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二十二年,正值贞观盛世最后的余晖。
这一年,大唐东击高句丽,西破西突厥,南方的松外蛮举族内附,北方的契丹人率部来降。
这一年,大唐兵锋所至,焉耆、龟兹、薛延陀纷纷覆灭,桀骜不驯的吐蕃自认藩属,冥顽不灵的高句丽遣子来朝。天可汗李世民于垂垂暮年放眼大地,除却遥远的大食、天竺、拜占庭三大强国,世上竟再无对手。
这一年,王玄策从吐蕃、泥婆罗借得八千二百兵马,在恒河北岸击破了天竺国的五万大军,擒获天竺皇帝阿罗那顺,俘虏皇室贵族一万两千人返回长安,献俘阙下。(详见《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
天竺乃是当世强国,国势之强盛不亚于大唐和大食,如今居然被王玄策一战灭国。消息传回大唐,顿时朝野轰动。李世民惊喜交加,命王玄策从金光门入长安,在观德楼前献俘。
这条路线经过了精心考量,从金光门入城便是胡商云集的西市,再经过烟花柳巷的平康坊折向北,才进入西内苑。王玄策押送着一万两千名俘虏浩浩荡荡经过长安城最繁华的坊市,阿罗那顺披发赤脚,身穿麻衣,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一手托着降表,一手牵着妻子莲华夜为他生的孩子。一路上数十万长安人翘首围观,欢呼着天子圣威。
观德楼前有宽阔的广场。礼部早已准备好了献俘仪式,广场上百官云集,兵甲耀眼,太常寺乐人奏响了《秦王破阵乐》。先是王玄策诵读早就拟好的一篇骈文,赞颂大唐声威,天子圣德,随后阿罗那顺带着孩子登上大殿,献上降表。整个流程繁杂冗长。
这时节天气已经有些暑热,李世民按照程序诵读诏书,对阿罗那顺申斥之后再加以宽慰,册封其为归义郡王,赐府邸居住。刚念了几句,忽然他头疼昏眩,肢体麻木,身体猛然栽倒。身边的李治手疾眼快,劈手抱住他,周围的内侍蜂拥而至围在皇帝面前,形成一座人肉屏风,这才遮挡住了臣僚的视线。
臣僚和天竺俘虏都跪伏在地上聆听圣训,虽然听到一些异动,却也没人敢抬头。李世民缓了片刻,命李治主持献俘仪式,自己乘坐步辇返回寝宫甘露殿。
这些年,风疾之症把李世民折磨得痛苦不堪,每年到暑热之时便频繁发病,症状是头疼目眩,步履不稳,肢体麻痹痉挛,甚至突然昏厥。尚药局对此也早有防范,奉御和侍御医随时候着,迅速拿出备好的丸药,经过殿中省的当值长官检验之后,三人每人服食一粒,按照规制,派人请太子先服食一粒,这才喂食给皇帝。然后内侍们抬着步辇奔跑如飞进了甘露殿,针博士和按摩博士早就候命,一番针灸按摩,李世民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
这时李治草草结束献俘仪式,满脸惶急地奔进了甘露殿,抓着御医一遍遍询问。李世民躺在床榻上,看着李治焦灼不安的模样,心中感慨不已。李治出生在贞观二年,已经二十岁了。这孩子孝顺,勤勉,但性情仁慈懦弱,这些年自己的身体越发虚弱,便越发忧虑重重。自己死后,他能守住江山社稷吗?
李世民笑了笑:“雉奴,朕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说罢命内侍将一只书匣取了过来,李治急忙搀扶他坐起身。李世民打开书匣,里面是一份书卷,卷首写着两个字:“帝范。”字体筋骨内蕴,端庄大气,一看便是李世民亲笔。
李治好奇:“阿爷,这是什么?”
李世民笑道:“这是朕亲自为你撰写的一卷文章,总结了朕作为皇帝的经验得失,共十二篇。因此命名为《帝范》。”
李治愣住了,神情复杂地看着李世民,两眼瞬间便红了。
李世民看着他:“雉奴,你身为太子,从幼年起就备受朕和你母后的钟爱。但你自幼长在深宫,不知百姓生活之艰难,不知臣僚心机之深重,每每想到这些,朕便寝食难安,心绪不宁。这十二篇文章便是朕二十二年来的心血凝聚,如何执政,如何用权,如何选官,如何纳谏,如何去谗,如何赏罚,如何务农,如何阅武,如何崇文,朕一生的经验都为你留在了这卷《帝范》之中。”
李治捧着书卷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阿爷,儿让您失望了!”
