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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兴唐寺,判官庙

经过这一案,玄奘没法继续住在郭宰家了,毕竟一个是牵连了命案的,一个是县令大老爷,需要避嫌。于是玄奘便向郭宰告辞,前去城东的兴唐寺挂单。

一个和尚,一个天竺流浪汉,就在一个太阳初起的清晨,离开了霍邑县城,一步步朝城东的霍山走去。玄奘仍旧背着他那口巨大的书箱,波罗叶扛着两人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具,两人顺着城东的小道,前往霍山。

霍山在隋唐可是大有名气,在历史名山的序列中,与五岳齐名的还有五镇之山,其中霍山号称“中镇”,地位和后世的中岳嵩山差不多。唐人还给霍山的山神立传,说他“总领海内名山”,可见这霍山的地位。开皇十四年,隋文帝下诏敕建中镇庙,规模宏大,到了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说当初陛下起兵时,被宋老生阻在霍邑,经霍山之神指点才破了宋老生,定鼎大唐,请陛下在当初破宋老生的地方修筑寺庙,礼敬佛祖。

李渊大喜,当即下诏修建,并赐名“兴唐寺”。其实他很明白,当初受阻霍邑,自己原本是想退回太原的,是李世民采纳了崔珏的计策,力主出战,这才破了宋老生,打下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战。不过这个却是不能承认的,自己怎么会想退却?恰好裴寂这老伙计知道自己心思,说是霍山之神的指点,这就对了嘛,自己是受了神灵指点,神灵是辅佑大唐的!

可下了诏书之后,工部尚书武土彟来上表,说民部 不给钱。民部尚书萧瑀则叫苦说没钱,说臣被称为佞佛,连自己家的宅院都舍了作佛寺,若民部有钱,敢不给吗?实在是没钱啊!

李渊无奈,此事只好虎头蛇尾了。

这件事当时在僧人中间流传甚广,直到四年后玄奘去了长安,还曾听人提起。后来据说兴唐寺算是修起来了,只是如何修的玄奘就不大关心了。估计随着大唐国力日渐强盛,李家天子也终究要还了霍山之神的人情吧!

出城十里,就进了山,山路蜿蜒,但并不狭窄,可容两辆大车并行。一路上沟涧纵横,河流奔涌,四周山峰壁立,雄奇峭拔。路上有不少行人,大都是到兴唐寺进香的,还有人是去判官庙的。两人走得累了,见不远处的山道边有茶肆,一群香客正在喝茶,就走了过去。

在佛寺周边,僧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一则是因为周边大都是信民,更重要的是,佛寺拥有大量土地。唐代非但赐给寺庙土地,还赐给每个僧人口分田,玄奘在益州就拥有三十亩地。另外贵族、官员甚至平民,还把大量土地施舍给寺院,就以这兴唐寺来说,立寺仅六年,已经占地上万亩,周围几十里方圆,绝大多数农户都在耕种寺院的土地。

开茶肆的茶房是一对老夫妻,玄奘还没到茶肆前,那老茶房就殷勤地迎了出来:“法师,一路辛苦,请里边坐。小人有好茶伺候。”说着朝里面喊:“老婆子,快上好茶——”

这茶肆很简陋,在山壁和一棵柳树中间搭了一顶篷子,摆放十几张杌子,然后搬来七八块表面平滑的石头当案几。老婆子在后面烧茶,老汉当茶房。

正在喝茶的十几个香客一见来了和尚,还有头裹白布的胡人,都站起来施礼。玄奘合十道谢,放下大书箱,和波罗叶在杌子上坐了下来。老茶房上了一壶茶,瞧了瞧玄奘的书箱,笑道:“法师是远道而来的吗?”

“贫僧自长安来。”玄奘道,“到兴唐寺参学。”

“哎哟,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几个香客顿时兴奋了起来。

“老丈,兴唐寺怎么走?”玄奘看了看,这里有两条岔路,顺着山脉一条向北,一条往南。

“哦,法师一直朝北,走上十里就到了。”老茶房道,指了指,“往南是去判官庙的。”

“判官庙?”玄奘有些诧异,判官庙原来也在这一带!

众人以为玄奘不知道,有个香客当即说了起来:“法师,这判官庙可灵验了!供奉的是咱霍邑县上一任县令,崔公。”

“这崔公可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另一个香客道,“据说他天生有阴阳眼,夜审阴,日断阳。把霍邑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奸邪小人没有敢作奸犯科的。死后成了泥犁狱里的判官,只要是百姓有冤情苦难,有求必应!”

“还不止呢!”另一个老年的香客插嘴,“连这兴唐寺都是崔公出资修的,老汉有个侄子当年在工地做账房,据说花了三万贯的钱粮!法师您看遍了天下寺院,这兴唐寺只怕在全天下都是数得着的。”

这个消息令玄奘吃惊起来:“兴唐寺是崔公出资修的?贫僧在长安时,听说是朝廷下诏修建的啊!”

那老香客道:“朝廷想修,可没钱哪。让河东道拿钱,那阵子突厥和梁师都侵扰不断,河东道也没钱,于是崔公就自己出资,在晋州征调了十万民夫,耗时三年方才落成。唉,可惜了,寺庙才建成,崔公就去世了。”

波罗叶听得异常专注,低声在玄奘耳边道:“法师,这三万贯,钱粮,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崔珏这个,县令,月俸,两贯一百钱,他,哪来的,巨额财产,修建寺庙?”

波罗叶的质疑不无道理,初唐刚立,国力匮乏,除了无主荒地多,什么都缺,更别说铜钱了。想想崔珏的月俸才两贯零一百钱,就知道这三万贯是多么巨额的数字了。

玄奘目光一闪,脸上露出笑容:“你觉得呢?”

“我……”波罗叶挠挠头皮,“这事,蹊跷。”

玄奘笑而不答,转头问那老茶房:“老丈,如今兴唐寺的住持是哪位法师?”

“是空乘法师。”老茶房恭恭敬敬地道,脸上现出崇敬之色,“这位大法师,可是高僧,您知道他的师父是谁吗?”

玄奘想了想,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好摇头。

“是法雅圣僧啊!”老茶房脸上光辉灿烂,“这位圣僧,那可是天上下来的仙佛,能撒豆成兵,镇妖伏魔,前知一千年,后知五百载!好多年前就预言前隋要灭,出山辅佐唐王,奠定这大唐江山!”

周围香客看来都知道法雅,立时议论纷纷。

玄奘不禁哑然而笑。空乘他不知道,对法雅却还是比较熟悉的,法琳、法雅、道岳、僧辩、玄会是长安五大名僧,其中法琳的名气和地位还在法雅之上。玄奘在长安待了五年,和五大名僧来往密切。

前隋时,法雅是河东道的僧人,“修长姣好,黠慧过人”。他为人机敏聪慧,所学庞杂,佛道儒无不精通,三教九流无所不识,什么琴棋书画,诗文歌赋,医卜星相,就没有不会的。玄奘因此对这个人印象深刻。玄奘和天下高僧辩难十年,几乎从无败绩,不过面对这法雅却有些束手束脚,并不是法雅对佛理的理解比他更强,而是这人旁征博引,舌灿莲花,你思路清晰,他给你搅浑了,你思路不清晰,他给你搅晕了。

此人更厉害的,是精通战阵!

