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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安满月宴,地狱献瓜人

“好教大娘子得知,您去年在洛阳置办的千亩族田今春收成甚好,亩产一石另二十斗。依您的吩咐,今年选了十六岁次丁十九人,十八岁正丁六人,族里给他们缴纳了租调、役庸,让他们继续在族学读书……”

“好教大娘子得知,在洛阳凡是有我王氏聚居的诸乡,开春后又有七名耆老被补为乡正、乡佐和里正……”

“回禀大娘子,我补为长安县尉之后,今年春选,咱们王家的九郎右迁为许州判官,十二郎铨选为陈留县尉。他二人在任上不便来长安拜谢大娘子,特地托我送来贺礼,祝贺小郎君满月之喜……”

永宁坊的这座大宅占地三十五亩,里面有亭台楼阁、溪山池院,房栊户牖,雕饰繁华。在这寸土寸金、居之大不易的长安城,可谓朱门甲第,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和荣耀。

大宅的中庭有五亩左右,两三百名宾客围坐在四周丝毫不显得拥挤。庭院宽阔的空地上,从平康坊请来的乐伎正在献技,丝竹弹唱,乐舞翩翩。二十多张宽大的食床从中庭一直摆排到正堂,食床上金杯玉盘,美食堆叠。几百名宾客喝到酣处一个个撸起袖子划拳行令,吆五喝六。

正堂的坐榻上,王玄策手里持着玛瑙杯,醉意熏然。今夜是他长子弥奴的满月之宴,夫人景娘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坐在他身侧,正在听王氏的主事和耆老禀告家族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子王玄诚,更是长安县的县尉,是洛阳王氏里难得的有官身之人。

景娘出身河东薛氏,阀阅高贵,身上的钿钗礼衣,发髻上的六只金翠花钿,表明她四品郡君的诰命身份,更显得雍容华贵,端庄绝艳。王玄策在迷离醉意中瞥着身边的景娘,只觉身心俱融,无限满足。哪怕多年以后成为追忆,这个贞观二十三年的春夏,也是他一生中最迷醉的时光。完满无缺,宛如梦中。

王玄策和景娘的婚姻乃是长安城中的一桩逸事,有好事者甚至将他们写入传奇,认为能与卫公李靖和红拂女媲美。

去年五月,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献俘长安之后,便成了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名将之星。李世民命他复盘了恒河之战,带着太子、李世勣、李道宗、程知节、薛万彻等军中名将观摩。这些人都是打老了仗的,却禁不住心惊肉跳,像王玄策这样为了制造一个刹那间的战机,不惜以自身为诱饵,以三千中军硬抗对方五万主力,这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

再看看王玄策之前的战绩,碎叶城挑动西突厥内乱,让这个世上最强大的草原帝国彻底崩溃;于阗城剿灭欲谷设,让纵横草原十余年的一代霸主一朝覆灭;更不用说破齐王李祐、太子承乾、魏王李泰的三王之乱。随着李世勣、李道宗、程知节等人逐渐老去,王玄策将来必定是大唐的一代名将。

然而皇帝并没有对他拔擢厚赏,只是提了一级封爵,甚至连职事官都没有安排,命他闲居宅中,写一部《中天竺国行记》。与此相反,太子对他极为赏识,不但赐绢万匹,更赐永宁坊大宅一所。这下长安人都明白了,皇帝是要把王玄策留给太子用的,此人将来必定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但有一件事王玄策却颇受非议:他年近四旬未曾娶妻生子,也不收养嗣子来继承宗祧!朝廷里不乏议论之声,连皇帝也劝他娶妻生子,他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竟然给婉拒了。

那桩逸事便是发生于此时。当时王玄策还租住于城南的修行坊,宅院极为简陋,地无半亩,家无余财,只雇了对老夫妇洒扫做饭。不料一日王玄策回到宅中,却有一名戴着幂篱的女子携酒来访。那女子并不说话,将一坛郎官清扔给王玄策,就招呼两名老仆入了庖厨。王玄策纳闷至极,偷偷观看,那女子竟然在片鲈鱼,只见她左右手同时挥刀,片出来的鱼脍飞如白雪,切姜剁蒜,金齑玉脍,眨眼间一盘鲈鱼脍色香俱足,摆在堂前。

