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六道,上三道指的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下三道指的是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唐代以前,地狱大多译为泥犁,也就是崔珏所说的泥犁狱。一切众生,生死轮转,恰如车轮之回转,永无止境,故称轮回。只有佛、菩萨、罗汉才能够跳出三界,超脱轮回。
按民间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其实不然,重生在上三道还是下三道,是根据人自身的业力大小而有所不同,此生良善,业力多,就会投生在上三道,此生作恶多端,业力薄,就会投生成畜生、饿鬼甚至进入泥犁狱受那无穷无尽的苦。饿鬼道的痛苦比泥犁狱少,但比畜生道大,进入泥犁狱是最痛苦的事。
至于你业力多还是少,自然便是由这位崔判官根据生死簿来判定了。玄奘终生修禅,吃斋念佛,即便今世修不到罗汉果位,脱不了六道轮回,起码也能进入上三道,可如今崔珏居然说玄奘死后将进入泥犁狱!
玄奘脸上却丝毫也不惊讶,平静地道:“使君为何这般笃定贫僧会进入泥犁狱?”
“因为,你有恶业未消!”崔判官道。
“哦?贫僧有何恶业?”玄奘问。
“哼,”崔判官忽然冷笑,“玄奘,你的仆从可查出来了吗?看来你仍旧不信本君显灵啊!”
玄奘一看,却见波罗叶正趴在崔珏神像的旁边,撅着屁股,撩开他的大红披风,在里面抠摸。听见崔判官的话,波罗叶屁股一颤,忙不迭地跳了下来,一脸惨白,朝着玄奘摇摇头,示意没有发现。
“人皆有好奇之心罢了。”玄奘淡淡地应道,“且说说贫僧的恶业吧!”
“哼,”崔判官冷笑,“你的恶业不在自身,而在长捷!”
玄奘合十:“请使君详细讲来。”
“你难道不清楚吗?长捷只是为你承担了罪孽!”崔判官道,“你此次来到霍邑,急急忙忙地寻他,难道你的心中便没有亏欠?”
玄奘默然不语,崔判官哈哈大笑:“你真想知道长捷的下落?”
玄奘一震,急忙合十施礼:“请使君告知。”
“也罢,本君这次显灵,就是为了让你和长捷见面,详细对质,生死簿上些许不清不楚之事,本君也应记录得详细些才是。”崔判官哈哈笑道,“你出大殿二十步,左走三十步,静默不动。长捷自然会出现。”
“多谢使君。”玄奘深施一礼,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大殿。身后,崔判官轰隆隆的长笑连绵不绝。
“长捷法师,真的会,出现吗?”波罗叶追过来,急急忙忙地问。
“反正也没几步路,看看便是。”玄奘表情凝定,仿佛丝毫没有怀疑。
他走出庙门,夜色更加浓密了,只有借着大殿里的烛光才能略微看清脚下的路,山间颇为寒冷,夜风呼啸,肌肤冰凉。按着崔珏的指示,他向前走了二十步,然后左转,又走了三十步,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悬崖边。
这悬崖也不知道有多高,深不见底,阴冷的风从地下灌上来,僧袍猎猎飞舞。波罗叶追过来站在他身边,向前方眺望片刻,嘟囔道:“什么也看不见啊!”
“注意身后。”玄奘低声道。
波罗叶吃了一惊,这才醒悟,两人站在悬崖边上,若是有人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过来,伸手一推,两人可要变成肉饼了。他出了一头冷汗,转身戒备地看着后面。大殿雄伟地耸立,灯火通明,殿前面的空地上没有丝毫异样。
猛然间,夜色里响起一声轻笑:“玄奘,泥犁狱再见!”
玄奘心中剧震,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脚下嘎巴一声响,随即一空,身子朝悬崖下呼地坠落,耳边响起波罗叶的狂吼,他竟然也坠了下来……
就在坠落的一瞬间,玄奘心中闪过一丝懊悔,大意了,只注意身后了,却没想到真正的陷阱在自己脚下。他们虽然站在悬崖边,但踩着的根本不是山石,而是拼合在一起的木板!
“法师,抓住我——”耳边响起波罗叶的吼叫。
与此同时,玄奘只听叮的一声,眼前光芒一闪。黑暗中,这星火乍现的光芒极为刺眼,只见波罗叶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狠狠地插在了岩石缝里。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力气,短刀竟然深深地刺入岩石,然后滑了出来。波罗叶又狠狠插了一刀,金器和岩石剧烈摩擦,刺啦啦的刺耳声中带出一溜火光……
两人几乎是挤成一团跌落,玄奘惊慌之下,一把扯住了波罗叶的衣服,刺啦一声,波罗叶身上的袍子被撕裂。玄奘的手继续抓挠,却揪住了波罗叶的腰带,猛然间,玄奘身子一震,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坠之势!
玄奘一手揪着波罗叶的腰带,一手抱着波罗叶的大腿。波罗叶浑身的肌肉都隆了起来,身子颤抖不已。玄奘两只脚左右乱蹬,想找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左脚忽然踩到一块坚硬的凸起,玄奘大喜,伸长了腿脚探索,发现那是一块凸出来的岩石,有脚面大小,更让他惊喜的是右脚也在石缝里找到一个凹坑,勉强插进去半个脚掌。他把身子往前一趴,整个人贴在了岩壁上。
这下子,波罗叶的负重大大减轻,左右脚乱蹬,也勉强找到一些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阿弥陀佛。”
两人抬起头看了看,距离悬崖顶上并没有多高,大约一丈而已。也幸亏这么短,波罗叶才能手疾眼快用短刀插进岩石,否则再坠落几丈,短刀的负重根本经不起下坠的力量。
“法师,您支持得住吗?”波罗叶问道。
“没问题,”玄奘喘了口气,“贫僧这里,脚下踩有东西。”
“那好,我上去找个绳索,把您拉上来。”波罗叶道。
玄奘点头,抬头看着他。波罗叶手脚抠着石缝,用短刀插着岩石,像一只壁虎一般,慢慢朝悬崖上攀登。他整个人有时候借着山石的力量,竟能弓成个球形,把屁股挪到手所在的位置。这就是天竺的瑜伽吧?玄奘心里胡思乱想。
一丈的距离,波罗叶足足攀爬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差不多到了悬崖顶,手指啪地抠住崖顶的岩石,波罗叶心里一松——总算到了。
正在这时,只听下面的玄奘一声惊呼:“小心——”
波罗叶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沉,面前的悬崖上,静悄悄地站着个人影。那人影整个身体都裹在袍子里,脸上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正冷冷地盯着他。
“嘿,你好……啊!”波罗叶面色难看至极,勉强笑着打个招呼。
那面具人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作声,脚尖朝前一点,脚掌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拧动起来。波罗叶只觉手掌剧痛,手指似乎给踩碎了一般,但他另一只手握着插在岩石里的短刀,根本没法反抗,只好强忍。那人见踩了半天,波罗叶额头渗出冷汗也不撒手,顿时怒了,抬起脚狠狠地朝他的手掌踢了过来。
波罗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眼看那只脚踢了过来,忽然虎吼一声,手掌松开崖壁,胳膊突然一阵咯吧吧的脆响,竟然长了三寸,手腕一翻,抓住了那人的脚踝!