这可了不得,一个僧人,从没上过沙场,从没做过官员,居然对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了如指掌,也不知从哪儿学的。

大业十一年,李渊还是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时候,偶然在街市上和法雅相遇,法雅就断言李渊将来必定大贵。李渊也惊叹此人学识广博,极为钦佩,于是把他请回府邸,让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等儿子们来参拜。从此法雅就私下奔走,为李渊起兵反隋做筹划。李渊起兵后,又让法雅参与机要,言听计从,可谓权倾左右。李渊立唐后,想让他还俗封官,法雅不愿,于是李渊就任命他为归化寺的住持。

不过他这个住持与寻常僧人不一样,拥有极大的特权,可以随时出入禁宫。玄武门兵变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就取消了法雅出入禁宫的特权。这和尚近年来也不再热心政事,而是安于佛事,平日里和玄奘谈禅,也甚是相得。

至于什么撒豆成兵,镇妖伏魔,玄奘可没见过,法雅本人也没说过,想来都是山野乡民的传说吧。

不过兴唐寺的住持是法雅的弟子,对玄奘也算是个好消息,起码算是熟人了。

又和众香客闲聊几句,喝了几碗茶水,吃了波罗叶带的胡饼,玄奘起身告辞,让波罗叶从包裹里拿出一文钱递给老茶房。老茶房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哎哟,开通元宝啊……几碗茶能值啥钱,老汉当作供奉还羞惭,哪里敢要您的钱……还是开通元宝!老汉万万不敢收。”

“是开元通宝。”玄奘笑了。西汉之后,唐之前的七百年,通行的钱币都是五铢钱,李渊立唐后,另铸了一种新钱,钱文是“开元通宝”。不过铸钱的民部忽略了一个问题,此前的五铢或者几铢,钱币上只有两个字,一左一右,或者一上一下,读起来都不会有问题。可这“开元通宝”,开元两个字要从上往下读,通宝两个字要从右往左读……对老百姓而言太复杂了。一拿到钱,老百姓就习惯转圈读,就成了“开通元宝”。人人都把这新钱叫作“元宝”,后来连朝廷也无可奈何,再铸钱时,上面的文字就干脆写“元宝”。

“老丈,拿着吧。”玄奘硬将钱塞进他手里。周围的香客脸上变色,这和尚,太大方了。也难怪老茶房不敢要,一斗米才三四个钱……

离开茶肆,继续往北走,不到一个时辰,转过一座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重重叠叠的庙宇铺展在远处的山腰上,太阳映照之下,金碧辉煌,宛如整座山岭都铺上了青砖红瓦。两人怔怔地看了半晌。这庙宇的规模也太宏大了,依着霍山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个大殿,多少进院落。

“这,三万贯,没白花。”波罗叶喃喃地道。

玄奘不答,他心里忽然涌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好勉强压下来,默不作声地朝着兴唐寺走去。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兴唐寺的山门前。天色已晚,香客大都离去,山门前很安静,两名沙弥不紧不慢地拿着扫帚洒扫。见到玄奘二人,其中一人走过来合十:“法师来自何处?可是要挂单吗?”

玄奘放下书箱,从里面拿出度牒递给他:“贫僧玄奘,自长安来,慕名前来参访善知识。”

那沙弥急忙放下扫帚,道:“法师请随我来,先到云水堂去见职事僧师兄。”

这名沙弥领着玄奘进了山门,并没有走天王殿,而是向左进了侧门,穿过一重院落,到了一座占地两亩大小的禅堂外。禅堂外有参头僧,沙弥把玄奘交给他,自己离开了。玄奘这十多年一直挂单,自然熟悉规矩,当即在房门右侧站定。参头僧见有僧人来挂单,朝着禅房内喊:“暂到相看——”禅房内的知客僧便知道有僧人来挂单了。

一名笑容可掬的知客僧从房内出来迎接:“哎哟,阿弥陀佛,师兄远来辛苦,快请进。”

玄奘燃香敬佛后,两人在蒲团上坐下,知客僧命小沙弥送上茶点,开始询问来历。这都是挂单的手续,玄奘一丝不苟,递过度牒,详细说了自己的来历。

“阿弥陀佛,哎哟,”这知客僧看看度牒,听了玄奘的自述,当即惊叹。他这两句口头禅不分前后,反正张口就有:“从益州到长安,从长安到霍邑,师兄这一路可真是不近啊!走了多久?”

玄奘愕然,这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如实道:“贫僧走了十年。”

“哎哟!”知客僧呆了,半晌才想起下一句,“阿弥陀佛……”

虽然是感叹的语气,不过这僧人心里却认定眼前这和尚有毛病,便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说,取出票单,写上玄奘的姓名籍贯等资料,命小沙弥给住持送去。游方僧想挂单,必须要礼拜寺里的住持,礼拜之前,要先通过知客僧禀报,如获应允,才可礼拜。而住持一般是要等到游方僧凑到一定数目,才会一起接见,否则有些寺庙游方僧众多,来一个见一个,住持便无暇他顾了。

这知客僧看在玄奘从长安来的分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了两句,但表情颇为冷淡,正在这时,那个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师兄,师兄,住持来了!”

知客僧吃了一惊:“哎哟,阿弥陀——”

“佛”字还没出来,院子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一名披着袈裟,年约五旬的和尚大步跑进来。旁边还跟着两名中年僧人。刚到禅院,那和尚便高声喊道:“慧觉,慧觉,长安来的玄奘法师在何处?”

知客僧慧觉怪异地看了玄奘一眼,噌地跳起来,迎了出去:“师父,法师在禅堂里。”

“快请……哦,我自己进去。”老和尚撩着袈裟,一路跑进禅堂,看见玄奘,顿时大笑,“阿弥陀佛,玄奘法师!”

玄奘急忙站起来合十躬身:“阿弥陀佛,贫僧玄奘。可是住持大师?”

“贫僧空乘。”空乘哈哈笑着和玄奘见了礼,“上个月,收到我师父法雅大师的书信,说到玄奘法师去年离开长安,到河东一带游历,着贫僧留意些。贫僧还盼望着,若是法师能来敝寺多好,便可请教佛法,参详疑典。没想到佛祖安排,竟然真叫贫僧见着法师了。”

“哎哟,阿……那个弥……”玄奘还没说话,慧觉呆了,亮铮铮的脑门上一头冷汗。他可没想到这个僧人这么大的来头,让自家住持亲自出迎,还这么恭敬。想起自己对他冷淡的接待,顿时有些紧张,口头禅也说不囫囵了。

玄奘不禁莞尔,和空乘客套了两句,空乘立刻命慧觉亲自去给玄奘办理挂单手续。慧觉很乖觉,兴奋地答应,正要跑,又被空乘叫住:“慧觉,不用让法师住在云水堂了,你……”他想了想,“你去把我以前住过的菩提院收拾一下,就让玄奘法师在那里休息吧!”

慧觉脸上的肉一哆嗦,这菩提院是住持早先住的院子,几乎是寺里最幽静、最别致的一处禅院。后来尚书右仆射裴寂巡视河东道,来到兴唐寺,住持为了接待裴寂,才把这座院落腾了出来,没有再搬回去。

“这和尚啥来头?住持竟然这般看重他?”慧觉心里纳闷,一溜烟地去了。

空乘又命两个沙弥把玄奘的书箱和包袱扛到菩提院,这才带着他去了自己的禅房。

这兴唐寺的规模之大,令玄奘大开眼界。除了中轴线上的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等为每座寺院皆有,只是这里的规模大了一倍有余之外,两侧更是连绵的禅院,仅仅一座供游方僧们居住的云水堂,就有上百个房间。

他跟着空乘左转右转,几乎转得晕头转向,走了半个时辰,才算到了空乘居住的禅院。这里是一处山崖的边缘,院落正对着山崖,十几棵百年以上的古松盘曲虬结,透出浓浓的禅意,松下有一块白色的巨石,表面磨平了,放有一套茶具,周围是四张石鼓。山崖边上是整块岩石形成的平台,外面砌着青石的围栏,山风浩荡,黄昏的悬崖下涌来丝丝缕缕的雾气,犹如仙境。

“曲径通幽,禅房洞天。住持这个院子真不下须弥境界。”玄奘赞道。

“哪里,哪里。”空乘笑道,“老僧早些年从长安来到霍山,一直忙于修建这座寺院,荒废了功课,如今只是寻了这幽僻的地方来补补功课而已,哪里比得上法师游历天下,到处辩难那般直通大道。”

波罗叶忽然看见悬崖边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房舍”,说是房舍,其实只有五尺高,一个成年人在里面无法站直,只能屈身坐着。里面空间也小,只怕顶多能容纳两三人。

“住持,法师,这么个,小房子是,作甚的?”波罗叶好奇道。

玄奘也看见了,空乘呵呵笑了:“老僧叫它‘坐笼’。这些年忙于俗事,荒废了佛法,老僧便建造了这‘坐笼’砥砺自己。每日总要在里面打坐两个时辰。”

玄奘不禁对这位老和尚充满了敬意,居然能如此苦修,自己倒有些小看了他。

三月底的时光,山里还有些冷,空乘请他到禅房里坐,命随身的沙弥端上茶水和糕点。两人聊了一会儿。空乘道:“法师,这次能在兴唐寺待多久?”

