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坊偏僻的街巷中,不良人用两辆马车堵住巷口,王玄策和杜行敏、贾正、曹宝鼎四人以黑布蒙面,搭起梯子,翻墙而入。墙内便是南阳公主府。
公主府规模极大,足足占了四分之一坊的面积,仅仅是西墙这边的湖水园林就达百亩。草木葱茏,山丘起伏,半轮明月照亮丘陵湖水之间,波光潋滟。众人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绕过湖岸,贴着西侧边缘前往邑司去找程文。
一路行来,众人忽然发现了一些古怪,触目所及,那些门上、墙上、地上甚至树上都贴着黄纸符箓,画着各种符文,而门前和廊道上所挂的灯笼居然都是白色的,甚至连一些红色灯笼也用白绫罩了起来!整座府邸寂静无人,除了月光流淌,树梢风动,连鸟鸣虫唱都不闻于耳,阴森诡异,令人头皮奓起。
想要找人询问,但一路走遍了馆台殿阁,却连一条人影都没有,往日繁华富贵的公主府灯火皆无,如同阴森鬼蜮。众人走在重檐叠影之中,无穷的暗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似乎走在死亡的世界,一路只有自己的脚步和呼吸。
少顷来到一处廊屋合围的院落,应该是仆役所居。杜行敏实在忍不住,趴在廊屋一扇扇的门上倾听,忽觉其中一间房中似乎有些响动,他伸手一推,发现里面拴住了。他拿出一把短刀,轻轻拨开门闩,推开房门。一缕月光随着他走了进去,拉扯出长长的影子。
王玄策等人配合默契,抽出横刀贴墙站在门外。
房中漆黑如墨,杜行敏凭着感觉四下摸索,只觉有些古怪,周围隐约传来扑簌簌的震动声。他从蹀躞带上摸出火褶子,拧开竹筒一吹,火光一闪,他不由惊叫一声:“什么人?”
就在那火焰一闪的瞬间,他面前的黑暗中竟然浮出四五张惨白的人脸!
王玄策等人听见他惊叫,纷纷冲了进来,各自拿着火褶子一吹,提刀四顾,顿时毛骨悚然。他们四周,竟然无声无息地浮着数十张人脸!再往下一照,他们才松了口气,原来房内站着数十名仆役。那些仆役一个个惊恐万状却不敢作声,拼命用手捂着嘴巴,有些人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树枝。方才杜行敏听到的簌簌声竟然是他们的身体在颤抖!
屋内的仆役经受不住极端的惊吓,不少人竟然昏倒在地。
看着这古怪的一幕,王玄策等人面面相觑,但这些人都是大活人,那也没什么好怕的。那些仆役见他们蒙面持刀,知道不是鬼,一个个反而放了心。杜行敏揪过来一人询问,那仆役颤声道:“好汉饶命!今夜公主府有妖鬼横行,生食人血,吞食人脑,程家令请了法师设下天罡北斗大阵,要镇住那妖鬼,命我等不得冲撞。故此天一黑,府中上下人等一律不得出门。我等因为害怕,这才聚在一起。方才好汉们来撬门,我们还以为是那妖鬼闯了进来。”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公主府如此诡异。但他们问这妖鬼到底是什么东西,仆役们就茫然不知了。王玄策又询问南阳公主的所在,可这些仆役乃是低等下人,平素连见公主一面都难,更别说知道她此时的行踪了。
询问家令程文的所在,那仆役倒是知道:“据说法师们设下法阵,将那妖鬼困在了天池山,程家令想必也在。”
王玄策问天池山的位置,原来就在他们刚进来时看见的那座大湖的对岸。当年营造公主府时,大湖中挑挖出来的泥土在旁边堆积成山,在其上广栽名木,便形成一座百余亩的湖山盛景。湖畔有山,山顶有湖,名为天池。
众人将这些仆役仍旧锁在房中,便向那天池山摸了过去。
“少卿,此事实在诡异难解。”杜行敏道,“公主府出了妖鬼,程文请法师捉鬼这倒好说,可这与刘全有何干系?程文为何费尽周折将他请来公主府?”
