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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二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十八日。禁苑,汉长安故城。

已经入了亥时,晻晻黄昏,寂寂人定。故城之内到处都是坍塌荒废的城池和宫殿,废墟夯土被历代的战火烧成黑红色,还夹杂着灰烬、炭屑和砖石瓦片。荒烟蔓草,狐兔出没,甚至远远能听见狮虎和豺狼的吼叫。

玄奘跟着两名内侍走上长乐宫的石阶,石阶残破坍塌,蒿草蔓延,北衙七营的飞骑列队在两侧,神情肃穆。他们各擎着一支火把,有风吹来,吹皱灼烫的火焰,吹响身上的甲胄,火光抖动,甲叶铮铮。

李世民站在宫阙前等着玄奘。殿顶的檐脊参差错落,将锯齿一般的暗影投在李世民的脸上,他的身体与头脸像是处于不同的世界,瞧起来万分诡异。仿佛有巨兽半衔着天上的明月,磨牙吮血,咬碎了月光大地,割开了阴阳昏晓。

李世民问道:“法师可知道这是何处?”

玄奘道:“略知一二,这是汉时长乐宫的主殿——大夏殿。当年汉高祖从阿房宫移来了十二金人,就是立在这大夏殿前。”

“可惜,四百年王朝更替如走马,连金人也都消磨殆尽了。”李世民叹了口气,“当年刘邦在这里会盟诸侯,杀白马盟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如今再看,真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李世民转身推开了残败的殿门,玄奘顿时便愣住了,大殿里赫然有一座祭坛!

那祭坛上下七层,底座是须弥座,每一层都挂着幢帐,供着金银佛像,层层叠叠,仿佛须弥世界。最顶上则是一整块的石板,石板上雕刻着复杂的线条,像是一道造型诡异的门户。一名长须短发的天竺老僧手持一件法铃,身后跟着九名天竺弟子,各持法螺、法鼓、法灯、法磬、木鱼、金刚杵等法器,正在绕坛作法。

玄奘大吃一惊,那老僧老迈不堪,却精神健硕,仿佛山崖间虬屈的老松,赫然便是王玄策从天竺带来的俘虏,娑婆寐!

玄奘认得这是天竺的曼荼罗坛法,只见娑婆寐摇动法铃,绕坛三周,手指在虚空中勾画,那虚空中竟然肉眼可见地凝聚出一尊鬼神!娑婆寐伸手一抓,将那鬼神抓了过来,劈手掷入祭坛。大殿中阴风四起,周围灯烛明灭,呜呜咽咽的鬼哭神泣之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奓张。

鬼神献祭,祭坛顿时活了一角,光芒闪耀。娑婆寐如法施为,从三界六道中摄来天人修罗、游魂恶鬼,一一投入法坛献祭。天人鬼神的悲哭之声充满整座大殿,暗影飞舞,鬼灭神殒。

大殿中还有不少内侍、女官和北衙飞骑,所有人都吓得浑身战栗,胆裂魂飞,但玄奘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大殿中的种种恐怖景象对他而言仿佛隔岸红尘,不沾分毫。祭坛上的线条其实是一张一张的符箓,符箓拼接勾画出一种形状,竟然像是一扇门户。随着娑婆寐把天人神鬼献祭,那祭坛一块一块地燃烧起来,似乎有一扇火焰之门正在生成。

玄奘终于动容:“这是泥犁法坛!他想打开泥犁狱之门!”

李世民好生惊异,钦佩地道:“法师果然见识不凡!”

这时有内侍引着一名年轻男子从大殿深处走了过来。那男子二十八九岁,似乎是个庶人百姓,穿着圆领窄袖的白麻布袍衫,相貌温厚诚朴。他头上居然顶着一只南瓜,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来到了祭坛前。

忽然娑婆寐与弟子们齐声颂念一段古奥难言的经咒,法器轰响,梵音阵阵,祭坛上翻滚的火焰中似乎有一件东西挣扎欲出。娑婆寐拿出降魔杵刺破手指,鲜血瞬间涌出,却并不落地,而是飘在半空。娑婆寐一口气吹出,将鲜血吹入了祭坛,顿时轰隆隆的闷雷声中,一座巨大的神殿之门从祭坛的火焰中缓缓升起,耸立在了祭坛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少内侍和宫女颤抖着跪伏在地,膜拜行礼。

娑婆寐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厉声喝道:“献瓜人还不入门去!”

那献瓜人顶着南瓜站在巨大的泥犁之门前,火焰映照着他惊惧不安的面孔。两名内侍如梦方醒,急忙拿出两扎黄钱塞进他衣袖,又拿出一丸药物让他噙在口中。献瓜人浑身颤抖着一步一步走上祭坛的台阶,穿过那扇火焰之门,躺在了祭坛上,仍然将南瓜放在头顶。

那献瓜人咬破口中药丸,身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片刻间便即毙命。

玄奘浑身颤抖,脸上勃然变色,就要往祭坛上冲。李世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平静地道:“法师,这个献瓜人是自愿赴死。他本是禁苑中一名农户,两年前娘子受他责骂,寻了短见,他哀痛欲死。这次他自愿征募,一是替朕献瓜,二也是想与娘子早日团聚。”

“陛下,您到底要做什么?”玄奘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世民盯着他:“法师,还记得贞观三年霍邑之事吗?”