“说不准。”玄奘摇头,“或者十日八日,或者三两个月。”

空乘点点头,对玄奘的来意问也不问,道:“法师来到敝寺,那是敝寺的大福缘,若有闲暇,不知可否开讲些经论?听说你在长安开讲《杂心论》,无论僧俗还是高官贵族,尽皆倾倒啊!好不容易来了,敝寺可不肯错过。”

“全凭住持安排。”玄奘游历的目的就是为了参学,自然不会拒绝这种机会,“不知住持希望贫僧讲些什么?”

“那就讲讲《维摩诘经》吧!”空乘笑道,“待我修书给晋州各佛寺,请大德们一起来兴唐寺,执经辩难,讨论佛学。”

又是要像苏州东寺的智琰法师一样,来一场辩难。玄奘心中苦笑,却不得不应允。

见玄奘答应,空乘非常高兴,这时候慧觉前来禀告,说菩提院已经收拾好了,空乘体谅玄奘远道而来,就先让慧觉带他过去洗漱休息。斋饭直接送到菩提院。

跟着慧觉又一次东绕西绕,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下榻的菩提院。这处院落果然好,院中居然有温泉。地下的活泉咕嘟嘟地从一座白玉莲花基座下流过,从莲心处喷涌而出,然后在周围汇聚成一眼一亩大小的池塘。温泉蒸腾出连绵的雾气,怡人心神。

禅院周围寂静无比,离人群聚集的僧房、云水堂和香积厨都有一段距离,古松摇影,泉流铮鸣,西斜的日光照在泉上,荡漾着金色的波纹,翻滚出金色的泉珠,果然是人间佛境。

“这地方……比皇宫还好!”波罗叶总结道。

“你去过皇宫?”玄奘笑道。

波罗叶一僵,尴尬地笑了:“去过,天竺国,戒日王的,皇宫。”

玄奘哈哈大笑。

两人赶了一天路,都有些乏了,这一夜就早早休息。菩提院颇大,除了三间正房,左右还有四间厢房,只住了他们两个显得无比空旷。

夜间越发安静,松风有如细细的波涛从耳边掠过,点缀着禅院里鸣玉滚珠般的潭水声,便是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世间万物的呼吸。

第二日一早,玄奘起来做了早课,香积厨的僧人送来素斋,裹着青菜馅儿的毕罗饼,油馕,几样糕点,一大罐粟米粥。玄奘吃得不多,波罗叶胃口好,吃饱了还把几张大饼打了包。玄奘看得怜悯,亲手为他盛粥。这个天竺国的首陀罗、驯象师,这辈子就没体验过这种丰衣足食、受人尊敬的生活,在天竺国时就不必说了,四大种姓里的底层贱民,到了大唐,主要业务也是流浪,表演杂耍,自从跟了玄奘才安定下来。虽然一直在路上奔波,好歹不用再为衣食操心。

波罗叶笑了,道:“法师,这可不是,我贪吃。跟着您,我摸出,规律了。一赶路,就会误了,饭点,经常,挨饿。”

玄奘笑道:“咱们如今是在寺里,怎么会挨饿?”

“说不,准。”波罗叶撇撇嘴,“您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玄奘呵呵而笑。吃完了早餐,玄奘便带着波罗叶在寺内拜佛,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伽蓝殿……一个不落,恭恭敬敬地上香礼拜。这兴唐寺的规模再一次让玄奘惊叹,他们从山脚下的天王殿拜起,一路向上,行至最后面的藏经阁,竟然到了霍山之巅!从辰时开始,最后竟然拜到了未时,整整四个时辰!

霍山之巅风景绝佳,眼前兴唐寺层层叠叠的屋宇有如凝固的波涛,奔涌到山下,周围山峰连绵,簇拥着一朵又一朵的苍翠耸立在眼前,让人心怀畅快。不过奇怪的是,这山顶却耸立着几十座巨大的风车,每一座风车都张开八面船帆一般的篷布,在轴架周围的八根柱杆上连为一体,走马灯似的转动。

四五十座风车在浩荡的山风中转动,气势恢宏。

玄奘心里奇怪,这山上建造这么多风车作甚?见不远处有藏经阁的值守僧人,便走过去询问。那僧人见玄奘气度不凡,还有个胡人随从,不敢怠慢,合十道:“法师,这些风车是为了给寺里从山涧提水。山上缺水,这风车内部有精铁所铸的传动链条,一直通往山涧,那里建造有水翻车,链条和水翻车的齿轮卡合在一起,带动水翻车转动,能把水从山涧里提出来。”

“真是神迹啊!”玄奘赞叹不已。旁边的波罗叶更是张口结舌——从山顶靠风力把深涧里的水提到山上?这是什么道理?

那僧人笑道:“其实山涧里的水翻车平时自己就能靠水力提水,不过山里有几个月的枯水季节,这时候就无法再用水力了,恰好枯水季节的山风大,也不受季节限制。平日里,这风车提供的动力主要是给香积厨磨面的。”

“这等奇思妙想,可大大节约了人力。”玄奘赞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僧人笑道:“其他的并不复杂,风磨和水磨前朝就有,唯一麻烦的是传动链条,东汉时十常侍的毕岚虽然造了出来,可是失传已久。崔珏公寻着一卷残本,研究了数年才复原,比原物更胜一筹。”

玄奘顿时一惊:“崔珏?霍邑的前任县令?这是他造出来的?”

“是啊!”那僧人提起崔珏,脸上现出恭敬之色,合十道,“崔施主乃是百年不遇的大才,这兴唐寺就是他主持修建的,修得是尽善尽美,巨细无遗。仅说这上千丈的传动链条,为了不影响地面通行,全都套在陶瓷管道里,深埋地底。可惜,寺庙落成不久,他老人家就撒手西去了。”

玄奘不禁露出古怪的神色,怎么无论霍邑还是兴唐寺,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跟这崔珏有关?

“听说崔公的祠堂也在这霍山上?”玄奘问道。

“是啊!”那僧人伸手指了指,“就在那座山峰的山腰上,离这里不远。法师您走到对面那座山上就能看见一座庙宇,那就是崔公的判官庙。”

他这么一说,玄奘对这位造福佛门的大才子越发好奇起来,原本也想去判官庙看一看,一听不远,就详细问明了路径,带着波罗叶顺山岭朝判官庙走去。

这霍山无比陡峭,到处都是被山涧切割的悬崖,说是不远,但绕得厉害。走了两个时辰,两人居然迷路了,东一头西一头在山里乱撞了起来,一直转到黄昏,两人都有些傻眼了。幸好,波罗叶带了大饼和一皮囊的水,两人不至于挨饿。玄奘不禁称赞道:“你预料得真准啊,怎么就知道贫僧会离开寺院呢?”