今夜之事也在王玄策的经验之外,他只好苦笑道:“且走且看吧。”
府中既然无人,他们索性不再隐藏,便在这满眼的符箓和白色灯笼中穿庭过殿,前往湖畔。进入山林之时,但见月光中飘满了灰烬,随风卷舞,仿佛在下一场灰白色的雪花,却带着一股火焰的味道。
王玄策捏来一片闻了闻,是符箓燃烧后的灰烬。
众人抽出刀在昏暗的山林中小心翼翼前行,越往里走,树身上贴的符箓越多,乃是用黄纸以朱砂画就,还有些符则是直接用墨和朱砂水画在山石上。
“少卿请看!”贾正忽然指了一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正北方向有十几棵树上的符纸全都燃烧殆尽,纸灰轻若柳絮,四处飘飞,而其他树上贴的符纸却毫无异样,仿佛树林中被烧出了一条焦黑胡同。众人对视一眼,循着符纸燃烧的方向追踪过去,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呻吟之声,只见一块山石下躺着一名年轻道士,满脸是血,手里握着一柄折断的桃木剑,左腿似乎断了,扭曲在一边。
“你们是什么人?”那道士见他们蒙着面,顿时有些惊惧,拿半截桃木剑指着他们道。
贾正、曹宝鼎在四周警戒,杜行敏一脚踢开他的桃木剑,趁着他张嘴要叫的瞬间,将刀尖伸进他口中:“胆敢喊一句,我便在你后脑勺戳个洞。”
那道士吓呆了,好半晌都没搞明白,明明是捉鬼,怎么惹出来江湖好汉?
王玄策蹲在他身前,抬头看看上面的山崖,温和地道:“从上面摔下来的?”
那道士眨眨眼。王玄策恍然,让杜行敏把横刀从他口中拔了出去。
王玄策道:“腿摔断了?”
那道士又眨眨眼。
王玄策笑道:“可以说话了。”
那道士胆小至极,慢慢拱拱嘴,又努努嘴,发现嘴里没有刀刃,这才长出一口气,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小道是玄都观的道士灵光子,师父道号青莲,今日申时和六位师叔伯来南阳公主府镇鬼驱邪。我们布下天罡七煞法阵,将那鬼物困在山上。小道方才正面遭遇鬼物,正要以符咒镇之,不意吃它一击,从山上跌下来摔断了腿。我等尚未收到恩赏,身上并无钱财,请好汉爷饶命。”
王玄策这才发现他一只手上还拿着符箓,灵光子迅速把符箓递过来:“这是我师父画的镇一切邪祟符。遇见鬼物,只需将此符禳之,可镇一切邪祟。”
王玄策将符翻来覆去看了看,随口问道:“你可见过一名将军,穿着北衙飞骑的服饰?”
“好汉是说刘全刘旅帅?”灵光子迅速道,“他是程家令请来与我们一起捉鬼的,如今就在天池山上!”
这话让众人一怔,刘全几时会捉鬼了?
王玄策好奇:“你见过那鬼物吗?它长什么模样?”
灵光子一愣:“好汉们竟然不知?那你们来公主府作甚?”
“知道什么?”王玄策问。
灵光子道:“那鬼物便是南阳公主啊!她遭了邪祟,被鬼魂附体,性情凶狂,变成另外一人,因此程家令才请我们来镇鬼驱邪!”
空气似乎凝固成一张铁板,令人窒息,只有林中的符灰仍然在眼前飘动。还没等众人从惊骇中缓过来,远处的山林中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灵光子惊道:“是我师父!”
王玄策来不及思索,带着众人向惨叫传来的方向飞奔。翻过一座山岭,就见一名老道士扑倒在地,脖颈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身下遍是血污,早已经死去。林中光线太暗,王玄策也不敢打亮火褶子,便将手指探入他的伤口,慢慢感受着伤口边缘的平滑度。是利刃所伤。
血仍然滚烫,杀人鬼物并未走远,众人都悚然戒惧,悄无声息地沉入黑暗之中。山林崎岖难行,不少沟壑间漆黑如墨染,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林间罅隙勉强能渗入月光,王玄策这才发现四人竟已走散,身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脚踩过枝叶的轻响。想到黑暗中潜藏着被鬼魂附体的公主,饶是他胆大包天,也禁不住呼吸沉重,心头悚然。
正行之间,忽然林中传来踩踏枝叶之声,王玄策急忙潜藏在草木中屏息凝神。借着微渺的月光,只见一名老道士左手持着罗盘,右手拿着桃木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想来此人也是灵光子的师叔伯之一。
突然,那老道士厉声喝道:“是谁?”