这一日,那女子洗手做羹汤,揉面烤胡饼,置办了满满一食床的佳肴,王玄策就像在欣赏一场庖厨之舞,只觉赏心悦目,叹为观止。那女子将食床抬上中庭,然后拍开酒坛,请王玄策满饮。

她始终不曾摘掉幂篱,王玄策也不曾问她姓名,两人就在中庭之上,枯松古槐之下一人一杯,对坐欢饮。王玄策酩酊大醉时,隐约记得那女子问了他一句话:“为何不肯娶妻生子?”王玄策讲起隋末乱世中的洛阳。隋末大崩时他还是个孩童,家族一百余口聚居在洛阳南市的永泰坊,杨玄感叛乱仿佛一个引子,彻底点燃了洛阳的战火,王世充、翟让、李密、窦建德、宇文化及、秦王李世民,你方唱罢我登场,整个天下都在围绕这座城池绞杀,把那锦绣洛阳杀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河洛之间几乎人烟灭绝。王玄策的父母兄弟、亲朋姊妹,一百余口就这么在反王的刀下一茬茬地被杀。杀了祖父母杀父母,父母死了杀兄弟,兄弟死了杀姊妹,姊妹死了杀亲朋,直到整个家族被杀得尸横遍野,彻底灭绝,只剩下幼年的王玄策。

“二十八年矣,我的心中仍旧满目疮痍,尸骨如山!”王玄策执着酒杯大笑道,似乎有泪涌出,“从大业九年杀到武德四年,父母被杀,我不敢作声,兄弟被杀,我无能为力,姊妹被杀,我眼睁睁看着,家中每死一人都是锥心刺骨之痛。我在乱世中无法保护所爱之人,难道在太平盛世就能保护他们吗?我被这场乱世杀了八年,你教我如何还敢娶妻?如何还敢生子?”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透过那一层暗纱,脸上似乎有些晶莹之物。王玄策举酒满饮,手持铜箸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王玄策终于醉了,待他醒来时月亮已经挂上长安的东城,那女子早已飘然而去。王玄策始终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曾见过她的容颜。

原本以为这不过一场艳遇,就像长安市井传奇中所写的山精鬼魅,最多也不过是仰慕豪杰的红拂之流。后来太子赐宅永宁坊,王玄策带着两名老仆搬到这座占地三十五亩的朱门甲第之中,虽然空旷寂寞,但门第森严,再不是哪个狐妖树怪能随便进出的了。不料有一日他从平康坊醉酒归来,发现自家宅邸前门庭若市,一群一群的乡野农夫牵着驴,驾着车,扶老携幼,挑着瓜果蔬菜进进出出,怕不下三两百人。

王玄策纳闷不已,从这群农夫中间挤进去,却见那位幂篱女子正在安顿众人,一一给他们分派房舍,眨眼之间这座三十五亩的大宅住得满满当当,甚至王玄策的卧房外还拴了两头驴。

王玄策急了,要老仆去报官把这些人撵走。

老仆为难:“郎君,这些人您撵不走。坊正听说他们来了,还上门送了好些吃食,叮嘱我好生招待哩。”

“这是什么道理?”王玄策怒了。

“他们都是您洛阳的亲族。”老仆说道。

王玄策傻眼了。

这时那幂篱女子终于安顿好了几百人的饭食,这才娉娉婷婷过来向王玄策致歉:“王郎君,未得你允许,这一个月来妾身奔波于长安与洛阳之间,找了洛阳的大中正 ,查阅了隋朝以来洛阳永泰坊王氏的族谱……”

王玄策恼怒:“你到底在作甚?”

幂篱女子温温柔柔地道:“幸不辱命,永泰坊王氏并未绝嗣,妾身走访了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县、阳城、嵩阳、陆浑、伊阙等九县的司户佐,查阅户口籍帐,共访得洛阳王氏五服之内的亲族二百一十六口,如今全数在此。有族谱为证。”

王玄策呆若木鸡。幂篱女子一招手,四名老者抱着一摞族谱卷册过来,分别表露身份,都是王玄策祖父和曾祖父的从兄弟一脉。众人已经计算过王玄策的排行,辈分最高的耆老王叔阳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道:“你在亲族兄弟中排行九,以后你就叫王九郎。”

另一名耆老王运直低声道:“原来的王九郎呢?”

“自然是王十郎了。”王叔阳道,“让他们按次序往后挪。”

王运直欣然应允,抚摸着王玄策的头,老泪纵横:“九郎,你终于认祖归宗了!”