波罗叶苦笑:“预感。跟着您,挨饿多了,就,提防着。”

玄奘张口结舌。

“唉。”波罗叶却没得意,哀叹道,“还不如,下山,从茶肆,那条路,走呢。”

玄奘深以为然,不过那僧人说得也不错,认得路的人不远,不认得路的,那可就不是远不远了,而是根本到不了。幸好,他们正兜来兜去的时候,遇到一个采药的老农,一问路,那老农瞪起了眼睛:“法师,您要去判官庙?”

玄奘点点头,老农苦笑:“判官庙就在您脚下啊!您在这山顶上转来转去的,走到明天也到不了!”

玄奘和波罗叶顿时愣住了。

道谢之后,两人正要走,老农叮嘱道:“山中虎豹豺狼甚多,现在天色已晚,法师看完了可要及早下山。兴唐寺你们怕是赶不回了,老汉姓刘,家在山下不远处的上井村,下山向东六里。若是判官庙住着不便,可以到老汉家。”

玄奘再三致谢,那老汉又不厌其烦地详细指明了路径,这才告辞。

“这大唐,的人情,真是,淳朴。”波罗叶感慨不已,“法师,在天竺国,这种,自耕农也算是,吠舍,第三种姓。见到我这种,首陀罗,是绝不肯,说一句话的,反要,避得,远远的。大唐,虽然,贫富差距,大,但并没有,刀尖一样……哦,尖锐的,歧视。士族,骨子里,看不起,寒门,但面子上,却很过得,去。”

“众生平等,生命并不因占据财富的多少而划分尊卑,也不因地位的高下而产生优劣。”玄奘道,“尊卑之别,与其说是为了秩序的需要,不如说是人欲念的需要。极乐净土,先在我心,后在他处。”

波罗叶叹息:“大唐,对我而言,就是,极乐净土。”

那老农说得不错,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绕过一座山岩,果然便看到了判官庙。庙并不大,两进院子,前面是大殿,后面是五六间房舍,供香客休息所用。在山上看,庙有些低矮简陋,可是到了它面前,才觉到这判官庙大殿之雄伟,殿门高耸两丈有余,飞檐翘瓦,背靠在一处山壁之上,显得雄浑肃穆。

山里太阳落山早,落日一斜,大山的暗影就覆压过来,有如一片暗夜。殿里早已燃上了灯火,山风催动帷幔,影影绰绰。

“判官庙,这么盛,的香火,看来有,不少人。”波罗叶松了口气,“不用走,夜路,下山了。还能,吃饱饭。”

“应该会有庙祝在。”玄奘点点头,抬脚上了台阶。

殿门关着,两人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回应,波罗叶奇道:“方才,下山,看到,有人影,啊!”

玄奘苦笑:“可能回了后院吧!庙祝不在,咱们倒也不好擅闯……”

“我来,拍!”波罗叶自告奋勇,冲上来拍门,没想到这么一拍,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深感意外,朝殿内一看,顿时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几乎一跤跌坐在地——大殿内,赫然到处是人!一眼看去,起码有十几个之多!

这么多人,方才两人又喊又叫居然没人发出丝毫声息!

仔细一看,这些人竟是齐齐整整跪在大殿内的蒲团上,脊背高耸,正磕头行礼。

波罗叶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若是人家在祭拜,当然不会有人回应。可是等了半天,这些人仍旧一动不动,也不起身,也不作声,就这么一头磕在地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咱们,进去,看看。”波罗叶抬脚就要进去。

玄奘表情凝重,伸手制止了他,情况有些不对,哪有人这般礼拜的?便是再虔诚的佛徒,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他皱着眉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这些人竟没有丝毫反应!玄奘的脸色渐渐变了,轻轻拍了拍跪在后排的一名老者,那老者竟然随手翻倒,身子蜷缩成虾米一般,横躺在地上!

“阿弥陀佛!”玄奘只觉一头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

波罗叶也惊恐不已,两人满含惊惧,对视了一眼,玄奘咬咬牙,又碰了碰另外几人,无一例外,这些人纷纷倒在了地上,竟然整齐划一地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就仿佛在跪拜之时躯体忽然凝固!

玄奘心中默念金刚咒,蹲下身探了探这些人的鼻息,还在呼吸,也有脉搏,却一个个眼睛紧闭,脸上还带着欢悦的笑容,异常古怪。

荒山,古庙,暗夜,灯烛,僵硬的人体,怪异的微笑。

“法师,”波罗叶也有些胆寒了,喃喃道,“这庙里,不干净。”

玄奘这时倒凝定了心神,抬头看了看大殿正中供奉的神像,乃是一个白净面孔的书生,身穿大红的披风,头上戴着一种古怪的冠冕。看来是崔珏的塑像,这倒罢了,他是大才子,自然不会丑了,问题是,他的座下却是两个浑身青黑、样貌狰狞的夜叉鬼!

这两个夜叉相对跪拜,双臂交叉,形成一张座位,崔珏就坐在其上。他的左右也是两名夜叉,一人持着锁链,一人左手捧着卷宗,右手持笔,卷宗略微朝下,借着大殿的灯烛,隐约可见上面有一行大字:六道生死。

而那根笔的笔杆上也有一行字:三界轮回。

“六道生死簿,三界轮回笔?”玄奘皱起了眉头。

“哎呀,法师,”波罗叶急道,“您别,参研这个,了。咱们,快快,离开,吧!”

玄奘摇摇头:“你先看看有没有办法救醒他们,贫僧到后院去看看。”

“呃……”波罗叶瞧了瞧地上的“僵尸”,只感觉心胆俱寒,见玄奘走向后面,急忙追了过去。

第二进院落并不大,两人在各个房间逡巡了一遍,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异样,灶台上还烧着饭,只是灶膛里的柴火已然熄灭,余烬仍旧热不可当。饭已经快熟了。想来是正在做晚饭的时候,这些人不知为何忽然聚集到大殿里跪拜,然后就成了雕塑。

玄奘回到大殿,看着满殿的人发愁,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数都年老体衰,就这么躺在地上僵硬一夜,哪怕能救治过来,也会损伤了身体。

看着面前的崔珏神像,玄奘不禁喃喃自语:“崔公,你既然身为泥犁狱判官,怎会容妖邪作祟……”

“呵呵呵呵——”大殿里忽然响起沉闷古怪的笑声,“玄奘法师安好!”

玄奘和波罗叶身子一颤,脸上同时变色,波罗叶大喝:“谁?出,来!”

“本君不就在你们面前吗?何故见我而不识我耶?”那笑声一沉,化作冷飕飕的语调。

两人骇然抬头,恰好看见面前的崔判官像,这面皮白净,温文尔雅的崔判官,竟似乎有些狰狞之色,眼眸里也阴森森的,显出一缕血色。难道竟然是崔珏在说话?

“那声音,的确,好像,是从……神像传来的。”波罗叶喃喃地道。

玄奘闭目凝思片刻,合十躬身:“阿弥陀佛,原来是崔使君显灵。敢问使君,这些人都是您的信徒,为何会这般虐待?”