王玄策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正要现身,却见那老道士转向另一个方向,手中一掐诀,桃木剑尖冒出一道火焰,冷笑道:“孽畜!再不现身,老道打散你的魂魄!天灵灵,地灵灵,今日架起铁围城,四面八方不显形。铜墙铁壁万丈高,金刀玉剪不沾绳。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正在念咒,一人缓缓从林中走了出来,低声道:“天壶真人,是我,刘全!”
王玄策借着老道士剑上的火光也看清了来人,果然是刘全。老道士松了口气,一抖手熄灭了剑尖的雷火:“刘旅帅,可找到那妖孽——”
就在雷火熄灭的瞬间,一缕刀光闪过,刀光与雷火同时熄灭,老道士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片刻间,老道士“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铮”,黑暗的林中响起还刀入鞘之声,随后刘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隐没。
王玄策浑身冷汗,趴在草丛中静静等待了很久,确信刘全已经离开,这才以蛇行鳞潜的姿势悄然来到天壶真人的尸体旁边,将手指探入他脖颈的伤口中。果然与灵光子的师父一样,切口平滑,长度深浅如一。
黑暗中的杀戮竟然是刘全所为!
他与这些道士究竟有何仇怨?他与南阳公主究竟是什么关系?王玄策还没捋清头绪,就听得远处的黑暗中又响起一声惨叫,忙跳起身循声而去,刚奔出几步,便又听得一声惨叫。短短时间,竟又有两人毙命!
王玄策担心杜行敏等人的安危,心中焦虑,干脆不再遮掩身形,疯狂奔跑,身子冲开浓密的枝叶,刮得满脸生疼。与此同时,在黑暗中缠斗的各方也都不再遮掩,山林中响起四五道冲开枝叶的跑动声,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汇聚。
王玄策来到山顶的一座亭旁,亭中的地上用朱砂画着八卦图案,满亭布设着各式黄纸符箓、法铃和令旗,地上却倒着两名道士。显然是这两名道士正在亭中作法,被人出其不意斩杀。
灵光子说玄都观来了七名道士,除开他自己受伤,竟然已死四人!
四周的黑暗中,正有四五道脚步声飞速朝着山顶奔跑而来。王玄策知道刘全定然潜藏在暗处,小心翼翼地四下搜寻。刚走到一丛竹林中,猛然间刀光一闪,他横刀一竖,护住颈部,那一刀“当”的一声斩在了他的刀身上,火星在眼前一闪,刀背又拍在脸上,巨大的力道将他撞得一个踉跄。若是抵挡得稍微慢上半拍,这一刀只怕已将他的脖子斩断。
黑暗中王玄策只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仓促中反手一刀刺过去,那人挥刀挡开,惊咦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但手中并不停势,挥刀狂劈。王玄策抵挡几刀,拉开距离,低声道:“刘全!”
那人的刀停顿片刻,随即闷声不响地杀了上来。王玄策不敢再分神,两人交错厮杀,黑暗的竹林中不辨人影,更看不清刀势,只能凭着感觉格挡躲避,不时有被斩断的竹子哗啦啦地倒下,偶尔双刀交击,碰撞出一闪即灭的火花,映照出人影与轮廓。
激斗中,那人忽然绊在横斜的竹竿上,“扑通”一声摔倒。王玄策扑上去举刀劈砍,那人狼狈不堪地格挡,险象环生。眼看数招之间就能将他斩于刀下,一个黑影猛然扑了出来,举着粗大的竹竿狠狠地砸在了王玄策的头上。王玄策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黑影尖叫着追砸过来,王玄策连滚带爬斩断竹竿,再一刀刺向那人身躯。刘全惶急大叫:“王少卿,她是公主殿下!”
王玄策骇然一惊,急忙收刀,“砰”的一声又被大竹竿砸在身上,疼痛不堪。他一把揪住竹竿顺势一拖,那黑影收势不及,摔在他身上。香风袭人,钗钿满头,果然是个女子。
此地是山头斜坡,被女子这么一撞,两人收势不住,搂抱在一起,咕噜噜地朝山坡下滚去。这女子极为凶悍,哪怕是两人翻滚坠落,跌来撞去,仍然对王玄策厮打扑咬,仿佛癫狂一般。
“砰!”两人滚到山下,摔在了大湖的岸边。月光照耀湖水,波光粼粼,明月如潮,视野顿时敞亮起来。果然,这女子身着襦衫长裙,头上金翠花钿,模样也依稀认得,正是南阳公主。不过这位公主此时也狼狈不堪,发髻披散,衣着凌乱,披帛早给树丛挂走,钗钿也丢了好几只,但她神情依然凶悍狰狞,大叫道:“休要伤我家三郎!”