那人一声惊呼,没想到居然发生这等怪异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波罗叶大吼一声,猛力一拽,那人站立不稳,惨叫一声,贴着波罗叶的身体坠了下来……
“法师,贴着崖壁……”波罗叶怕他坠下去砸着玄奘,急忙大叫。
玄奘早看清上面的变故,眼见那人影呼地落了下来,他非但不避,反而双手迎了上去合身朝那人一扑。砰——那人影被玄奘一扑,顿时贴在了崖壁上往下滑落。玄奘左腿踩得最实,急忙一弓膝盖,顶了一下,那人一声闷哼,整个人被玄奘牢牢地顶在了悬崖上!
“法师——”波罗叶大吃一惊。
“快上去,找绳索救我们!”玄奘沉声道。
波罗叶不敢怠慢,双手攀上崖顶,一用力,整个人翻了上去,急匆匆向大殿跑去。
“麻烦你自己用些力气可以吗?”玄奘全力托着这个人,浑身汗如雨下,喃喃道,“贫僧……快没力气了。”
他怀里这位这会儿那种惊魂感才过去,手足乱蹬,居然找到几个支撑点,靠着玄奘膝盖顶着臀部,才把身形稳定。此人险死还生,惊悸之意过去,才冷冷地盯着玄奘,道:“你为何救我?”
声音清脆,娇嫩,竟然是少女的嗓音。玄奘并不惊讶,他此时几乎把这少女拥在怀中,那股体香浸了一鼻子,所接触的地方又是绵软柔腻,自然知道对方是名少女。
“我佛慈悲,飞蛾蝼蚁皆是众生,怎能见死不救?”玄奘道。
“哼。”那少女重重地哼了一声,“哪怕这蝼蚁要你的命,你也救它?”
“阿弥陀佛,”玄奘坦然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岂是贫僧所能抗拒?救你,自然是佛祖的安排……姑娘,麻烦你用点力好吗?贫僧的膝盖被你坐得发麻了。”
“我偏要坐!”那姑娘恶狠狠地道,“把你这恶僧坐到悬崖底下才好!”说着,臀部倒往上提了提。
玄奘苦笑:“此时贫僧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用用力气,贫僧就真的坠进那泥犁狱中了。姑娘想杀我,何不动手?”
那姑娘一滞,半晌才哼道:“你以为我不想把你踢下去吗?你这和尚好生狡诈,明知道你的仆从在上面,我杀了你他必然不放过我,还跟我争这个口舌。”
玄奘彻底无话可说。
这时波罗叶的脑袋从上方探了出来:“法师,您还,在吗?”
“在在。”玄奘急忙道,“找到绳索了?”
“没。”波罗叶道,“不过我,找到几丈长,的幔布,拧成,一股了,我这就,放下来,法师您,可抓紧了。这东西,比不得麻绳,滑。”他顿了顿,怒喝道,“底下那,贼子,法师救了你,是慈悲,让法师,先上来。敢跟法师,抢绳索,我把,你抖下去。”
那少女哼了一声,不理会他。
布幔缓缓放了下来,那少女果然不去抢,玄奘想了想,怕这少女先上去再惹出什么事端,便将幔布缠在自己腰间,让她踩牢了自己脚下这块岩石,这才唤波罗叶把自己拽上去。
到了悬崖顶上,玄奘才觉得手脚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
“法师,救不救她?”波罗叶道。
“救!自然救——”玄奘重重喘息了几口,拼命挥手,“快快——”
波罗叶不敢耽搁,急忙把幔布绳索又扔了下去,那女孩儿自己倒乖觉,在腰里缠了,波罗叶用力把她拽了上来。她一上来,波罗叶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这时才发觉浑身是汗,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这少女也累坏了,手脚酸软地坐在地上,三个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无力起身,谁也无力说话。只有山风寂静地吹过,筛动林叶和山间窍孔,发出万籁之声。
“绿萝小姐,你还戴着这面具作甚?扔了吧!”玄奘看着少女脸上的鬼怪面具,不禁叹了口气道。
那少女的身子顿时僵直了。
“绿萝?”波罗叶也呆住了。他这话痨可知道,绿萝乃是崔珏的亲生女儿,郭宰的继女,怎么这要杀他们的少女居然是绿萝?
那少女瞪了玄奘半晌,才伸手解下面具,扬手扔进了悬崖。大殿烛光的照耀下,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孔出现在两人的眼前。这少女就像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晶莹透彻,纯得不可方物,眼眸、玉肌、琼鼻、雪颈,光洁细腻,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颗珠玉。
可能是还年幼的关系,她身材比李夫人略矮,但纤细柔和,无一处不匀称。便是这么疲累之下跌坐着,也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但此时看着玄奘的,却像是一头凶猛的小兽,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绿萝盯着玄奘,眸子冰冷地道。
“猜的。”玄奘说了一句,随即闭了嘴。
绿萝好奇心给逗了上来,不住口地追问,玄奘却只顾喘息,毫不理会。她急了:“恶僧,你到底说不说?”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道,“要贫僧说也可以,不过你要把大殿里的人救醒了。这些都是年老体衰之人,时间久了,只怕会有危险。”
“好,你说的!”绿萝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一趔趄,却是方才崴了脚,这一崴,她才如梦方醒,怒道,“你诈我!你怎么知道大殿里的人是我弄晕的?”
“我诈你作甚?”玄奘道,“你若是有同党,方才自然会来救你;既然没同党,大殿里的人自然是你做的手脚。”
绿萝怒不可遏,哼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玄奘和波罗叶跟在她身后,到了大殿门口,却不进去。绿萝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
“阿弥陀佛,贫僧怕中计。”玄奘老老实实地道,“你那迷香太过厉害,方才来的时候,贫僧若不是闻到味道似曾相识,贸贸然进入大殿,只怕早就和他们一样,任你宰杀了。”
绿萝气得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老实的和尚在绿萝的眼里有如精明的恶魔,愤怒的同时也无比惊惧忌惮,只好一个人进去,重新燃起一根线香。
“法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波罗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怎么法师竟然能认出这少女便是绿萝?须知他们虽然在郭宰家里住了几日,却并没有见过绿萝,更何况方才绿萝还戴着面具,只怕郭宰来了也未必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玄奘还没来得及回答,绿萝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寒着脸道:“一会儿他们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有所损害。”
“阿弥陀佛。”玄奘点了点头,“你用这线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然有把握。”
绿萝的眼里又要喷火,玄奘急忙摆摆手:“小姐,请移步来谈。”
三人到了悬崖边,这回玄奘有了戒备,仔细查看地面是岩石还是木板,绿萝气得直哼哼。玄奘也不理她,查看完毕,才小心地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坐下。
“说吧,你到底怎么知道是我的?”绿萝不耐烦地道。
“你屡次刺杀贫僧,若贫僧不知道是你,岂非死了还是个冤死的和尚?”玄奘淡淡地笑道。
波罗叶顿时跳了起来,瞪着绿萝大叫:“原来,是你?”