崔判官像的脸上仿佛露出怪异的微笑:“知道法师前来,本君极想和法师一晤。这些人,碍手碍脚,叽叽喳喳,怎能清净?所以本君暂时摄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安静片刻而已。本君身为泥犁狱判,如何敢逆天改命,擅定人间生死?这点请法师放心。”

“如此,贫僧就放心了。不知道使君想与贫僧聊些什么?”玄奘施礼点头,手却在波罗叶的背上写了一个字:查。

波罗叶会意,悄悄挪了开去。

“你的生死!”崔判官哈哈大笑起来,“你虽是僧人,想跳出六道欲界,解脱肉身,不生不灭,可你今世却仍在这人间道中轮回,你的名字自然写在这六道生死簿之上。玄奘,你可知自己何时魂入泥犁狱?” SmURQFKjnHQVvB6pCgaUaJ+L2XUreBNG2U24yyfUSHxAMNsJA48hY26b7oQbK0JT



第五章
第三次刺杀

佛家六道,上三道指的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下三道指的是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唐代以前,地狱大多译为泥犁,也就是崔珏所说的泥犁狱。一切众生,生死轮转,恰如车轮之回转,永无止境,故称轮回。只有佛、菩萨、罗汉才能够跳出三界,超脱轮回。

按民间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其实不然,重生在上三道还是下三道,是根据人自身的业力大小而有所不同,此生良善,业力多,就会投生在上三道,此生作恶多端,业力薄,就会投生成畜生、饿鬼甚至进入泥犁狱受那无穷无尽的苦。饿鬼道的痛苦比泥犁狱少,但比畜生道大,进入泥犁狱是最痛苦的事。

至于你业力多还是少,自然便是由这位崔判官根据生死簿来判定了。玄奘终生修禅,吃斋念佛,即便今世修不到罗汉果位,脱不了六道轮回,起码也能进入上三道,可如今崔珏居然说玄奘死后将进入泥犁狱!

玄奘脸上却丝毫也不惊讶,平静地道:“使君为何这般笃定贫僧会进入泥犁狱?”

“因为,你有恶业未消!”崔判官道。

“哦?贫僧有何恶业?”玄奘问。

“哼,”崔判官忽然冷笑,“玄奘,你的仆从可查出来了吗?看来你仍旧不信本君显灵啊!”

玄奘一看,却见波罗叶正趴在崔珏神像的旁边,撅着屁股,撩开他的大红披风,在里面抠摸。听见崔判官的话,波罗叶屁股一颤,忙不迭地跳了下来,一脸惨白,朝着玄奘摇摇头,示意没有发现。

“人皆有好奇之心罢了。”玄奘淡淡地应道,“且说说贫僧的恶业吧!”

“哼,”崔判官冷笑,“你的恶业不在自身,而在长捷!”

玄奘合十:“请使君详细讲来。”

“你难道不清楚吗?长捷只是为你承担了罪孽!”崔判官道,“你此次来到霍邑,急急忙忙地寻他,难道你的心中便没有亏欠?”

玄奘默然不语,崔判官哈哈大笑:“你真想知道长捷的下落?”

玄奘一震,急忙合十施礼:“请使君告知。”

“也罢,本君这次显灵,就是为了让你和长捷见面,详细对质,生死簿上些许不清不楚之事,本君也应记录得详细些才是。”崔判官哈哈笑道,“你出大殿二十步,左走三十步,静默不动。长捷自然会出现。”

“多谢使君。”玄奘深施一礼,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大殿。身后,崔判官轰隆隆的长笑连绵不绝。

“长捷法师,真的会,出现吗?”波罗叶追过来,急急忙忙地问。

“反正也没几步路,看看便是。”玄奘表情凝定,仿佛丝毫没有怀疑。

他走出庙门,夜色更加浓密了,只有借着大殿里的烛光才能略微看清脚下的路,山间颇为寒冷,夜风呼啸,肌肤冰凉。按着崔珏的指示,他向前走了二十步,然后左转,又走了三十步,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悬崖边。

这悬崖也不知道有多高,深不见底,阴冷的风从地下灌上来,僧袍猎猎飞舞。波罗叶追过来站在他身边,向前方眺望片刻,嘟囔道:“什么也看不见啊!”

“注意身后。”玄奘低声道。

波罗叶吃了一惊,这才醒悟,两人站在悬崖边上,若是有人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过来,伸手一推,两人可要变成肉饼了。他出了一头冷汗,转身戒备地看着后面。大殿雄伟地耸立,灯火通明,殿前面的空地上没有丝毫异样。

猛然间,夜色里响起一声轻笑:“玄奘,泥犁狱再见!”

玄奘心中剧震,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脚下嘎巴一声响,随即一空,身子朝悬崖下呼地坠落,耳边响起波罗叶的狂吼,他竟然也坠了下来……

就在坠落的一瞬间,玄奘心中闪过一丝懊悔,大意了,只注意身后了,却没想到真正的陷阱在自己脚下。他们虽然站在悬崖边,但踩着的根本不是山石,而是拼合在一起的木板!

“法师,抓住我——”耳边响起波罗叶的吼叫。

与此同时,玄奘只听叮的一声,眼前光芒一闪。黑暗中,这星火乍现的光芒极为刺眼,只见波罗叶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狠狠地插在了岩石缝里。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力气,短刀竟然深深地刺入岩石,然后滑了出来。波罗叶又狠狠插了一刀,金器和岩石剧烈摩擦,刺啦啦的刺耳声中带出一溜火光……

两人几乎是挤成一团跌落,玄奘惊慌之下,一把扯住了波罗叶的衣服,刺啦一声,波罗叶身上的袍子被撕裂。玄奘的手继续抓挠,却揪住了波罗叶的腰带,猛然间,玄奘身子一震,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坠之势!

玄奘一手揪着波罗叶的腰带,一手抱着波罗叶的大腿。波罗叶浑身的肌肉都隆了起来,身子颤抖不已。玄奘两只脚左右乱蹬,想找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左脚忽然踩到一块坚硬的凸起,玄奘大喜,伸长了腿脚探索,发现那是一块凸出来的岩石,有脚面大小,更让他惊喜的是右脚也在石缝里找到一个凹坑,勉强插进去半个脚掌。他把身子往前一趴,整个人贴在了岩壁上。

这下子,波罗叶的负重大大减轻,左右脚乱蹬,也勉强找到一些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阿弥陀佛。”

两人抬起头看了看,距离悬崖顶上并没有多高,大约一丈而已。也幸亏这么短,波罗叶才能手疾眼快用短刀插进岩石,否则再坠落几丈,短刀的负重根本经不起下坠的力量。

“法师,您支持得住吗?”波罗叶问道。

“没问题,”玄奘喘了口气,“贫僧这里,脚下踩有东西。”

“那好,我上去找个绳索,把您拉上来。”波罗叶道。

玄奘点头,抬头看着他。波罗叶手脚抠着石缝,用短刀插着岩石,像一只壁虎一般,慢慢朝悬崖上攀登。他整个人有时候借着山石的力量,竟能弓成个球形,把屁股挪到手所在的位置。这就是天竺的瑜伽吧?玄奘心里胡思乱想。

一丈的距离,波罗叶足足攀爬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差不多到了悬崖顶,手指啪地抠住崖顶的岩石,波罗叶心里一松——总算到了。

正在这时,只听下面的玄奘一声惊呼:“小心——”

波罗叶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沉,面前的悬崖上,静悄悄地站着个人影。那人影整个身体都裹在袍子里,脸上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正冷冷地盯着他。

“嘿,你好……啊!”波罗叶面色难看至极,勉强笑着打个招呼。

那面具人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作声,脚尖朝前一点,脚掌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拧动起来。波罗叶只觉手掌剧痛,手指似乎给踩碎了一般,但他另一只手握着插在岩石里的短刀,根本没法反抗,只好强忍。那人见踩了半天,波罗叶额头渗出冷汗也不撒手,顿时怒了,抬起脚狠狠地朝他的手掌踢了过来。

波罗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眼看那只脚踢了过来,忽然虎吼一声,手掌松开崖壁,胳膊突然一阵咯吧吧的脆响,竟然长了三寸,手腕一翻,抓住了那人的脚踝!

那人一声惊呼,没想到居然发生这等怪异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波罗叶大吼一声,猛力一拽,那人站立不稳,惨叫一声,贴着波罗叶的身体坠了下来……

“法师,贴着崖壁……”波罗叶怕他坠下去砸着玄奘,急忙大叫。

玄奘早看清上面的变故,眼见那人影呼地落了下来,他非但不避,反而双手迎了上去合身朝那人一扑。砰——那人影被玄奘一扑,顿时贴在了崖壁上往下滑落。玄奘左腿踩得最实,急忙一弓膝盖,顶了一下,那人一声闷哼,整个人被玄奘牢牢地顶在了悬崖上!