这南阳公主的口音极为怪异,似乎是长安远郊的方言土语,与长安城日常的河洛官话截然不同。她爬起身扑了过来,王玄策不敢伤她,打算擒拿她的手臂,不料南阳公主力大无比,这一下竟然没拿住,被她一拳捶在头上,眼冒金星。南阳公主骑跨在他身上,按着他猛打,神情疯癫,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王玄策忽而想到灵光子说她被鬼魂附体,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灵光子那道镇一切邪祟符,趁着她不备,劈手禳在了她的脸上。
南阳公主正厮打之间,身子猛然一僵,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口中说道:“三郎,我要走了,谷子记得碾完。后晌要下雨。”
忽然间她嗓音一变,一个略显柔媚的声音操着日常官话说道:“你这贱婢放我出去!我乃是大唐南阳公主,小心我奏请阿爷诛尔三族!”
随后嗓音又变回之前略粗的方言土语:“三郎,刘坷垃家的借了咱家三斗麦子,答应给十五合的利。十九婶借了我六双鞋底。屋门口大瓮下我藏了六百七十钱——”
河洛官话的嗓音怒道:“快离开我的身体!我请了玄都观的道士,一时三刻让你魂飞魄散!”
那略粗的方言土语悲苦地说道:“三郎,那些臭道士来了,我先走了,记得接我回家。鸡还没喂呢。”
王玄策早看得目瞪口呆,浑身寒毛直竖,幸好南阳公主身子直挺挺地不能动弹。说完这句话,她两眼一闭,身子就此软了下来,再也不说话了。
王玄策松了口气,挣扎着爬起身。就在这时,刘全神情惶急地从山坡上跑下来,看见南阳公主脸上禳着符箓,顿时怒吼一声:“王玄策,你疯了不成!”
王玄策冷笑:“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刘全不搭理他,急忙扯掉符箓,将南阳公主抱起来,喊道:“翠莲!翠莲!你醒醒,别走啊!你给我回来——”
那声音惶急不安,竟带着哭腔,但南阳公主一直昏迷不醒。这时两名老道士和一名穿着浅绿色袍服的官员跑过来,刘全哭道:“程家令,快来救救翠莲!”
原来这官员便是王玄策他们要找的公主府邑司的家令,程文。
这时,杜行敏三人也从各处抵达湖边,王玄策摆手让他们守在四周,众人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程文让两名道士上前察看,一名道士拿出一丸丹药塞进南阳公主口中,然后用手指蘸了朱砂,在她额头上画了个道符。
另一名道士拿起地上那张符纸看了看,说道:“程家令,这是我师兄画的镇一切邪祟符,想来公主体内的鬼魂暂时被镇了下去。想要彻底祛除,恐怕还得做个大醮,用五雷正法将它彻底轰散。”
刘全狞笑一声,骤然暴起,刀光搅动月光与波光,宛如一道匹练般在那道士的脖颈上一斩而过。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刘全退身错步,又一刀刺入另一名道士的胸口。
“扑通”“扑通”,两名道士同时栽倒在地,瞬间毙命。
王玄策等人纷纷举刀抵住了刘全身上要害。刘全冷笑一声把横刀抛在地上,望着程文说道:“程家令,等公主醒了你便告诉她,这些道士尽数被我杀了,请她将我治罪吧!”
程文虽然职级不高,却是替公主行使权力的心腹之人,处事果决干练。他已经知道了王玄策等人的身份,苦涩地叹息着请王玄策等人收刀,然后道:“公主如何能治你的罪?溺亡之时,哪怕连一根稻草都要抓一下,这是人之常情罢了。刘旅帅请不要责怪公主。这两名道士——”
刘全伸出手指:“六名!这几个老道士全被我杀了,那个小道士不知躲在何处,没有找到!”