“你——”绿萝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没理会波罗叶,只是盯着玄奘,满脸惊惧,“你知道是我刺杀你?”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自然知道。”玄奘怜悯地看着这个珠玉一般晶莹的小女孩。她才十六七岁吧?却有如此心机、如此手段来刺杀一个人,当真可畏可怖。
“自从凉亭遇到那一箭,贫僧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玄奘露出思索之色,“为何要杀我?贫僧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来寻找长捷,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防范。二是,和贫僧有什么仇怨,故此来报复。第一个理由,至今贫僧还没有丝毫眉目,暂且不论,可是第二条,却有一些实实在在的理由。贫僧一路游历天下,从不曾与人结怨,因此,只能是因为其他仇怨,而迁怒在贫僧身上。”
绿萝撇着嘴,却一言不发,听得极为认真。
“这迁怒,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贫僧的二兄长捷了。长捷逼死了你的阿爷,连累你娘青春守寡,你幼年丧父,你们母女原本家境殷实,无忧无虑,猛然间便沦落到悲惨的境地,对长捷的憎恨,贫僧自然想象得出。”一句“幼年丧父”顿时让绿萝泪眼盈盈,但这个少女倔强地翻了翻眼珠,把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这般凄楚憔悴之色,倒是无比惹人怜爱。
玄奘继续道:“贫僧也问过李夫人是否恨我。李夫人答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是崔珏自己想死,愿意抛下你们母女,才自缢而死,他若不想死,仅凭一个僧人的几句话就能逼死他么?何况贫僧不是长捷本人,她不至于迁怒到贫僧的身上。贫僧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妇人,历经乱世,看透世事沉浮,生死离别,自然懂得分辨人间是非。可是她的女儿呢?那时候你才十岁吧?年少不谙世事,父女情深,有如娇宠的小公主,可是因为一个可恶的和尚,一切全都变了。父死母嫁,要将一个高大得如熊虎一般的陌生男人当作阿爷,这对你伤害有多大,贫僧完全可以想象出来。若说在你心中,对长捷的憎恨比李夫人强烈百倍,也不为过吧?”
此言一出,绿萝顿时崩溃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哗哗地淌了出来,情绪彻底爆发,嘶声骂道:“你这个恶僧,死和尚,破和尚,贼秃子,我恨死你了,恨死你那妖孽哥哥了。呜呜——”
一边哭,一边随手抓着地上的石块劈头盖脸地朝玄奘砸过去。波罗叶想阻拦,玄奘制止了他,怜悯地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少女,任凭那石头砸在脸上、身上,砰砰砰,转瞬间满脸是血,伤痕累累。
玄奘只是垂眉静坐,双掌合十,口中诵经:“……圣女又问鬼王无毒曰:‘地狱何在?’无毒答曰:‘三海之内,是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圣女又问大鬼王曰:‘我母死来未久,不知魂神当至何趣?’鬼王问圣女曰:‘菩萨之母,在生习何行业?’圣女答曰:‘我母邪见,讥毁三宝。设或暂信,旋又不敬。死虽日浅,未知生处。’无毒问曰:‘菩萨之母,姓氏何等?’圣女答曰:‘我父我母,俱婆罗门种,父号尸罗善现,母号悦帝利。’无毒合掌启菩萨曰:‘愿圣者却返本处,无至忧忆悲恋。悦帝利罪女,生天以来,经今三日。云承孝顺之子,为母设供修福,布施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
这是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不久命终,“魂神堕在无间地狱”。婆罗门女知道母亲在地狱受苦,遂变卖家宅,献钱财供养于佛寺。后受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指引,梦游地狱,见鬼王无毒,求令母亲得脱地狱。婆罗门女醒来方知梦游,便在自在王如来像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释迦佛告诉文殊说:“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就是说,地藏王菩萨前世曾是求母得脱地狱的婆罗门女。
这段经文流传甚广,尤其是民间传说更多,波罗叶和绿萝自然听过,玄奘的意思很明白,绿萝只是为亡父尽孝道,深合地藏法门,自己又怎么会在意她的辱骂和殴打。
绿萝听完经文,痴痴地坐了片刻,忽然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玄奘轻轻叹息,波罗叶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干净脸上的血痕,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敷上。
这时,庙里忽然嘈杂了起来,窗棂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有人听见声音,开门走了出来,一看悬崖边端坐着一个和尚,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些香客也是无辜,吸入大麻云里雾里经历了一番快感,被绿萝救醒后一时疑神疑鬼,以为是崔判官显灵,顿时磕头不止,听见外面有人喧闹,才出来察看。
“法师,”这些人一看玄奘满脸是血,却端坐岩石上,面容端庄,有如神佛,不禁慌了起来,“法师怎么坐在这里,还受了伤?”
波罗叶懒洋洋地道:“方才,崔使君,显灵,带你们,周游灵界,我家法师,在,替你们,护法。”
这厮的谎话张口即来,没想到正好切中了香客们的心。他们吸入大麻,简直是神魂飘荡,如登极乐,还在疑神疑鬼呢,谁料想竟真是崔判官显灵,而且有圣僧在门外帮自己护法!
这真是天大的福缘,香客们感激得无以复加,恭恭敬敬地请三人前往大殿。绿萝还有话要问玄奘,不耐烦和这些香客多说,叫他们尽皆散了,只说这和尚要讲经,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否则神佛会震怒。香客们诚惶诚恐,见天色也晚了,纷纷回去休息。庙祝亲自捧上来一壶香茶和几样粗陋的糕点放在大殿中,供圣僧讲经时所用。
波罗叶早饿得很了,从吃过早餐之后,他们就一直靠大饼充饥,本想着在判官庙能吃一顿热饭,没想到碰上绿萝,险些跌入万丈深渊,真是又惊又怕又累又饿,他张开嘴巴,径直吃了起来。
“和尚,你继续说吧!”绿萝这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你如何能确定在县衙时,刺杀你的便是我?”
“贫僧不能确定。”玄奘坦然道,“若没有后来种种,贫僧怎会怀疑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孩能做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当初贫僧到你家的第一天,与郭公夜谈时,是你在屏风后面窥视吧?”
绿萝哼了一声:“自然是我。我深夜从周府回来,听说有僧人在客厅,也没多想就回了内宅。后来你们谈得太晚,阿娘让莫兰给你们送夜宵,我一时好奇,就跟着莫兰一起去看长安来的僧人。没想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仇恨地盯着玄奘,“我从屏风后看见了你,你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它就如同一把刀刻在我的心里,就如同一根刺,刺在我的肉里,就如同一个恶魔,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玄奘叹息不已:“你说的是长捷吧?”
“没错,是那个妖僧!”绿萝咬着牙,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来霍邑那一年,我还不满十岁,阿娘听说有个奇异的僧人闯入县衙找阿爷,一时好奇,就带着我偷偷到二堂观看。那个僧人的模样,从此就刻入我的心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几乎是匆匆一瞥,可是这么多年来,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面貌,能在我心中如此清晰,也再没有任何一个面孔,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恐惧。”
玄奘哀悯不已,一夜晤谈,夺走了一个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从此把那僧人的模样刻入心底,仇恨在午夜梦回的恐惧中滋长,这么多年,这么一个柔弱如珠玉般一碰即碎的少女,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可怕的日日夜夜?
“看见贫僧,你才失手打碎了茶碗吧?”玄奘叹息道。
“不是失手,我是故意。”绿萝扬起了光洁的下巴,冷冷道,“七年前,一个妖僧来见我阿爷,夺走了他的生命;七年后,又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妖僧,来见我的继父……哼。我绝不容许他重蹈我阿爷的覆辙。不过这人……真是恨人,我把他心爱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他就是不回来,直到我故意把自己的额头撞破,他才回来。”
绿萝恼恨不已,口中的“他”,自然便是那位金刚巨人般的县令郭宰了。
这个小女孩果然聪慧。玄奘露出笑容:“据说你从来不曾叫郭公作阿爷,为何还如此关切他?”
绿萝脸一红,嚷道:“这是我的家事,干你何事?这个粗笨愚鲁的……我称他阿爷作甚?”