王玄策彻底崩溃:“这位小娘子,难道你也是洛阳王氏之人?”

那女子摘掉幂篱,一个姿容绝代,如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出现在他眼前。那少女双手扣于胸前,微微屈膝道:“妾身景娘,出身河东薛氏。家父上薛下寅,官拜东宫中舍人。”

王玄策愣住了,他当然知道薛寅,此人虽只是东宫里清要无事的闲官,但河东薛氏却是关陇六大士族之一,与山东的五姓士族分庭抗礼,是天下顶级大士族。薛寅还是薛氏的正房一脉,一等门阀世家。只是……薛家的小娘子为何跑去给自己搜罗王氏亲族?

那薛景娘从容淡然地盯着他,毫无羞涩之意:“有好事者向我阿爷说媒,想撮合你我的婚事。我虽不是红拂和平阳公主那样的奇女子,却也不愿让自己的婚姻系于媒婆之手,因此便来王郎君处见识一番。”

王玄策哭笑不得:“如今见识了,小娘子以为如何呢?”

“王郎君是刚从平康坊归来吧?外表浮浪放纵,内里满目疮痍,所以我送君洛阳之林二百株。”薛景娘轻轻一笑,转身便走。王玄策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胸中剧烈震颤。

哪怕时至今日,两人成婚一年,王玄策仍然能感受到胸中的那股震颤,他温柔地看了一眼景娘和她怀中的弥奴,忍不住呵呵地傻笑。耳边是熟悉的乡音土语,眼前是蓬蓬勃勃的血缘族系,他终于有点明白景娘扶持王氏家族的苦心。

这一年,景娘一手经营洛阳王氏,太子赏赐的万匹绢帛大把大把地撒了出去,还把薛氏在长安东市的掌柜遣到洛阳,手把手教这些王氏的农夫行商货殖,所有赚来的钱帛都拿来置族田、办族产、开族学。至于王氏里原本就有官身之人,景娘更是不遗余力,用钱帛和薛氏的人脉硬生生砸出个长安的县尉、许州的判官和陈留的县尉。

这一年随着亲族兄弟来往频繁,儿子呱呱降生,王玄策慢慢感受到一种踏实和安宁,往日那种挥之不去的大恐怖越发淡了,仿佛飘萍有了根须滋养,不系之舟有了皈依。

这时众人喝到酣处,有三名亲族少年登上正堂向景娘祝酒,为首的王冲虚道:“禀告大娘子,昨日崇贤馆 的馆生名单公布,冲雅补了崇贤生,我和冲志录了国子监的监生。”

王冲雅、王冲志、王冲虚三名少年一起跪倒磕头。

这下子满堂哗然,王氏族人看着王玄策和景娘,满脸崇拜感恩之意。连王玄策自己都有些意外,国子监的监生倒还罢了,监生多达两三千人,朝廷各级官员的子弟都可入选,但这馆生就不同了。崇贤馆隶属于东宫,乃是太子学馆,馆生只有二十人,实质上就是陪伴太子读书的同窗,要么是皇族子弟,要么是三品以上京官的子嗣,一脚踏入崇贤馆,几乎稳稳地便是未来的朝廷股肱。王玄策只是从四品上,还远远未有资格让自家子弟擢拔为馆生。

一时间王氏族人激动万分,一名馆生、两名监生,在这科举日渐兴盛的大唐可谓无上珍宝!众人仿佛看见五十年后一个崭新的士族日渐形成,传承百代!

王玄策看了一眼景娘,景娘端坐不动,只是微笑点头,以示嘉许。王玄策立刻知道了,恐怕是景娘又央求了阿爷,请求太子给的恩典。

就在此时,管家薛弘急匆匆地跑进来:“大郎君,大娘子,宫中天使前来传旨!”

众人大吃一惊,王玄策丢下琥珀杯,急忙奔跑出来,刚刚来到中庭,便见两名内侍托着一卷文书急匆匆走了进来。王玄策和景娘以及王氏族人跪了一地,迎接圣旨。

内侍展开圣旨,高声颂读,乃是弥奴满月之际,皇帝为他荫封了武骑尉。

王玄策和景娘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传旨的内侍。朝廷规定,王玄策作为从四品官员,长子弥奴本该荫封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可皇帝却荫封了他从七品的武骑尉!这是按照三品重臣来恩荫的,一下子跳升了三级!

