亭园林、殿阁楼台,还有万顷良田,遍地果蔬,成群的鸡鸭牛羊,当年的旧城中还留了五六万的百姓,为皇家打理一应所需。这刘全便是在禁苑中为皇家种地的农户。
“你是如何被选中,要去泥犁狱中献瓜的?”王玄策静静地盯着他。
“我住在禁苑凝碧池西畔的刘家庄,是庄内的里正,排行在三,庄里都称我刘三郎。”刘全道,“三日前,禁苑西监的副监来我庄里招贤,说皇家有一紧要之事,需寻一老病残衰之人。我详细问他,原来是让人服毒自杀,去做个法事。陛下仁德,不愿胡乱毁人性命,这才来禁苑中招募敢死之士。”
“为何不选牢中死囚?”王玄策问道。
刘全嘲讽:“给炎魔罗王进献瓜果,敢用那怨气冲天之人?”
王玄策又问:“那你为何主动求死?”
刘全言语间透出浓浓的悲伤:“王少卿可尝过挚爱亲人一一丧尽的痛苦?”
王玄策一怔,没有说话。
刘全的脸被按压在地上,眼眶慢慢湿红:“去年之前,我本有一个完满的家庭,父母在堂,娘子贤惠,有女膝下。然而去年三月阿爷染病去世,阿娘思念成疾,挨到四月便撒手人寰。五月,小女跌入凝碧池溺死……王少卿,你能体会那种对命运的恐惧吗?那是一种被神灵诅咒的恐惧,我和娘子无处躲藏,无处可逃,只能等待着看谁先被死神裁决。中元节时,禁苑中的感业寺举办盂兰盆法会,我娘子拿了我们定情的金钗去供佛斋僧。我愤怒至极,因为那金钗是我阿娘传给她的,是我刘氏一代代传给儿媳之物。爷娘都死了,她把金钗斋了出去,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我对她破口大骂,她一气之下上吊自杀。”刘全凄厉地惨笑,泪水打湿了整片青砖,“后来感业寺的女尼告诉我,她之所以拿金钗斋僧,乃是向佛祖许愿,请佛祖念在我们结发之情,让诸般恶业都转到她的身上,她甘愿一死来替我消灾解难!而我……我非但不懂她的痴苦,还硬生生逼死了她!”
刘全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王玄策叹息一声,朝一名长史使了个眼色,那长史心领神会,起身离去。王玄策伸手将刘全拽起。刘全靠着廊柱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神情呆滞。
“你当日应募去献瓜,便是想一死了之?”王玄策问道。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在世界诸王之间纵横捭阖,杀人灭国,其实也是因活着无趣,想要自寻死路吧?只是他有幸遇见了景娘。
“我当时想,进献善果而死是一件大功德,炎魔罗王或许会善待我的父母妻女,让我能与他们在地下团聚。所以我无比期待这次死亡。”刘全忽然笑了。
“可你却死而复活。”王玄策淡淡地问道,“这是为何?”
“炎魔罗王说我阳寿未尽,命我带回那卷《秘记》。”刘全道。
王玄策盯着他:“那么你见到父母妻女了吗?”
刘全咧嘴笑道:“我去进献南瓜,炎魔罗王自然会对我有所回报。这却与旁人无关了。”
王玄策看着他痴迷狂热的模样,禁不住暗暗心惊。方才让那长史去找禁苑的苑监打听刘全的来历,如果诸般细节都吻合,那此人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他无非是一个被人利用的棋子,幕后人利用他的求死之心,制造出泥犁狱献瓜,带回《秘记》谶书的异事。至于如何让他误以为自己“死后”见到了炎魔罗王,那更简单,娑婆寐可是名震天竺、制造过三十三世轮回的大术士。
“抱歉了,刘旅帅。”王玄策笑着伸出手,“我绝非要杀你,不过你是我的副手,这桩《秘记》案不但是皇家机密,而且关乎生死,如果不加以甄别,我实在不敢把性命交托给你。以后你我就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刘全虽然生性淳厚,却并不傻,自然能看出王玄策是当真起了杀心,只好赔笑,敢怒不敢言。
王玄策哈哈大笑道:“掌灯!”
正堂里灯光骤然亮了起来,刘全等三人闭上眼睛适应片刻,慢慢看清堂上的景象。正堂左右都是丈许高的木柜,里面堆满了文书卷籍,一袋一袋的卷帙堆积如山。旁边则摆满了书案,二十几名胥吏坐在书案后正安静地望着他们。
原来先前拿下自己的竟然是这帮胥吏!胥吏们刚才一直在黑暗中等着,见灯光一亮,纷纷继续忙碌起来。刘全见自己的隐私居然被这么多人听到,一时间憋得脸色通红,恼怒不堪。
杜行敏把他的横刀双手奉还,解释道:“刘旅帅,这些人是我东署的吏员。不良人署设有东西两署,东署执掌谍情搜检,西署执掌侦缉捕拿。署里设有帅一人,丞二人,长史二人,录事参军四人,典事七人,掌固七人。因为东署事务烦冗,大半的吏员都在此处了。”
王玄策搂着他的肩膀,带他到坐榻上落座,指着众人道:“刘旅帅,我来介绍一番。杜贼帅以胆大包天著称,贞观十七年齐王李祐造反时,他是齐州兵曹。见李祐身边防备空虚,他带着百十号人直接攻入齐王府,擒拿了李祐。李世勣的平叛大军还没到齐州,一场叛乱便冰消瓦解。”
然后他又指着一名矮胖的老者:“左丞杨秉,早年曾是民部 金部司员外郎,掌握朝廷财货出纳,对各衙门的档案文牍、财会数据过目不忘。他曾经使了些财会手段,从官员的俸禄里贪墨了三万七千钱、帛一万九千匹,后来事发被抓。”
杨秉丝毫不以为耻,哈哈大笑:“之所以事发,是钱帛太多,我租库房之时露了马脚。大理寺要斩我的头,陛下和少卿可惜我这一身本事,将我发配过来将功赎罪。”
王玄策又介绍旁边的两名长史,右长史孙尊礼是一名不苟言笑的文官,曾做过一任县令,误判人死罪,被朝廷免官。
左长史贾正身材魁梧,手掌老茧粗厚,一看就是使刀的高手。刘全一问,此人的刀法据说还在王玄策之上,堪称不良人署的第一高手。
贾正原是军中一名校尉,曾经随侯君集远征高昌。不料有一次军中械斗,他以一人之力连杀包括上官在内的十七名披甲悍将,本来判了斩监候,王玄策惜才,恳求皇帝免死,将其发到不良人署效力。
另外一名参军曹宝鼎文质彬彬,实则是用箭高手,也是军中出身,能拉一百五十斤强弓,百步之内射穿五层铠甲。当年镇守灵州时他被人告发杀良冒功,判流三千里,也被王玄策给讨要了过来,在不良人署效力。
刘全看着这帮人禁不住有些纳闷,不良人署怎么是一群人渣恶徒的集结之地?怪不得自己三人被轻松拿下!
王玄策介绍完了,笑道:“既然大家都认识了,我们且来看看这卷《秘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