玄奘点点头,看来这女孩是嫌弃郭宰军中出身,没有文采。怪不得郭宰附庸风雅,又是收藏古董,又是参禅论佛,看来除了李夫人的影响,也是为讨这小女孩的欢心。这个金刚式的县令,心思倒颇为细腻。
“你不肯改姓,也是这个缘故了?”玄奘道。
“我为何要改姓?”绿萝怒了,“我阿爷是崔珏,不是那郭宰!那人再讨好我,此生此世,我也只有崔珏一个阿爷!”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崔珏的神像,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玄奘不敢再逗她,急忙道:“好吧,你的家事贫僧且不问了。你那天夜里发脾气,虽然当时贫僧不晓得怎么回事,可是遭遇两次刺杀之后,却不得不怀疑到了你的身上。”
“哦?”绿萝认真起来,“你且说。”
“第一次用弓箭刺杀,你很聪明,成功地将怀疑引到了他处。复合角弓,纯钢兵箭,连郭宰也以为涉及军中。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宅子里也有这种弓箭。但当时连贫僧自己,也怀疑是长捷牵涉了军中的机密,才会引来杀手对付我。”
“没错。”绿萝点点头,“是我从他房中拿出来的。那日你和我娘在花园里谈话,我一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僧,蛊惑完……郭阿公,又来蛊惑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见墙外的槐树,便冒出这个念头,到郭阿公的房中取了那张弓,又到库房里寻了一支箭,便出门爬上槐树,射了你一箭。可惜,平素里练习得少,没射死你。”
玄奘苦笑不已:“你不怕郭县令发现箭少了一支,而怀疑你吗?杀人未遂,也是重罪。”
绿萝不屑地道:“他性子粗疏,丢三落四的,连弓挂在哪儿一时也未必能寻到,何况在库房里放了几年的箭支。”
“当时的确没人怀疑你。”玄奘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绿萝做得隐秘,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带着弓箭爬上大树,杀人行刺呢?“可是到了第二次刺杀,贫僧就开始怀疑你了。”
“为何?”绿萝满眼不解,“我并未出手啊?是蛊惑周家那傻公子干的,你怎能想到是我?”
“第一,若是外人,在六名差役值守,县衙塔楼上架起伏远弩的情况下,何必冒险刺杀?而且还在当天夜里?谁都知道,白日已然遇到刺杀,当夜定是防守最严密的。贫僧是个和尚,不可能长住县衙,终有出来的一天,他们既然有弓箭,只需耐心点等贫僧离开县衙,走上大街,远远地就可以一击毙命。何苦冒险冲击重弩防守的县衙?”
“有道理。”绿萝认真地点头,这一刻,这漂亮的少女脸上表情严肃,仿佛不是在讨论杀人的可怕之事,而是在向老师学习。
“那么,谁会急不可待,当天夜里就冒险刺杀?”玄奘淡淡道,“自然是县衙里的人了,准确地说是郭宅里的人。因为对他而言,贫僧在郭宅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等我一离开,他的机会反而渺茫了。”
绿萝呆住了,大大的眸子翻来覆去地打量玄奘,暗道:“这个僧人看上去傻傻的,其实却精明得紧!稍不留神只怕会吃大亏,以后还是提防些好。”随后想到自己和对方着了相,暴露了,不禁大为沮丧。
“而且,让这周公子做杀手是个败笔。”玄奘道,“想必白天你已经把周公子藏在家中了吧。”
绿萝点点头,颓然道:“你这和尚好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那周公子喜欢我,平素里因我不假辞色,几乎要发疯。那日刺杀失败,我去他家习琴,他见我闷闷不乐,就一直追问。我说有个可憎之人在我家中,我恨不得杀了他。周公子详细追问,我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反正我阿爷被那僧人逼死,霍邑人都知道,没必要瞒着他。周公子一听,冒了傻气,居然说,我替你出气,藏在他床底下,晚上趁他睡觉时一刀捅死!”
玄奘不禁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世家公子如此漠视人命,为博红颜一笑,竟然不惜杀人。这家伙要真躲在自己床榻底下,晚上捅自己一刀,那可真要再入轮回了。
“当时我被那周公子一撩拨,心也热了。却觉得他想的法子不妥,于是就带着周公子悄悄回了家,让他躲在房中。晚上给了他一根线香,让他先把你迷倒,然后拖到池塘里淹死。”绿萝说得平淡无比,仿佛在说如何宰杀一只鸡,“这样即使有人怀疑,因你没有挣扎的痕迹,也会被误认为是夜晚到花园散步,跌入水塘中淹死。没想到……”她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波罗叶,“让这厮坏了事。”
玄奘心中暗叹,周公子为她丢了性命,可她口中却没有一丝惋惜自责,这个少女当真无情……或者说,对她所爱的人关切深爱,不爱者漠视无情,性子实在极端。
他一直有个疑问,趁机问了出来:“你那线香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掺有大麻和曼陀罗。”
绿萝机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买的。”
“在哪里买的?”
“大街上。”
玄奘只好闭嘴。
绿萝仍旧戒备地盯着他,见他不问了,才松了口气,说:“你继续说。”
玄奘摇摇头,继续道:“对贫僧而言,要判断出来简单得很,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关系之后。一,凶手是郭宅的人;二,和周公子关系密切;三,对贫僧有强烈的恨意;四,家里出了命案,你仍旧躲着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
绿萝一阵懊恼,原来自己暴露得这么容易。不过这事儿也不怪她,若是周公子得手,逃之夭夭,这桩案子只怕就是无头冤案了,玄奘只好死不瞑目地去见佛祖。可是周公子意外失手,暴露了身份,对玄奘而言那就洞若观火了。
“那你……为何不告发我?”绿萝这时才觉得一身冷汗,顿时阵阵后怕。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世俗律法严苛,唐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我佛慈悲,草木蝼蚁皆有可敬者。佛法教化在于度人,贫僧如何能送你上那凶杀刑场?”
绿萝松了口气,但对他一直把自己比作蝼蚁颇为不爽,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怕我再度刺杀你?”
“怕。贫僧怎能不怕?”玄奘面对这个少女也颇为头疼,苦笑道,“所以贫僧才急急忙忙溜出郭府,躲到这兴唐寺。谁料想还是躲不过你。”
绿萝咬着唇,说:“你这和尚,难道这次我设的局,也早被你看破了?”
“没有。”玄奘无奈地道,“方才在悬崖下简直生死一瞬,贫僧即使有割肉饲虎之心,也不愿平白无故做了肉泥。只不过,贫僧来到判官庙时,你点了线香,想把贫僧熏倒吧?”
“又被你看破了。”绿萝涌起无力的感觉,她怎么也不明白,这傻笨和尚怎么会如此精明?
“唉。贫僧已经被你用线香暗算过一次,那味道虽然香甜,对贫僧而言却无疑鸩酒砒霜,怎么还肯进入大殿?”他看了看波罗叶,“波罗叶虽然也被熏过一次,不过他在睡梦中醒来,鼻子早已适应了那股味道,因此并未察觉,贫僧可是记忆犹新。只好开门通风之后才肯进来。不过……没想到你真正的陷阱却在悬崖边。”
绿萝愤愤地瞪着他,喃喃道:“这让我日后用什么法子才能杀你……”
玄奘顿时头皮满是冷汗,自己被这种暴虐精明的女孩盯上,这辈子可没个消停了。他想了想,正色道:“绿萝小姐,贫僧奉劝你一次,日后切勿杀人,否则后患无穷。”
“是吗?”绿萝笑吟吟地盯着他。
“正是。”玄奘也不打算用佛法感化她,对这小女孩,就该用实际利害来让她害怕,“你在谋刺贫僧的过程中,累得周公子丧命,可想过后果么?”