内侍把圣旨交给他,低声道:“王少卿,这是东宫的恩典。”

王玄策还以为又是景娘的手笔,景娘却轻轻摇头,面色凝重。王玄策心中顿时一颤,太子刚恩典了一名馆生,又对自己的儿子越级荫封,如此示好,未必是福。

那内侍附在王玄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还有一道圣旨。”王玄策急忙又要跪下去,却被那内侍一把扯住,神情诡秘:“这圣旨不在我等身上,另有传旨人。请王少卿随我来。”

王玄策夫妻久在官场打磨,知道事情有异。景娘言笑款款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幞头,又命人去内宅取出银鱼袋和横刀系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低声道:“家宅之中郎君且放宽心,一切有我。今夜或许很长,郎君一切小心。”

王玄策郑重点头,跟着两名内侍离开宅邸。问起姓名,原来这二人唤作曹力士和金刚奴,乃是殿中省尚辇局的内侍,照顾皇帝日常起居。

刚出宅门,王玄策便是一惊,只见乌头门左右的阀阅柱下,静静地伫立着三名骑兵。这三人站在暗影之下,人马一体,静默无声。他们的甲胄外披着五色袍,座下马鞍铺着虎皮,赫然便是北衙七营的飞骑!

大唐的禁军分为南衙和北衙。南衙禁军是十二卫,隶属于朝廷,由各州的府兵轮番来京城上值,护卫京师。北衙禁军则是皇帝的私军。贞观初年的时候,李世民将左右屯营驻扎在玄武门以北的禁苑中,故称北衙。贞观十二年,他从军中选拔才力骁勇之人设置北衙七营,每月由一营轮流侍从扈卫,号曰“飞骑”。飞骑可谓大唐军中精锐,最明显的特征便是身穿五色袍,乘六闲马,座下虎纹鞍鞯,所以王玄策一眼便认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名旅帅,相貌颇有些年轻,他把身体隐藏在阴影中,目光灼灼地望着王玄策,一言不发。

王玄策问道:“这位旅帅便是传旨人?”

内侍笑道:“王少卿,传旨人并不在这里,请随我来。”

众人上了马,在三名飞骑的簇拥下疾驰而去。此时是戌时,早已经宵禁,但内侍来传旨自然是不受宵禁约束的,坊正和武候早就在武候铺等着,见人来急忙打开坊门。

永宁坊西门外便是兴安门街,向南走到尽头便是长安城的南三门之一,启夏门。向北走到尽头,进了兴安门便是禁苑。王玄策本以为内侍要带他进宫,内侍却带着他一路往南,来到了晋昌坊的南坊门。

王玄策正惊疑不定,忽然坊门大开,数十名僧人骑马从晋昌坊疾驰出来,为首的一名僧人年近五旬,鬓发灰白,眉目从容平和,赫然便是玄奘!

王玄策恍然大悟,他们居然是来大慈恩寺迎接玄奘法师的。

他翻身下马,向玄奘跪拜行弟子之礼,内侍和飞骑们也以佛礼参拜。自贞观十九年西游归来之后,玄奘便成了大唐佛门的传奇和象征,从偏僻乡野的百姓到朝廷里的高官贵胄,无不尊崇信奉。李世民亲自作了一篇《大唐三藏圣教序》,赞颂道:“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超六尘而迥出,只千古而无对。”

李世民原本并不信佛,却对玄奘极为亲近依赖,不但到各地巡幸时带着他,哪怕回到长安,每隔几日也要召他到宫中谈禅,后来甚至在西内苑建了一座弘法院,请玄奘住在宫中。在读了玄奘译出的《瑜伽师地论》之后,李世民深受震撼,感慨道,观佛经犹如瞻天俯海,莫测高深。儒道九流的典籍与之相比,如同小水池之于大海。有人说三教齐致,真是妄谈。

可以说,玄奘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佛教在大唐的地位。

贞观二十二年,大慈恩寺建成,太子李治以盛大的佛礼将玄奘迎入寺中充任上座。这一年玄奘几乎足不出户,除了被召入宫中陪皇帝谈禅,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译经之中,王玄策身为他的弟子,也有半年未见了。

玄奘急忙命众人起身,还未来得及说话,坊门里又轰轰隆隆跟出来十几辆马车,上面载着各种经卷和佛像。几名僧人一路奔跑跟着马车,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车上的东西,生怕一个疏失便会磕破了佛像或者丢失了经卷。

内侍笑道:“王少卿,传旨人便是玄奘法师。”

王玄策诧异无比:“师父,您要给我传旨?”