程文顿时傻眼,好半晌才勉强道:“这六名道士既然来降妖捉鬼,那便是所学不精,被妖鬼所杀吧。我公主府会对道观多加抚恤,谅他们也不敢多说。王少卿,你们不良人署既然是奉了皇命来查案,这件事倒无须隐瞒,原原本本秉明陛下也是无妨的。”
“二位不该给我个解释吗?”王玄策淡淡道。
“王少卿,我来给你解释!”刘全愤然道,“南阳公主体内的魂魄乃是我的娘子翠莲!南阳公主本是已死之人,她却不甘就死,占着这副躯壳不愿让我娘子归来!就是这么简单!”
王玄策等人没想到此事竟然如此诡异,刘全的妻子于去年中元节时上吊自杀,而南阳公主还好好活着,怎么反而是南阳公主占着刘全之妻的躯壳?
程文叹息一声,竟似是默认,不愿多说什么。这时他安排的仆役们纷纷赶来,连御医都随行在内。见南阳公主昏迷不醒,御医们似乎也习以为常,招来一架步辇将她放上去,抬着步辇飞奔而去。
程文向众人一抱拳,跟着步辇离去。
这些人来时一言不发,走时悄无声息,仿佛排练已久的一群傀儡,片刻间周围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山林沉黯,只有明月如波涛一般拍荡着湖岸。若非地上横躺着两具道士的尸体,方才的一幕就像是一夜梦魇,一场幻觉。
只有一事如同青天之上的银钉一般明朗确凿:南阳公主绝不是那戴朱雀面具的女子!
“你曾经问我,去泥犁狱中献瓜可曾见到我的父母妻儿,我回答说,炎魔罗王对我有所回报。很感念你当时并未追问,但今夜我可以告诉你,那日在泥犁狱中,我见到了我的娘子!”
隆庆坊的西门外是王玄策白日里经过的东市东街,此处有一条过街渠,乃是龙首渠的南支,穿街过巷往西进入皇城。渠上有桥,名为隆庆桥。王玄策和刘全站在桥上,杜行敏和贾正、曹宝鼎等人将带来的两辆马车停在桥下,封锁了桥梁。
刘全却并无逃走之意,他望着桥下的流水喃喃讲述,神情充满热烈渴盼,似乎那水中的月影就是泥犁狱之门,娘子的身影低头可见。王玄策听得毛骨悚然。
“我的父母和女儿已得往生,无缘再见,只有娘子的魂魄仍在。炎魔罗王唤来娘子与我相见,她仍然穿着去世时穿的那件水绿色襦裙,梳着云朵髻,发髻上却没有簪那只金钗,她拿去感业寺斋了僧。她见了我很是悲伤,说:‘三郎,你怎的来了?不是说诸般恶业都转到我身上了吗?’”刘全忽然喉头哽咽,泪流不止。
王玄策看着刘全的模样,忽然想起被自己俘虏的天竺王阿罗那顺,从小就被娑婆寐植入一种记忆,认为自己在尘世间轮回了三十三世,他能清楚回忆起自己每一世的模样,偏生无法认清现实里的自己。那一夜的献瓜仪式乃是娑婆寐主持的,难道刘全的泥犁狱之旅也是堕入娑婆寐所营造的幻境了吗?
“炎魔罗王查我的生死簿,说我该当登仙之寿,命不该绝,然后给了我那卷《秘记》,让我携回阳世交给皇帝。他说我是进献善果而死,有了功德,恩赐娘子与我一同还阳。”刘全说道。
王玄策问道:“你娘子死了半年之久,尸身早已腐烂,如何还阳?”
“那判官也是如此说,说我娘子尸首无存,魂魄无处归附。”刘全满脸泪痕,却咧嘴而笑,“炎魔罗王说道,南阳公主今夜该当猝死,可让我娘子借她尸首还魂归来!”