绿萝瞥了波罗叶一眼:“他又不是我杀的。”
波罗叶顿时僵住了。
“他不是你所杀,却是因你而死。”玄奘正色道,“他夜入郭宅杀人,波罗叶出于自卫杀了他,周家人奈何不了波罗叶,可是,他们会查自己的儿子为何去杀一个僧人。如果他们知道是被你蛊惑,才丢了性命,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对你?”
绿萝的脸色渐渐变了,半晌,才迟疑道:“他们……不知道的吧?这件事我们做得极为隐秘……”
玄奘摇头:“再隐秘也会被人查出来,尤其你和周公子的关系,周家人清楚至极,贫僧和他无仇无怨,能让周公子杀我的,只有你。以周家的势力,你想他们一旦查清,会怎么对付你?对付你的母亲,甚至郭县令?”
绿萝呆了,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恐慌:“这……这可怎么才好?我……”她看着玄奘,眸子忽然闪耀出光芒,“我不回去了,我就跟着你,住到兴唐寺里。周氏再厉害,还敢到兴唐寺捉我?”
这回轮到玄奘呆了。
这绿萝果然跟定了玄奘。在判官庙休息了一晚,玄奘便回到兴唐寺,绿萝寸步不离,居然跟着他住进了菩提院。玄奘烦恼无比,请空乘过来处理,空乘也有些无奈,温言劝说绿萝,说敝寺有专供女眷休憩的禅院,绿萝毫不理睬,反问那所禅院也有温泉吗?说罢,自顾自地挑选房间,最后看中了波罗叶居住的东禅房。
玄奘对居住条件并不讲究,于是波罗叶就挑选了最好的一间,是空乘原先的禅房,里面有温泉浴室。波罗叶欢喜得不亦乐乎,没想到绿萝一来,把自己给撵了出去。波罗叶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找了个厢房。
空乘也无奈,只好私下找玄奘商量:“法师,这女施主是崔珏县令的独女,又是郭县令的继女,贫僧……贫僧也不好强行撵走啊!”
“可是……阿弥陀佛……”玄奘烦恼无比,“佛门清净地,贫僧的院子里住个女施主,这成何体统!”
空乘实在没了办法,建议:“要不法师换个禅院?”
玄奘还没回答,绿萝远远地嚷了起来:“告诉你,恶僧,你爱换便换,换了,本小姐仍旧跟着你。”
两大高僧面面相觑,一起念起了经。
最后,空乘念了几句佛,一溜烟地走了,把玄奘撇在这儿烦恼。
从此以后,玄奘背后就多了条尾巴,这个少女和波罗叶一道,成为玄奘的风景,除了洗澡如厕,基本上走哪儿跟哪儿。玄奘浑身不自在,脊背上有如爬着蚂蚁,倒不仅仅因为被一个少女黏上,他心知肚明,黏上自己的是一把匕首和利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一箭穿心。
这个十六岁少女的手段,太让他惊心了。没办法,只好叮嘱波罗叶,看好她,最好别让她携带利器。波罗叶问:“法师,我,可以,搜她的身,吗?”
玄奘摇头不已。
玄奘所住的是西禅房,和东禅房隔着一座佛堂。晚间,玄奘在灯烛下研读《维摩诘经》,过几日就是空乘安排的辩难大会,他不敢怠慢,河东道佛教虽然比不上苏州扬州兴盛,可寺庙历史久远,不时有杰出的僧人出现,他可不想到时候被辩驳得灰头土脸。
但是他眼睛看着经卷,耳朵里却是对面小魔女那欢快的哼唱声,搅得他禅心不宁。正在这时,绿萝忽然一声惊呼,似乎受到极大的痛楚。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跳下床榻,赤足奔出禅房,过了佛堂,站在绿萝的房门外,低声道:“绿萝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呃……等等。”绿萝应了一声,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片刻,她打开房门,只见她小脸煞白,龇牙咧嘴,房间里雾气氤氲,架子上还搭着衣物。
玄奘急忙把视线收了回来:“怎么了?”
“洗澡……蜇了我一下。”绿萝眼泪汪汪的。
“有虫子?”玄奘问。
“不是……”绿萝道,“昨夜坠下悬崖,身上刮伤多处,我想洗澡,一进温泉,蜇疼我了。”说着撩开袖子,果然嫩白的胳膊上布满了伤痕,“身上还有……”
这女孩也没有多大男女之防的观念,居然去撩衣衫,玄奘急忙避开了:“阿弥陀佛。你在这儿等着,贫僧去波罗叶那里给你取金疮药,你敷上便好。”
绿萝点点头,玄奘回房穿上鞋,去找波罗叶。他的包裹在波罗叶房间里,衣物和药品都在,波罗叶从睡梦中被吵醒,听说取金疮药给绿萝用,老大不满,却不敢反驳,愤愤不平地取了一包递给玄奘。
玄奘把药给了绿萝,自己回房继续研读佛经。不料过了片刻,响起敲门声,绿萝哭丧着脸把脑袋探了进来:“涂上了药,没法洗澡了。”
玄奘瞠目结舌。
所幸这天夜里绿萝没再打搅,第二日做完早课,玄奘先去大雄宝殿拜佛,正跪在如来佛像前诵念,忽然有小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也不敢打扰,等玄奘起身,这才上前合十:“法师,住持正在找您。在您禅房里等候多时了。”
玄奘点点头,当即回了菩提院。空乘正带着两个弟子在院子里踱步,一脸焦急之色。见玄奘到了,他挥手命两个弟子守在门外,和玄奘进了佛堂,两人在蒲团上坐下。
“师兄有何要事来寻贫僧?”玄奘问。
空乘面色肃然,低声道:“昨夜出了大事。”他盯着玄奘,一字一句地道,“霍邑县城出了大事!”
玄奘诧异道:“什么大事?”
“昨夜,周氏大宅失火,两百亩的宅邸烧成了白地。”空乘道,“周氏一家一百余口,无一生还!”
玄奘的脸色顿时变了:“可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说不准。”空乘叹了口气,“老僧不敢妄言。说实话,法师来的时候,县里发有公文,说法师和波罗叶与一桩案子有关,如法师离开寺院,须报知官府。今日清晨,县衙来了差役,询问法师昨夜的去向,可曾离开过寺院。贫僧知道法师昨夜未离开寺院一步,便向那差役做了保。”
这时,东禅房的门吱呀开了,绿萝几步就冲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空乘法师,您说的可是真的?那周家真烧成了白地?”
“阿弥陀佛。”空乘没想到有人偷听,面色有些尴尬。
绿萝呆了片刻,喃喃道:“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
空乘看见她,似乎不想多说,和玄奘闲聊几句,便告辞而去。绿萝当即坐在他那张蒲团上,抱着膝盖露出深思之色:“恶僧,你说说看,这事是不是人为?”
“贫僧不敢妄语。”玄奘道。
“你这和尚,又不是让你出口伤人,猜测一下嘛。”绿萝道,“周家大院我很熟悉,虽然都是木质房屋,可是院落极大,这火哪怕烧得再凶,也不可能一个人都逃不出来啊!”