“且边走边说。”玄奘似乎有些焦急忧虑,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催促众僧押送马车急急忙忙前行。

王玄策禁不住心头发沉,自己这师父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宠辱不惊,从容不迫,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玄奘闷着头走了片刻,忽然从马鞍的布袋子里取出一卷经书,递给了王玄策:“今日是弥奴的满月,为师无暇前去,恰好这几日译出一卷佛经,便亲手抄了一卷权作贺礼。”

王玄策惊喜地道谢,借着月光和周围的火把光芒一看,不禁愣住,这卷经文极短,怕只有两三百字。王玄策诧异:“师父,这是什么经?”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玄奘道,“二百六十字。我给你取法名悟净,但你思虑过重,心猿不定,时常颂念此经,可以助你悟得清净法门。”

这时,飞骑和一众僧人浩浩荡荡地朝启夏门方向而去。

长安城坊的街道两侧都种植着槐树,白日里枝叶扶疏,浓荫匝地,到了夜晚便极为昏暗。飞骑和僧人们都擎着火把,马车前挂着灯笼,穿梭在枝叶暗影之间,仿佛一挂星河倾泻而去。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玄策和玄奘并辔而行,低声问道。曹力士和金刚奴见机,不动声色地把飞骑和僧人们隔在身后,周围马蹄声乱,也不虞旁人能听到。

玄奘没有说话,松开缰绳,让马匹在兴安门大街信步而行,宵禁的街市如冷月般寂寞,马蹄声碎。

“昨日夜间,为师被陛下召入禁苑。禁苑西北是汉时的长安故城,陛下在那长乐宫大夏殿中设了一座祭坛,让娑婆寐作坛法,打开了泥犁狱之门。”玄奘神情平静,将皇帝命人去地狱中献瓜之事讲述了一番。

王玄策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献瓜人从泥犁狱中带回一卷谶书?当真匪夷所思!”

“有什么匪夷所思的?”玄奘淡淡地道,“卢生能从海外仙山带来谶语‘亡秦者胡也’,东郡坠下的流星上能刻有‘始皇帝死而地分’,大泽乡的鱼腹中能剖出‘陈胜王’,为何泥犁狱中就不能出来一卷谶书?”

玄奘的神情波澜不惊,王玄策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吃惊道:“师父以为此事是有人谋划?”

“这需要你来回答。”玄奘饶有深意地看着他,“陛下让为师传的旨意,就是命你调查这卷秘记!”

“为什么选我?”王玄策忍不住发牢骚,“这种神鬼幽冥之事弟子并不擅长,拜您当师父这么多年,您也没教过我降妖伏魔的手段!”

“降妖伏魔么?为师也不懂。真要遇上山妖鬼魅,螃蟹蚌精,我也得被它一口吃掉。至于陛下选了你,那自然是有缘由的。”玄奘今夜心情极为沉重,难得说笑一句,随即回头朝那名旅帅招手,“刘旅帅,烦请把那东西拿出来!”

那名旅帅驱马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只长条木匣,恭恭敬敬地交给了玄奘。玄奘拿过来丢给了王玄策,王玄策打开木匣,只见那木匣中赫然是一卷帛书,卷头上写着“秘记”二字。

原来这便是来自泥犁地狱的那卷谶书!

玄奘为他掌过来一只灯笼,王玄策借着灯光细看,这谶书是绢帛所制,宽有一尺,用两根漆木卷轴随便卷在一起,并无其他装饰。绢帛似乎极为久远,已经发黄变脆,连那两根漆木都斑驳腐朽,给人一股阴森陈腐之气。王玄策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帛书上画有界栏,将其分隔成了六卷,每一卷都画着一幅谶图,几句谶诗。

第一幅谶图是三名死者:一名身披铠甲的无头将军捧着自己的头颅;一名文官模样的人倒在地上,手里握着酒杯,地上落着酒壶;一名白身平民踩在胡床上,半空里悬挂着一根吊索,正欲上吊自杀。

谶诗曰:

癸亥。娘子年五五,青龙杀玄武。一日丧几命,北向问鸿胪。

王玄策琢磨着:“师父您看,今日是五月十九,壬戌日,明日便是癸亥。这谶图是说,明日有三人会死!一个将军,一个文官,一个平民?娘子年五五,他们是被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所杀?那青龙杀玄武又何解……”

玄奘静静地望着他:“你想通过解谶来破获《秘记》,根本没有用,昨夜陛下已经召见了太史令李淳风、玄都观主尹文操等博学之士,无人能解。找你来负责此案,也不是看中你解谶的能耐。”

“那他们看中弟子什么?”王玄策有一种被鄙视的不服。

“看中了谶诗里的这句话:北向问鸿胪。”玄奘道。

王玄策愕然片刻,随即脸色就变了:“鸿胪寺……难道说的是我?”