王玄策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倍觉恐怖,甚至连这半夜子时的长街也鬼气森森,满天的月光更是冰冷彻骨,触之生寒。就在刘全的讲述中,他似乎身临其境,亲自见证了那一夜的献瓜之祭。
原来那一夜南阳公主也在祭坛旁边。
南阳公主的两任驸马都被皇帝处死,近些年她心情抑郁,身子骨极差,皇帝对她也怀有歉疚,时常召她到身边陪伴,一住累月。那一晚,她听说有这等奇事,便换了宫中女官的服饰,躲在人群中瞧稀罕。
就在刘全举着文书从祭坛上复活,内侍和宫女惊呼尖叫,北衙飞骑拔刀冲向祭坛的同时,南阳公主“扑通”倒地,昏迷不醒。但此时众人的注意力被刘全复活吸引了过去,无人发现。刘全献上《秘记》后,说自己和娘子一起还魂归来,娘子会借南阳公主的躯壳复活,皇帝这才发现南阳公主昏迷不醒。
皇帝急忙命御医救治,待得南阳公主悠悠醒转,果然变成了另外一人,说自己名为刘氏翠莲,乃是凝碧池畔刘家庄刘全的妻子。去年中元节她将金钗拿去斋僧,遭到郎君辱骂斥责,自缢而死,正在泥犁狱中等候轮回往生,不意郎君替天子进献瓜果,积了大功德,炎魔罗王恩赐还阳。方才她随着鬼使从祭坛的门户中出来,那鬼使将南阳公主扑倒在地,从躯壳中拽出她的魂魄,将自己推进了她体内。
这南阳公主说话时非但口音与平日的官话完全不同,连眼神、表情、动作都不同于以往,真的如刘全所说,同一个躯壳内嵌入了另一人的灵魂。
“之后呢?”王玄策审视着刘全,沉声问道。那一夜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异事,想到当时玄奘法师也在场目睹,他忍不住有些好奇,想要知道师父是如何处理的。
“之后陛下召见我,敕封我为振威校尉,从六品的飞骑旅帅。他说人生人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既然生死簿上注定,他会遵从炎魔罗王的意旨,让翠莲借南阳公主的躯壳还魂,甚至可以将借壳而生的翠莲嫁给我,成全我的姻缘。”刘全欢喜中又有些愤怒,“我欢欣喜悦,满是期待,不料陛下私下里却命那天竺老僧娑婆寐施法,想要打散我娘子的魂魄,让南阳公主复活。那娑婆寐果然有些本事,竟将公主的魂魄招了回来,然而片刻之后便又被那鬼使给拘了回去,公主重又陷入昏迷。”
“我师父怎么说?”王玄策问道。
“玄奘法师……”刘全沉默了很久,“他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一直看着。后来陛下问他,他说:‘陛下您是否还记得一首佛偈: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然后陛下便没有再问,命人将公主送回府邸将养,留下太子监国,自己径直巡幸翠微宫去了。”
王玄策感觉到师父似乎在进行一场不动声色但异常凶险的搏杀,他没有再深究,转而询问刘全今夜的经过。原来刘全在丘行恭一战之后回到不良人署,南阳公主府的程文找到他,说公主醒了,又变成了翠莲。刘全二话不说,借口护送两名飞骑回禁苑,半路转向南阳公主府。
到了公主府他才发现,原来程文竟然又请了玄都观的道士作法,想要再次打散翠莲的魂魄,翠莲惊恐之下逃进了天池山。他这才追进天池山,秘密猎杀那群道士,最终功败垂成,翠莲还是被王玄策给禳了符箓,陷入沉眠。
王玄策这才明白缘由,没想到刘全身上竟然有如此离奇的幽冥谜局。
杜行敏和贾正、曹宝鼎等人相距甚远,听不见他俩的对话,只是远远地看着。此时异变突起,两人竟开始贴身搏杀。刘全抬手拔刀,王玄策一撞他的手背,将他拔出半截的横刀推入鞘中,随即也去拔刀,却被刘全撞进怀中,将其横刀也撞入鞘中。双方近在咫尺,贴身擒拿短打,都想拔刀,却偏生为对方所制,刀无法拔出。
杜行敏等人反应迅速,飞快地冲了过去,刚到桥头,就见王玄策技胜一筹,利用刘全拔出来的半截刀刃割断了自己刀鞘上的挂绳,然后他将刀鞘甩出,横刀已霍然在手,一个转身,反手刺入了刘全的胸口。刘全惨哼一声,跌入桥下,在水边的草丛中滚了几滚,一动不动。
众人来到桥边,都是呆若木鸡。王玄策并不解释,叹息一声:“走吧!”
众人不敢再问,也不敢再说,默默地随着王玄策来到马车边。有不良人牵来马匹,众人翻身上马,车声辚辚,马蹄嘚嘚,在明月流光中返回平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