“贫僧不敢妄语。”
“你这恶僧……”绿萝对他也是头痛无比,嚷嚷了片刻,见玄奘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一跺脚站了起来,奔出禅堂。
波罗叶从廊下走了过来,坐到方才绿萝的位置:“法师,这可,真是,大事。一场,火灾,能烧死,所有人,吗?”
“贫僧不敢妄语。”玄奘依旧道。
波罗叶也受不了了,一跺脚蹦起来蹿了出去。
望着两人的背影,玄奘眼中露出浓浓的不安,口中默默地诵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波罗叶出了禅房,发现绿萝正坐在东侧的松林外,雾气缭绕的温泉从她脚下流过,她脱了鞋袜,把白嫩嫩的小脚浸在泉中。人似乎在发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波罗叶挠了挠头皮,走过去坐在她对岸的石头上:“绿萝小姐,在,想着,周家火灾,的事情?”
绿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不是?”波罗叶晕了。
绿萝叹了口气:“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好好一个大家族,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样,不是,对小姐,很好吗?”波罗叶道,“你指使,周公子杀人,的事,没人,追查了。”
“你怀疑是我做的?”绿萝恼怒起来,狠狠地瞪着他。
“没,没。”波罗叶连连摆手,“你,有心无力。这么大的,案子,你,做不下,来。”
绿萝更恼了,小脚哗地挑起一蓬水,浇在波罗叶的脸上。波罗叶嗷的一声,手忙脚乱抹干净脸,怒道:“你做,什么?”
“让你胡说八道。”绿萝喝道,“周夫人对我呵护备至,我岂能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波罗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禁讪讪:“周夫人,是想,让你做,她儿媳,吧。你没想,嫁过去?听他们说,周家很,有财势,地道的,士族。在天竺,就是,高贵的,刹帝利。”
绿萝摇了摇头:“周公子为人轻浮,没有丝毫男儿气概,岂是我的良配?”
“那你,喜欢,哪一种,公子?”波罗叶的癖好又冒了出来,好奇地问。
“我嘛,”绿萝侧着头想了想,“稳重,那是必须的;成熟,也是首要的;才华出众,更是第一的。最重要的,是对我呵护关爱,一定要疼着我,宠着我。”
波罗叶点点头:“原来,你想找,瓦特萨亚那,那样的,公子。”
“瓦……什么傻子哑巴的?”绿萝奇怪地道。
“不是……傻子,哑巴……”波罗叶崩溃了,“是我们,天竺国,几百年前的,圣人。他写了,一部,《伽摩经》,讲的,就是你,喜欢的,男人,追求,少女。”
“哦?”绿萝来了兴致,“你们天竺还有讲如何追求女子的佛经?”
“不……不是……”波罗叶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佛经。”
“说说看啊!”绿萝托起脸蛋,认真地道。
波罗叶无奈,只好道:“《伽摩经》里讲道,假如你,热恋的人,十分固执,那你就,让步,由着她的意;这样,最终你,一定能够,将她征服。只是,无论她,要求你,做什么事,你务必要,把事情做好。她责备,什么,你就,责备什么;她喜欢,什么,你就也,跟着,去喜欢。讲她,愿意讲的,话;否定,她执意要,否定的,事。她欢笑,的时候,你就,陪着她欢笑;她悲伤,垂泪,的时候,你就,也让泪水,潸然而下。总而,言之,你要,依照,她的情绪来,设计,你自己,的情绪……”
波罗叶汉话太差,一边要回忆《伽摩经》的原文,一边还要翻译,讲得磕磕巴巴,但绿萝却听得极为入神,托着腮,仿佛痴了。
“真的有人会为了我那么做吗?”她喃喃地道,“我欢笑的时候,他就陪着我欢笑;我悲伤的时候,他就陪着我悲伤;我垂泪的时候,他也会潸然泪下……”
波罗叶一直讲了半天,才勉强讲了一个章节的内容,绿萝却是越听越痴迷。大唐的男人哪里会有这种奔放无忌的爱?哪里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委曲求全,低三下四?纵然有那种海枯石烂的爱情传说,也都是女子表达得更为激烈,男子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仍旧温文尔雅,保持体面。
“会有这样的人吗?”绿萝呆呆地念诵,“……外出时,你一定要为她打伞遮阳;如果她被挤在人群当中,你要为她闯出一条路来。当她准备上床时,你要拿一把凳子给她,并扶她上去,要有眼色地给她将鞋儿脱下,或穿到她的纤足上。另外,即使你自己冻得发僵,也要把情人冰冷的手儿暖在你怀里。用你的手像奴隶似的举起她的镜子供她照……”
十六岁少女的芳心,彻底被这个来自天竺异域的家伙给搅乱了。
波罗叶的眼中,却闪烁着诡异的笑意。
“波罗叶,”绿萝道,“以后,你每日都要和我讲这《伽摩经》。”
空乘大张旗鼓筹备的辩难法会已经通知到了三晋各大佛寺,晋阳大佛寺、平遥双林寺、恒山悬空寺、蒲州普救寺、五台山诸寺的僧人们陆续来到兴唐寺,连晋州左近的豪门高官也纷纷到来,和僧人们谈禅。这一场法会,一下子成了晋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
玄奘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正式的辩难还没开始,僧人们就谈禅悟道,热闹非凡。这一日和几位高僧谈禅到深夜,波罗叶早回去休息了,连形影不离的绿萝也熬不住,早早回了菩提院。玄奘离开的时候已然是丑时,疲累至极,一个小沙弥打着灯笼送他回到菩提院,便告辞而去。
天上有明月朗照,院内的石龛内燃有气死风灯,倒也不暗,玄奘路过厢房,听见波罗叶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有如滚滚波涛。他无奈地一笑,和这厮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到了禅堂,正要往自己的西禅房去,忽然听见东禅房内传来绿萝惊悸的叫声!
玄奘大吃一惊,疾步走到房门口,低声道:“绿萝小姐!绿萝小姐?”
房内无人回答,玄奘想了想,正要离开,房中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不要——”
他大吃一惊,伸手一推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步冲到房内,不禁怔住了。借着窗外明月和灯光,只见房中并无他人,绿萝好端端地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这少女睡相不好,把被子卷成一团压在身子底下,一条腿蜷着,怀里还抱着一只黄杨木枕。大片雪腻的肌肤露在外面,在月光下散发出柔腻的荧光。
“阿弥陀佛。”玄奘尴尬无比,原来竟是她在梦呓。
他转身刚要离开,绿萝又叫了起来:“阿爷,阿爷,我怕!他要杀我……杀我……”
玄奘的身子顿时僵硬了,一股浓浓的哀悯涌上心头。纵使她白日间如此刁顽任性,杀人不眨眼,却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他叹息着,却不便在房中久留,出门轻轻带上房门,又迟疑了——绿萝没插上门闩,门没法锁住。这孩子,孤身在外居然不闩上门,若有歹人或者邪祟该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玄奘叹了口气,趺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闭目垂眉,念起了《大悲咒》。这一坐便是一夜,直到东方既亮,树间鸟鸣,玄奘才缓缓睁开眼睛。
忽然,眼前一花,吱呀的门响声中,绿萝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看见玄奘趺坐在佛堂上,不禁怔住了:“你这恶僧,起得好早。”
玄奘淡淡一笑:“小姐昨夜睡得还好么?”
“好!”绿萝翻了翻眼睛,“当然好。”
“小姐平日里还是舒心静气好些,若是烦闷焦虑,可到山间多走动走动,或者在空旷无人的山野大声吼上几声,心中的焦虑紧张便可消散些许。”玄奘静静地盯着她道。
绿萝奇道:“你这恶僧,大清早的说什么呢?本小姐何时烦闷焦虑了?”