出使天竺之前,王玄策位居鸿胪寺少卿,归国之后皇帝虽然命他居家撰写《中天竺国行记》,却没有拿掉他的官职,只是他赋闲了一整年,几乎自己都忘了。

“陛下是这么认为的,”玄奘笑了笑,“再加上为师的举荐,所以才选了你。”

“师父,您推荐了我?”王玄策愣怔片刻,忍不住叫苦,“师父啊,名字入谶是极为凶险之事,会被……”他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会被陛下猜忌的!您应该帮我推脱才对!再说鸿胪寺有一个正卿、两个少卿呢,谶语里未必指的就是我!”

“其他人可没做过不良人的贼帅。让他们去查案,无疑是去送死。”玄奘道。

王玄策顿时无话可说,名字入了谶,又做过侦缉捕拿的贼帅,无论谁来选,都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看着玄奘忧心忡忡、禅心不定的模样,王玄策心中明白,师父绝不是多事之人,这些年专心译经,并不过问朝廷之事,名字入谶这种犯忌讳的事他竟然举荐弟子,看来这卷《秘记》的真相只怕是骇人听闻。

王玄策抱拳道:“玄策受命!但是师父,我早就交卸了不良帅的差事,如何查案?”

玄奘又从马腹的布袋子里拿出一只银鱼袋丢给他:“陛下早就给你安排好了。”

王玄策打开银鱼袋一看,里面竟然是不良帅的鱼符。这鱼符为铜制,乃是半片鲤鱼的形状,鱼嘴处有一圆孔,供穿绳系佩,背面鱼鳞俨然,内面刻有“同”字和佩符者的官职与机构。

这一枚是衙署所藏的左符,如果朝廷有所差遣,便派员持了左符去和该司主官所持的右符勘合。或者持右符的官员若需验证,便拿出来和藏在衙署中的左符勘合。鱼符上有卯榫结构,鱼鳞纹路、凹凸、铭文各不相同,两片鱼符严丝合缝,互相契合,便能验证真伪。

王玄策这枚便刻着:“同。鸿胪寺不良人帅。”

不良人乃是朝廷征用有恶迹者和各国藩胡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所以称为“不良”。最初是因为大唐要筹划攻灭东突厥,但长安城内藩胡杂居,为肃清内谍、刺探情报才设立了这个机构。起初不良人交给魏徵来管辖,便纳入秘书监辖下,但魏徵认为不良人乃是一怪胎,非朝廷法度,要把它纳入刑部或大理寺,被皇帝拒绝了。后来又有官员奏请,不良人便被纳入了左右武候,因为左右武候执掌京师治安,纠察夜禁,本就有侦缉逮捕的职责。但几年之后随着对西域用兵,皇帝又将它纳入了鸿胪寺,仍旧负责刺各国、探藩胡的情报,并一直沿袭至今。

不过如今王玄策是鸿胪寺少卿,赐给鱼符只是让他检校不良人署,有权限调遣不良人而已。

玄奘又指了指那名旅帅:“这位是北衙七营的旅帅刘全,是陛下安排给你的副手。”

王玄策颇有些意外:“师父,此案牵涉幽冥地狱,军中飞骑怕是派不上用场啊!”

“陛下既然安排了,肯定就能派上用场。”玄奘淡淡地道,“这位刘旅帅,便是昨夜服毒自杀,进入泥犁狱的献瓜人。”

王玄策愣住了,幽冥献瓜虽然发生在昨夜,可在这苍天明月之下、夜半无人的长街上听起来,仿佛遥远的故事一般,他浑没想到献瓜之人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看着刘全那淳朴老实的模样,王玄策忽然有股不真实感,这家伙果真是穿越阴阳两界,复活而来的吗? kNbNNNcnqpCmebi+9udWCwJWVr9QVxRG1MuwgqnuiO4M8kebOur3rqjff4lJE08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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