李世民轻抚着他的背:“雉奴,你已经很好了。朕的三个儿子,承乾偏执脆弱,李泰喜欢弄权使诈,这些都不是帝王的样子。”
李治擦拭着泪水:“阿爷,帝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李世民道:“帝王应该如同山岳,高峻不动,臣民望而有敬畏之感。”
李治苦涩地道:“儿相貌文弱,与山岳差得远了。”
李世民道:“雉奴不可妄自菲薄,帝王不只要有威德,还要有慈厚。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因为归根到底,治政之要就在于知人善任。帝王用人就像巧匠选用木料,直的就让它做车辕,曲的就让它做车轮,长的就让它做栋梁,短的就让它做拱角,无论长短曲直都能派上用场。智者我们用其谋,愚者我们用其力,勇者我们用其威,怯者我们用其慎,所以,良匠没有用不了的木材,明君没有用不了的人才。雉奴你要切记,国家的治与乱,都在于用人得当还是失当。”
李治仿佛在与东宫的詹事们问道解惑:“有了人才又如何统御?如果此人桀骜不驯,难以控制,儿该怎么办?”
李世民问:“朝廷的臣僚之中,你认为谁最难以控制?”
李治脱口而出:“李世勣 !”
李世民沉默了很久,原因无他,英国公李世勣乃是他为李治挑选的辅政之臣!贞观七年,五岁的李治被封为并州都督,李世民就任命李世勣为并州都督府长史,辅助李治。贞观十七年,李治被册封为太子之后,李世民又把李世勣任命为太子詹事,统领东宫的文武两大系统,事实上李世勣就是将来李治登基后的尚书令。
为了让李世勣辅助太子,李世民亲自设宴招待他,说:“太子孤幼,吾想托付于人,考虑再三也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你当年能不负李密,如今也必定不会辜负朕!”
李世勣涕泪交流,咬破手指发誓,必不负皇帝所托。可如今,太子居然对他如此忌惮!
李世民淡淡地道:“为什么?”
李治讷讷半晌,鼓起勇气:“功臣悍将,位极人臣,但儿对他无恩。”
李世民脑中电闪雷鸣,豁然明白了。看着李治畏怯的模样,他反而有些欣慰,因为李治终于能站在帝王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了。事实上确实如此,像李世勣这种位极人臣的功臣悍将,自己对他恩遇再厚,他能否对李治鞠躬尽瘁,谁也说不准。
诸葛亮《出师表》中说得很明白:“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是否效忠刘禅只能依靠诸葛亮自身的品格,刘禅对他并无任何钳制的能力。只要诸葛亮愿意,那就是白帝城托孤时刘禅最担心的结果,也就是如刘备所言:“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李世民立刻召见中书舍人,问他李世勣现在何处。
中书舍人道:“回陛下,观德殿献俘结束,英国公刚刚离开西内苑。”
李世民冷冷道:“拟旨,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即刻赴任。”
李治愣住了,叠州在陇右道的偏远苦寒之地,距离长安近两千里,怎么突然间就把他给贬谪了过去?
中书舍人不敢说话,急忙退出去拟旨。
李世民道:“雉奴且稍待,倘若世勣即刻赴任,等我死之后你便将他召回,任用他为仆射。”
李治愕然:“那若是他徘徊不去呢?”
李世民冷冷道:“等我死之后,你便杀了他!”
李治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说什么。父子俩坐在寝殿之中等待着,日影缓缓在宫殿的窗棂上移动,大殿里寂静如同暗夜,万籁无声,只有漏壶中的水滴滴入箭壶,发出均匀的滴答之声,箭舟的刻度缓缓上浮,将时光刻写在大殿中。
半个时辰后,有内侍来报:“禀陛下,英国公在返宅的路上接到诏书。他拜谢陛下,受诏领命。”
李世民面无表情,沉默地等待着,一言不发。
李治心情忐忑,额头上冷汗涔涔。
又半个时辰之后,有内侍来报:“禀陛下,英国公过宅邸而不入,驰马出城,往叠州方向而去。”
李治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察到汗水已经湿透衣背。李世民的神色毫无变化,仿佛早就预料到这结果,他看了李治一眼,淡淡地道:“雉奴,朝廷之中还有何人你难以控制?”
李治深吸一口气:“王玄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