玄奘摇摇头:“夜间磨牙,主人之内心焦虑难安,过于紧张,长此以往,对身体大有妨碍。”
“你……”绿萝满脸绯红,刚要气恼,忽又愕然,“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玄奘默然。
绿萝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眼圈一红,奔了出去。
香积厨着人送来斋饭之后,空乘派了弟子来找玄奘,说明日就是法会的正日子,要和法师商量下具体事宜。玄奘匆匆吃完早膳赶到空乘的禅院,几个外寺的僧人也都来齐了,大家商议了一番,作出具体章程。
到了午时,整个寺庙热闹起来,无数百姓纷纷而来,有霍邑的,也有晋州各县的,甚至还有蒲、绛、汾、沁诸州的,最远的,居然来自京畿道的云阳。也不知他们怎么得知这里有法会,如此短的时间便赶了过来。
规模庞大的兴唐寺很快就拥挤起来,空乘措手不及,举办一场水陆大法会,本意只是想集合左近诸僧,可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广,善男信女来得这么多,把僧舍腾出来都不够住,还是西北紧邻的中镇庙主动分担了部分香客,才略微缓解了窘境,至于其余的,就只好住进霍邑县城了。
第二日辰时,法会正式开始。
就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搭起高篷,殿前是诸高僧的狮子座,下面是寺里的僧众,后面则是黑压压的善男信女,挤满了广场,一直绵延到山门。玄奘取出自己受具足戒时得赐的木兰色袈裟披在身上,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僧鞋。他样貌周正,仪表堂堂,多年来风雪磨砺,更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精神,在袈裟的映衬下,微黑的脸上似乎荡漾着一层佛光,摄人心魄。
众僧先在大雄宝殿中做了仪式,然后升狮子座,兴唐寺三百僧众讽诵经典,信徒随众礼拜,接着开始考察合格的沙弥,受具足戒,现场有管理僧籍的晋州功曹和僧正,进行检验考核,发给衣钵、度牒,登记造册。
一应仪式结束,用过斋饭,下午便是各地来的高僧开讲,讲示佛法。玄奘是讲解《维摩诘经》,这部经他十岁就开始参,浸淫二十年,扎实无比,一开讲,就令诸僧震惊。
“苏扬流行参禅,从古以来许多禅宗的祖师都是从缘起上悟道的,不是理上悟入。有丢一块石子开悟的,有看到花开悟的,就是由缘起而悟入。有高僧道‘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就是说从因缘上悟道才不会退掉,光是从定力上参出来还不对。这是一种说法,可是贫僧反对这个说法,从缘入者,反而容易退失,偶尔开悟,身心便一下空了,进入空性,虽然定在空性,若这个色身、业力、习气一切都还没有转,还是要退转的。所以法显法师悟道之后,仍行脚天下参善知识,因为此心不稳。大乘的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如果没有真修实证,尽管理论上讲得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中观正见,那只是口头佛法,甚至是邪见。所以经文说一切菩萨要‘深入缘起,断诸邪见’……”
僧众和香客都被这大胆的论调震惊了,上千人的广场,竟然鸦雀无声,只有玄奘的声音回荡在禅林古刹之中。这个年近三十的僧人宝相庄严,端坐狮子座,阳光照耀在他脸上,令人不可仰视。
僧人们听得认真,绿萝却百无聊赖,她不懂得什么佛法,最多也就是听过几个佛经故事而已。今天起得早,和尚们也不午睡,跑来参禅,耽误她的休息。但她既然发誓要跟这个和尚闹到底,就决不肯有丝毫妥协,无论这个恶僧在做什么!
正在打呵欠,眼睛忽然一瞥,不禁一怔。
她站在台阶上,看得远,只见人群外,一个头上戴着帷帽,身穿湖水色襦裙的女子正从墙边急匆匆地走过,进入西侧的院落。
绿萝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女子的帷帽四周垂有白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那背影她实在太熟悉了,隐隐约约,竟像是自己的母亲!
“难道她知道我在兴唐寺,来寻我了吗?”绿萝不禁狐疑起来。
“是了,我虽然离家不曾跟母亲说过,但兴唐寺和娘的渊源甚深,只怕空乘会派人告知她。”绿萝暗暗叫苦,但想了一想,自己离家这么久,不曾打个招呼,让娘亲担忧多日,也不禁心虚。
“还是……跟她说一声吧!”绿萝无奈地摇头,悄悄离开身边的波罗叶,向那女子追了过去。
大雄宝殿西侧是一座幽僻的禅院,松柏如荫,绿萝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到了院中,只见远处人影一闪而逝。她紧紧追了过去,想着怎么跟娘亲解释:“嗯,说要杀这个恶僧是肯定不行的,那……说我参研佛法?娘亲根本就不信呀!哎,对了,就说我来给阿爷上香祷告,她肯定高兴。”
想到了理由,绿萝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双月牙,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可是娘亲的背影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有时候略一疏神,居然会跟丢。而那女子仿佛目的非常明确,一路毫不停息,也不辨认方向,略低着头,径直朝寺院深处走去。
“这怎么可能?”绿萝惊讶起来,“娘怎会对兴唐寺如此熟悉?”
那女子对兴唐寺果然熟悉,东一绕,西一绕,越走越高,居然到了半山处,这里已经是寺院僧众的生活之所,再往上行,更是到了寺内高僧们的禅院群附近。绿萝狐疑起来,此人若真是她娘亲,就绝不可能对寺院这般熟悉,因为自阿爷死后,她从未来过兴唐寺。便是阿爷造寺的时候,她偶尔来过,也只是在佛殿上香,决不会对其他地方也了如指掌。
“难道不是我娘,只是身材相似?”绿萝奇怪起来。一个女子,在寺内僧人讲经说法的时候,居然深入寺院,这本身就过于奇怪,她好奇心给勾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跟在那女子身后,看看她到底要往何处去。
过了僧舍,那女子突然折向东行,不久就到了一处偏僻的大殿旁。寂静的院落中空无一人,今日盛会,几乎所有的僧众都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连大殿里都没有值守的僧人。绿萝看着那女子进了大殿,便悄悄走到廊下,顺着殿门朝里面看,细碎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内,虽然轻柔,却清晰可闻。
她不敢紧跟,直到脚步声消失,才小心翼翼地进了殿内。这殿内供的是观世音,应该是一座观音殿。巍峨的大殿空空荡荡,根本藏不住人,她急忙走到观音像后面,一看,不禁愣了,后面是一处院子,院里有一座禅堂。院子没有门,可禅堂的门却上了锁!
也就是说,这女子到了观音殿内,竟然凭空消失!
一瞬间,绿萝汗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自己见了鬼?
随即就觉得这个念头荒诞不经,鬼虽然可能有,可堂堂佛寺中哪个鬼敢进来?观音像前,哪个鬼敢猖狂?
那么,不是鬼,就肯定是人了!
绿萝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杀人在她眼中如捻虫蚁,她害怕鬼,却对人没有任何畏惧。既然是人那就好说了,人不可能凭空在观音殿中消失,若是消失,只有一个解释,这殿内有密道!