“法师——”波罗叶大吃一惊。

“快上去,找绳索救我们!”玄奘沉声道。

波罗叶不敢怠慢,双手攀上崖顶,一用力,整个人翻了上去,急匆匆向大殿跑去。

“麻烦你自己用些力气可以吗?”玄奘全力托着这个人,浑身汗如雨下,喃喃道,“贫僧……快没力气了。”

他怀里这位这会儿那种惊魂感才过去,手足乱蹬,居然找到几个支撑点,靠着玄奘膝盖顶着臀部,才把身形稳定。此人险死还生,惊悸之意过去,才冷冷地盯着玄奘,道:“你为何救我?”

声音清脆,娇嫩,竟然是少女的嗓音。玄奘并不惊讶,他此时几乎把这少女拥在怀中,那股体香浸了一鼻子,所接触的地方又是绵软柔腻,自然知道对方是名少女。

“我佛慈悲,飞蛾蝼蚁皆是众生,怎能见死不救?”玄奘道。

“哼。”那少女重重地哼了一声,“哪怕这蝼蚁要你的命,你也救它?”

“阿弥陀佛,”玄奘坦然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岂是贫僧所能抗拒?救你,自然是佛祖的安排……姑娘,麻烦你用点力好吗?贫僧的膝盖被你坐得发麻了。”

“我偏要坐!”那姑娘恶狠狠地道,“把你这恶僧坐到悬崖底下才好!”说着,臀部倒往上提了提。

玄奘苦笑:“此时贫僧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用用力气,贫僧就真的坠进那泥犁狱中了。姑娘想杀我,何不动手?”

那姑娘一滞,半晌才哼道:“你以为我不想把你踢下去吗?你这和尚好生狡诈,明知道你的仆从在上面,我杀了你他必然不放过我,还跟我争这个口舌。”

玄奘彻底无话可说。

这时波罗叶的脑袋从上方探了出来:“法师,您还,在吗?”

“在在。”玄奘急忙道,“找到绳索了?”

“没。”波罗叶道,“不过我,找到几丈长,的幔布,拧成,一股了,我这就,放下来,法师您,可抓紧了。这东西,比不得麻绳,滑。”他顿了顿,怒喝道,“底下那,贼子,法师救了你,是慈悲,让法师,先上来。敢跟法师,抢绳索,我把,你抖下去。”

那少女哼了一声,不理会他。

布幔缓缓放了下来,那少女果然不去抢,玄奘想了想,怕这少女先上去再惹出什么事端,便将幔布缠在自己腰间,让她踩牢了自己脚下这块岩石,这才唤波罗叶把自己拽上去。

到了悬崖顶上,玄奘才觉得手脚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

“法师,救不救她?”波罗叶道。

“救!自然救——”玄奘重重喘息了几口,拼命挥手,“快快——”

波罗叶不敢耽搁,急忙把幔布绳索又扔了下去,那女孩儿自己倒乖觉,在腰里缠了,波罗叶用力把她拽了上来。她一上来,波罗叶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这时才发觉浑身是汗,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这少女也累坏了,手脚酸软地坐在地上,三个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无力起身,谁也无力说话。只有山风寂静地吹过,筛动林叶和山间窍孔,发出万籁之声。

“绿萝小姐,你还戴着这面具作甚?扔了吧!”玄奘看着少女脸上的鬼怪面具,不禁叹了口气道。

那少女的身子顿时僵直了。

“绿萝?”波罗叶也呆住了。他这话痨可知道,绿萝乃是崔珏的亲生女儿,郭宰的继女,怎么这要杀他们的少女居然是绿萝?

那少女瞪了玄奘半晌,才伸手解下面具,扬手扔进了悬崖。大殿烛光的照耀下,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孔出现在两人的眼前。这少女就像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晶莹透彻,纯得不可方物,眼眸、玉肌、琼鼻、雪颈,光洁细腻,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颗珠玉。

可能是还年幼的关系,她身材比李夫人略矮,但纤细柔和,无一处不匀称。便是这么疲累之下跌坐着,也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但此时看着玄奘的,却像是一头凶猛的小兽,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绿萝盯着玄奘,眸子冰冷地道。

“猜的。”玄奘说了一句,随即闭了嘴。

绿萝好奇心给逗了上来,不住口地追问,玄奘却只顾喘息,毫不理会。她急了:“恶僧,你到底说不说?”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道,“要贫僧说也可以,不过你要把大殿里的人救醒了。这些都是年老体衰之人,时间久了,只怕会有危险。”

“好,你说的!”绿萝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一趔趄,却是方才崴了脚,这一崴,她才如梦方醒,怒道,“你诈我!你怎么知道大殿里的人是我弄晕的?”

“我诈你作甚?”玄奘道,“你若是有同党,方才自然会来救你;既然没同党,大殿里的人自然是你做的手脚。”

绿萝怒不可遏,哼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玄奘和波罗叶跟在她身后,到了大殿门口,却不进去。绿萝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

“阿弥陀佛,贫僧怕中计。”玄奘老老实实地道,“你那迷香太过厉害,方才来的时候,贫僧若不是闻到味道似曾相识,贸贸然进入大殿,只怕早就和他们一样,任你宰杀了。”

绿萝气得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老实的和尚在绿萝的眼里有如精明的恶魔,愤怒的同时也无比惊惧忌惮,只好一个人进去,重新燃起一根线香。

“法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波罗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怎么法师竟然能认出这少女便是绿萝?须知他们虽然在郭宰家里住了几日,却并没有见过绿萝,更何况方才绿萝还戴着面具,只怕郭宰来了也未必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玄奘还没来得及回答,绿萝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寒着脸道:“一会儿他们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有所损害。”

“阿弥陀佛。”玄奘点了点头,“你用这线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然有把握。”

绿萝的眼里又要喷火,玄奘急忙摆摆手:“小姐,请移步来谈。”

三人到了悬崖边,这回玄奘有了戒备,仔细查看地面是岩石还是木板,绿萝气得直哼哼。玄奘也不理她,查看完毕,才小心地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坐下。

“说吧,你到底怎么知道是我的?”绿萝不耐烦地道。

“你屡次刺杀贫僧,若贫僧不知道是你,岂非死了还是个冤死的和尚?”玄奘淡淡地笑道。

波罗叶顿时跳了起来,瞪着绿萝大叫:“原来,是你?”

“你——”绿萝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没理会波罗叶,只是盯着玄奘,满脸惊惧,“你知道是我刺杀你?”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自然知道。”玄奘怜悯地看着这个珠玉一般晶莹的小女孩。她才十六七岁吧?却有如此心机、如此手段来刺杀一个人,当真可畏可怖。

“自从凉亭遇到那一箭,贫僧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玄奘露出思索之色,“为何要杀我?贫僧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来寻找长捷,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防范。二是,和贫僧有什么仇怨,故此来报复。第一个理由,至今贫僧还没有丝毫眉目,暂且不论,可是第二条,却有一些实实在在的理由。贫僧一路游历天下,从不曾与人结怨,因此,只能是因为其他仇怨,而迁怒在贫僧身上。”

绿萝撇着嘴,却一言不发,听得极为认真。

“这迁怒,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贫僧的二兄长捷了。长捷逼死了你的阿爷,连累你娘青春守寡,你幼年丧父,你们母女原本家境殷实,无忧无虑,猛然间便沦落到悲惨的境地,对长捷的憎恨,贫僧自然想象得出。”一句“幼年丧父”顿时让绿萝泪眼盈盈,但这个少女倔强地翻了翻眼珠,把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这般凄楚憔悴之色,倒是无比惹人怜爱。

玄奘继续道:“贫僧也问过李夫人是否恨我。李夫人答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是崔珏自己想死,愿意抛下你们母女,才自缢而死,他若不想死,仅凭一个僧人的几句话就能逼死他么?何况贫僧不是长捷本人,她不至于迁怒到贫僧的身上。贫僧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妇人,历经乱世,看透世事沉浮,生死离别,自然懂得分辨人间是非。可是她的女儿呢?那时候你才十岁吧?年少不谙世事,父女情深,有如娇宠的小公主,可是因为一个可恶的和尚,一切全都变了。父死母嫁,要将一个高大得如熊虎一般的陌生男人当作阿爷,这对你伤害有多大,贫僧完全可以想象出来。若说在你心中,对长捷的憎恨比李夫人强烈百倍,也不为过吧?”