玄奘当然记得。那一年,玄奘想要在出关西游前找到自己的二哥长捷,不料卷入了一桩耸人听闻的大唐异事,死去的建成和元吉在泥犁狱中把李世民给告了,炎魔罗王派鬼卒将李世民勾入泥犁狱中,命他应诉折辩。

魏徵、敬德、玄奘等人都以为这是人谋,不料四月十五日夜,李世民在重重保护中消失,身体进入了泥犁狱。玄奘追入泥犁狱,剥茧抽丝,最终发现泥犁狱是人为之谋,救李世民脱困。(详见《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狱》)

李世民道:“当年判官崔珏给朕改了寿命,原本那生死簿上记载了朕生于隋开皇一十九年,崩于唐贞观一十三年。后来崔珏偷偷在那‘一’下面画了两横,就是说朕会崩于唐贞观三十三年!所以朕打开这道门,就是要让人去泥犁狱中问一问,朕是否还有十年的寿命?”

玄奘终于忍无可忍:“陛下!虚妄之事,岂可当真?二十年前您便知道这泥犁狱乃是人谋,为何这时却糊涂了呢?”

这话颇有些大不敬了,李世民却没有怪罪,他也有些迷茫和伤感:“虚妄吗?这二十年来,朕还清楚记得泥犁狱的模样。我走过奈何桥,桥头有个老妪在卖茶,桥下的水叫忘川,不时有狰狞的鬼物从水中跃出,吞吃桥上的新鬼……”

玄奘沉默着走向祭坛,穿过火焰中的泥犁之门,将那献瓜人抱起,悲伤难言。此人显然已经死透了,脉搏全无,瞳孔放大,口唇青紫。更诡异的是,只死了片刻,身体却已经凉透,甚至起了尸斑。

“这只南瓜是当日朕对炎魔罗王的承诺。朕离开泥犁狱时对他说,朕回阳世,无物酬谢,唯答瓜果而已。那炎魔罗王说,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朕说,我回去便即送来。可是,二十年来,这南瓜始终未给他送过去。”李世民跟在玄奘身后登上祭坛,低声解释着。

娑婆寐怕伤着皇帝,急忙收了神通法术,泥犁之门渐渐消散,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为何没给他送过去?”玄奘问道。

李世民淡淡道:“我南赡部洲的瓜,岂能这般轻易便送了出去!”

原来当日炎魔罗王告诉李世民,自己受佛祖谕令,来这南赡部洲开辟幽冥世界,建造泥犁地狱。让李世民献上南瓜,便是要他投效之意。可李世民自诩老子后裔,岂能那么简单服了软?更何况他当日认定这泥犁狱是法雅和崔珏所伪造,当然更不肯献上瓜果。不料这二十年来,种子早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年老垂暮满身病痛之际,李世民竟然真的派人献上瓜果,要问一问自己的寿命!

玄奘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南瓜,忽然一怔,只见那只南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烂,片刻便彻底霉烂,发出腐臭之味。

李世民看了一眼娑婆寐:“这是怎么回事?”

娑婆寐鞠躬:“回禀天可汗,这是炎魔罗王的祭品,自然是被炎魔罗王给享用了。”

玄奘不想再说什么,把献瓜人轻轻放在祭坛上,朝着李世民合十鞠躬:“陛下,这娑婆寐最擅长蛊惑人心,您这不是去进献善果,而是制造业障!”

李世民有些恼怒,又有些伤感,却无言以对。玄奘与他擦肩而过离开大殿,周遭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风从破缝中吹入,吹动着灯烛与乱影。

忽然间内侍和宫女纷纷惊呼,北衙飞骑纷纷拔出横刀冲向祭坛。李世民和玄奘诧异地回头,透过层层甲胄和刀光,只见一条人影从祭坛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赫然便是那服毒自杀的献瓜人!

那献瓜人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卷文书,他身体仍旧僵硬,摇晃着走了几步,便从祭坛的台阶上滚了下来,文书也摔了出去。飞骑们刀矛如林将他团团包围。献瓜人惊惧不已,挣扎着爬过去抓起文书,看着四周一脸迷茫:“我……我在哪里?这是哪里?炎魔罗王呢?”

李世民惊喜交加:“你见到炎魔罗王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献瓜人道:“他说……他等了二十年,才终于尝到这香甜可口的南瓜!”

李世民连声音都颤抖了:“你可问了朕的寿数?他如何回答?”

献瓜人将那卷文书举在手上:“他说寿数是禀元气于天,不敢泄露,让我带回来一卷《秘记》,以回报陛下赠瓜之恩。”

两名内侍拿过文书,细细查验之后递给李世民。李世民慢慢展开这来自幽冥地狱的帛卷,竟然是一卷谶书!

所谓谶书,便是预言在前、应验在后的征验之书。“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谶书往往是以隐语来预言吉凶,这隐语不明不白,晦涩难解,只有当事件发生时众人才恍然大悟。历史上最早的谶书是河图洛书,所谓“河出图,洛出书”,谶书往往由谶图和谶语组成。

这卷谶书用干支标注着时间,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也就是后天开始,至五月二十六日终结,一日一谶,共七篇,每篇都画有一幅谶图,注有一篇谶语。

李世民将七篇谶图一一看过,谶图以玄奥难解著称,解谶是极为麻烦之事,他也没指望一眼便能看明白。将帛卷展到最后,只见第七谶的末尾写着一行谶语,李世民瞬间呆滞。

这谶语明白无误,任何人都看得懂:“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qSJTKhyy6kl+C/WVx/icNDHOuvnDWtGbwmT3iyWCkCMRvNL0iIpJTaLw3YPR56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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