大户人家为了避难,家中时常建有密道,尤其是在乱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旦有贼匪洗劫或者乱军入城,就阖家钻进密道,或者逃生,或者在里面住些时日,等局势平定再出来。崔珏是河东第一世家崔氏的子弟,虽然是旁支,但绿萝也算出身大户人家,对这点并不陌生。
小魔女机敏无比,当即细细地在观音殿内查验起来。
这座观音殿并不复杂,四壁空空,地上铺着青砖。她先举起小拳头敲了敲四壁,墙体沉闷,不像有暗门。又溜着地面跺了一遍,震得小脚生疼,也没有发现空空的回声。然后她把目光投向了大殿正中的观音像,凭目测,这座观音像应该是陶土烧制,腹内该是空的。不过她可不敢去敲观音的身体,这等渎神的举动,纵然她胆大,也不敢做出来。
“我不敢做,难道修建密道的人就敢么?”绿萝的眼睛又得意地眯成了一双月牙,笑吟吟地背负双手,绕着观音像踱了一圈,眼睛叽里咕噜地盯着观音像的基座。
基座却是整块岩石雕刻的,层层莲花,足有九层,雕工细腻,惟妙惟肖。她蹲在地上一路摸过去,细细地查看莲花基座。
到了观音像正背后,她的目光停住不动了,基座的莲花虽然没有任何异样,但一朵莲花瓣上残留着一点嫣红。绿萝怔怔地盯着,小心伸出指甲挑起一点,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脸色顿时变了:“凤鹊眼!”
绿萝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至此,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自己一直跟踪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李优娘。
这个基座的莲花瓣上沾染的嫣红,她再熟悉不过,乃是自己和母亲一起制作的染甲露!
母女俩热衷于染甲露,便自己研究,用蓼蓝的叶子制成蓝靛,加入水银捣碎。这样的色料涂抹在指甲上,居然成了红色底子,透出蓝色和银色的点点星光。母女俩当时乐不可支,给它取名“凤鹊眼”。
这种染甲露,绝对是母女俩所独有,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存在。可是,如今的莲花瓣上,却出现了残留的“凤鹊眼”。
绿萝忽然涌出一种恐惧,她定了定神,慢慢在莲花瓣上摸索,忽然看到旁边的一朵莲花有些光洁,伸手攥住,左右拧动,果然如螺旋般开始转动!
绿萝额头汗水涔涔,左拧右拧,基座内部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声,她吓了一跳,急忙闪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随后,目瞪口呆——基座的整个背面无声无息地陷了下去,眼前现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幽暗洞穴!
绿萝坐了好半天,心一横,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她为了刺杀玄奘,时时刻刻把匕首藏在身上。然后看了看四周,蹲下身钻了进去。一进去,背后又响起震动,那块两寸厚的石板缓缓上升,严丝合缝,周围顿时一片漆黑!
绿萝的心咚咚乱跳,洞穴里静谧无比,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脚下是台阶,小心地一步步走下去,绕了个弯儿,眼前慢慢有光明出现,地道的墙壁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啊——”绿萝一声惊叫,匕首险些落地。
结果那人影一动不动,她壮着胆子,慢慢挨过去,才发现是石壁上凿着石龛,里面雕刻着一座狰狞的夜叉像,夜叉的手中托着一盏油灯。
“吓死我了。”绿萝使劲儿拍着胸口,喃喃地道。台阶一路向下,估摸下来,深入地面达两丈,洞壁间覆盖着一层水汽,每隔十丈,就会出现一座石雕夜叉像,惟妙惟肖,阴森凶恶,但每一尊的姿势都不同。到了最下方,地道又朝上延伸开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绿萝却呆了。
——尽头没有洞口,而是一尊夜叉雕像!
绿萝奇怪无比,怎么可能?明明没有岔路。她心中一闪,伸手在夜叉身上摸索起来,果然发现夜叉胸口有一朵古怪的花,有些新鲜的痕迹。按照之前的法子,左右一拧,开始转动,左三右四,脚下发出震动声,夜叉缓缓地陷了下去。眼前霍然一亮,涌进一股股新鲜的空气,仿佛还有枝叶婆娑。
绿萝低头钻了出来,身边哗啦啦一阵竹叶的声响,背后的夜叉像重新升了上来。这面却是一堵墙,墙上是一块巨大的佛字石刻。石刻的外面是一片竹林,竹叶扶疏,摇荡在暮色之中。只有微风掠过发出的沙沙轻响。
天色已经晚了。
“我这是到了哪里?”绿萝有些发蒙,张望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禅院。禅院不大,只有三间正房,院中布局也很简单,正中间只有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塑,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
这座院子看来在霍山的高处,朝南眺望,可以看到远处大殿的屋顶,层层叠叠。绿萝浑身的冷汗被晚风猛地一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转头看看禅房,房子里亮着灯火,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
“难道我娘进了禅房?”绿萝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到了廊下,便隐约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传来。绿萝一怔,只觉这声音异常古怪,似乎很舒服,又似乎在经历着什么痛苦。绿萝茫然不解,只是听着听着,却觉得心里烦躁无比。
那声音过于怪异,还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杂乱无比,她一时也听不出是不是自己母亲的声音。心里就开始嘀咕,不行,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母亲被歹人挟持折磨,那我定要救她出来。
听声音是左侧的房间里传出来的,绿萝想了想,悄悄用匕首割破了窗棂纸,露出指肚大的一条缝,睁大眼睛朝里面窥视,顿时目瞪口呆。
靠近窗子是衣架,胡乱扔着几件衣物,旁边是一张床榻,帷幔高张,一双赤裸的躯体正在床上纠缠,很容易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女的青丝如瀑,男的却是个光头和尚。两个人都在剧烈地耸动,赤裸的躯体上汗津津的,不时发出沉闷压抑的呻吟声。
绿萝呆若木鸡,提着匕首缓缓滑坐在了地上。她虽然少不更事,却不意味着什么都不懂。这男女偷情在街头巷尾听得多了,一些优戏中还曾上演过这种剧目。
那个女人,真是自己的母亲吗?绿萝想也不敢想,自己端庄贤淑的母亲,会有这般放荡的时候,而且……而且是和寺庙里的和尚……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绿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房间里的戏已经谢幕,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这时绿萝听得真切了,那女子的声音即使压得再低,她也能听出来,那就是自己的母亲,李优娘!
无穷无尽的羞耻令她浑身发抖,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只是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望着布满暮色的天空呆呆出神,眼中不知何时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
“晚上还有要事,我去更衣,你先走吧。”耳畔响起那个男子隐约的声音。
“嗯。”李优娘乖顺地答应了一声,随即传来脚步声。
绿萝吓了一跳,哧溜钻进了竹林,悄悄地躲在一蓬花树的后面,不敢作声。开门的声音响起,李优娘戴着帷帽,轻轻闪到门外,左右看了看,却没有再回到竹林进入地道,而是径直朝庭院的大门走去。
绿萝长出一口气,呆坐了片刻,又听见禅房里响起脚步声,看来那个僧人要出门了。她顿时暴怒起来,银牙紧紧咬着嘴唇,血丝都渗了出来:“恶僧,不管我娘是自愿还是被逼,就凭你让我受这奇耻大辱,就凭你让我的继父受这奇耻大辱,我就绝不能留你活在这世上!”
眼看那僧人要出来了,她溜着墙角到了门口,眼中喷出火一般的光芒。门吱呀一声响,那个僧人缓步走了出来,绿萝手疾眼快,合身扑了上去,手中的匕首噗地刺进了那僧人的胸口!
“啊——”那僧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
绿萝恶狠狠地抬起头看着他,顿时呆若木鸡。
——这个与母亲偷情的僧人,居然是兴唐寺的住持,空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