此言一出,绿萝顿时崩溃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哗哗地淌了出来,情绪彻底爆发,嘶声骂道:“你这个恶僧,死和尚,破和尚,贼秃子,我恨死你了,恨死你那妖孽哥哥了。呜呜——”

一边哭,一边随手抓着地上的石块劈头盖脸地朝玄奘砸过去。波罗叶想阻拦,玄奘制止了他,怜悯地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少女,任凭那石头砸在脸上、身上,砰砰砰,转瞬间满脸是血,伤痕累累。

玄奘只是垂眉静坐,双掌合十,口中诵经:“……圣女又问鬼王无毒曰:‘地狱何在?’无毒答曰:‘三海之内,是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圣女又问大鬼王曰:‘我母死来未久,不知魂神当至何趣?’鬼王问圣女曰:‘菩萨之母,在生习何行业?’圣女答曰:‘我母邪见,讥毁三宝。设或暂信,旋又不敬。死虽日浅,未知生处。’无毒问曰:‘菩萨之母,姓氏何等?’圣女答曰:‘我父我母,俱婆罗门种,父号尸罗善现,母号悦帝利。’无毒合掌启菩萨曰:‘愿圣者却返本处,无至忧忆悲恋。悦帝利罪女,生天以来,经今三日。云承孝顺之子,为母设供修福,布施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

这是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不久命终,“魂神堕在无间地狱”。婆罗门女知道母亲在地狱受苦,遂变卖家宅,献钱财供养于佛寺。后受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指引,梦游地狱,见鬼王无毒,求令母亲得脱地狱。婆罗门女醒来方知梦游,便在自在王如来像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释迦佛告诉文殊说:“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就是说,地藏王菩萨前世曾是求母得脱地狱的婆罗门女。

这段经文流传甚广,尤其是民间传说更多,波罗叶和绿萝自然听过,玄奘的意思很明白,绿萝只是为亡父尽孝道,深合地藏法门,自己又怎么会在意她的辱骂和殴打。

绿萝听完经文,痴痴地坐了片刻,忽然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玄奘轻轻叹息,波罗叶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干净脸上的血痕,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敷上。

这时,庙里忽然嘈杂了起来,窗棂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有人听见声音,开门走了出来,一看悬崖边端坐着一个和尚,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些香客也是无辜,吸入大麻云里雾里经历了一番快感,被绿萝救醒后一时疑神疑鬼,以为是崔判官显灵,顿时磕头不止,听见外面有人喧闹,才出来察看。

“法师,”这些人一看玄奘满脸是血,却端坐岩石上,面容端庄,有如神佛,不禁慌了起来,“法师怎么坐在这里,还受了伤?”

波罗叶懒洋洋地道:“方才,崔使君,显灵,带你们,周游灵界,我家法师,在,替你们,护法。”

这厮的谎话张口即来,没想到正好切中了香客们的心。他们吸入大麻,简直是神魂飘荡,如登极乐,还在疑神疑鬼呢,谁料想竟真是崔判官显灵,而且有圣僧在门外帮自己护法!

这真是天大的福缘,香客们感激得无以复加,恭恭敬敬地请三人前往大殿。绿萝还有话要问玄奘,不耐烦和这些香客多说,叫他们尽皆散了,只说这和尚要讲经,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否则神佛会震怒。香客们诚惶诚恐,见天色也晚了,纷纷回去休息。庙祝亲自捧上来一壶香茶和几样粗陋的糕点放在大殿中,供圣僧讲经时所用。

波罗叶早饿得很了,从吃过早餐之后,他们就一直靠大饼充饥,本想着在判官庙能吃一顿热饭,没想到碰上绿萝,险些跌入万丈深渊,真是又惊又怕又累又饿,他张开嘴巴,径直吃了起来。

“和尚,你继续说吧!”绿萝这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你如何能确定在县衙时,刺杀你的便是我?”

“贫僧不能确定。”玄奘坦然道,“若没有后来种种,贫僧怎会怀疑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孩能做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当初贫僧到你家的第一天,与郭公夜谈时,是你在屏风后面窥视吧?”

绿萝哼了一声:“自然是我。我深夜从周府回来,听说有僧人在客厅,也没多想就回了内宅。后来你们谈得太晚,阿娘让莫兰给你们送夜宵,我一时好奇,就跟着莫兰一起去看长安来的僧人。没想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仇恨地盯着玄奘,“我从屏风后看见了你,你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它就如同一把刀刻在我的心里,就如同一根刺,刺在我的肉里,就如同一个恶魔,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玄奘叹息不已:“你说的是长捷吧?”

“没错,是那个妖僧!”绿萝咬着牙,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来霍邑那一年,我还不满十岁,阿娘听说有个奇异的僧人闯入县衙找阿爷,一时好奇,就带着我偷偷到二堂观看。那个僧人的模样,从此就刻入我的心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几乎是匆匆一瞥,可是这么多年来,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面貌,能在我心中如此清晰,也再没有任何一个面孔,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恐惧。”

玄奘哀悯不已,一夜晤谈,夺走了一个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从此把那僧人的模样刻入心底,仇恨在午夜梦回的恐惧中滋长,这么多年,这么一个柔弱如珠玉般一碰即碎的少女,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可怕的日日夜夜?

“看见贫僧,你才失手打碎了茶碗吧?”玄奘叹息道。

“不是失手,我是故意。”绿萝扬起了光洁的下巴,冷冷道,“七年前,一个妖僧来见我阿爷,夺走了他的生命;七年后,又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妖僧,来见我的继父……哼。我绝不容许他重蹈我阿爷的覆辙。不过这人……真是恨人,我把他心爱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他就是不回来,直到我故意把自己的额头撞破,他才回来。”

绿萝恼恨不已,口中的“他”,自然便是那位金刚巨人般的县令郭宰了。

这个小女孩果然聪慧。玄奘露出笑容:“据说你从来不曾叫郭公作阿爷,为何还如此关切他?”

绿萝脸一红,嚷道:“这是我的家事,干你何事?这个粗笨愚鲁的……我称他阿爷作甚?”

玄奘点点头,看来这女孩是嫌弃郭宰军中出身,没有文采。怪不得郭宰附庸风雅,又是收藏古董,又是参禅论佛,看来除了李夫人的影响,也是为讨这小女孩的欢心。这个金刚式的县令,心思倒颇为细腻。

“你不肯改姓,也是这个缘故了?”玄奘道。

“我为何要改姓?”绿萝怒了,“我阿爷是崔珏,不是那郭宰!那人再讨好我,此生此世,我也只有崔珏一个阿爷!”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崔珏的神像,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玄奘不敢再逗她,急忙道:“好吧,你的家事贫僧且不问了。你那天夜里发脾气,虽然当时贫僧不晓得怎么回事,可是遭遇两次刺杀之后,却不得不怀疑到了你的身上。”

“哦?”绿萝认真起来,“你且说。”

“第一次用弓箭刺杀,你很聪明,成功地将怀疑引到了他处。复合角弓,纯钢兵箭,连郭宰也以为涉及军中。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宅子里也有这种弓箭。但当时连贫僧自己,也怀疑是长捷牵涉了军中的机密,才会引来杀手对付我。”

“没错。”绿萝点点头,“是我从他房中拿出来的。那日你和我娘在花园里谈话,我一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僧,蛊惑完……郭阿公,又来蛊惑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见墙外的槐树,便冒出这个念头,到郭阿公的房中取了那张弓,又到库房里寻了一支箭,便出门爬上槐树,射了你一箭。可惜,平素里练习得少,没射死你。”

玄奘苦笑不已:“你不怕郭县令发现箭少了一支,而怀疑你吗?杀人未遂,也是重罪。”

绿萝不屑地道:“他性子粗疏,丢三落四的,连弓挂在哪儿一时也未必能寻到,何况在库房里放了几年的箭支。”

“当时的确没人怀疑你。”玄奘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绿萝做得隐秘,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带着弓箭爬上大树,杀人行刺呢?“可是到了第二次刺杀,贫僧就开始怀疑你了。”

“为何?”绿萝满眼不解,“我并未出手啊?是蛊惑周家那傻公子干的,你怎能想到是我?”

“第一,若是外人,在六名差役值守,县衙塔楼上架起伏远弩的情况下,何必冒险刺杀?而且还在当天夜里?谁都知道,白日已然遇到刺杀,当夜定是防守最严密的。贫僧是个和尚,不可能长住县衙,终有出来的一天,他们既然有弓箭,只需耐心点等贫僧离开县衙,走上大街,远远地就可以一击毙命。何苦冒险冲击重弩防守的县衙?”

“有道理。”绿萝认真地点头,这一刻,这漂亮的少女脸上表情严肃,仿佛不是在讨论杀人的可怕之事,而是在向老师学习。

“那么,谁会急不可待,当天夜里就冒险刺杀?”玄奘淡淡道,“自然是县衙里的人了,准确地说是郭宅里的人。因为对他而言,贫僧在郭宅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等我一离开,他的机会反而渺茫了。”

绿萝呆住了,大大的眸子翻来覆去地打量玄奘,暗道:“这个僧人看上去傻傻的,其实却精明得紧!稍不留神只怕会吃大亏,以后还是提防些好。”随后想到自己和对方着了相,暴露了,不禁大为沮丧。

“而且,让这周公子做杀手是个败笔。”玄奘道,“想必白天你已经把周公子藏在家中了吧。”

绿萝点点头,颓然道:“你这和尚好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那周公子喜欢我,平素里因我不假辞色,几乎要发疯。那日刺杀失败,我去他家习琴,他见我闷闷不乐,就一直追问。我说有个可憎之人在我家中,我恨不得杀了他。周公子详细追问,我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反正我阿爷被那僧人逼死,霍邑人都知道,没必要瞒着他。周公子一听,冒了傻气,居然说,我替你出气,藏在他床底下,晚上趁他睡觉时一刀捅死!”

玄奘不禁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世家公子如此漠视人命,为博红颜一笑,竟然不惜杀人。这家伙要真躲在自己床榻底下,晚上捅自己一刀,那可真要再入轮回了。

“当时我被那周公子一撩拨,心也热了。却觉得他想的法子不妥,于是就带着周公子悄悄回了家,让他躲在房中。晚上给了他一根线香,让他先把你迷倒,然后拖到池塘里淹死。”绿萝说得平淡无比,仿佛在说如何宰杀一只鸡,“这样即使有人怀疑,因你没有挣扎的痕迹,也会被误认为是夜晚到花园散步,跌入水塘中淹死。没想到……”她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波罗叶,“让这厮坏了事。”

玄奘心中暗叹,周公子为她丢了性命,可她口中却没有一丝惋惜自责,这个少女当真无情……或者说,对她所爱的人关切深爱,不爱者漠视无情,性子实在极端。

他一直有个疑问,趁机问了出来:“你那线香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掺有大麻和曼陀罗。”

绿萝机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买的。”

“在哪里买的?”

“大街上。”

玄奘只好闭嘴。

绿萝仍旧戒备地盯着他,见他不问了,才松了口气,说:“你继续说。”

玄奘摇摇头,继续道:“对贫僧而言,要判断出来简单得很,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关系之后。一,凶手是郭宅的人;二,和周公子关系密切;三,对贫僧有强烈的恨意;四,家里出了命案,你仍旧躲着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

绿萝一阵懊恼,原来自己暴露得这么容易。不过这事儿也不怪她,若是周公子得手,逃之夭夭,这桩案子只怕就是无头冤案了,玄奘只好死不瞑目地去见佛祖。可是周公子意外失手,暴露了身份,对玄奘而言那就洞若观火了。

“那你……为何不告发我?”绿萝这时才觉得一身冷汗,顿时阵阵后怕。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世俗律法严苛,唐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我佛慈悲,草木蝼蚁皆有可敬者。佛法教化在于度人,贫僧如何能送你上那凶杀刑场?”

绿萝松了口气,但对他一直把自己比作蝼蚁颇为不爽,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怕我再度刺杀你?”

“怕。贫僧怎能不怕?”玄奘面对这个少女也颇为头疼,苦笑道,“所以贫僧才急急忙忙溜出郭府,躲到这兴唐寺。谁料想还是躲不过你。”

绿萝咬着唇,说:“你这和尚,难道这次我设的局,也早被你看破了?”

“没有。”玄奘无奈地道,“方才在悬崖下简直生死一瞬,贫僧即使有割肉饲虎之心,也不愿平白无故做了肉泥。只不过,贫僧来到判官庙时,你点了线香,想把贫僧熏倒吧?”

“又被你看破了。”绿萝涌起无力的感觉,她怎么也不明白,这傻笨和尚怎么会如此精明?

“唉。贫僧已经被你用线香暗算过一次,那味道虽然香甜,对贫僧而言却无疑鸩酒砒霜,怎么还肯进入大殿?”他看了看波罗叶,“波罗叶虽然也被熏过一次,不过他在睡梦中醒来,鼻子早已适应了那股味道,因此并未察觉,贫僧可是记忆犹新。只好开门通风之后才肯进来。不过……没想到你真正的陷阱却在悬崖边。”

绿萝愤愤地瞪着他,喃喃道:“这让我日后用什么法子才能杀你……”

玄奘顿时头皮满是冷汗,自己被这种暴虐精明的女孩盯上,这辈子可没个消停了。他想了想,正色道:“绿萝小姐,贫僧奉劝你一次,日后切勿杀人,否则后患无穷。”

“是吗?”绿萝笑吟吟地盯着他。

“正是。”玄奘也不打算用佛法感化她,对这小女孩,就该用实际利害来让她害怕,“你在谋刺贫僧的过程中,累得周公子丧命,可想过后果么?”

绿萝瞥了波罗叶一眼:“他又不是我杀的。”

波罗叶顿时僵住了。

“他不是你所杀,却是因你而死。”玄奘正色道,“他夜入郭宅杀人,波罗叶出于自卫杀了他,周家人奈何不了波罗叶,可是,他们会查自己的儿子为何去杀一个僧人。如果他们知道是被你蛊惑,才丢了性命,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对你?”

绿萝的脸色渐渐变了,半晌,才迟疑道:“他们……不知道的吧?这件事我们做得极为隐秘……”

玄奘摇头:“再隐秘也会被人查出来,尤其你和周公子的关系,周家人清楚至极,贫僧和他无仇无怨,能让周公子杀我的,只有你。以周家的势力,你想他们一旦查清,会怎么对付你?对付你的母亲,甚至郭县令?”

绿萝呆了,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恐慌:“这……这可怎么才好?我……”她看着玄奘,眸子忽然闪耀出光芒,“我不回去了,我就跟着你,住到兴唐寺里。周氏再厉害,还敢到兴唐寺捉我?”

这回轮到玄奘呆了。 AvQHMc+P/HfcvWm6CTZOAWwTQVi+hQslO3sfZ9OWuye+0d9/IRYYBQQnfsLgRu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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